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的消息果然灵通。”温止寒答,“嬴雁风好男风,臣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
温止寒进一步解释道:“臣一来怕对方趁我太康骁勇善战的猛将还未到达偃都时发起进攻,此为示好;二来痛心于九黎王的叛变,臣百思不得其解,我太康肱骨为何会如此轻易投敌,臣想会一会嬴雁风;三来,臣想着借献伶人之机,勘察一道枫亭的地形地貌,待圣上一统天下时,或有大用。”
“哦?”姚镜珩不置可否,“此等军情大事孤不懂、也不该管,温酒官向孤的父亲汇报便是。孤听闻嬴雁风并未收下那位伶人,他如今何在?”
温止寒面上有几分羞态:“不敢隐瞒王,那位伶人臣也已窥觑多时。嬴雁风既不要,臣便将其收入房中了。”
“这倒有趣。究竟是怎样的妙人能入温酒官的眼,孤今日是否有缘一见?”
温止寒侧头向下人吩咐:“让修文过来。”
姚书会今日穿的是火红色的圆领袍,外罩了一件雪白鹤氅,衬得人唇红肤白,分外漂亮。
“见过大王,见过温酒官。”
姚镜珩打眼瞅了半天,才道:“不错。当得起温酒官的夸赞。既然来了,便留下吧。”
姚书会垂着眼,也不问温止寒,只道:“是。”
姚镜珩问:“除了方才的投壶和鼓上飞燕,温酒官还为我准备了什么?”
温止寒答:“还有一出傩戏,想必京中也不常有,臣便排了。”
“如此。”姚镜珩说,“今日来的乐工伶人都留下吧,那出戏我日后再看。”
姚镜珩说完,向立在一旁的奴仆吩咐道:“取前庭的壶和屏风来,我要与温酒官再比试一番。”
温止寒和姚书会都清楚,姚镜珩起疑心了。
姚镜珩虽为皇帝六子,但论文韬武略不输其他兄弟,只是太康与颍川不同,选储以长不以贤,故而他只能到这边疆做一诸侯王。
姚书会在七年前去过京城,和姚镜珩玩过几次投壶,两人难分伯仲,最后得了个平手的结果。
此时姚书会的身份是个伶人,自然不可能精通投壶之术,所以他只能输不能赢。
伪装结果容易,伪装过程难。姚书会玩了近二十年的投壶,姿势、小动作都很难轻易改变。
若说投壶还能在保持高度警惕下不漏出破绽,那么输了就得喝酒,姚书会是个一杯倒的事实就会暴露。
而作为伶人,陪酒几乎是不可少的,只消半年时间就能让人从酒蒙子变成量如江海的好酒量。
如此一来姚书会是伶人的说法不攻自破。
姚镜珩设下的基本是一个死局。
壶被拿了上来,分别放在姚镜珩和温止寒面前,屏风则被放在了人与壶间。
姚镜珩一挑眉:“温酒官,开始吧。”
温止寒行礼示意姚镜珩先请。
姚镜珩不再推让,依旧是像先前那样漫不经心地隔着屏风朝壶里一投。
箭入壶中,上下跳了几下,最终还是立住了。
温止寒也投,但他显然没有玩过这种玩法,箭擦着壶嘴过去了。
姚镜珩轻笑一声,又取一支箭,信手一掷,箭入壶后又反弹出来,姚镜珩接住那只弹出的箭再投,如此反复数次。
温止寒身为权臣,显然没有姚镜珩这样的贵族会玩,平时苦练投壶也仅仅是为了与同僚玩乐时不至于太过丢脸,他干脆利落地捞起漂到他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后认了输:“臣技艺不精,愿认输。”
姚镜珩再次接过从壶中弹回的箭,放到侍者的盘子里,朝温止寒所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既然温酒官认了输,我也不勉强,不过今日大家都玩过了,只有修文不曾上手。温酒官还少我一箭,不如这一箭便由修文代劳?”
立在温止寒身侧的姚书会不敢推辞,从盘中取了箭,朝壶的方向一掷。
他的动作迟疑中带着几分生涩,那支箭堪堪擦过壶口,离投中不过差之毫厘。
姚书会投完,捞起面前的酒,喝光,便又肃立在温止寒身后。
姚镜珩探究的眼神始终没离开过,但姚书会没露出什么破绽,他也就未再发难。
温止寒这时又拍了拍手,十位击缶的少男少女重新从各个方向走了上来。
他道:“这是臣要献给王的高等酒人,请王笑纳。”
能化作人形的酒称作酒人,酒人由酿酒师所酿制,他们也是酿酒师对外展示的作品、也只有他们,才能让酿酒师光耀门楣,成为一方酒官。
酒人与酒官本该是相互成就的存在,但酒人却是相当于奴隶的存在,被默认作酿造者的所有物。
酒人分为三六九等,无自主意识的酒人如同傀儡,是最劣等的存在,与酿酒师缔结精神契约后被用来集结成军队,往往扮演“牺牲者”的角色;能简单思考的酒人次之,那些酒人大多用作他人的奴仆;高等酒人与人无异,拥有足够的智慧,饮食起居也如人一般。
姚镜珩眼神一亮,大多数酿酒师倾尽一生都无法酿出与人无异的酒人,只是这酒人认主了吗?
温止寒似乎知道姚镜珩所想,道:“请王为这几位酒人刺上刺青吧。”
往酒人身上纹刺青是掌控酒人的手段,刺青原料以取掌控者的血为引;只要刺下,那个酒人永生永世不会生出背叛之心。
若违背主人的命令,就会变回普通的酒;酒官只要选择将不听话的酒喝掉,就可以提升自己的实力与寿命。
故而大多数酒官难以抵挡这样的诱惑,都会为自己酿造的酒人打上属于自己的烙印。
因此,刺青成了辨认酒人的重要依据。
姚镜珩问:“无功不受禄,温酒官为何忽然赠孤厚礼?”
温止寒答:“王刚及弱冠,又被圣上赐了偃都为封地,臣身无所长,赠王以酒人且当贺礼。”
姚镜珩颔首:“取刀来。”
取血的器具被放在青铜托盘上拿了上来,姚镜珩用袖口将刀擦得锃亮,他握住刀刃,血一滴滴从刀锋上滴下,流进青铜彝中,妖冶的血色配上庄重的铜金色,碰撞出一种诡异的和谐。
温止寒不经意间转了个头,被姚书会的脸吓了一跳。
姚书会原本白净的脸上布满了红疹子,看起来很是吓人。
温止寒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轻声对对方道:“修文,你先行下去吧,以免惊扰了贵人。”
“是。”
那头的姚镜珩已经取完了血,奴仆正跪着帮他包扎手上的创口,他显然也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问温止寒:“修文何故如此?”
温止寒见姚书会看起来还算清醒,决定走一步险棋,他赌一把姚书会醉得不太厉害。
他向姚书会扬了扬下巴,叫姚书会亲自解释。
姚书会向姚镜珩行了一礼,道:“阿奴自小如此,今日为了不拂了王与温酒官的雅兴,故而饮酒。”
姚镜珩挥挥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
姚书会刚走到回廊,还未走出后院,就直挺挺倒了下去。
宴会自姚书会被抬下去后,就没什么针锋相对的戏码了;姚镜珩似乎消了疑心,宴饮过半后招了乐工来玩乐,倒也饮了个酩酊。
温止寒心中担心姚书会,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好不容易捱到宴会结束,立刻向姚镜珩辞了行:“九黎王府臣已带王熟悉过了,臣晚些便回京城了。王与臣就此别过吧。”
姚镜珩屏退了众人,问:“想必温酒官也看出孤在试修文,如今孤不妨直说了。修文与姚炙儒之子姚书会除了声音相仿,还有些不经意做出动作亦相同。孤不知温酒官因何缘由包庇罪臣之子,但孤还是要提醒温酒官一句,与蛇同谋,焉有其利?”
温止寒还未答,姚镜珩又道:“看在温酒官送孤几位酒人的面上,此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再不会有第三人知晓。只是往后若有所托,还望温酒官不要推辞。莫须有也是一罪。”
太康有一神秘的组织唤作天目阁,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都有他们的眼线,更有传闻天下大事小情都逃不过天目阁的眼睛。而据温止寒曾暗中调查过姚镜珩,对方似乎同这个组织关系匪浅。
看来此事是真的。
温止寒在心中估量了一番,决定隐忍不发,只轻声答:“是,臣谨记。”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温酒官后会有期。”
姚镜珩的贴身侍卫狄青健一直在院外侯着,温止寒走后,他疾步而来,撑开素色的伞,为姚镜珩遮挡未停的满天飞雪。
“王,成了么?”狄青健问。
“孤向来无往不利,但所要让他为我们所用,为时尚早。”姚镜珩回想着温止寒的一颦一笑,曲着手指敲了敲桌案,笑道,“驯服毒蛇,才有意思。”
*
宴会散后,温止寒回京的马车早就等在了九黎王府门口,他钻进去,看到了满脸殷切的姚书会。
温止寒本憋了一肚子气,怨恨姚书会擅作主张前不与他商量,但看着那张起满麻子的脸,不知怎的气就消了大半。
对方到底比他小了五岁,换做自己五年前遭遇这些事,未必能比姚书会做得出色。
思及此,温止寒吞下了本来想说的质问,温声问道:“方才晕倒,要紧么?”
姚书会摇摇头:“给温酒官添麻烦了。”
“往后做打算前还是先与我商量为好。”温止寒道,“酒醒了么?”
“醒了。”
温止寒一叹:“那就说说,今日宴会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