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八十四章 苍云迷峰

书名:归离 作者:十四夜 本章字数:6383 下载APP
日落,残城。
  萧萧风起,吹动未退的江水,折戟沉尸,黄沙混浊,曾经巍峨繁华的楚都恍若 死域,洪水过后,千里赤地,一片人烟灭绝的景象。黄昏之下,唯有战火曾经肆漫 的痕迹,深刻在一片片残垣断壁、废井荒楼中,残阳似血,凄凄悲风,昭示着大楚 国都的败亡。
  天灾, 或是人祸。也许从来都没有人想过, 称雄天下的楚国会在一日间分崩离析, 就像从来没人相信烈风骑会战败。东帝七年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战,在雍朝历史上画下 了无比惨烈的一笔,如此沉重的杀戮、如此决绝的存亡,令得无数史官提笔滞言,暗 叹无声。
王师大营。
  天色渐渐暗下时,中军营前数点篝火早已燃起,火焰忽明忽暗,山风吹来,依旧 带着十分浓重的血腥之气。
  苏陵处理完几件刻不容缓的军务,快步向主营走去,待到帐前,迎面遇上离司 出来,一眼看到她手中之物,低声问道:“怎样了?”
  离司道:“伤势虽是不轻,但暂时没什么大碍,宣王那一剑着实狠辣,若非有九 幽玄通护体,怕是便凶多吉少了,眼下务必要好好休养才是。”
  接天台上最后一战,子昊虽与姬沧联手重创皇非,但亦被姬沧剑气所伤,引动 旧疾。当时他强行压制伤势,众人皆是不知,回到大营亦只传了离司入帐,苏陵也是 刚刚才知晓情况,皱眉道:“仍是得用那东西,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
  离司握了手中皮囊,黯然摇头:“主上等着公子呢,公子若有机会,便也帮着劝 劝主上吧。”
苏陵叹了口气:“我知道了。”转身入帐。
帐中幽静的灯火下, 子昊披衣而坐, 容色淡然, 听他进来, 抬头道: “你来了。”
  苏陵欠身道: “主上,宣军现已退出楚国边境,并没有特殊动向。大营驻扎 由墨烆、靳无余统领负责,各处已安排妥当。不过,聂七他们带了个人回来,是楚国 的含回公子,我们不敢擅作决断。”
“含回?”子昊目光微抬,低咳一声。
  苏陵道:“是, 他侥幸被大水冲至江滩, 正让聂七和宿英遇上, 便将他救了起来, 请主上示下。”
  子昊眉心轻锁,微微闭目,片刻后睁开眼睛,幽黑的瞳仁深处,一片淡冷: “处 置了便是。”
  “臣明白了。”苏陵点头,毫无意外。没有多余的仁慈,亦没有无谓的怜悯,便 如当初决定以整个西山水军为弃子,彻底翻盘一样,只有绝对的服从、干脆的执行。 请示了军务之后, 苏陵正斟酌要如何将离司刚刚提到的事劝上一劝, 忽听子昊道:“苏 陵,随我出去走走。”
  说话时一抹玄衣划过灯火,他已起身,缓步向外走去。苏陵微微一愣,随后跟着 出了大帐。
  子昊在帐外挥手屏退了想要随行的影奴, 沿着山路徐徐前行, 直到此地山岭高处, 方才止步,苏陵在他身后停下,举目前方,正是在洪水战火中毁于一旦的楚都。
  残阳最后的余光正缓缓沉没于苍山尽处,仿佛光明被黑暗吞融,暮云浓得如同 鲜血,渐渐覆灭在呼啸而来的山风之下,最终所余,便是一片沉重的黑暗。
  山崖上负手而立的人,不说一句话,静静看着这落日的消亡。目所能及,曾经是 楼殿辉煌、灯火万丈, 曾经是王侯霸业、富贵荣华, 仅仅是一日风云, 仅仅是一局杀伐, 所有一切都在眼前这双修削的手间灰飞烟灭,唯余一天残阳似血,十里荒凉。
  弹指烽烟,乾坤震覆,倾国一怒,万骨同枯。而他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此时 此刻,他的心中又在想些什么?
  苏陵没有说话, 亦没有发问, 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 同他看着这一场浓重的落日, 如同过去千百个日子,无声无息的陪伴。
  过了许久, 直到夜色全然降临, 星野四寂, 子昊方才回头, 徐声道: “传令下去, 三日后拔营回师,楚国后事不必以帝都名义干涉,命跃马帮和冥衣楼见机处理,倘若 宣王插手,亦随他去。”
“是,臣会妥善安排。”苏陵欠身答应。
子昊抬了抬手, 示意他往大营方向走去, 随口问道: “且兰那边准备得怎样了?”
  苏陵道:“明日一早启程,给昭公的密旨也已发出去了。主上此次对楚用兵,未 调九夷一兵一卒,反命他们先行返程。这样的安排虽是好意,但不知九夷国众臣会不 会有些多余的猜测,尤其叔孙亦等人,恐怕会多想一些。”
  子昊淡淡地道:“放心便是,且兰已非昔日之且兰, 自会知我用意,若到现在还 镇不住群臣,那她入帝都何用?”
苏陵心中一动,即刻问道:“这么说,那件事主上已是应允了?”
  子昊注目不远处的点点火光: “我命且兰先行回师,是要送她与含夕早些离开 楚国,免生意外。也是想让她先到帝都,提前见见昭公,只要得到昭公的支持,她以 后便会轻松很多。”
  苏陵点了点头,沉吟道: “主上,还有件事与含夕公主有关,不知当讲不当讲。 主上这般善待含夕,甚至决定立她为妃,此举固然是惜她情意,但眼前楚国新败,各 方势力尚未清扫,虽说含姓王室倾覆,少原君府也土崩瓦解,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便如那含回一样,她难免会成为潜藏不安的因素,一个不慎,恐怕生出事端。所以 此事,主上是否要再行斟酌?”
  子昊一反常态地沉默,过了片刻,突然竟是笑了: “苏陵,这样的话唯有你能, 也只有你敢直言。这是至绝至狠的手段,干净彻底。”
  “正因无人能言,所以我才会说。”苏陵平静地道, “当此乱世,谋动万方, 为一人仁,便可能对天下错。主上是天下人的主上,早在大婚之夜皇非翻脸时,我们 便已经选择了后备的棋路, 这一局, 本就是至快、至狠, 亦至绝, 主上既然无惧此局, 苏陵自亦然。”
  子昊驻步营前,削薄的唇角隐约仍是笑意,清淡的语声,一片波澜不惊:“你说 得没错,所以水漫上郢,楚国非亡不可,下一步面对宣国亦将是一场硬仗。我如此安 置含夕,另有我的考量,自始至终,真正能影响楚国的人,并不是她。”
苏陵略一沉思:“主上这一步仍是针对他。”
子昊不置可否,片刻后简简单单地说了四个字:“宣国,姬沧。”
  阵阵冷风扑面,似是一股压人的锐气,竟令苏陵心中凛然,此时忽见离司带了 一 人自大帐匆匆赶向这边。
  子昊亦是转头看去,离司到了近前,急急叫了声“主上”,竟是连行礼都忘了, 一脸悲喜难辨的神情,顿了一顿,方道: “主上,跃马帮少帮主殷夕青,他……求 见主上!”
  “夕青见过王上! ”自她身后,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 白袍少年屈膝行礼,抬头 间满目英气,甚是引人注目。
  子昊凝神打量这眉眼飞扬的少年,并未忽略他一身风尘仆仆,显然是远路赶来, 一到军中便入帐求见,想必是有什么重要消息,他方要发问,殷夕青却先道: “王上 救命之恩,夕青始终未能面谢, 一直念记在心,请王上先受我一拜!”
  子昊将手一抬,微微含笑: “人道跃马帮少帮主急公好义,英雄少年,果是名  不虚传。这次调动粮草, 你替朕立了大功, 只是此时不在扶川主持帮务, 为何来了上郢?”
殷夕青抬头笑道: “些许粮草不过略尽绵薄之力,王上以后若有差遣,夕青万死
 不辞。对了, 我是替王上送信来的。”说着神情微敛, 自袖中取出一个细小的圆筒, “这是阿姐派人传来的消息,九公主现在正和她一起在穆国,前日因大战封城,害得 传信人…… ”
  话未说完,子昊目光微微一震,素来从容的声音竟是异样急促:“你说什么,子 娆怎会在穆国,她……如今怎样了?”
  殷夕青呆了一下,方继续道:“信里只说重伤昏迷,当时烈风骑封锁了楚都,内 外出入不得,所以阿姐只好送她和夜三公子转道穆国。”
  子昊眸心骤缩,刹那透出的异光是惊是痛,更是莫可名说的愠怒。九公主性命安 危事关重大,苏陵跟着便追问了一句: “可知现在情况如何?重伤昏迷,究竟是怎么 回事?”
  殷夕青道: “信中并没有细说详情,不过按那时的情况,十有八九是伤在少原君 手中。”
  话音刚落, 子昊一拂袖, 转身对离司道: “命墨烆速来见朕。”接着一停, 再道, “不用了,你直接和他会同宿英、聂七一起赶去穆国,传我密令,让卫垣全力协助, 无论如何不得再有闪失。”
离司最是清楚子娆的身体状况,早已心急如焚:“是,我们这便动身!”
  落峰山七十二殿错落分布,以总舵苍云峰为中心形成一个庞大的建筑群落。夜玄 殇自幼便对此处极为熟悉,趁着夜色深暗,自东侧山崖悄悄摸上主峰,神不知鬼不觉 地便进入了总舵范围。
   白天他和白姝儿离船之后,途中使了个金蝉脱壳成功甩掉白虎军,为保安全,两 人又多兜了两个圈子,才设法与殷夕语会合。待到船上,知道子娆已被带入苍云峰, 夜玄殇自是放心不下,随即命白姝儿等人在外接应,独自潜入总舵看察情况。
  越过一道荒废的围墙,便是一座平日用来堆放杂物的侧殿,夜玄殇原想此处必是 灯深人静, 谁料今晚四下烛火通明, 就连这平日鲜有人迹的院落, 也有弟子带剑路过, 显然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他只怕事情与子娆有关, 心下挂念, 趁两帮弟子交替的空隙, 身形一闪越过回廊,刚刚进入一间空室,便有几名巡逻弟子自前方过来,其中一人边 走边道: “真奇怪,大师兄先前带回的女子也不知是什么人,竟惹出这么大的事端。 你们听到没有,师尊可是传令格杀勿论呢。”
  另一名弟子接口道: “听说方才师尊大发雷霆,连大师兄都挨了一掌,不过有人 不知死活,竟敢闯进咱们总舵劫人,大师兄的脸色可也不怎么好看。喂,你们说那人 会不会是……”他声音突然压下,一名年轻的弟子跟着叫道: “啊!若真是二师兄,
那可如何是好?哎哟!”
  话未说完,已被那先前说话的弟子弹了一个响指: “小点声,仔细传到师尊耳朵 里, 罚你站三天木桩。二师兄的武功比你高了不止数倍, 我们几个加起来都不是对手, 遇上他你拦得住吗?”
  那小弟子摸着头道: “我不过是担心二师兄嘛,想当年他还在山上的时候最好玩 了……”几人越走越远,说笑之声随之淡去。
  夜玄殇自藏身之处闪出来,微微蹙眉,心知子娆暂时没有危险,但又不知究竟是 什么人,竟能在渠弥国师和夜玄涧手中将她劫了去,而这人目的何在。他垂眸略一 思索,随即展动身形,悄悄往无风殿方向而去。
  一路避开几批弟子,越接近无风殿,搜寻越是紧密,为首的也都换作了易风、幻 电这样的亲传大弟子 ,五步 一 哨 ,十步 一 岗 ,可谓警戒重重 。但夜玄殇身法何 其快 ,殿前弟子只觉眼角有人一闪,回头时夜玄殇早已越界而过,但他却不直接往 殿中去,反是向西一拐,又避过两重岗哨,跃入了位于左边的一个院落中。
  此处院落别有洞天, 亭台楼阁层层错进, 曲水成溪移木为林, 自有一番清幽别致, 显然是天宗内颇有地位之人的住处。夜玄殇熟门熟路地进了主楼,过不多会儿,忽然 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于是一个翻身隐上房梁。
  火光透窗而入,说话声、脚步声井然有序地传向四面屋室,如此持续了一段时间 复又迅速安静,便听有人道: “回禀师兄,除了您日常居住的主楼,其他地方都已仔 细看察,并无异样,这里一直有弟子把守,那人应该没那么大胆藏来此处。”
  “知道了。”夜玄涧的声音随之响起, “你们先去吧,继续搜查他处,不得掉 以轻心。”
  “是! ”一声答应过后,大弟子易风率了众人陆续退出,片刻后院内恢复安静, 夜玄涧独自一人往主楼走去。刚刚踏入室内,他脚步似乎一顿,随后走到桌旁自行倒 了杯茶,举到唇畔时,忽然手腕一扬,那小巧的茶盏化作一道白光,毫无预兆地往梁 上射去。
  “哈! ”房梁上传来一声轻笑, “喝茶不够过瘾,二哥有酒吗? ”说着一个玄色 身影翻身而落,夜玄殇已大大咧咧地坐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手里正捏着那茶盏,仰 头一饮而尽。
夜玄涧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你还真是好大的胆子,来这里送死吗?”
  夜玄殇一脸笑容洒脱, 悠闲抱了剑道: “偶尔冒一下险才有趣味, 二哥若要动手, 我奉陪便是。”
夜玄涧并未说话,只是唇边隐约有一缕笑意淡淡漫开,越扩越大,终于,忍不住
 笑出声来。夜玄殇亦是眼底含笑: “二哥在江边留下这枚苍龙玉玦,我便知未曾瞒过 你的眼睛,当时多谢二哥未点破我和子娆藏身之处。”
  夜玄涧看了看他手中握着的玉玦,拂衣落座,道:“半个月前,大哥请天宗出面 清理门户的信函刚刚送到, 西宸宫秘卫便带着密旨随后找上了我, 一个要杀, 一个要保, 害得我只有亲自走一趟楚国。究竟怎么回事,现在可以让我知道了吧?”
  夜玄殇一笑道: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六年前我去楚国时,曾和父王达成一 个协定,我替他完成一件事,取回关系我国宝藏的紫晶灵石,他便给我一个承诺,至 于承诺的内容,请二哥恕我暂时不便透露。”
夜玄涧抬眸盯了他半晌, 道: “是否就是这个交易, 让大哥整整追杀了你六年?”
  夜玄殇满不在乎地一耸肩: “他要杀我,用不着太多理由,我这次回来,也不 是为他。二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人竟能闯入天宗总舵劫人?”
夜玄涧道:“你对这九公主倒是关心得紧。”
夜玄殇微笑道:“二哥觉得我不该关心她吗?”
  夜玄涧叹了口气:“不是不该,而是此事十分蹊跷。”说着便将今晚发生的事简 单道来。夜玄殇听到渠弥国师欲杀子娆,不由皱起眉头,亦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究 竟是什么原因,令得渠弥国师如此痛恨子娆,甚至不惜亲下杀手。夜玄涧再道: “至 于将子娆带走的人, 我曾与他短暂交手, 从他的身法武功来看, 可能与巫族有些瓜葛。 他既然从师尊手中救人,至少应该不会伤害九公主,目前所有的线索便是这些了。”
  “巫族? ”夜玄殇深眸微垂,思索不语,想到渠弥国师对巫族的态度以及子娆心 脉受制的情况,只觉事情错综复杂,不得其门而入,正想再向夜玄涧问个详细,忽听 有弟子入院,在外禀道: “大师兄,上将军卫垣求见,不知大师兄有没有时间去一 趟前殿。”
夜玄殇闻言唇角一挑:“呵,这么快便追来了,白虎军很有长进嘛。”
夜玄涧扬声道:“可有问他什么事?”
那弟子答道:“回禀大师兄,卫将军好像是为了什么王族公主而来。”
  夜玄殇微微一愣,兄弟两人抬头对视,皆是目现诧异,夜玄涧随即道: “让他 稍候,我马上便去。”
  那弟子应声退下, 夜玄涧起身道: “怪事一桩接一桩, 卫垣来天宗不为找我要人, 却是为了九公主,我去会一会他,看究竟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 北方突然传来一阵警讯, 似是发现了闯入之人, 夜玄殇目光一亮, 道: “二哥应付卫垣,我去那边看看。”说罢穿窗而出,转眼消失不见。
警讯响起的方向已靠近苍云峰后山,夜玄殇施展轻功,提气急奔,比别处赶来的
 弟子尚早一步到达。他闪入一片密林,发现几名天宗弟子先后昏倒在地,脚步略停, 俯身伸手探查,却见他们只是失去知觉,随即展开身形,向前追去。
  前方似有人影一闪,快得仿佛一道幻影,随即消失不见。夜玄殇知道机会稍纵 即逝,丝毫不敢松懈,一路直追下去,果然不多久,又见那人出现,此次可以确定他 怀抱一人,应是子娆没错。
  那人身法极快,亦对路途十分熟悉,几个起落便已绕开暗哨,径直往山下奔去。 夜玄殇提气直追,但直到出了落日峰范围,竟还无法拉近双方距离,心中十分惊异。 不过好在他虽无法追上那人,那人亦不能摆脱他,始终远远地吊着一段距离,倒不至 于将人追丢。两人一走一追,看路途竟是往邯璋城方向而去,直到临近城门,那人忽 然改变去向,又如此向北行了数里,突然便失去了踪影。
  夜玄殇暗叫糟糕, 也顾不得隐藏形迹, 纵身跃上树梢, 举目四眺, 四面松涛阵阵, 望之不见边际。他心中忽然一动,凌空一个翻转,便往林中投去,落地之后暗察树 木方位,每行三步便退一步,五步一斜,八步减半,如此没过多久,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完全以纯白玉石建造的道观顿时出现在群山掩映的松林中。
  夜雾之下,杳杳清香云绕,月色如烟,整座道观沐浴在幽风月色之下,仿若一方 奇域仙境,世外洞天。夜玄殇站在门前,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叹了口气,伸手推 上观门。
紫铜大门幽然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