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舟如竹叶信浮沉(四) 

书名:霜天晓角 作者:我不吃生姜 本章字数:3187 下载APP
宋毓稳稳当当的扶着顾斩,早上还穿戴整齐的衣冠已经乱得不成样子,连衣摆都被扯下来好大一截拿去包扎伤口。

他被顾斩压得微微倾斜,感觉到含混的热气顺着搁在肩膀上的脑袋直往上冒,耳垂和裸露出来的半截脖颈被蒸得泛粉。

踏雪是匹好马,就算是处于这种危险境地,都没舍得把自己的王八蛋主人扔掉就跑。

这会还乖顺的立在原地,身体上都飘了不止零星半点的雪花,从“踏雪”成了“雪埋”。

某“半身不遂”的将军好歹是艰难的挪到旁边,大胡子先前扔的弯刀还直愣愣的插在地面,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宋少傅,帮我把那柄弯刀拾来。”

总算是风水轮流转,也到顾斩使唤小师弟的时候了,他连在使唤的时候都没忘记强调身份。

要么就是你我他,要么就是什么“少傅”“大人”,喊来喊去,就是不愿意喊小师弟。

宋毓伺候着顾斩倚在踏雪旁边,转头去取插在地面的弯刀递给他:“这弯刀的样式有些奇怪,不像是中原产出的。”

顾斩接过来,手在刀柄处摸索了好一阵,才兴致缺缺的扔在一边:“是胡刀的设计,北境蛮子天生怪力,拇指长出一截,必须得扣着刀柄侧面的那个凹陷,挥刀的时候手才不会脱力。”

他想起来刚刚与大胡子对打的时候,宋毓喊的那一声,眼神刚刚飘过去,就看见宋毓在平坦的雪地里踉跄一下。

顾斩才平复下来的心跳又死灰复燃的蹦跶起来,连着三魂七魄就跟着往外飞。

“怎么了?”他实在没有力气说什么中气十足的话,操着那嘶哑的声音摧枯拉朽的问了一句。

宋毓转身过来,眼睛倒还是弯弯的,没看出有什么问题:“没事,不小心踩到石子了。”

他拾掇起地上的什么东西,捧到了顾斩跟前,顾斩睁眼一看,是柄设计奇特的飞刃,四周都是张牙舞爪的铁钩,机窍已经被激活了,仍然发出阵阵的嗡鸣。

中间妖魔鬼怪的铜花被鲜血浸透,寸寸缝隙都是暗红的血迹,仿佛是铜花饥渴的饮进血液,然后盛开。

这应该就是杀了大胡子的“罪魁祸首”了。

宋毓脸上表情没多大变化,仿佛看见的就是一堆破铜烂铁,低头整理乱七八糟的衣袍。

顾将军等了半天没听见人说话,似乎终于想起来小师弟不爱解释的毛病,抿唇吭了一声:“你认得这个?”

小师弟爱闷声闷气的做事,一问就只会笑,要么就是转移话题。

说来说去,就是不说到正事身上。

顾斩气他一颗真心捧过去,被瞒来瞒去的不信任,却又忍不住的要让自己放任自流,矛盾得脑仁都疼。

“嗯,认得。”宋毓轻声应了一句,在雪地里站了一会鼻尖冻得发红,嗓音还有未净的鼻音,听起来黏黏糊糊,像在撒娇。

认得,然后呢,这就没有下文了?顾斩浑身没骨头的靠在踏雪身边,然后被宋毓抬起胳膊没怎么费劲的送到马背上,整个人背面朝天,又因为腰腹的伤口脱力的把脸都快埋进踏雪的鬃毛里。

他一边躺尸,一边抓着马鞍保持平衡。

缰绳被宋毓牵起来,慢吞吞的前进,刚到此的时候顾将军还生龙活虎,也就一炷香的时间,成了“顾不遂”。

顾斩身上被盖了两件大氅仍然觉得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耳目都蒙着一层薄纱似的,声音忽近忽远,连呼吸都如同在锣鼓喧天里刺耳鸣叫的蝉,徒劳的费力。

心跳倒是越来越响,把还在天上飞的三魂七魄震得神魂颠倒。

他想睡一觉,又怕自己一觉醒来死在半路上,艰难的撑住眼皮,只能在狭窄的缝隙里窥见小师弟冻得发青的手紧紧握着缰绳,把雪地踩了一个又一个的坑。

晕眩持续袭击着顾斩岌岌可危的神智,腰侧一点点蔓延上来灼烧的触觉。

在冰火两重天里,就像回到了火光冲天,树倒屋斜的泯山,他着魔似的冲进大火里,沾了满脸的灰和土,终于看见怀虚仰面躺在废墟里,大腿被烧塌的木梁死死压住,脸色是很平静的,平静到顾斩都觉得惊悚。

然后再转过头去,就是顾斩永生难忘的脸。

日前还谈笑风生的青年,手里握着漆黑的,已经燃烧殆尽的火折子,他曾在纸上一笔笔描摹的眉眼一如往常含着笑意。

那分明是张假面,盘根错节的勒住喉咙,让他发不出一点声音。

在颠簸里,顾斩做了个光怪陆离的噩梦,他梦见黄沙飞扬,杀伐声声,尖利的刀锋刺穿了谁的胸口,血争先恐后的汹涌,喷溅到他的双眼,天地血红,那人握住他颤抖的双手,轻轻喊了一声“师兄”。

顾斩惊起一身的冷汗,猛地睁开眼。

屋内点着灯,融融的火光铺满视线,有柔软的香气慢慢充斥鼻腔,渐渐平息了顾斩的心绪。

他缓缓吐出来一口气,打算撑着床爬起来,却发现自己没什么力气,又重重摔回床上,疼得面目都狰狞了一瞬。

“师兄?你醒了,疼不疼?”案几边传来宋毓的声音,温柔的把顾斩一下从寒冬腊月拉回了百花齐放的春天。

顾将军宁愿死要面子活受罪,拽着自己岌岌可危的英勇形象,脖子一梗就是一句:“不疼。”

他低头打量自己,就剩下件纯白的中衣,绒被搭在腿边,传来暖融融的触感。

腰侧的伤口被好好包扎,似乎还上了药。

要上药就得脱衣服,顾斩小幅度的侧头,在香炉里升起迷蒙又袅袅的烟里看见宋毓坐在案几旁,手边放了些瓶瓶罐罐,正拿帕子擦拭着手上的药粉。

先前在路上裹着顾斩不至于让他冻死的两件大氅挨挨挤挤的挂在一边。

顾斩耳根不知怎地开始发烫,做贼心虚似的抬手扯了扯敞开的领口:“这是哪?”

“子南道。师兄在路上昏过去了,就先找了家客栈。”

顾斩是看出来了,小师弟只解释想说的东西,不想说的一概是装聋作哑,权当放屁。

子南道已经是靠近南阳境内,行商的在此驻扎,休养生息,时间一长就发展起了民生家业,形成了个不大不小的城镇。

因着姓顾的病患非要嘴硬,结果下地不到半个时辰就头晕目眩的倒在屋中央,又摔裂了伤口,他那万分金贵的面子是彻底在小师弟面前丢尽了。

在被小师弟“无微不至”的关心了三天三夜之后,顾将军终于能从挺尸的状态里出来,一步步挪出那间令他恼恨一辈子的厢房。

今日没下雪,天色亮得刺眼,石板路上就铺了一层薄薄的白,被车轱辘撵出好长一条蜿蜒的痕迹,客栈门口种的树只剩个光秃秃的树杈,一阵寒风过来摇摇欲坠的叶片就中道崩殂的落地了。

客栈的老板娘是附近有名商队的女儿,为人豪爽大气,顾斩昏迷被送过来的时候还嘘寒问暖好些时候 ,拿了不少名贵药膏给宋毓。

时隔几天,终于看见顾斩从屋里出来,还有闲心问了一句:“前两天我看宋公子带您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是浑身的血,把店里的小二吓得都不敢搭腔,一问原来是被山匪劫了。今天看您气色不错,身体可还好些?”

“多谢老板娘的药,再过几天就能生龙活虎的乱蹦了。”顾斩面对妇女小姐还算得上知书达理,风度翩翩,没像什么吊儿郎当的混账痞子。

老板娘被逗得笑了两声,把账本往后一翻,在顾斩慢腾腾往大堂里边走的时候,添了一句:“今早店里供应的皮蛋廋肉粥您可多吃些,养身体才快!”

许是今日顾斩起得太早,大堂冷冷清清的都没什么人,抬眼一望就只看见青年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袍子,正襟危坐的盯着桌上的碗筷盘子。

他走近,花了十二分的毅力才满头虚汗的坐到凳子上。

“师兄。”虽说在顾将军眼里,他跟小师弟关系已经是四分五裂的剪不断理还乱,但宋毓每次见着他,还是规规矩矩的喊他一声师兄,倒显得他有些无理取闹了。

顾斩不愿意承认,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算作回应,目光随即落到桌面。

两碗粥,一碟咸菜,外加冒着腾腾热气的包子,看着赏心悦目又令人食指大动。

宋毓似乎已经在这坐了一会了,但面前的粥别说少一半,连一粒米都没少,筷子就这么横在中央,像划了一条楚河汉界。

一眼见着,顾斩就知道这人挑嘴的毛病又犯了,勉强看在宋毓衣不解带的照顾他这几天,他清了清嗓子:“哪个不吃?”

反正吃小师弟挑剩下的也不是第一次了。

宋毓看起来还有些困倦,眼皮有些恹恹的耷拉着,不像算计人的时候那么精明,反而有些呆滞,闻言只是在唇边带出来点笑,把碗捧起来递到顾斩面前,似乎有些卖乖的嫌疑:“不吃皮蛋。”
  

【小剧场】
顾将军:我平生最讨厌浪费粮食的人。
小师弟:什么?
顾将军:所以你要是挑食,剩下的就给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