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乙奴

书名:大唐荣耀之半岛雄鹰 作者:曹灶 本章字数:5431 下载APP
“他来了,”她对侍女小婷说,“他来了……”
昨天还艳阳高照,今日却乌云遍布,是大阿兄驾着云彩来了……牡丹峰、思许亭……
父母的卧房失去了温暖,满是冰冷,布满灰尘。
屋里点着牛油蜡烛。每次打开门时,蜡烛的火苗都会摇曳、颤抖。这让她想起上一任丈夫泉男建,每次他推开房门时,她都会像烛光一样瑟瑟发抖。泉男建早就不在了,希望他接受双神公正的判决。但他给她留的疤痕还在。相比隐隐作痛的后背鞭伤,心口的疼痛和缺失让她更痛,痛得发苦,痛得恶心。他给她的人生抹上了慢性毒药,让她每日生不如此……
她的现任丈夫没了泉男建的暴虐,但有火一样的愤怒。她经常在睡梦中被他的愤怒惊醒,虽然他不发声。模糊的泉男产睁大眼睛看着她,四个瞳孔没有一个看着她,又像在看穿她。这让她无比惊恐,身子缩到床角。
有时候她甚至会想:让我的眼睛彻底瞎掉吧,这样就不用面对他可怕的脸庞、可怕的眼睛……
手镣和脚镣早就被拆除,但她每日仍生活在不安中。有时候,神志离开了身体,之后生命就像断了的篇章,无影无踪,没有任何感觉。新来的侍女小婷会狠命地摇晃她,才能让她恢复过来。每次神志回到体内,她都能感受到痛苦。她只想哭,可她的眼泪早就哭干了。
小婷给她穿上红色羊绒外套和柔软的鹿皮靴,外套上点缀着珍珠。不过,那外套之色就像她父亲死去时尸体的颜色。她身体麻木,毫无生气。
“他来了。”乙奴呢喃,“十年了,他来了。”
“夫人,谁来了?”小婷给她披上蓝色天鹅绒斗篷,“您是说扶余城阴江德吗?他昨晚就到了。他最顽固了。这一次,他低头向泉老爷献忠了。灌奴部的其他贵族也都争先恐后地表示忠心。还有金缪大人也带着卫队来了。他之前在百济偷袭大唐军队的运粮队,打了大胜仗哩。”小婷是个欢快的姑娘,嘴巴一直说个不停。乙奴很喜欢她,这让她感觉到了生命力。但她又有点害怕,她曾经的侍女阿霞欺骗过她,让她伤痕累累……
政事堂传来玄琴的低沉声音。虽然她的眼睛几乎瞎了,但听觉变得越来越敏锐。有一支玉笛在灵活伴奏,提醒她过去参加宴会。她害怕,她不想去。
“你告诉我夫君,我会听话,我不会逃跑,但我不想参加晚宴。”乙奴最后一次挣扎,“他来了……”大阿兄驾着云彩,越过城墙,来接她了……
“老爷是冬比忽城城主。他当然来了,正在政事堂主持宴会呢。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多好!老爷是你的夫君,你又在自己家里,一家人就应该在一起啊。”
这里曾经是她的家,但她的家人都不在了。没有家人的房屋不是家。
小婷给她戴上手套、头巾,把她捂得严严实实的。她怕风、怕水,几乎怕一切有动静的东西,尽管她几乎已经看不见了,眼睛睁得再大也不管用。
“时辰到了,夫人,您就别抱怨了。”小婷说,“老爷本来就不高兴。十日前,老爷的贴身侍卫失踪了三日,后来被人发现赤条条地泡在雪塔下的荷花池里,尸体肿胀得可怕。我们都以为他像老爷一样好酒,是酒醉后不小心跌进去的。没想到,三天后又有一个协助防守城墙的三韩人被勒死在茅房里,陷入屎尿中,舌头伸出嘴巴三寸长。老爷让他的一个得力手下去调查,没想到这人当天就被推下了城墙,摔得粉身碎骨。老爷大怒,命令亲随侍卫追查到底,否则就砸碎他们的头颅。调查的人慌了神,不过总算找到了些线索。”小婷轻声对她说:“这些人的头顶都被刻上了雄鹰的标记。不过,我听后厨的大胖说,今天下午又发生了一件大事,粮仓差点着火,幸亏老爷预先做了安排,火才被及时扑灭。城西的武器库倒塌了,砸死了二十多名三韩士兵。有人说是积雪造成的倒塌,有人说是鬼魂在搞鬼。金缪很不高兴,要将冬比忽城搜个底儿朝天,不找到凶手誓不罢休,后来被老爷给勉强压住了。所以啊,夫人,您最好保持微笑。这个关键时候,老爷可是希望贵族们看到乙宏安长女的笑容的,否则……”
不……乙奴试着笑了一下,她当然知道泉男产的愤怒,嘴唇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无数次看到夫君暴怒时的样子。夫君带着怒火,满足于米酒,每晚喝到睡着。“他们为什么要见我?”
“灌奴部的大加是乙宏安,他死了,他所有的儿子死的死、失踪的失踪……”
“不!他来了。”小婷错了,她告诉小婷,“他们来了……”
“泉夫人,没人来。”小婷叹了口气,“乙支家的孩子只剩你和你的孪生阿妹了。你阿妹在百济做了太子妃。贵族们只有看到你,才会承认泉将军。”
出了房门,小婷打着一个红色的圆形灯笼,照出冰雪组成的世界。乙支府被大雪覆盖,小路上只有一排排浅浅的脚印。她们身后是残破的后花园,里面铺满白霜。墙上的每个角落都堆满积雪,有一些甚至高过门梁。积雪之下是灰烬和残骸,还有来不及运走的尸骨。惨白的月光倾泻而下,带着死神的气息。
政事堂前,到处都是燃烧的火炬。她随小婷迈进政事堂,大厅里既温暖又明亮。但对于她来说,这一切不过是一层薄雾。嘈杂的现场突然变得安静。门被打开后带来冷风,冷风扭曲了火光。她穿过大厅,政事堂的模糊人影看起来是如此癫狂、扭曲变形。
在小婷的指引下,她慢慢地走上高台。眼前的迷雾慢慢散开,就像她和母亲听戏时,戏台上的帷幕渐渐拉开。她的夫君坐在父亲的位子上,大概穿着灰色外套,脸上似乎有微笑,因为他的嗓音听起来没那么愤怒。
“看看谁来了?”她的夫君对所有人道,“我的妻子。”
“他来了……”她颤抖着说。泉男产没有理会她。她坐上泉男产右边的座位。座位是由她的祖父乙支文德用石块制成,凉得像冰块。
她瑟瑟发抖。
“奴儿……”一声低语从地底冒出。
她猛地抬起头——谁在那儿?但她能看到的只有迷雾。这里早已不是她的家园,自从泉男产从金缪手中接过冬比忽城,在冬比忽的城墙上升起国王的旗帜。她想不起家的感觉了。这种感觉原来是那么的美好。
“朋友们,” 让她战栗的泉男产将军开口了,粗重的嗓音像大山一般袭来,“秉承父亲大人的安排,泉家和乙支家两个古老的家族合二为一。原来的兵戎相见已变成现在的相敬如宾。”她能听出泉男产这些话中的厌恶口气。整个大厅安静得可怕,静得甚至能听到寒风撕扯窗户纸的声音。泉男产的语气虽然坚定且无情,但乙奴从中听到了一丝最细微的不安。政事堂的地下有股力量在爬行,随时准备爆发。“宝藏王的忠臣们,今日让我们尽情地吃喝玩乐。明天我们会好好招待侵略半岛的红袍子。”
“红袍子的运粮队被我偷袭了,”一个无情的声音响起,朝她这边传来,一团模糊的身影立起来,“我们杀了两千多中国人,焚烧粮草无数……”
“金将军,”左边的泉男产开口,“干得好,我只有一个建议,下次不要留活口。你带来的五百名俘虏对我来说是个大麻烦。我不想浪费一粒粮食。”
“泉将军,给您带来红袍子俘虏,是为了让您和唐军谈判时,能占得先机。”金缪说。
“我不会和侵略者谈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泉男产的声音像锯木头时发出的“嚓嚓”声,“凛冬已至,这是半岛最严寒的冬天。雪越来越多,粮食越来越少。”
“金将军,”一个细长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在您袭击大唐运粮队之前,大唐在百济的秘密屯粮之所也被人偷袭了。所有的守卫,包括头目乔冠,都被杀死了。真是大快人心,这个也是您的战绩吗?”
“明人不说暗话,不是我的功劳,我金某人从来不抢。”金缪说,“这个不是我所为。不过,如果碰见这个英雄,我倒是会和他喝上一杯——”
泉男产打断金缪的话:“红袍子正在围攻泗沘城,百济人快要被击溃了。如果中国人得逞,我们大丽将第一次面对被中国人南北夹击的境地。到时候,安市、冬比忽城,还有平壤,都将处于危险中。”
一人呼地站起,刀剑和盔甲碰撞有声:“泉将军,我们应该前去迎战,趁他们还没有攻下泗沘城。”
“我父亲大人的意见是避开中国人的锋芒,骚扰红袍子的运粮队。断了他们的给养,就是断了他们的军心。金缪将军率领两万勇敢的三韩士兵成功地完成了任务。”泉男产道。
“中国人没了粮,新罗人肯定会支援他们。”一个身影模糊的胖子说道,声音像是她见过的扶余城城主阴江德的。他抚琴奏出一阵哀怨的曲调:“他们两个狼狈为奸。”
泉男产的语气中带着不耐烦:“阴城主,不要以为中国人和新罗人是兄弟,穿一条裤子还嫌肥,其实他们两方只是想最大限度地利用对方。新罗人对中国人防范得紧着呢。我听说,新罗王金春秋许诺给红袍子的五十万石粮食,到现在还没有一粒被运往唐营。”
“他来了。”乙奴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声响之大,使得大厅内再一次恢复了寂静。旁边的夫君盯了她一眼,虽然她看不清楚他的脸色,但她能感受到他的火气。
金缪附和道:“中国人进入我大丽地界之日,便是他们的死期——”
厅门被猛然撞开,金缪的话又一次被打断。
寒风呼啸,乙奴紧了紧斗篷。大团的白色絮状物冲进政事堂,那应该是白色的雪。似乎有一人抱着一块东西踏步而入。冷风很快吹到乙奴脸前,如恶狼般猛地袭击过来,冰冷刺骨。大厅长凳上的人纷纷安静下来,瞬间静得吓人。
“金大有!”金将军失声大喊。他疾步走到来人面前,接过那块东西,似乎是一具不大的尸体,“大有!大有!”
隔着老远,乙奴就闻到了血腥味,这让她想起了父亲。她感到恶心,几乎要呕吐。大厅内的人纷纷起身,厅内的火炬和蜡烛随着寒风闪烁,发出诡异的光芒。
“他是我阿弟金昂唯一的孩子。”金缪走上泉男产和她所在的高台,血腥味变得越来越重。乙奴掩住口鼻。金缪把尸体放在高台前的地板上,说道:“却像猪一样被人宰杀,他是我金家唯一的血脉!”金缪捶胸顿足,语气中全是悲哀和愤怒。
泉男产站起来,从高台上走下,查看男孩的死尸。泉男产的语气竟然有些错乱:“尸体在哪里找到的?”
“他来了!”乙奴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闭嘴!”泉男产猛地转身,对她怒吼。
金缪问搬来尸体的人,嗓音无比愤怒,像要马上杀死一人来泄愤。“朴冰,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在倒塌的雪塔底下,主子。”叫朴冰的人回答,声音冰冷得像匕首的刀刃,带着死亡的气息,“雪塔底下有条密道。”
“他之前跟谁在一起?”泉男产问。
“‘幸运小子’权太昊一直跟着大有少爷……”朴冰回答。
“他在哪里?赶紧把他叫过来!”金缪气愤地命令。
冷飕飕的朴冰说:“权太昊没死,但因惊吓过度失了魂魄。他可能看到了大有少爷被杀的整个过程。您看,大有少爷活着时被挖去了双眼,凶手慢慢地看着他的血一滴滴地流尽、死亡……”朴冰不动声色地叙述着,眼睛却似乎在盯着她看,“即使把他叫过来,他也说不出完整的话。他一直在重复三个字。”
“哪三个字?”泉男产质问,音量陡然降低。
朴冰朝她这个方向看过来……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
“谁来了?”金缪脱口而出,嗓音里充满恐惧。
突然间,政事堂内的氛围让人喘不过气来。地底的力量在蓄积,随时准备爆发……
“乙支人!”阴江德声若洪钟,“事情还不明显吗?谋杀这孩子和其他人的凶手就是乙支人。”
金缪走到阴江德面前:“不是乙支人,就是你!在我的金川城,就有这样一个神秘杀手,也是采用同样的手法,每次杀人后都在其头顶上用尖刀刻一只鹰的图案。你来到冬比忽后,杀手就随之而至。阴江德,这也太巧了吧?!”
“金将军,”阴江德的语气充满嘲讽,“你在老窝抓不到凶手便怪罪于我,是不是太无能了?”
“你就是那个凶手,还说什么乙支人?乙支家的人早就死光了!”金缪说道。
阴江德“哼”了一声:“别自欺欺人了,金缪。乙天卓正带着中国人攻打泗沘城!还有乙天旭,恐怕他也从你手中逃脱了吧。”
“我知道你早就对我三韩人还有盖苏文大人有异心!你同情乙支人,现在你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金缪转身,对泉男产说道:“泉将军,应该立即把阴江德抓起来审讯。一定能找到冬比忽城的神秘杀手,就是他!”
泉男产踱了几步:“不,金缪,他来到我的屋檐下,就是我的客人。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伤害阴江德城主。他的儿子阴歌还在平壤做人质,我相信他的忠诚。”
“可是,泉将军,”金缪怨恨地说,“我的侄子才十三岁!”
阴江德冷不丁地插话道:“死了就死了。若长大成人,说不定还会长成一个结巴,或者一只兔子——”
金缪猛地一挥手臂,“哐当”一声,阴江德手中的酒杯飞了出去。紧接着,长剑出鞘声响起,“扑哧”一声,阴江德的脸颊上似乎挨了一剑——
“住手!”泉男产吼道。他向来说一不二,这次却眼睁睁地看着阴江德的人冲向三韩人。等泉男产的人强行分开双方时,已有二十多人丧命。政事堂内回荡着叫嚣声、呻吟声、咒骂声,还有金缪的咆哮,刚才的和谐瞬间演变成一片血腥。
政事堂的地底,鬼魂在吼叫……
一个秃头和尚进入,头顶在烛光照耀下发出灰暗的光芒。他上了高台,递给泉男产一封信。
泉男产看完信后把它撕得粉碎。“大雪把大家闷在城里,不见血就不舒服。情报上说,泗沘城的西门已被攻破。很快,下一个就轮到我大丽了,你们还在这里内斗。金缪,既然你如此渴望战斗,我就命你担任先锋。不用再偷偷摸摸地袭击运粮队了,直接去攻打泗沘城的红袍子,在他们屁股后狠狠地来一刀。阴江德大人,你如果想看到儿子完整归来,就请集合你扶余城的族兵,跟随金缪进发。”
金缪把剑放在袖子上拭干净:“等我击败红袍子,一定回来砍下你肥胖的头颅。”他恶狠狠地威胁阴江德。
“死的会是你!你这个背信弃义的三韩人——”
“住口!”泉男产拔出双锤,在政事堂内怒吼,“在我的地盘上,谁再出言不逊,别怪我的金锤不认人!”
院内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一群人冲了进来,语气惊慌失措:“泉将军,不好了!不好了!”
泉男产怒斥他们:“不要惊慌。怎么了?”
“有人——敌人——敌人攻上了城墙!”
泉男产抓住来人的衣领,把他提离地面,手关节啪啪作响:“怎么可能?你看清楚了?谁上了城墙?”
“是他,一定是他,”乙奴笑了,“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