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潜从来没有这样唾弃过自己。
自他有记忆起,父母就教育他不以己身之过责怪他人,他当然知道自己的情绪来的毫无缘由,非要扯,不过是见了姚易星和姚亚宁的亲密后诞生的嫉妒,他更不该拿着这点不体面的恼怒作为向姚易星耍小性子的理由。
可人非草木,要是人人都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想必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纷纷扰扰,何况林潜也还只是个没长成的孩子。
他像个即将被遗弃的猫,渴求主人垂怜能留下他,却不肯表现丝毫,非要装出一副自己全然不在乎的样子来。
事实上他算是个很坦诚的人,很愿意表达自己的情绪,唯有别离,是他心头上横亘的一把刀,他怯懦地不敢表达出自己的胆怯,唯恐透露出一点,痛苦就会更加深邃。
于是他不说什么,也不做什么,只等着命运的大刀斩向他。
而姚易星好几天试图跟他搭话,没什么结果,慢慢也就不再纠缠他了。
他安静了好几天,离开学只剩十天的时候,姚易星出乎意料地找了他。
姚易星不和他腻在一起时,白天就泡在小卖部里,跟三小那边的小孩儿一起玩,晚上才回家,这天晚上他来的尤其晚,林潜甚至以为他要和姚亚峰住在小卖部里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雪,沉默而洋洋洒洒的,姚易星推开门时肩上还带着未干的雪迹,他进来后面无表情地整理东西,找出几件衣服、日用品,打包装好后坐在了沙发上,一眼也没往林潜身上落。
林潜背对着姚易星,桌上是书,他没在看书。
他从姚亚峰那里知道,姚易星明天就要和姚亚宁离开,而他也很快就要离开姚家,这或许是他和姚易星的最后一面了。
雪是越下越大的,沉默仿佛也更深。
过了不知道多久,林潜忽然问:“你明天要走了?”
姚易星扫了一眼他的背影,又别过脸去,执拗地不肯回答林潜——他并未意识到林潜为什么突然跟他搭话。
林潜没有收到回答,也就识趣地收了声。
姚易星罕见地静坐在那里,听了半天雪声,困了似的逐渐垂下头,前言不搭后语地开了口:“其实你和她一样。”
林潜脊背一震,刚要转身去问姚易星,姚易星就自己开口说了下去,大概是不知该如何描述,话语间显得没什么条理:“今天我看见我妈了,她去三小找一个老师,那个老师是她的老朋友,还带着一个孩子,大概一两岁的样子,是个小女孩,长得挺可爱的。”
门“吱呀”开了,外面太冷了,小黑受不住寒,抖着一身雪进了屋,东嗅嗅西嗅嗅,蜷缩在了姚易星的脚边。
姚易星顺手抚摸着小黑身上的毛,继续说道:“三小有两个门,正门正对着小卖部,可她是从后门进的。”
为什么不愿意从正门进,是怕看到谁,还是怕谁看到她?
她不是说好以后会来看姚易星的吗?
林潜不是说好会永远当他朋友、哥哥的吗?
林潜瞬间反应过来,想要安慰姚易星,又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身份说那些话,犹犹豫豫半天,只吐出两个字:“没有。”
别人都说他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但他好像总是在重要关头搞砸一切,他有些慌乱,愧疚感随之深刻,褪去社交技巧后,他只能任凭自己的本能说出一些话:“我没有想过要让你伤心,但我,我不会在你家很久,我不是你亲哥......”
他说出口的瞬间,觉得自己又搞砸了。
“对不起,”林潜问了句蠢话:“你很伤心吗?”
姚易星断然不肯承认。
林潜猛然站起身来,撞倒了屁股下的凳子,他手忙脚乱地扶起凳子。
这下他确信自己是真的让姚易星难过了,可是莫名的,缠绕在他心尖上的乱麻好像解开了,他可耻地感到身心舒畅。
或许是他因此确信自己对姚易星很重要。
至少不是一个借住在他家的、可有可无的寄生虫。
姚易星吸了吸鼻子,一股脑爬上床钻进被窝里,用被子闷着头,瓮声瓮气地说:“我明天走。”
这话透过被子传过来,显得模模糊糊的,林潜却听得格外真切。
林潜呆呆地站了半天,终于坐立难安起来,姚易星似乎是睡着了,呼吸逐渐平稳,林潜想多点什么,又怕吵到姚易星,于是傻乎乎地开了门,没想到门的呻吟声比他闹出来的还大,他一阵心惊,忐忑地看向姚易星,见姚易星依旧安睡着,才放下心来。
林潜蹑手蹑脚地出了门,轻轻叩上门,注意着没闹出声响。
他独自坐在屋子外的台阶上,见清月残缺,风雪渐消,却丝毫没有觉得孤独。
他仿佛是得到了什么依仗。
雪后的气温要比下雪时冷,他出来得匆忙,又没有穿冬衣,整个人冻得哆哆嗦嗦的,幸亏东宁夏天最热时不怎么热,最冷时也并不怎么冷,不会将他冻出个好歹来。
他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团成圆滚滚的形状,不断重复着动作,捏成好多好多个憨态可掬的小雪人,整整齐齐地排成一个大大的方队,后来觉得有些困了,干脆靠在门上睡着。
姚易星次日一起床就发现一个活生生的林潜不见了,他也没有怎么在意,毕竟林潜早上每天都起得很早,只是想起昨晚的事情来,莫名觉出了几分尴尬。
姚易星被昨晚的自己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觉得自己也太肉麻了点,他怀着这样的尴尬拉开门,倚着门的林潜失去重心,歪歪扭扭地往屋里倒下来,姚易星吓一跳本来要躲开,瞄见门后是林潜,又忙往前靠了靠,让林潜顺势倒在他腿上。
林潜激灵了一下,才睡眼惺忪地回过神来。
姚易星忘了自己正处于尴尬当中,讶异地问:“你在这儿干嘛呢?”
他说完话,才注意到地上那一大堆精致小巧的雪人兵团,并适时地发出了一句感叹:“哇!”
林潜被他“哇”得有点不好意思,忙站起身,随手拍了拍裤子上的土,闪到一边供姚易星对小雪人们表达赞赏。
看着姚易星捧着雪人大惊小怪的模样,他笑了笑,问:“你喜欢它们吗?”
姚易星经他一提醒,才想起自己还在“尴尬”中,当即严肃正经地收了笑容,含蓄地说:“还行吧,能看。”
林潜和他相处这么久,早就熟悉姚易星那点毛病了,知道姚易星这样说就是很喜欢的意思,还是不免有些忐忑,他紧张兮兮地往前蹭了蹭,惶惶然开口说:“那......我把它们全送给你,你可以原谅我吗?”
姚易星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反问:“这......这是专门给我做的?”
“嗯,昨天晚上做的,”林潜坚定地说完前句,又放低声音,补上了后句:“本来想今天早上再去买点大白兔奶糖,没想到昨晚睡太晚了,刚才你开门我才醒过来。”
不需要大白兔奶糖,姚易星已经很惊喜了。
他没怎么受人关注过,因此特别容易受宠若惊,他对外界对他的一切关注与在乎都感到惊喜,就算不是雪人,就算不是大白兔奶糖。
他没心没肺地收了雪人兵团,转头忘了前天还发誓不再和林潜说话的事,心一甜,嘴上也跟着甜,对林潜又是一口一个“哥哥”,叫得比谁都好听。
他和姚亚宁约好了下午走,行李已经早早收拾好了,姚亚宁一来两个人就要出发。
林潜目送着姚易星跟姚亚宁越走越远,走了一段,姚易星回过头来,远远地冲他招了招手,放大了音量喊道:“拜拜林潜!过几天我就回来!”
雪地里,他的身影渐渐隐没,声音飘飘渺渺地散了。
林潜一直看到他们走得很远,才回家,默默地整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一切准备好后,给姚亚峰拨过去了一通电话:“喂,姚叔叔,今天可以走。”
姚易星离开的那天,林潜也离开了。
那个冬天过后,姚易星很久没有再见过林潜。
他以为自己刚刚跟林潜和好,还有大把的时间和林潜相熟,因为以为时间还长,所以有恃无恐,没有在那个所剩无几的愉快假期里多么挂念他的小哥哥。
那个冬天,他跟着姚亚宁走了很远,见识了诸多不曾见过的景象,还陪姚亚宁去了横店找姚亚宁的编导朋友,恰逢剧组里一个小男孩演员生病请假,剧组怕耽搁进度,临时找了姚易星作为代替。
那是姚易星人生演的第一部剧,没有潜规则,没有职场霸凌。
只有梦想在心里悄悄生根。
十天假期过完,他兴冲冲地回了家,买了很多零食、玩具,甚至是书,满怀期待地要给林潜一个惊喜。
然而姚家早已人去楼空,连窗台上一排小巧玲珑的雪人化成的水都干涸了,雪水蒸发后的脏污扒在几天无人打扫的窗台上,冬日后的阳光照上去,像一块块斑驳的旧拼图。
姚易星心里空落落的,在那窗户上趴了一会儿,把特意准备的、没有送出去的大白兔奶糖依次码在那里。
很久很久,没有再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