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湘第一次同孙东平有了实际性的交集，已是在期中考试之后了。起因却依旧不大令人觉得愉快。
　　学校里的期中考试是插班坐的。顾湘左右两边坐着的两个六班的男生从考试一开始就在互相打眼色，忙得是不亦乐乎。老师监考并不严，更给了两人作弊的机会。
　　顾湘答完了所有题目，翻过卷子正在检查，一个小纸团突然落到桌面上。
　　左边的男生朝顾湘呲了一声，让她把纸条递过来。
　　顾湘一愣，抬头看了一眼正在神游的监考老师。
　　“快呀，白痴！”右边的男生也在催促。
　　顾湘作出了决定。她坚定地摇了摇头，把纸团吹开。纸团落在了地上。
　　左边男生低声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弯腰去捡纸团。恰好这一幕，落在了转过头来的监考老师眼中。
　　铃声响起后，顾湘交了试卷走出教室，就见那两个男生正被巡场的监考老师拎到一边，大声训斥，命他们叫家长来。
　　顾湘低头走过，感受到两个男生怨恨的视线落在后背。
　　这场作弊风波并没有就此过去。几天过后，顾湘就遭受了人生中第一次校园暴力。
　　这天轮到他们组做值日，打扫卫生。几个同学家住的都比较远，扫完地就走了，只留下顾湘一个人去倒垃圾。顾湘去倒完了垃圾回来，一走进教室，不由站住了。
　　那两个作弊被抓的二年级男生正在教室里，坐在课桌上。顾湘的书包打开着，课本和文具散了一地。高个的男生笑嘻嘻地拿着顾湘的数学课本，正在乱翻着。
　　矮个的男生看到了顾湘，拍了拍同伙的肩，“哟！好学生回来了！”
　　高个男生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站了起来。他把顾湘的课本丢给了同伙，“瞧瞧，不愧是好学生，你看人家笔记都把书写满了！”
　　那个男生接过书，随便翻了翻，手一抬，唰地一下就把课本撕成了两半。
　　“你们要干吗？不要动我的书！”顾湘又惊又怒，也顾不上害怕，拔脚就冲了过去。
　　男生将撕坏的书丢在地上，一把抓住了顾湘的手腕。高个的男生堵住了顾湘的后路。
　　“怎么动不得了？老子在教训你！妈的，知道我们是谁吗？我们的话你都敢不听，你当你是谁啊！操！”
　　男生猛地揪住了顾湘的头发，把她的头皮扯得生疼。顾湘惊恐地屏住呼吸。她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也没有人教过她该如何应对。学校都已经走空了，也不会有人出来帮助她。
　　一个篮球飞过来，砸在那个抓着顾湘的男生头上，打得他一个趔趄。
　　教室门口，两个男生高大的身躯背对着室外的夕阳。孙东平和张其瑞都穿着校队的球服，面色阴沉地走进了教室。
　　“操！”孙东平突然狂怒，猛踹了课桌一脚，“六班的人胆子肥呀，居然敢跑到我们一班来欺负女生！”
　　孙东平在校两年多，打架凶狠，一直是校内一霸。两个男生不禁一个哆嗦，立刻放开了顾湘。
　　顾湘没有站稳，跌跪在了地上，膝盖恰好磕在了铁皮文具盒上，登时疼得脸色发白。
　　“还不快滚？”张其瑞嗓音冰冷。
　　两个男生忙不迭地从后门跑走了。
　　顾湘长长松了一口气。她又忿恨又害怕，眼睛发热，鼻子发酸，刚才撞着的膝盖还疼得厉害。一双球鞋出现在视线里，男生握着她的肩膀，将她扶了起来，让她坐在椅子里。
　　张其瑞蹲下身，把散落在地上的文具书本逐一捡了起来。
　　顾湘满脸通红，抬头看到孙东平一脸不耐烦地站在一旁，抄着手冷眼打量她。
　　“你傻呀！”孙东平大声嚷嚷，“他们欺负你，你怎么不叫呀？就算你是个穷酸小白菜，你也是一班的学生，我们是全校最尖子的学生，不是什么杂碎就能上门欺负的好吗？”
　　顾湘简直无言以对。
　　“好了。”张其瑞把东西放在书桌上，对孙东平说，“她已经被吓得够呛，你就别再火上浇油了。”
　　孙东平哼了哼，“别理她了，老三他们还在下面等着呢。”
　　张其瑞看了看顾湘，捡起篮球，“如果他们再来找你……”
　　“他们哪里敢？”孙东平插嘴，“再说，欺负这么个小白菜，有什么意思？走啦！”
　　张其瑞又深深看了顾湘一眼，跟着孙东平离去。
　　等人都走了后，顾湘才抽了抽鼻子，泪水啪嗒落了下来。她抹去了泪水，把七零八落的课本和文具塞进了书包里，扶着书桌站起来。
　　膝盖疼得厉害，顾湘背着书包，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向单车棚。她试着骑了一下，发觉根本不行，膝盖一弯就钻心地疼，根本使不上力气。
　　“喂！”
　　顾湘抬起头，看到孙东平推着他那辆崭新漂亮的山地车，站在车棚外。
　　顾湘有点手足无措。原来他还没走啊。
　　孙东平停好车，走了过来。他看了看顾湘站立的姿势，重量全放在左脚上，就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打了你？”男生拔高的声音里明显带着怒气。
　　顾湘窘迫地点了点头。
　　“一帮狗娘样的！”孙东平重重地哼了一声，又数落顾湘，“你也是，刚才怎么不说？居然就那么让他们跑了。”
　　顾湘不免有点不服气，小声辩解：“你又没问。”
　　“这还需要问？”孙东平高声道。
　　顾湘撇了撇嘴，“说了又如何？你难道还能去找他们打一架？”
　　“那也总比你被打了闷声不吭的好。”
　　“说得倒简单。”顾湘忍不住反驳，“他们两个都是小混混，我可的罪不起。你不怕，你去找他们好了。”
　　孙东平气得恨不能敲敲这个女生的脑袋。他气道：“关我什么事？被欺负的又不是我！”
　　“那你那么生气做什么？”
　　孙东平语塞。
　　顾湘抬眼扫了他一下，一双眸子黑嗔嗔的，车棚外的夕阳在她眼底映出一抹艳艳的红痕。孙东平心下就这么突然地抽了一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让他自己也诧异。
　　他斜着眼睛又看了看顾湘的脚，问：“还行吗？自己能回去吗？”
　　顾湘看了看孙东平。男生脸色很难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受了欺负而愤怒。她不是自作多情的人，而且又会察言观色，知道孙东平这么问不过是客套。
　　她小声说：“我家不远，可以走回去。”
　　“哦。”孙东平点了点头，便没再理会顾湘，踩着单车走了。
　　“什么人嘛……”顾湘冲着孙东平离开的方向翻了一个白眼。
　　她推着单车，慢吞吞地走出了校门。校门口的一株大榕树下，高大的少年正满脸不耐烦地瞪着她。
　　“我先说好了，”孙东平推着单车走过来，“我帮你，是本着同学之间的友爱。而且刚才其瑞还数落了我半天，说你毕竟是班干，我应该给你一点面子的。你不要有别的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顾湘莫名其妙。
　　孙东平的耳朵有点红，“那个……总之，你腿伤着了，我送你回家吧。”
　　顾湘吃惊，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摔到头了吗？傻啦？”孙东平粗声粗气道，“还不快上来？”
　　顾湘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书包。
　　秋风扫着落叶，傍晚天空晴朗，空气飘荡着晚饭的香。顾湘坐在孙东平单车后座上，不敢伸手搂他的腰，只好死死抓着座椅的杆子。
　　孙东平一言不发地踩着踏脚，后轮扬起落叶。单车穿过大街小巷，少男少女的身影从路人视线里一晃而过。
　　似乎每个人的青春里都留下过这样一道轻快影子吧。顾湘后来常常回想。也许是一闪而逝的片段，又或许会成为铭记一生的情怀。
　　此后一连两天，那两个二年级的男生都没有再来找自己，顾湘渐渐放下心来。她的膝盖也在慢慢好转，如果不剧烈运动，倒不是很疼。
　　星期五下午有体育课，今天是考试立定跳远。
　　孙东平从小学起就是体育老师的宠儿，立定跳远对他来说，轻易就可以拿满分。队伍轮到他的时候，他轻松一跳，姿态矫健，一下就跃过了满分线。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掌声，女同学们特别激动，连连叫好。
　　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知道爱慕优秀英俊的异性了。孙东平容貌出众，成绩优秀，家世也富裕，一直是女生心中的黑马王子。
　　接下来论到张其瑞。他看着斯斯文文，可是体育也十分好，同样一跳就过了满分线。
　　张其瑞在掌声中从容不迫地站起来，走出沙坑。孙东平和他拍了拍掌。
　　张其瑞问：“听说你爸又要出国了？这次去哪？”
　　“新加坡，去谈生意。”孙东平的父亲那时候还在做进出口生意，“回来会经过香港。我要他帮我带最新的游戏机回来，你要不？就当提前送你生日礼物好了。”
　　“我不爱玩这个。”张其瑞说，“不过你爸能帮我带几本英文原版书回来吗？有些原文书买不到。”
　　“你要不要这么努力呀。”孙东平哀嚎，“我爸肯定又要拿你来教训我。”
　　人群里突然响起惊呼声。孙张二人好奇地望过去，只见一个女生正狼狈地跌倒在沙坑里，双手抱着右脚膝盖，身体蜷着，仿佛正承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曾敬凑过来，幸灾乐祸地说：“四哥，你看，那不是小白菜吗？”
　　那个女生的确是顾湘。
　　她的膝盖上的伤比前两天好了一些，走路已经没什么影响了，所以她也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参加考试。她的体育也不差，即使发挥不好，及格应该也是可以达到的。
　　等轮到她跳的时候，她腿一弯，膝盖就喀喇一声脆响，然后就是闷闷地痛了一下。说是立定跳远，她基本是单脚跳出去的。可是落地的时候本能地要双脚着地，那么大的冲击力，后果可想而知。
　　顾湘倒在沙坑里，剧烈的疼痛让她忍不住低呼出声。腿疼得就像是已经断了一样，那痛苦延绵持续，纠结着她每一根神经。
　　“顾湘！”刘静云最先跑过去，“你怎么样了？你没事吧？”
　　顾湘一头一脸的汗，唇无血色，疼得说不出话来。
　　刘静云吓得不轻。
　　“让我看看。”张其瑞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人群前。他伸出手，抓住顾湘受伤的那条腿的脚踝，小心翼翼地托起来，放在膝盖上，“放松一点，我帮你检查一下。”
　　那阵剧痛也过去了，顾湘缓过一口气，配合着放松了脚。
　　女孩子腿细细长长的，没什么肉，脚踝纤细，似乎不盈一握。张其瑞不由又看了顾湘一眼。
　　张母是一名出色的骨科专家，张其瑞大小耳濡目染，跟着母亲学过一点基本的知识，至少用来判断伤势还是足够的。
　　“没断，应该是扭着了。”
　　话音一落，大家都松了口气。体育老师抹了一把汗。如果学生在他的课上受了伤，他是要扣工资的。
　　“来两个男生，帮忙把顾湘背去医务室吧。”刘静云说。
　　孙东平恰好挤了过来，立刻被刘静云点了名，“孙东平，你力气大。来，帮个手。”
　　孙东平老大不乐意地蹲了下来。他语气凶巴巴地冲顾湘嚷嚷：“喏，来吧！”
　　“我来吧。”张其瑞轻声说。
　　顾湘看了看孙东平的臭脸，再看看张其瑞温和的表情，下意识把手向张其瑞伸过去。
　　“别搞那么麻烦。”孙东平却是不耐烦，一把拉过顾湘的手，让她抱着自己的脖子，然后一鼓作气将她背了起来。
　　同学们又轰地一声笑了起来，不少女生带着醋意瞪着顾湘。
　　张其瑞拍去膝盖上的沙子，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顾湘脸烫得都可以煎鸡蛋了。男生的背宽厚坚实，强健有力，靠在上面就可以感觉到深深的安全感。这是久违的感觉，是自从母亲去世、父亲再婚后，就再也没有体会到过的感觉。
　　顾湘伏在孙东平背上，鼻子有点发酸。
　　医生给顾湘的膝盖上了药，又缠了纱布，然后注意事项说了一大通。孙东平在旁边听得不耐烦，一个劲打呵欠，挨了刘静云几个白眼。
　　有伤在身，倒也有点好处，比如顾湘回到了家，家务不用做了。
　　继母林淑雯虽然很不高兴，但也不能叫受伤的孩子继续去做饭洗衣。顾湘挨了她几记白眼，换来一周的清闲，觉得十分划算。
　　弟弟顾敏本来打算趁顾湘脚不方便要去捉弄她，被父亲训斥了几句，一气之下也跑去同学家里住去了。于是晚上特别清闲，顾湘得以全神贯注地写完了作业，还看了一会儿书。
　　天上掉下来两天假，一下子闲了下来。白天父母去上班，就顾湘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顾湘正在预习下个礼拜要学的课文。她看了看家里的老钟，十二点整。今天父母厂里加班，中午不回来。难道有客人上门吗？
　　打开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刘静云热情洋溢的笑脸。
　　“顾湘，我们来看你了！”
　　班长张其瑞站在刘静云身后，朝顾湘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文雅的浅笑。
　　顾湘一愣，刘静云已经走了进来。
　　“叔叔阿姨不在家吗？”
　　“他们中午不回来。”顾湘反应过来，立刻请张其瑞也进来，“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们过来看我，中午都没休息。”
　　张其瑞默不作声地环视了一下四周。
　　小小的职工房，石灰墙面，瓷砖铺地，家居都是廉价货。屋子里有股水腥味，混合着一点霉味，并不怎么好闻。
　　刘静云和张其瑞有点面面相觑。两个环境良好的家庭里走出来的孩子，大概还是第一次走到这样的家里。屋子的简陋让他们有一点不知所措。
　　“你腿不方便，就别老站着了，快坐下来吧。这边是你的房间吗？”刘静云指着的是顾敏的房间。
　　顾湘窘迫地摇了摇头，“不是……这边才是……真不好意思。”
　　刘静云他们看过去，就见客厅那里拉了一道布帘子，里面看得到一张桌子和一张床。被单是那种很俗气的大红牡丹花的图案，桌子则是老式的木头桌，上面堆放着书本。没有凳子，顾湘平时就是坐在床上的。
　　刘静云和张其瑞的表情更是有点讪讪。他们本来也是一片好意来看望同学的，现在看来倒有点慰问贫苦生的感觉。
　　后来还是顾湘先笑了，打破了冷场，“家里小，我弟弟要考高中，所以单独住一间。我明年就会申请学校宿舍，住这里也是暂时的。”
　　刘静云又看了看顾湘住的地方，非常诚恳地说：“你如果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告诉我。”
　　顾湘觉得很不好意思，“也没有什么。学校已经免了我学费了，所以负担也不大。”
　　刘静云忽然脸色一边，一本正经道：“说起来，我听孙东平说了。你的伤，是二年级六班那两个作弊的男生打的，是不是？”
　　顾湘没料到她会提到这事，有点无措，“也不是打的……就是推了我一下，我自己跌的。”
　　“你也是够好欺负的了。”刘静云气道，“这事就该早点告诉我，我叫我爸爸去找他们班主任去。一定要给那两个家伙记大过！你要说了，事情也不会闹成今天这样子。”
　　顾湘没明白，“怎么了？”
　　张其瑞终于开口说了他进来后的第一句话：“孙东平去把那两个人打了。”
　　顾湘可没想到。那个男生还真的去把人家打了？
　　“可不是吗？”刘静云头疼得很，“即使我们占理，也不能随便乱打人啊。好在这事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没有闹到老师那里去。顾湘，你也要保密，知道吗？”
　　顾湘瞠目结舌，又觉得不可思议极了。
　　孙东平为她打人了？
　　张其瑞看了她一眼，仿佛能读懂她的心思一样，说：“你是我们一班的学生，一班是孙东平的地盘。别人动了我们班的人，依他的性格，肯定不会罢休的。打一顿都算是轻的了。”
　　顾湘听明白了他话里的含义，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刘静云瞪了张其瑞一眼，对顾湘说：“总之，这事你也别声张。我就是想告诉你，孙东平帮你出了这口气了。”她说完，又把手里的一个塑料袋递给顾湘，“喏，这苹果也是他买的。不过就是怎么劝，他都不肯一起过来，真是牛脾气。”
　　张其瑞看了看表，“该走了，下午还要上课。”
　　“知道了。”刘静云又握了握顾湘的手，“我们都等你回学校哦！”
　　送走了同学，顾湘提着水果慢慢走到厨房，把那几个苹果洗干净了。红红的沉甸甸大大苹果，似乎是水果摊上卖得最贵的那种，顾湘以前没吃过。
　　她把苹果放在水果盘里，然后挑了一个最大的，走回去坐在床上。
　　寂静的屋子里只听得到老钟指针走动时发出的嘀嘀嗒嗒的声音。她捧着那个漂亮的苹果看了又看，放带鼻下闻了闻，那股清甜的果香真是美好啊。
　　一股清甜在嘴里弥漫开来。
　　很多很后，当顾湘深陷囹圄，孤寂绝望之际时，同牢房的女生也给她递过来一个苹果。
　　普通的红富士，放得有点久了，皮子有些发皱，闻着却更香了。
　　那女生也只比顾湘大两岁，为了保护弟弟，失手杀死了施暴的继父。她看顾湘终日萎靡不振，闷闷不乐，便把自己的苹果分了她一个。
　　“吃吧。”女生说，“日子苦，所以才要多吃点甜。今天是二月十四情人节。这是我男朋友送进来的，他说会等我出去呢！你知道吗？苹果就是爱情果哦！”
　　顾湘浅浅一笑。她捧着这个半蔫的苹果，就像捧着自己无望的爱情一样。
　　
　　
　　清晨，热闹的早餐摊子上，顾湘喝着热腾腾的豆浆。
　　“你决定了？”李大姐问。
　　顾湘点了点头，“对不起，咱们的生意才刚做起……”
　　“说什么呢？”李大姐笑着，“你走了，我拉我表妹来和我一起做就行了。照我说，出夜市摊子虽然赚，但总比不过一份正经安定的工作呀。你老同学愿意照顾你，是好事。你将来混成白领，谈婚论嫁也容易些。”
　　“我只求一碗安稳饭罢了。”顾湘笑着，“李姐，谢谢你这些日子里，这么照顾我。”
　　李大姐谈了一口气，摸了摸顾湘的头发，“你是个好姑娘，小湘。你会过上好日子的。”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张其瑞正在房间里收拾着行礼。他一看到手机来电上的名字，瞳孔微微收缩，接了过来。
　　“早，你还没走吧？”顾湘带着点轻笑的声音传来，就像早晨的阳光，或是雨后的轻风一样，带来一股清新的气息。
　　“正准备动身去机场。”张其瑞说着，推开窗户。风吹动他鬓边的碎发，“你现在收拾一下，我半个小时后到你家楼下接你。顺便，把你身份证号发给我。我让人去给你订机票。”
　　顾湘顿了顿，“你算准了我会答应你的提议？”
　　张其瑞听出她话语里小小的不服气，嘴角不禁挑起一抹微笑，语气更轻柔了几分。
　　“你是个斗士，顾湘。你不会放弃哪怕一个微小的希望。”
　　穿着校服的学生们欢笑着踩着单车从顾湘面前一晃而过。她似乎又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少年们笑容欢乐，无忧无虑，沐浴着阳光，一路远去。
　　顾湘握着手机，露出温柔的笑意。
　　“还是你最懂我，张其瑞。”
　　
　　
　　奥迪车拐到小区门口停下。顾湘左手拖着一个简单的行李箱，右手拎着装着富贵的宠物笼子，站在路边。
　　车窗摇下，张其瑞朝顾湘点了点头。
　　“喵……”富贵在笼子里抱怨地叫着。
　　“抱歉。”顾湘苦笑，“我必须把它带上。”
　　“没关系。”张其瑞打开门，接过宠物笼子，“飞机可以托运。你就那点行李？”
　　“轻装上阵呗。”顾湘说。
　　车缓缓开动，驶出小区，开过狭窄的街道，终于离开了那片顾湘生活了三年的，熟悉的地方。当车汇入主路后，顾湘才把视线收了回来。
　　四十分钟后，他们的车到达了机场。
　　这还是顾湘生平第一次坐飞机，怎么办手续，她完全不知道。张其瑞带着她去换登机牌，托运行李，然后过安检，一路都走的是贵宾通道。顾湘浑然不觉，只当本来就该如此。直到进了候机厅，发觉这个地方铺着地毯，沙发柔软，茶几上摆着花，还有漂亮的服务员端茶倒水，同电视里看到的候机厅相去甚远，这才起了疑心。
　　张其瑞漫不经心地解释给她听：“登机入口有好几个而已。”
　　顾湘知道没这么简单，不过她也没什么发言权，便把话吞肚子里，继续老实看杂志。
　　等到上了飞机，顾湘坐在张其瑞旁边。而张其瑞的助理小于则提着公文包朝后面的机舱走去。
　　“他不和我们坐一块儿？”
　　张其瑞淡淡地说：“他是经济舱的票，位置在后面。”
　　“那我们这里是……”
　　“头等舱。”张其瑞说。他一坐下来，就打开笔记本，开始处理公务。这次他为了亲自来接顾湘，推掉了几个会议，剩下的一堆公文的批阅，却是不能再耽搁了。
　　顾湘觉得头皮有点发麻。第一次坐飞机就坐头等舱，简直像第一次吃西餐就给她上顶级法国大餐一样，让她一时消化不良。
　　可是张其瑞一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淡定模样，显然并不觉得头等舱有何不妥。他如此气定神闲，更加让顾湘觉得自己是土包子，不敢乱提问了。
　　顾湘头一次坐飞机，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原来座椅后面有电视屏幕，还有小桌板，椅子可以调节，还可以听音乐。窗户小小的，有块遮光板。
　　“比电视里看着要宽敞许多嘛。”顾湘不禁说。
　　“头等舱，是要宽敞点。”张其瑞说，“要飞四个多小时，怕你坐着不舒服。”
　　顾湘不好意思，“是不是太奢侈了。我其实坐经济舱更合适一点的。”
　　张其瑞的视线从笔记本上移到她的脸上，说：“我本来是想，借着这段时间，和你讲一下旗舰店里的事，让你先熟悉一下那边的工作。但是如果你不习惯，我可以让空乘帮你调一下。”
　　顾湘脸颊发烫，“不！还是工作要紧。我听你安排吧。”
　　张其瑞满意地收回了视线。
　　这时广播里传来空姐的声音，通知乘客们飞机即将起飞，要大家系好安全带，关闭手机。
　　顾湘取出手机关上。她看了看张其瑞，他关好手机，然后扣上了安全带。顾湘有样学样，可是在座位两边摸了一阵，只摸到一边的带子。
　　“奇怪……”顾湘盯着带子发愣。
　　身旁传来啪地一声，张其瑞收起了笔记本，侧过身来，整个身体都倾在顾湘上方。他伸手从座位下把另外一边的安全带抽了出来，在从顾湘手里把另外一边带子接了过来。只听咔嗒一声，扣上了，然后扯紧，把带子固定在顾湘的腰上。
　　顾湘屏着呼吸，心跳剧烈，脸烧了起来。
　　张其瑞神情自若地收回了手，对顾湘一脸窘迫之色视若无睹。
　　好半天，顾湘才喃喃说：“谢谢。”
　　“不客气。”张其瑞说。
　　飞机慢慢滑行上了跑道，随着发动机声音轰然响起，速度急速加快，向前冲去。
　　顾湘只觉得血压一下上升，手心满是汗，浑身如一张弓一样绷紧来。轰隆声中，忽然身体一沉，只见窗外的的地面灯开始变小，跑道，草地，栏杆，还有机场的房屋，全都越来越小，可以尽收眼底。
　　等到顾湘可以看到高速公路和农田房屋的时候，她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缓缓放了下来。
　　飞机飞行得很平稳，她只感觉到耳朵不大舒服。中学物理知识还没忘完，她知道这是气压变化引起的。
　　到这个时候，顾湘才慢慢放松了下来。她随即尴尬地发现，自己以为抓着的扶手，却是张其瑞的手腕。张其瑞的视线还停留在另一只手里的杂志上的，这只手就这么伸着任由她紧抓着，姿态自然。
　　顾湘一惊，赶紧松开了手。
　　“我……对不起……”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了。
　　“没什么。”张其瑞，收回了手，揉了揉手腕，“你第一次坐飞机，总会有些不适应的。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就告诉我。”
　　顾湘的脸又烧了起来。她知道自己手劲挺大的，以前和孙东平打闹的时候，他被打疼了，就开玩笑地叫她是代战公主，力大无穷。
　　她窘迫得只想拉开舱门往下跳。张其瑞却是又打开了杂志，看了起来。
　　空姐挨个发放午饭和饮料。到底是飞机饮食，头等舱的饭也只是能吃而已。张其瑞把蔬菜和水果吃了，咖啡就尝了一口，然后皱着眉头把饭菜推了开来。
　　顾湘见状，不禁有些想笑。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人挑食的毛病，还是没变。
　　记得以前他们几个一同去学校食堂吃饭，顾湘和刘静云从不挑食，孙东平虽然抱怨厨子油放少了盐放多了，但是也能吃下肚子。唯独张其瑞，从来不吃大锅菜，而是另外掏钱买食堂单独做的小份菜。而且他不吃辛辣，不吃葱姜。每次顾湘看他在菜里挑姜丝，就觉得很好笑。
　　刘静云就经常把自己的饭菜放一边，主动帮张其瑞挑葱姜。张其瑞不好意思，可是刘静云总是很坚持。为了不欠人情，张其瑞就总会买饮料，请刘静云喝。又为了不让刘静云误会，饮料每人都有一份。
　　想到这里，顾湘不禁问：“其瑞，你有刘静云的消息吗？”
　　张其瑞浑身微微一震，面带异色地看向顾湘。
　　就这时，机身突然猛地一降，身体一下失重。
　　顾湘慌了身，脑子里瞬间闪过“飞机失事”四个血淋淋的大字，顿时吓得面无人色。
　　可是没等她抓住什么东西，飞机又平稳了，然后又是短时间的上升。上升了几秒，又是一个颠簸，再一个颠簸。顾湘觉得自己不是坐在飞机上，倒像搭乘的是拖拉机。
　　广播里空姐温柔淡定地声音在叫乘客门系好安全带，飞机因为遇到气流而有点颠簸。
　　“没事的。”张其瑞温柔沉稳的声音在顾湘耳边响起，安抚了她的惊慌，“这点颠簸是正常的，很快就过去了。你闭上眼睛，就想象自己在坐车吧。”
　　顾湘深呼吸，顺从地闭上了眼。
　　果真，过了一阵，飞机渐渐平稳，颠簸似乎是彻底过去了。空姐们又开始来回走动，收取客人吃剩的午饭。
　　顾湘睁开眼，轻轻擦了一下鼻尖的汗。
　　“好些了吗？”张其瑞问。
　　顾湘窘迫地点了点头，“让你见笑了。”
　　张其瑞让空姐给顾湘倒一杯热牛奶，然后又开始处理公务。
　　飞机已经冲出了云层，飞在云海之上。晴空万里，云海犹如天界一般。温暖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顾湘一夜没有休息好，眼皮开始打架。没有过多久，她就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
　　张其瑞停下了敲打键盘的动作，侧过身去，轻手轻脚的把顾湘的椅子放倒，然后向空姐要来一张薄毯，盖在了顾湘身上。
　　女孩子睡着了，脸上不再有那种卑微谨慎的神色，显得十分安详放松。顾湘皮肤白皙，被窗外云层之上的阳光照着，一张脸光滑柔嫩，晶莹如玉。
　　她有一种让人愿意亲近的美。张其瑞心想。
　　在她和孙东平在一起的那段最快乐的日子里，她的眼睛明亮，笑容温暖，浑身都散发着光芒。只是这光芒已经熄灭了八年了，也不知道以后是否还有机会，重新将其点亮。
　　顾湘是被张其瑞摇醒的。她懵懂地张开眼，发现乘客们都站起来在取行李。她往窗外望，看到水泥地和机场车，再远一点，还停着一架南方航空的飞机。
　　“到了？”
　　张其瑞有点想笑，“你这一觉可睡得真沉。”
　　顾湘急忙想站起来，却忘了腰上还扣着安全带。她被带子一勒，又跌回了座位里。
　　张其瑞终于轻笑了出来。顾湘手忙脚乱地解安全带，张其瑞过去拍开了她的手，一手扯带子一手拉扣，喀喇一声，安全带解开了。
　　“记着方法，别忘了。”张其瑞提着公文包，起身往外走去。
　　顾湘急忙抓着手提袋跟了过去。
　　在行李领取处，他们和小于汇合。三人取了托运的行李，往出口走去。张其瑞走前面，一直低声讲着电话。似乎公司里有事，正在急着催他快点回去。
　　小于问顾湘：“顾小姐一路上还习惯吧？没有晕机？”
　　“没有。睡了一觉，飞机着陆了才醒过来。”
　　小于笑道：“看得出来。”
　　顾湘没明白。
　　小于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头发，然后大步追着老板而去。
　　顾湘百思不解，伸手摸了摸后脑，摸到的是一团睡乱了的头发。
　　她恍然大悟。
　　可是刚才她和张其瑞两人在出口人来人往处站了那么久，那个家伙硬是没有提醒自己一句！
　　顾湘扶着脑袋唉声叹气。
　　“顾湘？”张其瑞远远喊了她一声。
　　“这就来！”顾湘苦笑，拖着行李追了上去。
　　
　　
　　—远航—
　　
　　
　　
　　海市，繁华的大都会。这里有历史的沉淀，也有现代文明的飞扬。一路从车窗望出去，高楼林立，蓝天白云镶嵌其中，街边店铺云集，行人衣着光鲜，踩着明快的步骤来往匆匆。
　　顾湘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城市。她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的现代都市生活过了，一下子都不知道自己能否适应过来。
　　人们总是那么忙碌，天气这么好，也没有谁为此停留片刻。
　　张其瑞指给顾湘看，“这条路过去就是外滩了。”
　　原来是那么有名的地方。
　　“总店离这边不远，你以后有空就可以过来玩玩。这边夜里很热闹，有些不错的酒吧和餐馆。”
　　顾湘说：“以前总是在电视里看到，还想有生之年一定要来看看。”
　　张其瑞笑了笑，“上海又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地方。”
　　瑞庭酒店的大楼终于出现在了视线里。顾湘贴着车窗望去，不由得感叹，“好气派的高楼。其瑞，你们家业真大。”
　　她的称赞十分真诚，并没有丝毫谄媚的意味。
　　张其瑞微笑着说：“欢迎你加入我们这个大家庭，顾湘。”
　　开车接他们的司机第一次听到张其瑞这么温柔的语气，忍不住从后视镜里打量了顾湘一眼。
　　车驶入地下停车场。顾湘下了车，有点不知所措。她是要第一天就办理入职吗？
　　“我接下来几天要出差。”张其瑞说，“所以我想今天就给你办理入职。或者你想再休息几日？”
　　“那就今天入职吧。”顾湘立刻说，“只是我这样子，去面试有些不大合适。”
　　顾湘身上还穿着旧衣服，头发也有点乱，这副模样怎么好去见上司。
　　“没关系。”张其瑞说，“你走我的关系，直接入职。今天先去见一下人事部的人，办理手续，不急着上班。”
　　张其瑞带着顾湘从另外一个出口上了一楼，走过一个走廊，到了酒店的办公副楼。
　　“你先带着顾小姐去小会议室，别太招摇。”张其瑞说。
　　顾湘很感激他的体贴。她也不想引起过多的注意。如果让同事们知道她是走张其瑞的关系进来的，免不了会让她受到排挤。
　　大厅里的前台小姐看到张其瑞，立刻起身：“张总，您总算回来了。”
　　张其瑞低声问：“孙助理好像是今天出差，人走了吗？”
　　“孙助理是早上九点的飞机，现在都快到北京了。”前台小姐说。
　　张其瑞微微松了一口气，“莫经理在吗？”
　　“莫经理在楼下试菜。新来的意大利厨师今天来上班，主管经理们都凑热闹去了。”
　　“那请她忙完了来我办公室一趟。”
　　张其瑞走进小会议室的时候，发觉顾湘已经把头发重新梳过，还换了一件干净整洁的白衬衫。她不施脂粉，但是面孔清秀，双目明亮，令人一望即心生好感。
　　张其瑞点了点头，“不要紧张。莫经理虽然严厉，但是是个很公正的人。”
　　小于在旁边，眉毛忍不住抽了抽。他跟着张其瑞也有两年了，知道这个老总虽然年轻，但是要撑起这么大的家业，免不了为了竖立威信而格外冷硬严肃，近乎苛刻，对谁都一副公事口吻。
　　张其瑞工作又忙，这两年也不是没有女职员或者女客人对他示好，他也从来都不上心。如今小于破天荒第一次看到他对一个女人这么关照，推掉繁冗的工作，就为了亲自去接人，还事必亲躬地安排她的工作。更别提对她说话的口气，这么温柔和煦。
　　说这顾小姐只是个老同学，骗谁呀？
　　门打开了，一男一女走了进来。女子四十左右的年纪，身材略微发体，穿着深灰色的套装，皮肤偏黄，化了淡妆，神情严肃。男子三十来岁，看样子也是个主管。
　　顾湘他们在门打开的时候就站了起来，一时也没人说话。顾湘紧张了很久，这个时候反而镇定了下来，坦然地接受这两个人审视的目光。
　　张其瑞说：“我介绍一下，这位是大堂经理何经理，这位是人事部莫经理。这是顾湘。”
　　双方打过了招呼。何经理就快要调走高升了，不会和顾湘有太多的交道打，对她也十分和气，“以后大家都是同事了，彼此关照。”
　　顾湘心里佩服得很。对方是大堂经理，她是个新来的小蓝领，谁能关照的了谁啊？
　　莫经理对顾湘点了点头，转头对张其瑞说：“你打算怎么安排她？”
　　张其瑞看向顾湘。顾湘会意，说：“莫经理，我之前在分店工作了四年，离职前是房务部领班。”
　　“做了四年才是领班？”莫经理有些不屑。
　　“她有些顾忌，放弃了几次晋升机会。”张其瑞说，“我给你的资料里有写。”
　　张公子的维护之意这么明显，莫经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张其瑞从来没有安插过自己的人，这是头一次打招呼说要照顾一个老同学，莫经理作为下属，也没必要拦着不让他做好人。
　　“下个礼拜一有一批新员工培训，如果来得及，就让她这个星期五办理入职手续吧。我也好提前把她的名字报给培训部。还是那排进房务部怎么样？工作一阵看看，如果表现好，以她的资历，还有你背书，晋升还不容易？”
　　她话语里的讽刺，让顾湘心里有些发凉。
　　张其瑞冷声道：“工作能力如何，等到她入职后，你自然会知道。”
　　莫经理又看了一眼顾湘。女孩子白净削瘦，神情沉静，虽然衣着朴素，但是气度从容，看得出是历练过、经历过风雨的人。
　　“好吧，就这么定了。”莫经理说，“等会儿她就同我去办手续，再给她安排宿舍。张总还有什么吩咐？”
　　张其瑞面无表情地说：“入职后，她就是你的人。一切公事公办。”
　　顾湘安静地站在一旁，仿佛他们讨论的人不是她一样。她如此镇定，倒是让莫经理对她有几分刮目相看。
　　小于敲了敲手表，张其瑞朝他点了点头，站了起来，对顾湘说：“我很忙，就把你交给莫经理了。有什么事，电话联系。”
　　“你放心。”顾湘朝他一笑。
　　酒店的宿舍是租的小区房，离酒店步行十分钟的距离。因为是电梯公寓，住宿条件挺不错的，还统一按了有限电视。
　　顾湘住的那套公寓两室一厅，加她一共住了四个女生。不等顾湘去购物，小于就把床上用品送了过来，说是张总吩咐的。除此之外，又给她一张交通卡和一张本地手机卡，都充好了钱。
　　小于又说：“已经和你同屋的女生说过了，她不介意屋里养只猫。”
　　顾湘一时说不出来的感激。
　　小于笑了笑，“顾小姐要是感激了，就好好工作吧。张总在好多人面前都给你打了包票的，你可不能丢他的脸呢。”
　　顾湘感慨地点了点头，“我欠他的，真是还不清了。”
　　小于说，“张总这么做，也不是为了让你还债的。他是真心想帮助你的。我跟了张总两年多，还第一次见他对什么人这么上心呢。”
　　送走了小于，顾湘一个人慢慢坐在了床上。
　　实木床，垫着席梦思，十分软和。举目四望，墙壁粉刷得雪白，明亮干净的玻璃窗，厚实的遮光窗帘。地板是烤漆的，光洁整齐。
　　顾湘到处转着看。客厅的沙发是廉价的，但十分干净。厨房出乎意料地简单，看来室友很少做饭。炊具也不多，吃了没洗的碗丢在水槽里。灶台上积了一层油腻，柜子一摸就一指头的灰。
　　浴室不大，到处也脏得很，不过装了浴霸。这让顾湘松了口气。她怕冷，特别是这几年奔波流离，身体不好，更是怕冷。以前住的地方条件都不好，每次洗澡都在遭罪。
　　阳台上晾了几件衣服，洗衣机放在角落，一盆快枯死了的花在秋风中摇曳。
　　顾湘笑着摇了摇头，把花端进了房里，给它浇了点水，然后回房开始收拾东西。
　　晚饭吃的是面条，食材和炊具都是去超市买的。顾湘还动手把宿舍打扫了一遍，把那堆积得都快生霉的餐具洗干净了，又拿滚水烫过，放进橱柜里。
　　晚上新闻联播刚开始不久，室友就回来了。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圆脸圆眼睛，还有几分婴儿肥，皮肤雪白雪白的，看上去十分可爱。
　　女孩子见屋里有人，愣了一下就反应过来了，“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吧？啊呀，什么那么香？”
　　顾湘笑着从厨房里端出一盘烤鸭来，“我看到超市在打折，就买了半只。你还没吃吗？那快去洗个手吧。”
　　女孩子欢乐地叫了一声，冲去浴室。
　　她进去后又叫了一声：“你把这里收拾啦？”
　　顾湘应了一声。
　　女孩子红着脸出来，去厨房拿筷子，结果又大叫一声：“啊呀！你把这里也收拾啦？呀！我的碗！”
　　顾湘探过头去，“都在橱柜里呢。”
　　女孩子回到客厅，脸已经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了，“真不好意思。你一来就麻烦你收拾屋子。”
　　顾湘笑了笑，“没什么。我闲着也是闲着。”
　　女孩子自我介绍：“我叫杨露，杨树的杨，露水的露。”
　　顾湘说：“我叫顾湘。照顾的顾，湘江的湘。”
　　十一年前，她站在高一一班的讲台上，也是这样介绍的自己。那时候她和今天一样寒酸，还被孙东平嘲笑了。心里还想，那个男生真是一点都没礼貌。
　　当时，张其瑞在做什么？
　　顾湘认真回想。
　　张其瑞个子高，座位靠后。他撑着下巴，漆黑的双目，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在他们之后三百多个相处的日子里，他经常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顾湘。顾湘有时候觉得他似乎有话想对她说。但是每次她去询问，不是被孙东平打断，就是得到张其瑞的摇头。
　　直到今天，顾湘都觉得她不懂张其瑞。他的友谊，他的慷慨，对于顾湘来说，都像是意外的恩赐。他和孙东平都是家境不相上下的富家子弟，但是顾湘对着孙东平，就没有这种受宠若惊的心情。
　　杨露活泼，话也多，和顾湘很快就混熟了。她没吃晚饭，顾湘就去给她下了一碗面条，她吃得泪流满面，说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条。顾湘觉得这孩子单纯可爱，有这样的人做室友，倒也是好事。
　　知道顾湘是房务部后，杨露立刻表示这是一份美差。
　　“房务部好呀，VIP的客人都是你们负责的”杨露一脸羡慕地说，“工作量小，小费又丰厚。特别是天天都在有钱人里打转，没准就找到了个金龟婿呢！”
　　顾湘笑：“你言情小说看多了吧？”
　　“这事又不是没有过。”杨露认真地说，“今年初还嫁出去一个呢。” 
　　“房务部这么好，你怎么不去呢？”
　　“正因为好，所以才难进啊。招聘都要求的是本科学历，或者相关工作经验三年以上。外语要好，耐心要好。有钱人也最难伺候了，忌讳又多，又挑剔，给他们做事是出不得错的。”
　　顾湘暗自乍舌。她总算明白了张其瑞帮她帮到了什么地步。难怪公司里几个部门领导会不满了。
　　虽然奔波了一天，可是睡在柔软的床上，顾湘还是辗转不能成眠。
　　天气还不算很冷，盖着被子，不用开空调，温度刚刚好。顾湘闭着眼睛，一下觉得自己还在飞机上颠簸，一下又觉得自己仍在林城那间老房子里。耳边似乎又听到了地铁列车进站的轰隆声，却已经很轻微很模糊了。
　　这是她在上海的第一个夜晚，一夜无梦。
　　日次天阴，推开窗才发现夜间下过雨，地上都是湿的。原来远处还真有一个地铁站，修的是高架，被高楼遮了一大半，昨天没看见。看来晚上听到的声音并不是错觉。
　　宿舍楼低，旁边的楼都比他们这栋要高。顾湘顺着往上望，只觉得那些楼高得都快要伸到天上去了。天空中扶着雨云，细细的雨滴飘进眼睛里，冰凉凉的。
　　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阴雨的早晨，也是这样一个高楼林立的大都市，她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