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汀听得一怔一愣,势必对莫溪刚刚陈述的真相抱以怀疑。
可是她清楚莫溪的为人,他不会骗她,犹其是在这种事情上。
幽蓝的瞳孔骤然巨缩,她望着莫溪痴愣,心头难言出一股寒凉。
下垂的刘海凌乱了面容,她的表情从嗔愕转为不可思议,继而像翻书一样变成某种难以言说的自责。
她哆嗦着摇了摇头,干裂的枯唇微张,想说点什么来驳斥对方却发现自己无所可言。
时至今日,犯下罪孽的人才恍然大悟:为了复仇而做的一切,其实只是来源于自己无端的揣测,基于揣测所伤害的人,都是无辜的人。
一直将仇恨寄存在莫渚身上,不过是为了填补自己内心那恐惧的空虚。
本该自由的命运被她篡改,她成了策划一切后被笑话的白痴。
静默中,莫汀的表情麻木下去,她抿着干涩的嘴唇,迟钝半晌:“……大哥。”
屋外传来老钟的吟诵,敲扣心弦,让人在冥冥中想起了一些东西。
很小的时候,莫汀仰望着那堵高得可以戳到云层的白墙,她想过去,去看看墙外是什么。
她虽然是Alpha,但莫言卿子嗣多,不怎么看重她,一直没有将其接到白墙的另一边专心培养。
莫汀问她的阿妈:“墙那边是什么?”
阿妈回答说,墙那边是权力和地位。
她天天站在那堵墙下展望着属于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幻想心目中的未知。
直到有一天,她跃过了那堵墙。她用尽力气爬上去,心里想着只要看一眼,只要知道权力和地位是什么就好。
站上白墙顶端的那刻,她看见了气势辉宏阔气的莫家主院。
阳光下,石英建筑发着刺眼的白光,爬满一墙的蔷薇开得灿烂盛大,巨大的人鱼喷泉雕琢精美,石质的尾鳍好似丝绸般飘逸。
一条十米宽的嵌着白石英的路带着某种来自心灵深处的情感令人神往。
她看着墙外的事物,幻想自己有一天能够走进去。
她进去了,脚一滑,不小心掉进去的。
从高耸的白墙上跌下来,扭伤脚踝,手也蹭破点儿皮。
初来乍到的莫汀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发尖后尾别着的蔚蓝挑染挤到肩窝。
“喂,你做什么的?”
背后传来声音,莫汀立刻低下头道歉:“对不起……我,我只是……”
“你受伤了。”
那个人靠近后蹲下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噘嘴吹吹,又从贴衣口袋里掏了条帕子给人包上。
“你叫什么名儿啊?”
莫汀偷偷抬眼看他,发梢发灰,一对紫罗兰色的眼睛里埋着清澈,彬彬有理,人看起来很好的样子,怕生道:“莫汀。”
“你也姓莫啊!”
莫汀轻声嗯了回答,被那人上下打量一番。
“那这位得是妹妹了。我叫莫溪,溪水的溪,是你的大哥。”
莫汀与那人之间的交易内容:得到切割意识能力的同时,要失去的一部分东西,作为交易成立的条件。
然而在莫汀的潜意识开始怀疑自己的片刻,剧烈的违规惩罚降临了。
莫汀两手撑地,上下止不住地颤栗,身上肉眼可见地剥离出幽蓝色光线。
可如果违反了交易中的任何一项条款,或者一旦反悔,那么遵从交易的契约便会瓦解崩溃。
她的所有能力都会被回收,并获得一些额外惩罚。
她能感觉到有很多把刀扎进了自己的身体,它们划开皮肤,在血肉中将寒冷灌进去,这些锋利的刀子在试图挑开她的皮肉、筋骨,将她整个人分解捣碎。
只有在痛感里,才能记起曾经那些足够美好却又短暂得不值一提的东西。
翻过白墙的那一天,莫汀不知道莫溪是华琉的儿子,更不知道华琉是莫言卿的正妻。她只是遵从着交易对象的指令,抹消和曲解莫言卿的意识和情感。
后来长大了,幸得莫溪推荐为莫言卿所注意,进入专门的培养日程,简单到循环的生活和事理,以及条条框框的规矩让她渐渐麻木。
最开始,她的目标是杀掉莫言卿,随着时间推移,她将仇恨转移到莫渚身上,理由很简单——他为什么就能活下去?
烧过莫家的那场火是她放的,让莫渚离开莫家变得无依无靠是她算计的,罗裴、莫溪、夏槿洛也不过只是她完成目的的垫脚石,他们都在无形中沿着她的思想行事。
她控制陆子焉,让他无论无何都会变成莫渚的软肋,她想让莫渚体验一次又一次地失而复得,感受什么叫无能为力,什么叫无可奈何。
至于陆子焉到底是什么人,她并不清楚,同她交易的人告诉她陆子焉不过是一颗棋子,可以随意摆布。
惩罚降临的时候,泯灭之感溃入血脉筋络,就像夺走一个人最重要的一样东西似的,无尽的恐惧从心底蔓延,心跳无限放大,几乎跳到嗓子眼,脉搏肆恣,窒息与溺咛接踵而至。
【forget-me-not】
遗忘,意味着背叛。
勿忘Alpha的心里道出悔恨,她一字一顿地交代自己的罪业,并卑微地乞求着:“大哥……其实……我才……是个愚……者。帮帮我……大哥……大哥……”
莫溪不予理睬的喃喃自语,可能是凭心而论的真实。他脸上照旧冷清,嘴里依旧无言。
莫汀疼得扑倒在地,咬着牙,用万分颤抖手去抓莫溪的裤脚。
她张着破裂的嘴,艰难地从嘴里拼凑语句:“大……哥,救……救……我……”
那声音嘶哑且怯懦,莫溪不免动了慈悲。
可紧接着,在莫溪的注视下,一支飞速生长的荆棘破门而入,三枝两枝地直直贯穿了莫汀的后背。
一瞬间,血渍横飞,染红的荆棘条极速生长着,直到在尖端开出鲜红的玫瑰花。
花姿在阴影里生得妖艳绝美,厚重的丝绸般高贵的花瓣宽大饱满。
莫溪神色凝重,恰逢此时,一叶闪着寒光的飞刃疾行着朝他逼近。他机敏着扭腰侧身,闪着寒光的飞刃破开气流,擦着莫溪紫罗兰色的虹膜咻地嵌进墙面的扶桑挂毯。
门扉被推开,漆色的影子延展入户,眼前的人收手敛容,一副端庄优雅的姿态,弯着嘴角漾出淡笑,恭问道:“莫溪少爷,近来可好?”
那双半眯着弯成月的弯睫映入眼帘,莫溪从脸上露出一种不可思议。
眉眼弯弯中,文芝清白的脸庞完全出现,她保持笑容朝他躬身行上一礼,之后款步缓行,嘴里念道:“莫溪少爷今天,倒是鲜少地穿了莫家的制服。”
空气在不知不觉中沁入玫瑰热烈的香气,文芝在莫汀旁边停下,压低重心后像欣赏艺术品一样欣赏莫汀身上开的玫瑰。
她用手托着玫瑰,眉目里看不出任何失落,反倒是一种期待。
玫瑰的颜色深红欲滴,带着奔放又不失柔美的灿烂,花枝上沾染鲜艳的血色,浓稠的颜料缝着温度一滴一滴坠落于地。
莫溪拧眉,内心充满疑惑:“你不是Beta么,为什么能使用Omega控物类能力。”
控物类能力危险系数极高,一般情况下都是个人分化能力。
文芝含着笑意回答他的问题:“因为我本来就是Omega。”
她沉着眸子顺了顺玫瑰花花瓣,这些玫瑰开得极好,瓣面细腻丝滑,质感舒适。
“莫汀不怎么喜欢Omega,我就伪装成Beta做侍从。只是收起信息素,不声不响地变成由人控制的棋子,我是心甘情愿的。”
依照她的话来理解,岂不就是忠仆与高主之间的关系了?
莫溪默立半天,确认文芝并没有攻击意图后继续问:“你身为莫汀的侍从,为什么要杀了她?”
文芝眯眼轻笑,根根分明的指骨包着白皙的皮肤,掩住唇面感慨:“我是在帮她。”
莫溪矗立,他不太理解帮人包杀的扭曲与沦丧,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莫汀死了,还不是死在他手里的。
他不禁埋怨文芝,莫汀没了,那么大一个莫家等着破产吗?怎么和莫汀一样尽找些麻烦事儿。
“莫溪少爷不必担心。”
文芝看透了他在想什么,轻摇着头说:“莫汀知道您不会管理莫家,很早之前,便培养了一位少有的人才,他会代替您处理杂事。莫汀明确表示过,家主之位本来就是您的,现在也只是归还于您罢了。”
莫溪抱着手一脸冷样,心里小声嘀咕:“死了都不安分,算计挺周到。”
“多谢您的褒奖。”
“……”
莫溪抬手捂嘴,寻思着自己刚刚应该没说话。
“您多虑了,我的能力,能够很容易知道您在想什么。”
莫溪咳两声,不自然地嗒嗒:“那……那暂且如此安排。”
反正自己对莫汀格外也没多少情感可言。
转身欲行,却瞧那大门上攀附着巨大的玫瑰花藤,花藤封死出口,同样开了许多玫瑰,似乎没有莫汀身上的娇艳。
莫溪不耐烦地看着杂七杂八的草,心道这是什么意思……
“很抱歉,您现在还不能走。”
文芝这句话前半段还是优优雅雅的音调,后半句直接变了个阴沉可怖的调子,像疯人院里嬉笑的尖叫小丑。
莫溪手揣兜里朝后一望,文芝身后已经长出数朵巨大的带牙大花,花梗从脊椎上蹿生,鲜活好动,个个狰狞可怖得像惊悚游戏里的怪物。
鲜红的花瓣映衬着白色的光牙,莫溪面色僵硬,紧盯着文芝的一举一动。
文芝俯身,短发遮住脸,霎时,巨大的花朵扑下来,开始疯狂撕咬莫汀的身躯。
嘈杂的乱响里血肉横飞,数丈高的喷射状血渍溅得满地都是。
莫溪站在血肉模糊的场景面前,后撤一步,觉得有些恶心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