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八十章

书名:折狱 作者:荒野大烤肉 本章字数:3950 下载APP
刘禹入狱后,都察院的人跟蜜蜂嗅蜜似的,一窝蜂得上去扒拉着蛛丝马迹。连带着刑部一同操劳了大半月,才将树大根深的刘家连根拔起。
  刘禹一倒台,满朝文武也便倒下去一半。为数几个向来中肯的老臣,也都如履薄冰,颤颤巍巍地递上了辞呈,决定告老还乡。
  朝中换了天地,他们这些前朝旧人自知一把年纪,不适合在风口浪尖上翻云覆雨,识时务地把戏台子腾出来。
  少有几个不识趣的,便是柳赟陆华等为首的老臣,带着一帮既挑不出错,却又十分碍眼的老顽固,恪守朝堂寸步不让。
  姬华想找机会让他们告老还乡,愣是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乃至于除夕的庆功小晏上,饶是姬华再不想看见他们,也得笑着说:“诸位爱卿免礼,今日是家宴,诸位都是功臣,莫要局促了才是。”
  柳赟甫一坐下,袖子一摊,端上一杯酒,看架势是要好好畅谈一番。
  他环视了一圈,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外面通传。
  “怡贵妃到——”
  钟灵毓早就瞧见陈雪晴不在,一时间也觉着稀奇,这样重大的场合,她竟然会比姬华晚来一步。但见姬华面上却也不怪,虽是故作严肃,但眸光却很是温柔。
  “外面风雪大,贵妃迟来,也是常事。”
  一群人站起来微微行礼,几个年岁轻,新上任的官员瞧见陈雪晴,都情不自禁地愣了神。
  外面风言风语,一有恍恍似天上仙,二有昭昭如白玉相,三言其是山中怪,将陈雪晴这张容貌穿得神乎其神。得亏姬华在位六年间,从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若不然什么红颜祸水,祸国殃民的骂名也能轮到她头上。
  即便姬华是个明君,但如今后宫空缺,只有她一位宠妃,也难免落人话柄。说是姬华独宠一人,实在荒唐。更何况陈雪晴多年无所出,姬家的命脉不可断于一人。
  姬华为此事也是颇为头疼。
  可这么多年,姬华也是到处求医问药,二人身子都没有什么问题,按理来说不可能没有子嗣,可惜天不遂人愿。
  宫妃无子,还可以盛宠多年,足以见得姬华对陈雪晴的偏爱了。
  原先一众臣子还不太相信江南第一美人的称号,如今见陈雪晴徐徐而来,纵使有心避讳,眼睛却都情不自禁地看直了。
  姬华心有不悦,有心想要陈雪晴来的再迟些,可到底是年宴,也不好不合规矩。
  许是来的匆忙,陈雪晴身上还沾了些风雪与松叶。殿中炉暖,不多时便又消匿无迹。
  陈雪晴行礼谢恩之后,就落座在姬华的右位。
  右位理应是皇后,如今后宫无后,自然就是陈雪晴独坐。钟灵毓瞧了一眼,又淡淡收回了目光。
  今年刘太后的身子不好,这样盛大的宫宴,她也无暇前来。想来对于刘家一事,刘太后还是心有怨恨。毕竟刘家是她的母家,刘禹是她的长兄,而刘莽又是她的幼弟。
  如今姬华大义灭亲,确实是寒了她的心。
  得亏她是太后,说破了口舌,才从刑部的律法之下,勉强救下来自己的子侄。昔日繁荣的刘家,蹉跎至今,竟然只有一位男丁。可以说是子息凋敝,后继无人。
  姬华对此倒是无动于衷。
  毕竟,当年刘禹树大根深,偌大的朝堂也不过是刘家的一言堂。先帝本意是想立姬吕为太子,但当年姬吕留恋红尘,先帝迫不得已才将太子之位移交给了姬华。临死之前,还对姬华百般叮嘱,让他守住姬家的天下。
  世人都说先帝昏庸,可未居高位,又怎知身不由己。老皇帝命数已尽,自知无力回寰,只能成为刘家的傀儡,将期望交托给姬华身上。
  若不然,他又怎么会暗中为姬华筹备麒麟卫?
  这些阴私钟灵毓并不知道。
  她侧过头,看向出神的沈檀舟,轻声问:“今年也没有见庆王殿下前来。”
  沈檀舟回过神,思忖着应道:“庆王身子向来不好,这样的雪天,只怕他也不愿凑这个热闹。”
  正说着,外面就传来一道声音。
  “庆王殿下到——”
  来人既不是美人也不是要臣,众人除了起来俯身之外,倒没有多少目光。
  落座之后,徐泽撇了撇嘴:“每年宫宴,他们总是掐着时辰来。不过倒也能理解,这庆王殿下身子骨越发不好,王府也没有个可以照顾的人,眼看就要到而立之年——不过先太后亡故,刘太后又不闻世事,陛下自顾不暇,自然也无人催促他的婚事。”
  说到这里,他唏嘘一声:“不过这庆王殿下也是个天煞孤星,求娶贵妃三五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如今终有美娇娘,不幸却又成了望门丧。”
  钟灵毓古怪地看他一眼:“你从哪里学来的唱词?竟然敢如此编排皇亲国戚,待大理寺上衙之后,得去让他们多交二两官税。”
  徐泽轻咳一声,没敢说是他自己瞎编的。
  他干笑道:“大夏律法里面也没有这一条呀。”
  对上钟灵毓冷汵汵的目光,他不由得有些心虚,小声道:“大人,我,我也就即兴来一句。”
  他旁边傅天青恨铁不成钢地轻骂了一句。
  “你傻吗,法不责众,戏坊里唱词可以不追究,你乃朝廷命官,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你这乌纱帽还想不想要了。”
  徐泽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清寒的眼眸。
  孟初寒的视线遥遥望过来,徐泽陡然坐立不安起来,求救似地往钟灵毓望了过去,见钟灵毓无动于衷,他才放心下来,端坐在桌案前,再不敢嘴欠了。
  见他老实了下来,钟灵毓才收回目光,落在了不远处姬吕身上。
  算年岁,姬吕如今约莫二十九,将要而立。想必是因为常年卧病,他比姬华还要白上许多,唇瓣连一丝血色都没有,浑身上下那双眉眼,竟找不到一点浓重的颜色。
  恍若一张未经晕染的白纸,脆弱到一触既破。
  她与姬吕相差约莫十岁,并不清楚当年姬吕的风华相貌,只听说他的骑射武艺都是太上皇亲自教导。
  刘禹尚未执掌朝堂之前,他也是响当当的风流人物,只可惜数年前大病了一场,蹉跎至今,也只有一副温雅平和的病躯,苟延残喘着。
  这样看来,他与孟初寒交好,倒也算是情理之中了。
  单看相貌,都是弱质文人那一类的人物。
  可钟灵毓却眼尖地看见他大氅边的泥渍,是栽种松柏才用的灰土。
  说来奇怪,宫中的松柏都栽种在御花园的南边,而今日设宴的清鸿殿是在御花园的北侧。若说陈雪晴过来时沾染松叶倒不算奇怪,毕竟她的盛阳宫就在附近,走得急沾染了些也实属常事。
  但自宫门进来,本不必途径南苑,而可以直接从宫道上过来,他又为何会沾染南侧的灰土。更何况,雪天路滑,他身子又不太好,若是走宫道也不至于会将灰土沾染到身上。
  唯一可以解释的一点就是,他去了南侧,且在松林里面逗留了许久,甚至是蹲下身子,或者说把衣物垫在地上,才会沾染灰土。
  庆王殿下身子不好,在雪地里站那么久,还能来参加宫宴?
  更让钟灵毓觉着匪夷所思地是——庆王身子素来堪忧,该有的热闹向来不参加,唯独年年宫宴他虽迟但到,倒实在是让人摸不准。
  像是察觉到钟灵毓的目光,姬吕微微抬头,清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警告。
  钟灵毓识趣地收回目光。
  毕竟没有人喜欢被她当成嫌犯一样打量。
  更何况是一品亲王。
  宫宴同往常一样无聊,钟灵毓看了一半就想回去批文书。
  她坐着,思绪不免有些神游。
  进宫之前,月娘和白执玉正坐在院子里,商量着饺子要包什么馅的。虽然白执玉的手干不了什么粗活,但这些对白无尘而言还是小事。月娘心细如发,事事照料着她,这些时日倒是同白执玉姐妹相称了。
  钟灵毓办过许多案子,见过许多大人府上的三妻四妾。她站在院子里,尤其是三人看见她齐齐喊大人的模样,倒让她隐隐有些头皮发麻。
  她还未成亲,却陡然有一种有家室的错觉。
  她少时也曾有过几位交好的友人,但钟家遇难,她便也没有心思去交朋友。再后来她女扮男装,又挑动了整个京城的神经,便就再也没有什么至交好友。如今这三人,倒让钟灵毓生出几分微妙的恍惚。
  她想,也许她是有朋友了。
  思绪游了半天,她终于熬到了散席的时候。姬华显然也如释重负,同诸位爱卿说了年后再聚,就同陈雪晴携手离开。
  钟灵毓原本想与沈檀舟一块儿走,却被傅天青阻止了:“殿下有事寻陛下去了,大人,咱们先行一步。”
  钟灵毓被看穿了想法也不恼,只面上有些发红,轻轻点了点头。
  奇怪,大年三十,他去找姬华做什么?
  .....
  勤政殿里寂静如水。
  姬华神情有些凝重,他沉默了半晌,才抬头看向沈檀舟:“你所说的属实?”
  沈檀舟点点头。
  “那日在西海,孟初寒身侧出现的侍卫确实有古怪。臣本想潜入庆王府一探究竟,但惶恐会走漏风声。可庆王常年深居简出,想要见他一面着实不易。今日臣仔细观望了他身侧的小厮,身上的衣纹确实与臣在孟初寒身侧的侍卫一样。”
  姬华眉头紧拧:“可孟初寒本身就是庆王举荐上来的,两人交好倒也是情理之中。更遑论.....贵妃一事,朕本就有愧与庆王。如今再疑他有不臣之心,倒显得朕疑心过重了。”
  “陛下深明大义是好事。”沈檀舟轻叹一口气:“难道陛下忘了,当年陆千凝一事的蹊跷吗?镇国公府为何失窃,那盆脏水又为何无端扣到微臣的头上。还有那些密道所在——当年太上皇立陛下为太子之前,可是最属意瑞王。京城大小密道的布防,除了陛下与臣,最清楚地便是庆王。”
  “杜公诗社的诗首从来不知道那处密道,陆暮雨为何知道,难道陛下不比臣更清楚吗?当年陆千凝钟情庆王,庆王原本不愿,又为何会同意陆总督的结亲?那时臣就劝过陛下,庆王太痴,贸然赐婚,恐怕与陆家不义。如今陆千凝之死,陛下还要视而不见吗?”
  姬华闭了闭眼,藏在龙袍里的手,却紧紧攥紧。
  “当然,庆王素来深居简出,又为何会和孟初寒出席菡萏会?旁人不知,难道陛下不知吗?东湖之下有一密道通往御花园的寒池,如果阿肯丹国的死士潜入皇宫,那些亲卫又究竟能不能查到?何况,孟初寒与稚楚早就相识,谁也不敢保证二人是否再菡萏会上就有勾结。如果有,那孟初寒背后的人到底是刘禹,还是姬吕?”
  “........”
  姬华缓缓睁开眼,对上沈檀舟锐利的眼,他已经有些疲累。
  “这一年,朕杀了太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