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比忽城,他魂牵梦萦的家。
许多东西看起来都如此熟悉,仿佛离家就发生在昨日。记忆中,九进的乙支府整日被欢声笑语所包围。站在这里,他似乎看到了阿弟、阿妹在追逐。站在自己的卧房,他发现里面仍有他的气味和痕迹。父亲的谆谆教导声、母亲呼唤他们回家的声音和阿弟与阿妹的嬉笑声几乎同时响起,冲击着他的心,唤起汹涌澎湃的纯粹情感。
乙天卓愿意拿生命换取与亲人的相聚,即使是片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出了乙支府,来到城墙下。
呛人的烟味把他带回现实。城墙东面的塔楼烧成了废墟,正冒着黑烟。除此之外,城墙完好无损,一如他十年前离开家一样。远看冬比忽容易使人产生错觉,因为它实在过于高大。庞大的城墙从河边拔地而起,陡峭突兀如山崖。城墙上的大唐军士如同蚊虫一般大小。
城墙上重新插上了乙支家的白底雄鹰旗,还有大唐的明黄龙旗。不过,雄伟的城墙和明亮的旗帜掩盖不了城内的满目疮痍:房屋倒塌,砾石遍地,尽皆一片焦土。苍蝇成群,环绕着没来得及收拾的死尸。
乙天卓离开家乡时,整个城池欣欣向荣,有密集的街道和密密麻麻的房屋,还有摩肩擦踵的人群。眼下到处是被焚毁的建筑、受伤和死去的人。他小时候经常去的雪塔不见了踪影,北区的集市几乎成了一片废墟,街上到处是无家可归的孩童和妇女。他们委身在断壁残垣里,或者简单地在大街两侧支个帐篷。
三韩人金缪祸害了他的族民、他的城池,而他的杀父仇人泉男产对他的扶余同袍似乎无所作为。
他必须让灌奴部子民有个栖身之所,这是他首先要面对的问题。父亲告诫过他,“明日再做”是失败者的口头禅。在重新夺回家乡的第二日,他召集两千唐军,命令他们重建冬比忽城,重建家园。
取得庞同善的同意后,他首先以大唐军管会和冬比忽代城主的名义,命人在冬比忽的各个角落贴上了安民告示。他安排五百军士守城,让老二团的兄弟们带着另外一千多人重建家园。
秀才曹带领一队三百余名士兵推倒了大多数被焚毁的建筑,清理出空地,在空地上支起帐篷,容纳流离失所之人,并让军队驻扎。乙天卓不允许军队占据老百姓的房子,并严令三军不得侵占百姓任何财产,违者军法处置。
与此同时,乙天卓派出一拨兄弟修理损坏的房屋。巨人李义是木匠出身,也能做些瓦匠的活儿,所以他安排李义负责兴建和修筑房屋。大唐士兵把位于东门附近、几乎被烧毁的客栈推倒,用石头建造了一家新的客栈,然后挨个修理集市四周被烧毁的房屋,并新添了石板屋顶。空气中充斥着锯子和锤子工作的声响,热闹异常。
又过了一天,乙天卓去李义建的新客栈巡视。隔着老远,他就看到了巨人脸上老大的不乐意,语气里也全是抱怨:“这些人根本不会做木匠活儿,带着他们纯粹是给我添乱。再说,即使要给老百姓重建房屋,这点人也根本不够……”
乙天卓耐心地听完了李义的抱怨,又给他多派了一百五十人。
一传十、十传百,冬比忽城的子民们听说乙宏安的后人夺回了冬比忽,纷纷涌入城池,城里越来越热闹。看到天师秋毫无犯,还帮助冬比忽人修建房屋,他的扶余同胞们对大唐红袍子的警惕慢慢放松下来。灌奴部的族人们甚至主动帮助大唐军士运送木材,还驾驶马车沿泥泞的小巷前进。许多人不求分文,帮助士兵们重建城池、加固城墙,有人甚至主动帮助士兵防守城墙。
五日后,他和庞同善、金思出了乙支府,一路向东,再往北,来到集市大道。集市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场面让乙天卓倍感温馨。
在大道左侧,铁匠尔古认出了他。“大公子在这里!”他不由自主地喊起来。人群迅速聚集过来,他们围着他嘘寒问暖。一个乙支府的下人认出了他。“少主人,您回家了!”老人握着他的手说,“您的父亲遭受了不公,国家亏欠你们。”
“我们都十分想念大加!”一名矮小的妇女说,“您千万别走,别让三韩人统治我们。他把我们害惨了!”
人群中,一个敦实的汉子对着他便拜:“大加,我开了家酒肆,在正门城垛的西侧。大家都说我酿的黄酒是冬比忽城最好的。乙宏措大人就经常光顾。您二弟乙天伦大人召集族臣讨伐盖苏文时,冬比忽城满满当当的人口,都来我的酒店惠顾。那时候我的酒肆从早到晚每天都挤满了人。虽然有些喝醉的人会产生口角,但从来没人在我的酒肆撒野找茬儿。可三韩人来了以后,全都变了。他们大摇大摆地进来,喝饱以后从来不给钱。有一天,一个叫朴冰的三韩人带着随从河胜基和“獐头”庆扁进来大吃大喝。酒足饭饱后,他们竟把我辛辛苦苦酿的酒全部倒掉,其中有些是我父亲留下来的几十年陈酿啊!那是我们想献给乙宏安大加的。他们还放火烧了房子,还提着斧子要取我性命。我扔下酒肆穿过南门,跳到江里才逃过一命。”
一个穿着寒酸的农夫用长满黄茧的手掀开裤腿:“大人,大半夜的,这帮三韩人在冬比忽城周边的村子里放火,把田里的庄稼啊、房子啊通通给烧了。谁要是敢上前阻拦,谁就会没命。他们把我的十二只羊都给宰了,还杀了羊羔子。他们根本不是抢东西,他们杀人,还把尸体丢在那儿喂苍蝇。他们放火烧了我的房子,那时我阿娘还在屋子里,我进去抱出阿娘,腿上被烧伤。可阿娘最终还是被呛死了。这帮畜生,他们就在那里笑。”
“为首的那个人,他的手下都叫他金大人,是一个包着绷带的壮汉。他们每次来都是一大帮人马,有好几百人。金将军还下令把我阿弟活活踩死了。”
“金缪,这个可恶的家伙!”乙天卓断定,“父老乡亲们,我乙天卓向你们许诺,我会捉住所有作恶的三韩人,把正义带回我的家乡。”
“父老乡亲们,都跪下!乙支大人要给咱们做主了!”老者率先跪下,接着是敦实的酒肆店主,随后所有人都跪下了。
乙天卓扶起老者,招呼他们都起来,又好好地安抚了他们一番。三人随后步行回乙支府。
“这座城池的人很需要你。”金思说道。
“他们不是需要我,”乙天卓告诉金思,“他们需要的是公平和正义。”
老百姓喜欢没有战争的生活。他们索取最少,给予最多。他必须把那些作奸犯科、犯下滔天罪行的恶棍绳之以法,一个也不能漏掉,这样才能给冬比忽带来安宁。
“曹宪中,”他命令秀才曹,“部下天罗地网,我不管你跑死几匹马,一定要把朴冰、河胜基和“獐头”庆扁给我抓到。我得到的线报是,他们并未跟随泉男产和金缪。我要让他们受到公正的处罚,尤其是那个河胜基。”他自己的任务,是把金缪带回冬比忽接受审判。
“大总管,您就等着我把这帮畜生抓回来吧,让我们活剐了他们。”秀才曹领命而去。
“看来你很会知人善用。”庞同善说,“不仅派秀才曹追杀朴冰,还派巨人李义修缮整座城池。”
“我父亲告诉过我,”乙天卓向他解释,“庞将军,是人就有惰性。士兵即使没有仗可打,也千万不能让他们闲着,因为他们宁愿玩叶子牌赌博、喝酒、玩女人。”
他们随后来到南门巡视。乙天卓欣喜地发现,贸易回到了冬比忽:几个挑着木柴的樵夫正在排队等待士兵盘问;一辆装满大麦的马车排在后面;再后面更多的是挑着担子的农夫,担子里装满了灰白的蘑菇、黑色的木耳、绿油油的茼蒿和紫色的菜蓟等各种各样的蔬菜。他们排成两队,耐心地等待守城门卫的仔细盘查。小心没有过逾的。这个时候,尤其是要防范三韩探子进入冬比忽。
金思对他说:“乙支大人,我们会仔细盘查每一个人,保证不放过一个探子。”
乙天卓点头:“金缪和泉男产对丢掉冬比忽肯定不甘心,一定会想尽办法夺回。我们万万不可粗心大意。不要让敌人混进来。”
几天后,秀才曹回城,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好消息是,城内的敌人已基本肃清;坏消息是,秀才曹搜遍了整座城池以及城外方圆五十里地,才终于找到朴冰和“獐头”庆扁。严格来说,是找到他们俩的尸体,河胜基则不知所踪。
秀才曹把两人的尸体带了回来,说是在城东的一家客栈里找到的。此外,秀才曹还告诉了他一件稀奇的事:有目击者说,朴冰和“獐头”是被一个神秘的中国道士所杀,道士的肩膀上扛着一只白色大鸟。
乙天卓的身体震颤了一下:“你说什么?一只白鹰?”
秀才曹回答:“当时是晚上,目击者看得不太清楚。”
他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轻声嘀咕:“冬比忽、朴冰、白色大鸟、道人……”
“冬比忽、朴冰、白色大鸟、道人……”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审判地设在鼓楼前的集市。乙天卓带着两百多名兄弟先穿过集市和溪塔,一路向北,然后穿过北面的双层拱门,之后西拐,来到鼓楼前的市场。这里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多达上万人。
集市正中搭起了一座高台。乙天卓坐在上面俯视着嫌犯,高台左边矗立着一具绞刑架,上面的绳子够吊五十个人。乱世必用重典。此刻,绞刑架上悬挂着二十多具尸体。好奇的孩子们在绞刑架下跑来跑去,被看管现场的卫士耐心驱离。
庞同善与乙天卓一起坐在高台上。
“河胜基没有抓到。”庞同善压低了嗓音,“我和曹宪中搜遍了冬比忽也没见他的踪影,兴许他已经被愤怒的扶余人杀死了。”
乙天卓却摇摇头:“如果不把他们捉拿归案并砍头,民心没有出处,会变成隐患。”
“大总管,这不怪你。”庞同善劝他,“你放心,我和曹宪中会继续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次他们一共抓到七十三名罪犯,绝大多数都是三韩人,还有少数为虎作伥的扶余人。
庞同善对看不到头的人群喊道:“父老乡亲们,朴冰和庆扁已受到了正义的处罚!”他点头示意,李义带领四名军士将绑在木板上的尸体竖放,确保每个人都能看到他们的脸。
“鞭尸!鞭尸!”有人喊道,随后成千上万的人跟着喊。乙天卓慢慢地舒了一口气。通过叫喊,人们心里的愤怒正在慢慢消退。
“罪大恶极的河胜基还没受到正义的处罚。”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随后上千人跟着叫喊。
“大加!抓住河胜基!”
“活剐河胜基!”
他早就料到这一刻会来,但没想到如此快、如此激烈……
庞同善站了起来:“乡亲们,几乎所有的罪犯都已得到应有的惩罚。天师向你们保证,我们一定会抓到河胜基。”
“我们不要大唐的保证!”一个半大的男孩喊道,“我们要正义,为了我的阿娘。”
“就是,我们要河胜基的人头!”
“河胜基!河胜基!”庞同善眼看场面要失控,便示意身后的卫队站好队形。最前面的人群被后面的人往上涌,人潮如山岳般倾轧过来……
“河胜基在这里!”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在天空中回响。两人押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走来,其中一名押送者分外眼熟。
乙天卓睁大了眼睛。等他们越来越近,乙天卓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来人正是甘左……
甘左见到他之后,脸上挂上熟悉的微笑,对他说道:“乙支大人……”
乙天卓猛地站起,下了高台,把甘左拥入怀中,强忍着没有流泪。甘左又向他介绍站在他后边的年轻人:“童路,无命者童路,我的徒弟。”
童路并不说话,虔诚跪拜,额头触地。
等河胜基被压上高台,“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一声声震天的口号在乙天卓耳边轰鸣。
一个老太太被两个男人搀扶着上了高台。她边哭边喊:“我的冤情太大了!我的女儿,我的媳妇……太惨了!……我的儿啊!”她泣不成声,愤怒地走到河胜基跟前。一个男子马上给她铺好一块垫子,她站上去,从怀里掏出一把磨得十分锋利的刻刀,先敲了一下河胜基的脑袋,然后抓住他的右耳,“咔嚓”一声,刻刀落下,河胜基的耳朵被齐齐地切下,鲜血飞溅。
马上有人过去,用破布把河胜基的伤处连头捆上。
甘左阿叔说道:“这个老太太——她女儿被河胜基强奸了,河胜基嫌她女儿不肯配合,没让他过瘾,就把她女儿砍死,还砍断了四肢。”
人群继续往前拥,大唐士兵挡住愤怒的人群。甘左说道:“请乙支大人尽快行刑,防止民怨沸腾、再生事端。”乙天卓拔出长剑,走向高台,迅速斩下河胜基的头颅,单手将头颅提到空中,“河胜基已经伏诛!”
隐隐约约,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他听见一个声音……一声轻轻的叹息,好似几百万人同时舒了一口气。
冬比忽人终于得到了期盼多年的正义。之后,所有人欢呼雀跃,迸发出的能量让庞同善紧张地流汗。乙天卓摆手多次,才止住百姓的欢呼。他对底下的百姓喊道:“金缪入主冬比忽城以来,在此一手遮天,篡权乱政,欺压良善,更有数宗惨绝人寰之举。今日天师到来,雨过天晴,拨乱返正。金缪等人所犯罪行,罄竹难书。我宣布,从现在起,全城父老百姓有冤伸冤,有仇报仇。但凡控告金缪等案件,每案必审,以安人心,以平民愤。乙支人有诺必践,冤屈定要昭雪,正义必能伸张!”
众人闻得此言,欢声雷动,数十万百姓跪下喊道:“乙支大人万岁!乙支大人万岁!”
审判后的第三天晚上,乙天卓做了一个噩梦。在梦中,乙支府变成了一片废墟,后花园的黄檗树也未能幸免于难,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他掉入池塘,往岸上游时,有人抓住了他的腿。他回头看时,发现是二弟乙天伦。“阿兄救我。”二弟脖子上全是血,把池水染红。
他害怕,挣扎。水里泛红,开始冒泡,一张苍白的女人脸从红水中出现……他挣扎着从梦中醒来。
童路站在他身旁,不离左右。
这个梦彻底打消了他的困意。夜已深,他让童路打着灯笼,主仆二人来到宗祠。像父亲一样,这里让他莫名的心安。
祠堂中有亮光,乙天卓感到奇怪:这么晚了,谁会到宗祠里来?
他推门而入,见甘左正跪在乙支家的列祖列宗面前。“天卓,你来了。”甘左回头,对他微笑。
“甘左阿叔,原来是您……”甘左并未起身。乙天卓走过去,跪在甘左旁边。
“卓儿,你来得正是时候。”甘左转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父亲会为你自豪的。”
率领外国军队占领自己的城池?乙天卓不是特别确定。“他会认同我做的?”
甘左回避了这个问题:“至少你带来了公平和正义。这也是我愿意一辈子跟随乙支人的原因,至死不渝。”
“我阿娘和二弟被金缪谋害后,您潜入金川屠杀了参与这场罪恶的三韩人?”
甘左抬头,看着乙支人的画像。“他们娘儿俩死得太惨,族民死得太惨。只要我一天不倒下,我就不会罢手。”
“不倒的”甘左有一天会不会也倒下?乙天卓害怕思考这个问题。“金昂的儿子金大有?还有泉男产的随从?”
“这些都是我和童路杀的。”甘左看着他,“朴冰和‘獐头’庆扁除外。”
乙天卓点头,视线回到祖宗牌位上。父亲的画像摆在姑母乙雪的左侧。画像画得传神,展现了父亲大人的庄重和仁义。“这是您挂上去的?”他问甘左。
“我找城中最好的画师所作。泉男产那个浑蛋总算没有泯灭人性,他把你父亲的尸骨安葬在了你乙支家的祖坟里。”甘左又问道:“孩子,你有乙奴的消息?”
这个问题刺痛了他。“她被泉男产带到了平壤。”就差那么一点。
甘左叹了口气,他看了看乙天卓,然后目光停留在乙雪的画像上。“卓儿,我看着你长大。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你的双亲已死,你的阿叔不知所踪。虽然我恨你阿叔乙宏措,但没到咒他死的程度。双神如果能保佑他,那就保佑他别死。今天,我有义务告诉你一些事情。”
一些事情……不知道为什么,乙天卓突然想起阿叔给他讲的卷发女孩的故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准备好了,或者他永远也不会准备好,但他必须面对一切。
两人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画像,看了很长时间。
甘左最后说道:“卓儿,关于你的身世,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是时候挑明了。”
他强忍着剧烈跳动的心脏,听着甘左阿叔娓娓道来:“卓儿,我从来没跟你提过,但你知道我有一个阿弟,”不倒的甘左眼神无比柔和,“甘右,我叫他二郎,我的二郎……我们很小就失去了父母,相依为命,在树林子里长大。我们出身贫寒,但志气过人。是乙雪,”甘左指了指宗祠内唯一的女人画像,说,“是她救了我们,也彻底改变了我和二郎的生活。”
“抗隋胜利后的比武大会。”乙天卓苦笑,“我阿叔给我讲过这个故事。”
“没错。我们相识于比武大赛,我和二郎被靺鞨人欺负。乙雪带着她的随从克平路过,叫上你父亲和阿叔,救下了我们。我跟了你父亲,二郎跟了当时还是王爷的高建武。后来乙雪女扮男装,在马上的比武比赛中打赢了高建武。他们相爱了……但你祖父乙支文德把她许配给了于支留。后来高建武引诱她怀孕。整件事情,只有你阿叔知道。让人气愤的是,他没告诉任何人,而是选择像个懦夫一样闭上了嘴巴,直到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乙天卓像是在慢慢等待命运的宣判,但他觉得有必要为阿叔辩护:“我阿叔只想维护一段爱情——”
“牺牲无数无辜人的性命?这就是自以为是的代价!”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甘左大发雷霆。显然,这块旧伤永远不会愈合,只需简短一句话,便会引出汩汩鲜血。“愚蠢的乙宏措!”
“甘左阿叔……”
“愚蠢就是愚蠢,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就是因为他的沉默,没有及时告诉乙雪和高建武相爱的实情,让乙雪和于支留的婚礼泡汤,让乙支家丢尽了脸面。你阿叔看到父亲病倒,才不情愿地谎称乙雪是被拐走了。这个谎言彻底击垮了乙支文德,让他一病呜呼。我们大丽的英雄没死在战场上,却悲愤交加地死在一对儿女手中。这就是你阿叔干的好事!事后,乙宏措再次变成懦夫,没有及时告知你父亲真相。”
甘左的语气变得急促,腔调变得高亢。“我找到了二郎。他不让我过去,说有高建武的命令。哎,我的二郎为何和我一样倔?”甘左眼角涌出泪水,“我太傻,人也太急,想救回我们的卷发女孩乙雪,我和我的二郎打了起来。”甘左轻声抽泣,“他是神剑甘右,武功比我高强。他能杀死任何人,当然包括我。但他没这样做,他走的时候还在对我笑……
“这一切痛苦,都是你阿叔造成的。我和你父亲闯进山洞后,把高建武打成重伤。在我们要杀死高建武时,被正在生产的乙雪拦住。她向我们解释了一切,我们才明白过来,这不是挟持和拐骗,而是令人敬畏的爱情。乙雪只有十六岁,目睹我们在她面前打斗,万般焦虑。她大出血,而我们几个大男人什么也做不了。乙雪,乙雪……乙雪…………孩子,她就是……她就是你的亲生母亲。她是个伟大的女孩,年龄永远停留在了十六岁。她难产,耗尽了自己的生命,让你平安降生。
“她对乙宏安和高建武说了几句话……在听完你的第一声哭叫后,她微笑着闭上了眼睛,死在她大阿兄乙宏安的臂膀里。乙宏安没有杀死高建武,而是把你接到家中,当成亲生儿子养育。”
甘左阿叔顿了顿:“孩子,这就是你出生的真相啊!”
乙天卓痛苦地微笑……
似乎所有人都宁可否认事实,也不愿面对真相。乙天卓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他心中产生一个荒唐的想法:不知道阿弟、阿妹们如何看他,是否还把他当成至亲。随后他又为这个想法感到愧疚。亲人不是靠血缘定义的,而是情感。姓氏只是一个道具,把人们羁绊在一起的道具,真正将人联结在一起的是感情。
甘左阿叔指着他脖子上的鹰徽紫晶说:“这是你亲生母亲留下来的遗物。”
他想起中毒时梦到的女人……亲生母亲,他顿时解脱。这世间的一切,冥冥中自有安排。
“孩子,荣留王是你生父。你是高朱蒙的后代、双神的子孙。”甘左阿叔对他说,“你可以改回你生父的姓氏。”
他沉默片刻:“不,甘左叔叔,我永远都是乙支人。”他用坚定地眼神告诉甘左。
甘左向他投来赞赏和感激的目光。很长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阿叔,我能和我的列祖列宗单独待会儿吗?”他轻声向甘左阿叔请求。
甘左点头,起身离开,走的时候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虔诚地向列祖列宗祈祷:“我的祖辈和亲人们,请你们保佑我,赐予我力量,让我坚守正义和公平;赐予我智慧,让我知道何去何从;赐予我勇气,让我敢作敢为。请你们保佑我把阿妹乙奴和阿弟乙天旭带回家,那时我们会一起跪在这里,感谢你们的庇佑!”
又过了半个月,乙天卓没有等来天师,这让他陷入深深的担忧中。如果泉男产带领大军攻打冬比忽,城墙固然高大坚固,但撑不过整个冬天。
一日,庞同善来找他。“乙支大人,我有两条消息,一条好的,一条坏的。好消息是,显庆帝任命你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旧灌奴部酋长、冬比忽城刺史,享有各州县的任命大权。贤弟,你高升了,要开酒庆祝一下喽。”
“坏消息呢?”
“苏定方大帅传来命令,他首先肯定了你的功劳,说你拿下冬比忽牵扯住了高丽的大军,功劳甚大。但大帅还说,攻打泗沘城正在关键阶段,狗日的新罗至今没派去一兵一卒,也没送去一粒粮食,所以他匀不出兵力防守冬比忽。贤弟,冬比忽只能靠咱们这两千名弟兄了。”
乙天卓默默地叹了口气。下午,他来到雪塔废墟前。雪塔下面的荷花池已被填成一片平地,秀才曹正领着三十多名兵士平整地面。他下马,秀才曹迎了上来:“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给高丽人搬砖。”
“你会的,而且会一直搬下去。”乙天卓笑了下,“巨人李义呢?”
“他又学了门新手艺——打铁,正给老乡打造耕犁哩。”
“他好像很乐意待在冬比忽?”乙天卓又笑了。
“他满意的是被提拔为校尉。现在他眼睛都长屁眼上了,有眼无珠的鸟人。”秀才曹愤愤不平,“要我看,乙支大人,您是否也该考虑下我了。”
乙天卓笑了笑,没有答话。
雪塔周围的一群百姓围了过来。“乙支大人!”一个挑柴的男人朝他呼喊。挑担子的男人身旁站着一个小女孩,她也用尖细的嗓音高呼着同一个词:“乙支大人!乙支大人!”
他心中一阵起伏。虽然他再也见不到父亲了,但父亲从未离开他,永远也不会离开他。更多人聚集过来,喊声逐渐增强、扩张、爆开……灰色城墙回响着响亮的喊声。
童路从不说话,用眼神催他快点离开人群。
“他们不会伤害我的。”他告诉童路。
他向人群走去,伸开双手,展开躯体,接受他们的触摸。
乙天卓曾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开心的能力,但这次他笑了,他一定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