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起先众人还在怀疑这稚南是什么来头,如今看见阿肯丹国的使臣队也都明白得八九不离十了。
夏朝是中原王朝,自然做不出来薄待礼客的举动。但这阿肯丹国又与夏朝素来是死敌,要想厚待,那一众官员都咽不下这口气。是矣,鸿胪寺提早备下了礼宴,但却只是招待郡王的品阶。
再加上朝上三品以上的官员少之又少,几大老臣也都纷纷辞官告隐,朝中如今资历广的,算来算去也就只有吏部与礼部两位尚书。钟灵毓等人落座期间,只觉着朝堂人才寥落,以往不够坐的清鸿殿,如今却十分空旷。
清鸿殿里难得寂静。
这应当是姬华登基以来,两朝第一次会晤。
一众被姬华提拔起来的官员,都忍不住心怀揣测,不是害怕,而是迫不及待。迫不及待想在新皇的伟业上再添一笔,若是能收复阿肯丹,一统中原十三州,那必是千秋万代光前裕后的功名。
沉默间,一道尖利的声音传来:“阿肯丹国来使到——”
钟灵毓微微抬头,只看见使臣队前站着一位年岁甚轻的男子,约莫同姬华差不多大,身穿是阿肯丹国部族的服饰,通身黑色的宽袍窄袖,上面绣着鎏金虎纹,袍边是镶了一圈染黑的虎毛。左肩还斜披着一张洁白的虎皮,下坠鎏金珠串,是阿肯丹国部族的象征。
通体只有黑白金,并不华丽,但站在那里,便能让人一眼知道,此人来历不凡。
再看眉眼,生得分外狂狷,浑身上下俱是强势,入侵的野性。他神情十分散漫,左手虽礼貌的背在身后,但眉目之间却满是轻狂。
他微微挑眉,环视这简陋的礼宴,像是看自己猎物的狼王,又懒懒落在座上的姬华身上,才将右手放在左胸前,极其敷衍地施了一礼。
“阿肯丹稚南,见过夏帝。”
钟灵毓等人虽然远在夏朝,但对于这稚南的名号还是听过些许的,就连素来心狠手辣的稚楚与之想必,也稍逊一筹。只听闻,他上面三位兄长,全都被他亲手绞死,悬尸城楼,表明谁敢与他争夺皇位,也都是同样的下场。
阿肯丹王最喜欢这样狼子野心的皇子,也曾放话说只把王位传给他最优秀的虎,而稚楚与稚南,正是阿肯丹国最凶恶的两匹。
他是那样的狂妄,也是那样的目中无人,唯独没看出来一点病入膏肓。
徐泽眉头一皱:“都说入乡随俗,稚南皇子前来,如何不行我夏朝之礼?”
稚南懒懒抬头,目光施施地落在说话的徐泽身上。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徐泽心底没来由地生出几分后怕与恐惧。
那是一种漫不经心的威胁,好像杀了他就像是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他克制住心底的惶恐,直视着堂下那人:“阿肯丹国的文书上写的是让皇子您入夏为质,既然是为质,那就是寄养在夏朝,便为臣民。臣民觐见君王,按礼,应是跪拜之礼。”
稚南面上的笑意僵了僵。
“徐大人所言,当真?”
徐泽背上生出来一身冷汗。
他与这稚南不过是第一次见,此人竟然能够在一众朝臣之中,叫出来他的姓名?
钟灵毓淡淡开口:“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夏朝对朋友素来以礼相待,若是皇子您藐视皇朝,我朝也不在乎再关押一位王嗣。”
她缓缓抬眸,目光如刃,直直地逼向稚南。
“四皇子又何必与一届文臣较劲,难免失了身份。”
稚南一顿,他饶有兴致地望了钟灵毓一眼,那不像是猎人与猎物,更像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带着打量探究还有那么一丝隐晦地想要占有的妄念。
他舔了舔嘴唇,笑呵呵地道:“早就听闻大夏朝有一把很好用的刀,今日一见,倒真是不枉此生了。本殿向来吃软不吃硬,既然美人相求,本殿也只好——”
他撩袍就要行跪礼,却被右侧一声厉呵:“放肆!竟敢调戏我朝官员,阿肯丹王就是这样教导他的子民的吗?未免太过无耻!”
右侍郎咽不下这口气,指着稚南的鼻子就骂了起来。
姬华的脸色也不太好,反观钟灵毓与沈檀舟,两人气定神闲地坐在席下,像是恍若未闻。
“右侍郎何必生气,阿肯丹国素来如此,咱们何必和他一般计较。”沈檀舟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席下,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既然四皇子想跪,咱们也不能拦着,您说是不是?”
右侍郎气得脸红脖子粗,想骂沈檀舟,又觉着眼下不是时机,只能愤愤挥袖。
稚南没想到沈檀舟能这样大度,他也微微一愣,一时间僵在原地。
让他下跪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就是看见阿肯丹王,他也只是微微行礼,哪里这样奴颜媚骨过。他不明白这些中原人每日要对着他们的君王下跪,还会对他们的皇帝这么忠城。
他看向沈檀舟,却只看见一张温和的笑面,那张好看的眼睛微微眯着,看不见其中的神色,却让他蓦地感到一种两虎相争非死即伤的凉意。
那是属于野兽的直觉。
僵持间,清鸿殿里蓦地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
“怎么?四王子还不跪吗?”
轻飘飘的一句,压在他头上,让他进退两难。
眼见稚南脸色不太好看,他身后的使臣忙出来解围:“回陛下,四皇子前来京城养病,如今身子虚弱,又受了风寒,更不知道王朝礼仪,还请陛下不要为难。”
姬华知道再施压下去,难免过犹不及。更何况,如今稚南已经吃了瘪,他作为一国之君,自然不能在跪与不跪上较劲。
他笑笑:“众人远道而来,若是不清楚王朝礼仪,朕自会命人悉心教导。刘培,还不让小皇子入座,免得坏了身子。”
稚南僵着脸入座。
众人原以为他还能整出什么幺蛾子,却未曾想,稚南入座之后真就没再多说,若非他看着生龙活虎,众人还真以为他是犯了病。
使臣则负责和王朝对接,瞧着要比稚南大上几岁,叫做什泽,是稚南的左膀右臂。
对于稚楚的安排,姬华和钟灵毓等人商议的是暂由朝廷看管,什泽对这个安排并不意外,只是说稚楚冒犯夏朝,一切暂由夏朝处置。
一番话说得姬华满肚子气。
合着好处都让他们占去了。
傅天青默不作声地盯着什泽看了半晌,总觉着身形有些熟悉,他目光落在那人腰上的玉佩上,目光一怔,陡然觉着眼熟。
这人……他好像在听春风里见过。
那一天,从白执玉天字房中出来的男人,腰上的玉佩.....同他腰上佩得是一模一样!
他微微侧头,同徐泽小声说着这件事。
徐泽顿了顿。
如果这人是稚楚的人,断然不会戴着面具去和白执玉做交易,再看方才此人的举动,摆明了是稚南的亲信。
如此来看,恐怕当时这人就一直待在幽州——
他隐隐觉着这件事还些未解之处,但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只等着结束之后,再与钟灵毓好好讨教。
这顿礼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惊心动魄,使臣姿态放得很低,倒确实让众人挑不出毛病来。
来日方长,姬华也不会当下就拿他们开涮,一众人面和心不和的客气了一下,以姬华宣布结束告终。
朝中官员三三两两地散了,却都聚在宫门外,不知道是在等谁。
稚南同什泽一前一后地走着,顺着一众人的视线微微转身,只看见不远处的小径上也有一高一低的身影并肩而来。他目光落在钟灵毓身上,饶有趣味地咂摸一声,又瞥到沈檀舟,眉头渐渐沉了下来。
良久,什泽才听到身边的人,似叹似笑地低声道了一句。
“中原人说,锋芒不再谈锋胜,袖手无言意最长。这两人,果然不容小觑。”
什泽心中腹诽:自然不容小觑。
这两人都把稚楚公主押到京城来了,哪里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稚南收回目光,若有所察地往那人群中望了一眼,却看见一位面容清秀俊美的男子,立在朝臣的最外围,凉凉地看着他。
稚南很少害怕什么,但他来到这夏朝,先后在两人身上瞧见了这种让他情不自禁想要警惕的威胁。
偏偏这两个人都极其奇怪,一是面若春风笑意盈盈,其二便是不远处的那人,目光淡淡像是无悲无喜,但就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寒意。
什泽道:“殿下,您看什么呢?”
稚南无收回目光,他快步上了车架,才道:“先回去吧。”
什泽没多问。
按理来说,质子入朝都是被软禁在宫中,但念及稚南年岁太大,宫中又有宫妃,更害怕稚南在宫闱整幺蛾子,所以就将稚南安顿在城南的官宅。
马车绕过长街,行到偏僻的小路之时,什泽忽然道:“殿下,我们教人跟上了。”
稚南顿了顿,有些诧异:“跟我们做什么?谁不知道咱们现在住在城南官宅?”
什泽也纳闷。
毕竟他们一旦露头之后,就不可能再在城中再有什么行动,这些人来跟踪他们,无异于是多此一举。
正想着,一道利箭划过什泽的脸,直直地往他身后的稚南刺去。
稚南反应极快,却还是被猝不及防的一支冷箭,擦破了脸。他微微抹了抹,嘴角忽而露出一抹残忍的笑。
“这么快就有人沉不住气了?”
没等什泽多说,他提剑而出,就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位奇怪的男子。长弓被他丢在一旁,手上只持着一把长剑,通身被及地的帷帽笼罩着,根本看不清面容。
将暗的天色下,他一人立在小巷的尽头,无端带着萧瑟寒意。
稚南入京之后去过告示栏,告示第一张便是大理寺通缉的采花大盗。
他愣了愣,认出来这真是那画上人物,心中不免有些揣测。
采花大盗?来找他?
什么意思?
稚南眉头微皱,还欲多说,却见来人十步杀一人,剑剑森寒,好像是与他结下来什么仇怨似的。
偏偏这条长街又来人甚少,根本不可能发现有人在这里肆意妄行。
什泽用族语骂了一声:“不是说京城治安最严吗?这采花大盗为何七月还未被抓住!”
更令人胆颤的事,此人竟敢只身一人前来赴会。
稚南知道这人是来找他,他压下心中微妙的奇异,示意什泽退后,快步迎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