翌日一早,钟灵毓却在大理寺里瞧见了一个熟人。
林不群站在大理寺那棵百合树下,显然是不太稀罕踏足这里,更不稀罕看见钟灵毓。
瞧见钟灵毓,他到底是不恭不敬地行了个礼:“见过大人。”
钟灵毓有些诧异,实在不知道什么风能把他给吹来了。
“嗯?”
林不群厌倦钟灵毓,所以不会像右侍郎那样,巴拉巴拉说了半天绕不到正题上。
他简明扼要地道:“昨日夜下,六扇门当值的衙役收到一则蓄意滋事的案件。”
这点小事也来找她?
钟灵毓眉头微沉:“嗯。”
林不群继续道:“作案之人疑似先前大人下令通缉的采花大盗。”
沈檀舟?采花大盗?蓄意滋事.....难不成他当真去采花了?
钟灵毓细细回想,昨日别过之后,沈檀舟像是着急什么事情,匆匆与她别过之后,就领着傅天青一同回去了。
钟灵毓素来不多问,也就没多想。
如果是这样话,这件事也不该来问他,六扇门直接去追踪问话就好,如今还来大理寺上报,倒显得有些小题大做了。
毕竟朝堂每月给六扇门那么多晌银,可不是用来养闲人的。
她眸光微顿:“你继续说。”
林不群抿唇,神色有些古怪:“只是,这采花大盗昨日夜袭稚南皇子的车架。打伤了其六个随从,还伤了稚南皇子的腿,如今逃之夭夭。稚南皇子正要我朝给其一个说法,我想大人与那采花大盗交过手,想来能有些线索。”
听这一番叙述,倒像是这稚南皇子抵死不从那采花大盗.....如今.....腿还被伤了?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波澜……倒实在是让人想入非非。
“嗯.......”钟灵毓沉吟了一会儿:“那采花大盗本也是朝堂通缉要犯,你只管一力追查便是,莫要落人口实,说我等怠慢贵客。至于线索……嗯,我也不甚清楚。”
林不群素来老辣,他盯着钟灵毓有些恍惚的神色,隐约觉着事情不太简单。
他没再多留,看钟灵毓不想接手这件事,也就没再强求。
虽说他看不上钟灵毓,但也觉着钟灵毓虽然不受女戒,却到底是个如花姑娘,操办这件事多少有些避讳。
他年老色衰,自然不怕被采,还是他来比较周全。
更何况,此事关乎阿肯丹,若是办成了,想必也不是一桩小事。
眼见他的身影渐行渐远,钟灵毓不免有些恍惚,她左手摸着自己右手的虎口,倏尔轻笑一声,昨日被那稚南当众调戏的烦躁竟也悉数消散了。
这种事,沈檀舟做的倒真是得心应手。
……
稚南遭遇采花大盗一事不胫而走,大街小巷议论得沸沸扬扬,不知道稚南这朵花到底被采了没有。
说着说着,便又说到去岁钟大人遇见采花大盗一事,语调不免就多掺杂着几分揶揄。
“可别说,咱们的钟大人确实生了一张好面容,我听昨日在宫中伺候的表哥说,那稚南在宫中还调戏了钟大人。如今走夜路也被那采花大盗调戏了,可见是风水轮流转,还是要小心报应呀!”
这些话传到稚南府上,他怒上心头,一脚踹在什泽肩头:“谁让你们告诉六扇门,那贼人伤了本殿的腿?”
“属下们.....只是想要....朝廷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什泽瞧见稚南不善的脸色,又出声补救了一句:“不过殿下昨日走得那条路,确实人迹罕至,如此倒也能放下心了。”
若不然也不至于打了半宿,连个人影都没有。
稚南气得牙痒痒,他是没想到,夏朝之中的江湖人士竟然也能这么厉害。
好在此人并非朝堂中人,不足戒备。
他深吸一口气:“罢了,计划准备得如何了?”
什泽道:“那边已经安排好了,殿下是准备今夜行动吗?”
他有些忧虑地望向稚南的腿。
稚南被他这一眼看得越发气愤:“本殿的腿无事,若非轻敌,也不会教他伤了去。”
思绪回到昨夜,天色一刹黑了下来,站在月色下的男人手持长剑,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那冷厉的剑锋未沾一滴血,却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意。
稚南没想到这个只身前来的江湖人武功如此高强,可他却偏偏没有杀他的兴致,倒像是在逗弄他一样,看他在跳一场挣扎的大戏。
等到他察觉到此人的意图之时,那人却已经逃之夭夭,动作之轻盈,让他都望尘莫及。
此来京城,他并没有带多少暗卫,如今暗使令又在夏朝,根本调动不了死士。若非稚楚这个疯女人,暗使令又怎么会流落他朝。
钟灵毓并不知道,暗使在阿肯丹是一个类似麒麟卫的存在,这群人不效忠王上,只效忠那枚舍利。
听说最开始组建暗使的人是一位高僧,死后就化成了一枚舍利。这群疯子跟着魔似的,发誓只要谁持了暗使令,谁就可以动用他们。
他平复了心情,决定不去想那个劳什子采花大盗。
冬日穿堂的风极其冷,这样阴冷的廊下,他脸上的笑越发阴狠。
“听春风已经没了,稚楚不可能再得到暗使令,只要我得到暗使令,阿肯丹就一定是我的了。”
什泽深深地低下脑袋,不敢再多说。
.....
处理完大理寺的琐事之后,钟灵毓回府接了白执玉,一同去送了送徐泽与白无尘,两人要前往幽州寻找那副失落的《春日宴》。
“他们先去,过几日我也要前往江南一趟,届时再严查。”钟灵毓轻声道。
白执玉感念地点头:“若非陛下圣明,只怕不会有我父昭雪之时。”
钟灵毓没应声,她默默地想,姬华就是把这两人给卖了,这二人还得给朝堂数钱呢。
旁人不知道,但钟灵毓与姬华共事多年,对姬华的秉性摸得也大差不差。
白家一事蹊跷,姬华不敢贸然将白执玉送去西海,惶恐生了变故。但又觉着白执玉实有经商之才,弃之未免可惜,所幸先稳住白执玉,待到水落石出之后,再细细定夺。
若不然,姬华也不会让白执玉在丞相府养病,又将白无尘单独调去苏州。
而沈檀舟说派去苏州的人未曾找到《春日宴》……
笑话,就没有沈檀舟找不到的东西。
他都敢扮采花大盗夜袭稚南,还害怕潜入民宅,翻找前朝旧物?
只怕早就找到了,此时是借机稳住白家两位姑娘。
这件事估摸着也是姬华的意图,钟灵毓知道轻重,就算是猜出来,也不会多说。
她娘和她说过,天下不缺聪明人,缺的是懂得藏起来聪明的人。
回去的路上,钟灵毓顺道去了一趟镇国公府,那两只白玉狮子仍旧静悄悄地立着。门槛前,傅天青与月娘正翘首盼望,看见钟灵毓的车架,才快步迎上去。
钟灵毓道:“这些日子,你们就先借住在镇国公府,他这里戒备森严,料想不会有采花大盗。”
话说完,钟灵毓略微觉着自己有些无耻。若沈檀舟真是采花大盗,这岂不是羊入虎口?
白执玉没多说,她还以为钟灵毓是要前往苏州,不放心她与月娘二人在丞相府,便笑着道:“到底是大人思虑周全。”
傅天青接过马车后面的行囊,才对钟灵毓道:“大人要不也进来这里坐会儿?”
钟灵毓摇摇头,就命人驱车离开了。
月娘心头无端有些不安,她若有所思地道:“总感觉大人心事重重的。”
白执玉劝了她两句:“大人武功高强,京城又治安颇严,料想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
她不知道的是,绕过镇国公府,有一行黑衣人正沿着昨日稚南走的那条偏僻长街,训练有素地往丞相府前去。
正月里,天黑的及早。
还未到卯时,丞相府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唯独书房里点着一盏孤瘦的灯。像极了在海上迷失的船桨,只有微不可查的灯火吊着一点光,生怕那些在大海深处的鱼,找不到它的饵。
钟灵毓静静地守着这盏幽微的烛火,有风,轻轻地翻过那案上的书册。
她轻声道:“四皇子既然来了,何必还要躲躲藏藏?”
暗处中,缓缓走出来一个身影,他看见不远处的桌案上放置着两盏茶,眉头微挑,有些诧异。
“钟大人,这是在等我?”
“恭候多时了。”
昏黄的烛火将她的侧脸照得异常温柔,她没有穿以往的窄袖劲装,只是换上了许久未穿的常服,温顺地坐在稚南的对面。
这种温顺很容易让人以为,面前坐着的只不过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女子,既与传言的阎罗无关,也与大理寺的大人无系。
“如今看来,大人不穿朝服,倒别有一番风味。”
稚南收了眸中的惊艳,却不敢放松警惕,他饶有趣味地坐在钟灵毓对面:“大人怎么会知道我会来丞相府?”
钟灵毓摁下心中的杀意,并没有回答稚南的话,只是静静地道:“说来,我一直很好奇,为何去岁稚楚贸然来京,在画舫上弄出来这么一出热闹。”
稚南歪头看了她一眼:“大人如此聪慧,这么会想不到?”
“当时我确实没想到。”钟灵毓垂眸:“但现在,殿下前来京城,倒让我觉着有些眉目了。”
钟灵毓抬头,眼眸中带着几分罕见的残酷。
“殿下,你听说过养蛊吗?”
“什么?”稚南微微皱眉。
他觉着这些中原人说话绕来绕去,很难听懂。
“传说,苗疆之人养蛊,喜欢把毒虫放在同一个盅之中,任由他们自相残杀,选择最终留下来的那一只,当做蛊王。”钟灵毓拨弄了烛火:“我很好奇,阿肯丹王将你们都放在这个盅中,放任你们互相残杀,就不害怕他最后满盘皆输吗?”
稚南心神一怔,直觉告诉他,眼前这副场景和他预设的不一样。
但他却说不出来哪里古怪。
钟灵毓轻轻笑了一声:“现在我才想明白,原来,阿肯丹王的膝下,还有一位从未参与过养蛊的小皇子。”
屋子里一刹寂了下来,连带着稚南脸上的神情都微微僵硬。
来之前,他六弟就同他说,小心钟灵毓。
那唯一一个女官。
寻常男子考取功名已经不易,她非但是状元,更是女子。在夏朝的世道里,一位女子若想为官,付出比男子十倍的精力,也未必能有所成。
单看钟灵毓的成就便可以知道,这位女官必然不是寻常人物。
眼下寥寥几句,就可以让他心神微乱。
他笑笑:“何以见得?”
“何以见得?”钟灵毓也笑了,更像是一种嘲弄:“依照阿肯丹王的残酷,必然不会舍得用一个胜利在望的皇子来这里换一个被抓入大牢的公主。你来到夏朝的目的,绝对不是公主,更不可能是刺杀皇帝。你想要的.....”
“恐怕是那枚舍利吧。”
她眸光蓦地锐利起来,好像直直能射到稚南的心中。
起先她就觉着奇怪,既然稚元没有办法堪以大任,阿肯丹为何要将王室继承者送到夏朝来自取灭亡。
即便是朝中细作未除,依照京城戒备之森严,阿肯丹也不会铤而走险选择刺杀姬华,来换取阿肯丹的统一。
毕竟姬华死,而夏臣在。
君虽亡而民亦死战,想要凭借此计,并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如此,退一步来看——阿肯丹派稚南前来,既不是刺杀姬华,那就是别有所图。就像是当日花船,即便是稚楚潜入帝宫,杀了姬华也无甚功效。
所以这群人一定是别有目的。
救稚楚?王朝内战如此厉害,稚南有此慈心,那也活不到现在。
唯一可以得到的答案就是,夏朝里有这二位皇嗣,拼死想要得到的东西。
稚南静默片刻,勾起了一抹冷酷的笑。
“大人既然知道了,那也应当知道我来找你的目的吧?”
“自然。”钟灵毓起身:“单凭你一个必然不可能找到那枚舍利,所以你一定会和我朝的人做些交易。比如....他帮你得到舍利,而你帮他铲除这朝堂上最大的异己。”
“.......”
“而朝堂上最大的异己,就是我,大理寺卿。”
烛火倒映在她的眼中,好像是蛊惑人心的妖精,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力量,死死地盯着他。
她说:“可惜,你算错了。”
稚南暗暗心惊,只见死寂的丞相府忽而亮起了火把,叫嚣着:“来人!有刺客!!”
看见这个场景,稚南却兀自松了口气。
他想,也许钟灵毓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聪明。用官兵来抓他,不过是自寻死路罢了。
朝堂命官夜会敌国皇子,只怕钟灵毓身上这盆脏水,是永远洗不清了。
他勾了勾唇,笑得有些残忍,紧接着就像是一阵风,消失在幽暗的书房当中。
“钟大人,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这句话很轻,如同他的身形一样,落在房中便又快速消散。
外面传来了沸沸扬扬的声音。
“是稚南皇子!稚南皇子怎么会在丞相府!!快去看看大人!!”
“大人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