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八十四章. 檐牙高啄 · 除夕

书名:一片闲心对落花 作者:芦苇芭蕉 本章字数:4181 下载APP
赵衍临入宫前的交代,墨泉不敢疏漏,此刻四五个太医并稳婆在产房内,进出的也都是知根知底的人。
妙仪已痛晕过去一次。
她像个装了热水的破口袋,淅淅沥沥漏个不停,一个稳婆一边替她擦汗,一边将她口中咬着的布巾拿出来,喂进去些许鸡汤:“娘子,你先喝点,存点力气。”
另一个稳婆,拿着沾了热水的巾子,给她擦身,今日她流了不少血,身上凉,需得时刻小心地暖着,她擦完了,帮她曲好双腿,大大分开:“娘子,再加把力……对……吸气,用力。”
这位小娘子状况不妙,孩子再不出来,怕是越来越难了,只得在她精疲力竭之前催着她些。
稳婆在她腹上揉着,突然道:“胎位现下正了,娘子快,再用把力。”
妙仪已是没有什么力气了,听她这样说,又将全身的力量汇到小腹上,依旧没有什么起色,她觉出腹中的孩儿在踢她,似是闷得难受。
她的眼泪并着汗水往下流,也不知是痛的还是急的。
新桃拿着一封信,快步走到妙仪身旁:“姐姐,这是王爷给你的,墨泉说他去求陛下出宫来看你,还被训诫了……”
妙仪睁开眼,视线模糊一片。
她知道现下不看,将来也许没有机会再看,遂道:“你替我打开,念给我听。”
新桃依言打开,犯了愁:“姐姐,我认不全。”
“无妨,捡你认识的念给我听。”
稳婆见状,劝道:“娘子不要分神,快使力。”
新桃忙念了起来:“一别后,两心,忆去岁言无,来年别有春。” 
零零碎碎拼不出个完整意思。
她悔恨自己平日识字不用功,姐姐教自己也无心学,如今不能将王爷给姐姐的信念个完整。
她又将那一首小诗读了一遍,不认识的字依旧想不起来,瞥见一旁的画,又道:“姐姐,王爷还画了幅画……”
稳婆道:“新桃,你快去拿参片来,再吊一口力气。”
新桃放下画,拿了参片回来,见姐姐虽气若游丝,一只手摸摸索索,抚上那幅画,她忙牵着妙仪的手指:“这是王爷……这儿画的是姐姐……这里是你们的孩子……”
平平一张纸,哪里摸得出什么起伏,妙仪嘴角一弯,握住新桃的手:“把参片给我含着。”
第二日晌午,骄阳似火的时辰,赵衍只觉得通体冰凉。
因赵衍没胃口,早膳与午膳都未传,鹤望将一盅参汤送去他房中:“王爷,用些参汤,不然等人折返回来,您撑不住,便要晚些才能听到好消息了。”
赵衍拿起汤匙搅动两下:“你记不记得小郡主出生用了多久?怎么这一次漫长至此。” 
鹤望记不得这些细节,只道:“那次王爷在雍州府中,能见着太医,这一次在宫里……王爷,别多想了,吉人自有天相。”
“你出宫去替我瞧瞧,不论如何立刻回来见我。”
“若是那样王爷便是独身一人在宫里了。” 鹤望不愿,蹙起眉头。
赵衍道:“怎么,你看我日薄西山,也要抗命么?”
“属下不敢,这就回府。”
鹤望领命去了,折返时,已日头偏西,幸而是赶在宫门下钥之前进来了。
见他一脸喜色,心中隐隐雀跃起来,果真听他道:“恭喜王爷,是位小世子。”
赵衍手握成拳,忙问:“她可平安?” 
“母子皆平安,小世子虽不足月,却声如洪钟,足心还有三颗痣,是吉人之相。” 鹤望也是高兴的,王爷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子了,忍不住将小世子形容一番。
赵衍一点头:“她可有什么话给我?”
鹤望道:“属下离开的时候,她还未醒……”
“这便是你说的母子平安?” 赵衍说着又往门外走去。
鹤望怕他又要出宫,忙上前拖住他的腿:“王爷万不可再去见陛下要出宫,上次在开宝寺撞见贺敏之,昨夜又在文德殿……”
赵衍不为所动:“昨夜只是宫门闭了……” 今日再去,也许不同。
鹤望死也不放手:“事不过三,再让陛下起疑,如何是好?与她见这一面,比王爷自己的性命还重要么?”
赵衍挣开他的手,有时一念犹豫,便是一生错过。
“王爷糊涂,你若是触怒了陛下,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便是她也要怪怨王爷鲁莽行事的……她九死一生为王爷诞下小世子,王爷为了她和小世子的将来,也得先保重自己。”
赵衍脚下一顿,又被鹤望找着机会死死抱住。
恰在这时,墨泉派人送信来了,将昨夜府中凶险细细说了一遍,赵衍一目十行,看到临了一句,太医说并无大碍,才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展颜一笑,吩咐鹤望道:“去拿酒来。”
到了除夕这一日,宫宴开席得早,列席的除了天家之人,受宠的近臣及家眷,还有新近受封的国师大人。
筵席过半,太后与皇后带着众女眷去了升平楼听戏,只余男人们觥筹交错。
晋王府的一位侧妃月前得了位小世子,却因王爷人在宫里,受不了众人的道贺,正好在除夕一起补上。纵是赵衍酒量再好,也有了几分醉意。
最后过来敬酒的是陈抟。
他斟上两盏酒:“衍儿贤弟,恭喜你又当了爹,这次还是个小世子,等你什么时候回了府,我再去给你送上贺礼。”
赵衍当着众人,也给他几分薄面:“那就谢过国师了。”
没想到他没脸没皮,追问道:“我给你的生辰贺仪,你试了没有,若是喜欢,我便再炼几丸送你,保你子孙满堂。”
赵衍一寻思,记起来那枚半红半黑的丹药,当时不曾放在心上,也不知收去了哪里,敷衍道:“谢过国师美意了,我怕是近日也用不上。”
哪知道陈抟突然凑到他近前:“怎么用不上,我入宫的时候,见到了晋王府的马车,你回去就有美人在暖被窝里等着,与皇帝一样快活。” 最后一句压得极轻,除去他们两个无能听见。
他知道陈抟不善酒,只好再举杯打发他:“说起来,我也要恭贺国师,加官晋爵,平步青云。”
三两杯劝下去,陈抟如顺了毛的猫,乖乖不再多言,在他身旁踉跄坐下,用手去拿他案上的吃食,径直往口中放,边嚼边道:“衍儿老弟,我算卦极准,早就料到自己会加官晋爵,我还知道……” 他话未说完已被一只鹅掌堵了嘴。
赵衍走到御案前:“皇兄,国师不胜酒力,臣弟先送他出去。”
赵溢自宫宴开始,便焦急地等待,他命人开着一扇窗,从御座上看去,天色一览无余。
天遂人愿,夜幕刚至,便是满天星斗,看来明日不晴也难。他心情大好,见赵衍面色微红,从盛了开水的温碗中提起酒注,朗声道:“我们兄弟,今日也饮一杯。”
王继恩笑容满面递上来一个空酒盏。
赵衍抬头,见赵溢目光和煦,似又变回从前亦父亦兄之人,对这份突如其来的亲近,心中不明所以,也不敢犹豫,上前两步,拿起空盏,接下天子亲自斟的酒,先饮为敬。
“皇兄,千秋圣寿,福泽绵长。”
赵溢见满眼恭顺,屈膝跪下,抬手托住他的臂膀,扶他起来:“趁着现在尚早,回去醒醒酒,亥初再来,陪着母后一起守岁。”
赵衍架着陈抟,一出殿门,便将他交给一个内侍,独自一人回住处。走到近前,见自己屋内亮着灯,知道陈抟没骗自己,果真是府上有人来了。
他推开门,里面一个华服女子,乍一看有几分面生,一回想,认出来是红绡。
当日随口一提,皇兄果真替他送了人来。
红绡走上前来,隔着门槛对他福一福身:“王爷。” 
今日宫中来人要接她来陪王爷守岁,她起先不可置信,等见了赵衍,才觉出真实了几分。
她抬眼看清他脸上的失望神色,又生出几分惧意来。
赵衍立在门口,等风吹去满身酒气,也不打算进去:“今夜,你便宿在此处吧,明日一早我再派人送你回去。” 
他说完转身,去了西厢房,洗漱一番,在榻上躺下,酒意上来,身子燥热,越是醉到极点,越要保住灵台清明,大睁着双眼,黎明前的等待本就难熬,更何况是没有月亮的朔夜。
一个朦胧的暗影在窗纸上流转,有人敲了敲门:“王爷,陛下命小人送醒酒汤来了。”
听得出来,是个宫人,故意压低了声音,大概是怕惊扰了夜色。
赵衍一言不发,将枕下的象牙匕首握进袖笼。
那宫人不闻回音,还是推开了房门。
赵衍微眯着眼,隔着薄帐,用余光冷眼看着,见她一进屋就关上门,转身将托盘与瓷盅一起放到桌上,也不点灯,背对着他良久,更是可疑了几分。
待她转身过来,慢慢走到床边,他的象牙匕首已悄无声息地出鞘了。
来人却只在春凳上坐下,双手伏在床沿边,再没了动作,静静坐了盏茶功夫,起身往门口去,似是要走了。
赵衍掀开帐子, 她的背影只离他三五步远,分外熟悉:“站住。”
那宫人深吸一口气,停住脚步,依旧压低着声音道:“王爷,奴婢是来送醒酒汤的。”
细听她的声音,更是似曾相识,赵衍心中的猜想呼之欲出,按捺住悸动,冷声道:“送过来。” 
妙仪略一迟疑,还是端着醒酒汤,送到他的床前的案几上:“王爷趁热……”
她话音未落,已被人从身后抱个满怀,火热的呼吸合着酒气,钻进她的颈间,化开她身上湿重夜霜。
赵衍坚硬的手臂箍紧了怀中人:“怎么悄悄来,又悄悄走……还恼我那日说的重话?”
他虽问她话,却也不给她答的机会,将人转过来,托住她的后颈,轻轻一吻,悠长得忘乎所以。
人世间,顷刻浩瀚成两个人的沙漠,仿佛短短岁月中偶遇的不快,是不起眼的沙粒,轻轻一阵风,便可以消失不见。
死生何惧。
她刚从自己的鬼门关踏过来,又来陪他等待血雨腥风,此中情意,让他后悔那日在开宝寺,早到了片刻,多听了一段壁角,庸人自扰。
他心中万千悔恨遗憾,化作眼角的潮意。
妙仪本想再远远看他一眼,只为了将来午夜梦回,他不是开宝寺里那个决绝的背影。
抬手捧住他的脸,指尖触到一缕蜿蜒水迹。
第一次见他落泪,抑或是最后一次。
她口中干涩,哑声道:“我看了王爷的信,那张小画真好……”
赵衍握住她的手,冰凉一片,想到她尚在月子里,连忙将人抱到床上,“你是怎么进来的?”
妙仪抬起头,欲语还休,赵衍也不再逼问,两人都不想提到贺敏之的名字,一时无话。
“醒酒汤……” 
赵衍见她已将小盅捧到他面前,接过来一饮而尽,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年夜,他不愿早早醉了过去。
妙仪道:“我娘说除夕夜,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偏偏还得守岁,只想着就通体冰凉。”
他们和衣抱在一起,脸对着脸,赵衍将她冰冷的手拖进怀中,贴在胸口,那身温热皮肉之下,有颗突突跳动的心:“这会儿还冷不冷了,你若是累了,就先睡,等相国寺的迎岁钟响了,我再叫你。”
“你不困么?”
被她一说,赵衍是也觉出几分困意来,可他刚刚才喝了醒酒汤的,不应当困,只道:“……你若是怕冷,以后便去暖和的地方过年……。”
“好啊。”
“我们三个一起……”
“嗯,还有清音……”
“我已经替孩子,想好了几个名字。”
“嗯……”
那几个名字就在赵衍嘴边,却突然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和脑中的混沌一起,拉着他坠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王爷?” 妙仪轻唤几声,不闻回音,放下心来,那醒酒汤里的迷药下足了分量,让他昏睡两个时辰,不在话下。
黑暗中她的指尖起起伏伏,勾勒着梦中之人的高鼻深眉,如层峦叠嶂。
她的留恋,隔着国仇家恨,至亲鲜血,能这样平静地别离,实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