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明明说了“不敢为天下先”,却又说:“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通行本第六十四章,楚简本在甲本和丙本都有这句)这分明是料敌先机、曲突徙薪、防患于未然的想法。《战国策·楚策》记载苏秦游说楚威王,“臣闻治之其未乱,为之其未有也……”劝楚威王趁着日子还太平的时候赶紧施行合纵政策来孤立秦国,别等到火烧眉毛了再匆忙想办法。这个矛盾应该怎么理解呢,难道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吗?
这些问题看来道家人士早就遇到过了,《淮南子·原道》解释说,先行者很艰难地踏出路来,后继者就很容易跟着走;先行者跌了跤,后继者也很容易知道闪避……这些道理连庸人都懂,却有那么多智者争先恐后,这都是因为利欲熏心呀!
道理这么讲,似乎也不能完全讲通,因为它就像典型的没有受过严格的现代学术训练的人所惯用的语言方式一样,缺少必要的限定语。于是我们会想到:探索未知领域,先行者确实要承担更大的风险,后继者也确实容易占便宜,我们现在就享受着发展中国家的“后发效应”;但如果不是陌生领域,恐怕也就不是这个道理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固然勇气可嘉,普通人“不敢为天下先”可以理解,但在饭馆里,服务员把一盘螃蟹端上来,第一个下筷子的人反而就最容易变成占便宜的那个了。
好在《淮南子·原道》大约也发觉了这个问题,于是又做了一番解释:提倡后发,并不是让你停滞不前。如果掌握了道术,顺应着时宜,那么先者可以制后,后者也可以制先。圣人重视光阴,因为时机难得。大禹当年为了追赶时间,鞋子跑掉了也不捡,头巾挂落了也不顾,并不是要和谁争个先后,而是力争把握时机。
这段话其实也不能把前边的意思说圆,不过毕竟是意识到这个矛盾了。马王堆帛书《十大经·雌雄节》则从另一个角度来解释,说为什么我们会看到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的事情,其实这并不说明先出手的就属于雄节、刚强,也不说明后出手的就是雌节、柔顺。这只是事情的表象,而如果透过表象看本质,就会发现先出手而取胜的,其本身就具备了雌性柔顺的本质,后出手却遭殃的,本身却具备了雄性刚强的本质,这才是决定最终结果的根本原因。
我们大约可以想象,一个平时总是隐忍不发的人某一次突然率先出手,杀掉了一个向来飞扬跋扈的家伙,只是不知道棋手们的“争先”能否也用这个道理解释?
最有趣的是《淮南子·诠言》对后胜先、静胜躁的解释:好比有两个大汉打架,势均力敌,相持不下,旁边站着一个瘦子,他帮谁谁就能赢。这不是因为他勇敢,而是因为他没参加打斗。《老子》的逻辑能不能被这样诠释,我想不会有很多人表示赞同。
《老子》的这种思维方式是类比型的,看到自然界的某个现象,拿来类比人类社会的某个现象。在从自然界取材的时候,往往是用归纳法推导出一个全称肯定判断。今天的人会很清楚,这种推理方式是最不牢靠的。
不过这在古代倒是一种很自然的思考,不只在中国,我们不妨参看古罗马哲学皇帝马可·奥勒留的一段箴言,会在其中发现同样的趣味:“早晨当你不情愿地起床时,让这一思想出现——我正起来去做一个人的工作。如果我是要去做我因此而存在,因此而被带入这一世界的工作,那么我有什么不满意呢?难道我是为了躲在温暖的被子里睡眠而生的吗?——但这是较愉快的。那你的存在是为了获取快乐,而全然不是为了行动和尽力吗?你没有看到小小的植物、小鸟、蚂蚁、蜘蛛、蜜蜂都在一起工作,从而有条不紊地尽它们在宇宙中的职分吗?”(《沉思录》卷五)
奥勒留也和老子一样具有师法天地自然的意识,看到“小小的植物、小鸟、蚂蚁、蜘蛛、蜜蜂都在一起工作”从而晓得不该睡懒觉的道理。但我们难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倘若奥勒留皇帝生活在一个以树懒为主要物种的国度,他会不会从树懒身上学到“人就应该睡懒觉”的道理呢?
奥勒留的这个问题同样也发生在老子身上,[81]钱锺书先生看得很明白,说《老子》所谓师法天地自然,不过是借天地自然来做比喻罢了,并不真以它们为师。从水的特性上悟到人应该“弱其志”,从山谷的特性上悟到人应该“虚其心”,这种出位的异想、旁通的歧径,在写作上叫作寓言,在逻辑学上叫作类比,可以晓谕,不能证实,更不能作为思辨的依据。
《中庸》也说“君子之道,察乎天地”,称圣人“赞天地之化育”,如果单从字面来看,儒家和道家一样,也都在效法天地。天地只有一个,而儒家的天地和道家的又迥然不同,况且其他学派也有自己的天地。谁才是真正的师法天地呢?
钱先生接下来举了几个很精彩的例子:禽鸟昆虫也属于“万物”,但《老子》不拿来做例子,却以“草木”来做示范,教人柔弱的道理,但是,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说道:“栖波之鸟,水化之虫,智吞愚,强捕小……”杜甫《独立》也说:“空外一鸷鸟,河间双白鸥。飘飖搏击便,容易往来游。草露亦多湿,蛛丝仍未收。天机近人事,独立万端忧。”杜甫这时候看到的是:高天大地,到处都潜伏着杀机;天上、河里、草丛里,飞鸟鱼虫都在弱肉强食。由此感叹“天机近人事”,自然界的这种现象和人类社会很像,让人越想越是忧愁。《中庸》明明说“万物并育而不相害”,而事实分明是“万物并育而相害”,这不正是达尔文进化论里的世界吗?如果“圣人”师法天地自然的这一面,立身处世一定和师法草木之“柔脆”很不一样吧。
甚至,师法草木就可以吗?《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载,郑国的行人子羽说“松柏之下,草木不殖”,陶渊明《归田园居》也说“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可见草木为了争夺生存空间也不手软,其强硬不减鸟兽鱼虫。如果“圣人”看到了这个现象,恐怕就算取法草木,也不会去学草木的“柔脆”吧。
钱锺书先生总结说:《老子》这套理论,说是要师法天地,但根本学不来;话说得自相矛盾,事也根本办不成。
钱先生还举过一个极刻薄的例子,说莫里哀剧中的一个角色,一脸的道貌岸然,一肚子的男盗女娼,他有一句自白说:“世界诸多快乐都犯上天的禁忌,但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和上天通融的。”钱先生说,一些宗教人士与神秘主义者的歧舌二心,以为方便妙用,和这是一个道理。(《管锥编》)
我们看这些年有很多讲《老子》的,有讲老子的大智慧,有讲老子的养生之道,有讲老子的管理智慧,有讲老子的人生励志……但好像几乎没人引过钱先生的话,这不是没有道理的。想想钱先生的《管锥编》如果不是写得那么枯燥难懂,恐怕早就招来人民群众的一片骂声了。人们尊敬一个人,往往因为不了解他。
接下来我们再看《老子》的说理,心态可能就会有点不同了。现在我们再来看看《老子》是怎么推论出人应该柔弱和谦下的: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
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
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
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
强大处下,柔弱处上。(《老子》通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