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复生”这种标签一旦贴在身上,任凭是谁都多了几分仙气。郑局长争名夺利多年,眼看要退休了心也淡了,家里老妻外面情人这种两面人的生活也让他疲惫不堪。然而想不到这一场大病,让他顿悟世情,下定决心浪子回头,要报结发夫妻这份恩情,更想不到的是他断了情人的关系,老妻却也跟他断了关系,一哭二闹三上吊不离婚的,不是老妻,竟然是他郑局。
情场失意,偏偏官场得意,他这点事儿四下一传,比什么职称申报的材料都管用,省城都来了消息,邀请他去参加几个半公半私的饭局,饭菜平常,甚至可以说是寒素,但在座的个个比他来头大。来头大,总大不过阎王爷,郑局在阎王爷的勾魂笔下硬生生逃了回来,这本事这福命不用说了。再随口聊聊政绩,郑局这么多年来也是勤勤恳恳脚踏实地干活儿的老同志,身家清白没出过什么乱子,情人那边人家也硬气,讲心不讲金——何况想讲也没有。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错就改还是好同志么。
一来二去,郑局要调去省城高就的消息传遍了。往他家里跑,给他送礼物送吃喝的更多了,无奈郑局长本来就两袖清风,仔细看办公时还带着一对老妻给他手做的蓝布大套袖,不收礼,不吃请,一是一二是二,搞得人人赞叹,却也咋舌,水太清可养不了鱼,人太清那也就不是咱们凡夫俗子了,别说什么升官调职了,说不定升仙都有份儿。
郑局升仙是不想的,升官倒是一直想的,可是老妻硬生生从家里搬走,自己租房子开小店,卖羊汤面,生意还颇为红火,这事儿让他头疼。忤逆子郑宇宙好容易找到了,听说在省城做什么网站的编辑。郑局想不通,当初逼着他学的自动化专业,好好的一个工科生,咋偏偏去干文字活儿,这活儿没听说有发财的,除非算命测字看风水,勉强算一项营生,要是在体制里面,笔杆子硬也是技术,但你不是不考公也不当老师,披头散发跟老子闹翻了么。老爹都要断气了你才知道回家,不忠不孝,老爹大人大量不计较你,你还不跪着过来求原谅,再给老妈几句好话,就她那个疼儿子的心劲儿,别说跟丈夫复合,跟魔鬼一起过都能把魔鬼伺候得人模狗样。
奈何世情从来不从人愿,郑局每天下了班,臊眉耷眼地去李姐羊汤面那六张桌子腿挨腿的小铺打杂,没杂可打就搬个折叠凳,窝在旮旯,已成一道风景。李姐反倒穿着一身粉团团大花连衣裙,脖子上戴着儿子给买的金项链,出来进去高声大嗓,满面红光:
他走我不求他来,他来我不能撵他走,来的都是客,喝得都是羊汤。
好些主顾都是多年老熟人,这两口子的事也清楚,心里为李姐抱不平的,都不搭理郑局,笑着夸李姐:你这出来进去风风火火,都赶上阿庆嫂了。
样板戏年代,李铁梅算是少男偶像,阿庆嫂就得是熟男的梦中情人,称呼那年代的女人一句阿庆嫂,算是审美上的至高赞扬,李姐听了笑得满脸开花,给老主顾一块大骨头,上面筋头巴脑,最适合下酒。
郑局听了不是滋味,自己肚子饿了没人招呼,他也想吃碗面,李姐一指二维码:微信还是支付宝?有28的有38的,你要那一样?
秀琴,咱俩……郑局当着人不好意思说悄悄话,然而地方太小,他不摆领导的款儿,就立即进入低声下气模式:秀琴,你别这样……我吃你做的饭多少年了,你还能跟我要钱么?
我不跟你要钱,那你是来跟我要饭的?李姐冷冷地问:我开个小店,苦扒苦做,早晨七点开门一直做到半夜十一点,你好意思吃饭不给钱?那么多年都不给钱就算了,现在我都跟你各是各了,你还不想给钱?
唉!郑局急得直跺脚,扫码转了个38给过去,李姐没一会儿就给他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羊肉面,宽汤,葱花碧绿,羊肉嫩香。郑局吃了心里不是滋味,但不得不承认老婆手艺绝,以前多少年竟没吃出来好,也不怪人家生气。
郑宇宙这几天跟上吴大北晃荡,吴大北倒没想到这好几年不回家的忤逆子是个话痨,还没眼色,韩晓云在,他也来,不在,他更要来,一张嘴滔滔不绝:
北哥,你这工作厉害了,我跟你说,搞直播,咱们必须火,你不写小说么,我给你做书,一卖就是几十万,全国闻名,名利就是苍蝇逐臭,一个跟着一个,你有名会有钱,有了钱告诉给大伙知道,立即觉得你牛逼,心甘情愿掏钱买你的书,给你刷游艇跑车,你钱就更多,我操,都用不上一年,灵车司机要是不上一把感动中国,我就躺这,你直接拉我去殡仪馆!
得得得,越说越没谱了还。你说说自己,为啥这些年不跟家里联系啊。吴大北有点烦他,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
郑宇宙愣住了,哑了,一对贼光熠熠的小眼熄了,摸出根烟,跟吴大北对着烟借了火,狠狠吸了一口。吸下去半根,喷出来也是一大团:
……没脸呗。咱爱好文学,文学不爱咱,本来看写网文的都是些什么垃圾,兄弟一出手还不把他们全灭了,也来个年入千万啥的,回家砸我老爸脸上,省得他当个小破公务员还以为自己是天仙,看不上我妈,看不上我,自己在外面搞破鞋他还有脸回家当皇上,一天到晚这个不行那个不对,横竖都是单位里受气,不敢跟别人发泄,就跟我和我妈较劲,我妈能忍他那么多年一半也是为了我,我好歹能从幼儿园到高中一路都念最好的学校,越是这样,我越是想出人头地,给我妈争口气,可是,北哥,你也是搞文学的,写点啥不难,那一天到晚要更十来次,那不是人,就是打字机也做不到啊,我认栽,当个编辑算了,其实我卖书也卖得凑合,攒点钱我想在省城买个房子,给我妈住,我们俩都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那你买了吗?要不买个带学区的,一步到位了。吴大北看他抽完了烟,又给他来了一根。
狗屁!我好容易攒够了首付,房价涨了。女朋友自己买房,分手了,这倒是一步到位,什么出人头地啊,都他妈的被踩成泥了,你说,我咋有脸回来吗?郑宇宙垂头丧气,一脸苦相:
老爷子还来病了,不过我也想好了,他死了……哼,死了我也不会哭的,我就认我妈,我才不认他,看不上我,那是你的种不好……
少扯淡,都是什么屁话,有这么说你老子的?将来当爹,你愿意儿子这么说你啊?吴大北横了他一眼。
我才不要儿子,我早就跟女朋友说好了,不生,丁克,生育是原始的罪孽,我们不做这个孽。郑宇宙的话把吴大北气笑了,想了想,竟也有几分道理。
韩晓云在省城,帮着马思晴换上了那件婚纱,层层纱皱非常娇嫩,一压就变形,王雨诗愣是用一个大纸箱装着运过来的。韩晓云托着衣服,韩晓龙托着马思晴,马思晴已经不在乎在人前裸露身体了,努力笑笑,白牙森森,韩晓云险些泪落,马思晴反而安慰她:
没事儿的,别吓着你就好了。
疾病和手术摧毁一个人,首先是从形体开始的,心灵也许还能咬牙支撑一阵子,但经历你被插尿管,端大小便,下地上个厕所都哆里哆嗦,胳膊上始终留个针头随时打各种颜色的药剂,就算你是铁打的,此时也会对生命产生怀疑。
何况,马思晴从来就不是铁打的,她是水做的。拖家带口,上老下小,本来就比谁都怕死。
好不容易把婚纱穿好,马思晴一身汗,还先心疼这件衣服:哎呀要是发黄了也不知道洗不洗得掉。
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话到了韩晓云嘴边,变成了:能。现在洗衣店什么不能洗,几万块一件的名牌衣服都能接活儿。
你真好看。韩晓龙看着马思晴,低头亲了亲她。一伸胳膊,把她抱起来了。两人总说自己是老夫老妻,肢体绞缠都没什么火花了,然而这些天韩晓龙把她抱来抱去,马思晴再没劲儿也要去抱他的脖子,尽量搂紧,让韩晓龙也省点力。人在此时只剩下肉体,也没有什么比肉体更清楚,什么叫相依为命。
本来他们想借夏美娟家的草地,但是马思晴实在经受不了折腾。眼看大手术在即,她还被打了不少猛药,抑制一下疯狂蔓延的恶性细胞。以毒攻毒,药也是毒,身体就成为毒的战场,什么叫生不如死,这就是。但马思晴绝对不想死也绝对不敢死,死了就看不见马小步了那可怎么办,死了让马小步没了妈,那不管谁亲他疼他,比亲妈终究差了一层。这一层不管是厚是薄,没有哪一个当妈能忍心让孩子受这一层的落差。
马思晴跟马小步视频,总拿出自己最好的状态,可是马小步不管自己本来玩多开心,一看到妈妈,立即眼泪巴巴,还被大人嘱咐得要忍着,不能哭,哭了妈妈会很伤心,他也不愿意哭,更不想妈妈伤心,可是眼泪不听话,他也没办法。
在视频里马思晴跟儿子道歉了:对不起,不不,妈妈不该打你。
妈妈,我不怕你打我,你打我吧,我要你回家,我好想你。
不不,妈妈还不能回家,你要乖,要听爷爷奶奶的话,姑姑不是要带你去报班么,你要好好念书,好好上学,妈妈盼你好好学习,不不,你要记住妈妈的话呀。
妈妈我不要上学,我想去医院陪着你,我想抱你,我要妈妈陪着我,呜呜呜,我想要妈妈。
……
韩晓云给马小步报了个声乐班,有个水平测试是唱世上只有妈妈好,马小步唱得声泪俱下把老师都听哭了,立即决定把他从六人小班改为一对一单独教学,重点培养。韩晓云也惊了,想不到侄子的天赋在这里,韩家马家没有一个唱歌在调上的,何况老外婆还不会说话,马思晴心心念念让儿子写大字,那点好基因也没继承半点,结果人家原来是会唱歌。
声乐老师评价说声情并茂,难得他还这么小就能唱得这么有感情。
然而,换了哪一个妈妈的心肝宝贝,忽然妈妈病倒了,看不见了,再没心没肺的小孩子也立即会感情满溢,深刻理解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这句大白话。
韩晓龙抱着马思晴下了楼,摄影师在花坛旁边支好了相机,韩晓云带着化妆箱,给马思晴好一阵扑粉。人瘦得皮肤下垂,不吃粉,扑了都飘洒下来,掉在地上,韩晓龙的身上。
韩晓龙只痛恨自己,怎么就是拍婚纱照这点事儿自己都没做到呢。
他们俩一成家就生了孩子,两边老人算上,满满一屋子人,还有店铺要打理,马思晴还要上学,要创业,各种大事小情,累得人心里容不下一丝浪漫。韩晓龙跟人拍过婚纱照,以前的女朋友,两个少不更事的熊孩子,就是为了路边婚纱照招揽生意看着好玩,还送水晶相框和钥匙坠,韩晓龙就撒谎从妈妈那边骗来三千块钱,跟女朋友拍了个够,最后水晶相框俩人不敢带回家,钥匙坠他倒一直留了好多年,最后被马小步翻家里的杂物翻出来,他一看,怕马思晴多心,揣在兜里趁夜里没人,在院子里大树根上刨了个深坑,埋了,连同他那一点点仅存的少年旖旎。
他们始终没有像样的合影,只有全家福,一左一右,簇拥着中间的老人和孩子。
他们一直是夫妻,不是恋人,反倒是这些住院的时候,看起来有点恋人的感觉,然而,愁眉苦脸的人,品不出恋人的甜味。
韩晓龙抱着马思晴,他们对着镜头,努力地笑。马思晴轻轻地说:
等以后小步想我了,看看照片,这照片就给他留着,你别要了。
韩晓龙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他只是把她抱得更贴近自己,嘴唇落在她的脸颊侧面。摄影师高声喊:好!就这样别动。
马小步在声乐班正跟着老师学五线谱,果然他上路比别人快,声乐老师不住地点头,心里盘算两个月后有个全市的歌唱比赛,说不定可以把这根新苗子带出去见见世面。
当初,马思晴也是这样被书法老师看中,带出去见世面,获奖无数,乃至成年了还有一份写挽联的收入。马小步觉得唱歌是好,自己学起来也不难,但他小小心眼里,还知道练字才是对的,因为字写好了,妈妈会很高兴,也许妈妈高兴了,病就好了呢。
他又写了许许多多个天下太平,越写越好,虽然比不上妈妈,但也总算比自己最开始涂抹的大墨团要强多了。
哑巴外婆来给外孙送点心,看着外孙爬在地上写大字,那认真劲儿,就跟马思晴小时候一个模样,她不敢打扰,远远站着,看着,哭了。
马小步在声乐班录了几句儿歌,发过去,韩晓龙一边回复唱得真好,一边陪在床边跟着小跑,终于,眼睁睁地看着马思晴被推进了手术室。
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半空中,这些天韩晓龙没有睡好过,但又不觉得困,他脑子的弦绷得紧紧的,中间,他还见了一次毕总,毕总从北京带了一笔新的投资过来,要把幼儿园的规模扩大,在省城再开几家,年底在临省也开新园,统一配班车接送。
毕总见韩晓龙吃了一惊:你自己也得保重身体啊,这些天你可瘦多了。韩晓龙只有苦笑,他没有胖的理由,也没有保重身体的机会,家里有病人,自己不去跑谁会替你跑,就这还是工作的事都给韩晓云一肩膀挑了,不然两头跑,只怕他也得躺病床上了。
幼儿园现在发展双语事业,我找了个新人过来专门抓这一块。Anna,她也是你们老家人,听说到你还说认识,老同学吧。毕总笑笑,心里觉得Anna这种一身洋派在国外住了多年的人,跟眼前这瘦到皮包骨头的本地汉子能同过学,也是件有趣的事。
韩晓龙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上了。当初英文课都得起个英文名,秦嘉嘉的英文名,还是他起的,他的名字,她给起的是Andy。安娜和安迪,岂止是同学那么简单,一度他以为,她就是他的全世界,但这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人既没死,这上辈子和下辈子就常常混到一块儿。Anna在韩晓龙出事后,被爹娘抓了回家,以最快速度送出国,她缩在飞机座位上,足足哭了十几个小时,下飞机时连空姐们都记住她了。身边有位老太太,雍容清雅,满脸同情,开导关照不说,临走还给了她一个联系电话。Anna落地后经过一通留学生必有的忙乱和惊惶,想起了这个善良的老太太Mary,电话过去人家邀请她登门拜访,还给她一份清扫加遛狗的小时工——摆明了就是为了照顾照顾这满怀心事的女孩子。
她从来没有忘记过韩晓龙,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在初恋碰上如此惊悚的情节。她想去忘,也结交了不少留学出来,非富即贵的子弟,也订过婚分过手,但她知道,没有一个人会像他那样全心全意地对她,他们都只顾自己。
Mary在老人院过世时,Anna在那里做义工,唯一去看Mary的是她一个远房侄子,自己开了个小公司赶上互联网风潮,卖了个好价钱,富得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亲情。Anna跟他同居了一段日子,生下儿子,分手费是律师来谈的,因为他已经迷恋上一个模特女友,远赴好莱坞那纸醉金迷之地了。
秦嘉嘉并不难过,在国外这些年,她总算还是拿到了文凭,而且有几个教育方面的资格证书。前男友的钱和社会地位也帮助她和孩子能在不错的私校安身,她教书,孩子念书,爹妈来过几趟,难免喋喋不休劝她嫁人,找对象,又旁敲侧击告诉她韩晓龙出来了,跟一个未婚先孕的女人结婚生孩子,做便宜老爸,工作么,就开着家里的烧纸铺子惨淡经营——没出息到了极点。
她不回爹妈这些话,等二老在澳洲也安顿下来了,有了社交圈子,秦嘉嘉带着儿子,联系了省城一家私立学校,直接杀了回来。爹妈顿足不解,但她只说要给孩子一些中文教育,反正不能靠山吃山,把孩子养废了。
回国来克服了最初的不适感,亲切感便扑面而来。Anna很快便打听到了韩晓龙的近况,本来看他有家有业还蛮为他高兴,谁知他太太的公司不知怎么由姐姐接管了,听说是病了。秦嘉嘉再也坐不住,恰好她也看好幼儿园的产业,经人推荐认识毕总,一拍即合,毕总想不到能捞出这么一个人才来,十分得意,再听说还认识韩晓龙,更是没想到。
韩晓龙想过秦嘉嘉,无数次,但这些思念,终究被孩子的尿布和爹妈的白发冲淡了,被那些元宝蜡烛烧纸房租水电要交的税抵消了,被马思晴的身影给替代了,一度他以为爱就是不可取代,但眼看就要到三十岁的他,更明白他的妻和子,眼下的这份生活才是不可取代的。所以他听到Anna的名字,心里痛了一下,接着就诧异了起来怎么会如此轻微。
秦嘉嘉是在医院遇上韩晓龙的,她为了探病,带了花和礼物。知道病房号,但是不敢进,不知道人家是不是还记得她这么一号人。记得那是尴尬,别刺激了病人,若是不记得,那更尴尬,来了也是白来。多年打磨下来,Anna也是精致轻盈的职业女性,外貌打理得亮眼,张嘴英文中文都很流利,什么场面应付不来。不,这个场面她自问应付不来,在门口一阵阵地后悔。
韩晓龙端着盆出来,一抬头就看见她了。他有点吃惊,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挤出了一下勉强的笑:嘉……不,秦老师。我听毕总说了你回来的事。
他边招呼,边脚下不停,去厕所把水倒了,又哗啦哗啦洗了盆。他手脚麻利,心里空茫茫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身体惯性已经把事情都做了,看在别人眼里,也是一种阵脚不乱的表示。这种表示让秦嘉嘉直接理解为了冷漠,她设想过千万种重逢的情景,但从来没想过他对她会是冷漠的。
不冷漠又怎样呢。他是有家的人了,就像你,儿子都这么大了。秦嘉嘉用力地劝了劝自己,才把那个僵在脸上的表情赶走,换上外国人听到坏消息很同情但不便直说的模样:
啊韩总,我也听说你的事了,我过来看看你太太,也不知道是不是方便。
不方便。韩晓龙很快地回了:后天大手术,现在正打着药。
他又觉得自己语气有点硬,赶紧缓和了一下:这个病也是挺磨人的,对不起啊。
秦嘉嘉点点头:我懂,我在国外老人院做过四年义工,见多了病人老人,其实不管什么脾气秉性,都是渴望别人来看看的,所以我才过来,不过不巧了,这是我一点点心意,你收下给她拿去吧,也许看了心情会好点。
好谢谢你。韩晓龙接过来,拿进去,不一会儿把另一把残了的花拿出来了,正想扔,看了看,又把里面几朵还好的挑了出来。
秦嘉嘉带着点贪婪地看着他,韩晓龙变了很多又似乎一点没变,他不再是当年毛手毛脚的少年,但他天生的心善心软还是那样,连朵花都不丢。
挑完了那几朵花,韩晓龙就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秦嘉嘉笑笑:我走了。
本来她想说:看看你们,都好,我就放心了。可这里实在不是说这种话的地方,她有很多话想说,但一时间,似乎最适合的,也只有我走了这三个字。
韩晓龙啊了一声,想了想说:你多保重。
说着,他跟在秦嘉嘉背后送了送。秦嘉嘉走到电梯前面,先冲着长椅上喊了一声:
Andy!作业写完了没有?走了。
那金发碧眼的小男孩七八岁光景,长得比一般孩子高大,倒是很懂事收了书包,走到了秦嘉嘉的身边。抬头看着韩晓龙,礼貌地问了声你好。
秦嘉嘉抱歉地说:对不起,他中文还不太好,能听不能说。
韩晓龙低头看了看那孩子,又抬头看了看秦嘉嘉,那一眼秦嘉嘉把从前的韩晓龙认了出来,只差一点点,她就忘记了这孩子,这周遭世界的存在,她和他还是当年的少年少女,安娜和安迪。但青春不再,永无可能。
他只担忧马思晴马上要经历的大手术,不知是吉是凶。不信天也不信命的人,这时却很想找个庙拜拜菩萨,临时抱佛脚,万一有用呢?
马思晴迷迷糊糊,做了很多梦,最多的梦都是自己怀孕了,大着肚子,无路可走,在车站逡巡,犹豫了很久很久,才咬牙买了张车票回家。那时,马小步还在肚子里,还是她的一块血肉,但已经懂得时时踢她,提醒她自己的存在。人到底为什么活着呢,人生短短几十年,谁能舍下自己的心头肉?可是,仍然那么多人好好地活着,没有了爸爸或者妈妈,乃至父母双亡,还不是一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忙了吃又忙穿。
她醒来时韩晓龙拿了棉签,蘸着水给她润湿嘴唇,不能吃喝,只是让她略为舒服一点。马思晴侧脸看着他,迟疑着问:
你吃饭了没有?
韩晓龙没吃,但跟以前的很多次一样,他很确定地回答说:吃了。
马思晴又问:现在是晚上了吗?
韩晓龙想说着是傍晚,五点半,但还是点头,说:晚上了。你再睡一会儿。
我不想睡了,我想洗脸,洗头,洗澡,晓龙,我要是死了,你给我洗洗,好吗?我不愿意脏脏的,穿婚纱我都嫌自己脏。
韩晓龙以前听到她说死,总是会生气,会粗声粗气地顶回去,现在已经不想顶了:你想要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会努力做到的。
稍停,他却反问马思晴:你呢,等你好了,那你要做什么?我也好久没好好洗澡了,你也给我洗,行吗?
多大的人了,你以为你是不不。马思晴笑得跌出了一颗眼泪,随即是更多。她抽泣着说:等我好了,我给你洗澡,给你做饭,给你买好吃的,陪不不上兴趣班,给他报幼儿园,开家长会,我还得看看公司变什么样了,还有我爸我妈,这些天了不知道他们好不好,还有爷爷奶奶,小步姑姑,咱们的铺子……唉你说我是不是也挺能干的,我们也有不少产业呢。
那还用说,谁不羡慕我,嫉妒我,还说我吃你的软饭。韩晓龙给她把眼泪擦干:所以,我们得好好的,这个手术做完,再熬一段,医生说就进入康复期了,那就问题不大了,你本来身体底子好,养一养,咱俩到时候都去跑步,领着孩子一起。
嗯,行!我在大学运动会还得过长跑第五名呢,我不会丢脸的。马思晴把眼睛合上,又睁开:晓龙,如果那时候,我遇见的人是你该多好。
现在更好,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思晴姐,你得加油啊。韩晓龙半开着玩笑,看着她那张惨白失神的脸。
韩晓云接到警察局的电话时,正在忙一桩钱不多但麻烦特别多的丧事。死者家外有家,而且互相知道对方存在,原本相安无事,但死者一撒手,两边都争相来求认可,要在自己家里摆灵堂,搞仪式,但亲戚朋友也没有要两头跑的道理,于是各种协商后决定找公司承办追思会。
这个追思会上,谁站什么位置,谁可以致辞,谁要率众鞠躬感谢来宾,谁收那一方来的白包……各种精细环节,统统都牵动人心,都能归结到核心问题上去:谁才是正宫娘娘。因为皇帝已经有人做了,所以女人们要争抢这个娘娘的宝座,务必把同类比下去了,踩服了,才算自己的人生成就。
这些事韩晓云办婚礼就见多了,所以也不觉得奇怪,倒是她一样样处理安排,让吴大北叹为观止,还有这种操作,他是打死了也想不出来。
警局打电话的也是个男声,但很陌生,韩晓云先回答了他几个问题,听说还要回去配合调查,也很配合地说了声好。反而让那边觉得不好意思,韩晓云说:
没什么,现在是您负责这个案子了吗林警官,不知道我方不方便问一下,原来的丁警官去哪里了?
丁一鹤自己申请调动,还在系统内吧,但不再负责原来的工作了。那边说的也很含蓄,韩晓云知道自己不该再问了,谢了人家就挂了。
我陪你回去一趟?吴大北问韩晓云。韩晓云很诧异:这还用陪?我买张车票就回去了,这些年我都是……她把一个人仨字咽了下去。吴大北就在她面前,她知道自己再向前一步,就不再是一个人。
可是这一步她迈不出去。高家杰还挡在他们中间,看不清但也绕不开。
回家一看门厅和阳台交界处多了个神龛,韩妈妈每天早起,做饭前先给菩萨上香。韩爸爸洗漱后也先去拜一拜,上个香火。
马小步被严防死守,早已明白菩萨的重要,所以没事儿经过路过,也给菩萨敬个礼。他最近学声乐,跟着老师半通不通地学了几首歌,家里也天天开着音响,反复放。韩晓云一看之前给他买的新衣服又穿脏了,打开淘宝,找了家童装店,一口气下了十几单,连衣服带鞋子都买了。
马小步在旁边蹭着看,说:给我买领结,我要这个西装搭配领结的。
嚯行啊,不不你知道打扮了。韩晓云把他点着的那几款都放进了购物车,买下,平时没什么给自己花钱的地方,为了孩子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不是打扮,我老师上台唱歌就戴着这个,还穿燕尾服的。马小步一脸神往。
韩晓云看他精神不错,也觉得高兴,不料接着他说:我要去参加比赛,拿奖状,给我妈妈看,妈妈看了一定会很开心的,她开心了,就不会生病了,对么?
被他那对期盼的眼睛看得心酸,韩晓云说:对,宝宝说得最对了。
小时候韩晓云一直叫他宝宝,长大了才叫不不,小步,这一次又叫了宝宝,马小步就知道是姑姑疼他,他却把脖子一梗:我早就不是小宝宝了。
吃了饭韩晓云进厨房,一看妈妈还在洗碗,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妈妈那里有洗碗机啊,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你要是不用,那这机器咱不是白花钱了。
本来就是白花钱,洗几个碗费什么事儿了,你那机器费电费水,那都是钱!我还没懒到那份儿上,非得别人伺候我才行,哼。韩妈妈一贯对女儿没有好脸色,这回更是扳得一丝笑容也没有。每次只要看见这张古板里带着厌弃的脸,韩晓云就觉得自己和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一无是处。
她不想说什么了,爱用不用吧,反正你做的永远都是错的。她默默地把厨房里的东西收拾了一下,看到米和油不多了,又上网买了补货。也不想告诉妈妈了,反正说了还是被骂,那还说什么。
韩妈妈反而先开了口:你要有空,去省城看看马思晴,这一次的手术也不知道什么样了,我们都不敢问。你去看看她,我这有钱,你给她拿上,买点什么吃吃。这些天真不知道晓龙是怎么熬的。
韩晓云答应了一声,也是冷冷的。她知道妈妈惦记儿子媳妇没有错,但她总是会想到这份关心不是给自己的,是不是我也病倒了,绝症了,你才会多看我一眼?才会后悔这样对待我?这想法总会情不自禁地冒出来。
你去就自己去,别跟吴大北在一块儿。你啊,我是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韩妈妈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口吻,会让人错觉韩晓云是杀人犯,韩晓龙才是上进青年。
不知道那就别说了。妈,我没什么不好的,他也没什么不好的,两个人在一起睡过觉,不见得就非要结婚才行。韩晓云知道自己又进入两败俱伤的反抗模式,总是这样的,你总是忍,但总是忍不住。
呸,你说这话要不要脸了还?韩妈妈做梦也没想过要跟女儿讨论跟男人睡觉的问题,脸都涨红了,险些打了一个碗。
你说你一天到晚有点正经事没有,跟你一样大的两个孩子都生好了,人家也上班也工作,也有开店做买卖的,那样的更自由,还有生三个四个的,哎呀你看看你,都是些啥?你是想气死了我,你就清静了,没人管你了,你可自由了!韩妈妈电视看得多,也知道年轻人无非想要的就是那点爱来爱去的自由,你爱就爱去,总不能爱个司机吧,就算爱了,老大不小了,不结婚生孩子,这还能算个正经人?
我不觉得结婚生孩子就是正经事,大多数人一件像样的事儿都没干过,还不是这么稀里糊涂的活着?生了孩子又怎么样,生了不好好对待,不如不生,不应该生,这点事儿都没想明白,还说什么正经事?韩晓云知道自己又较劲了,无力,无奈,但不较还不行,较劲不较劲都是要被这些话打倒,那总得反抗一下,至少别倒得那么狼狈。
又来了,我就知道你是这个死样子,我自己养的白眼狼我自己知道。韩妈妈也对这样的模式麻木了,她愤怒但是没有眼泪了: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念了点书就了不起,在北京有个差事,买了个房子,啊你就了不起啊?你就可以看不起爹妈,看不起我,我的话你说一句你就顶一句啊。你大了,我打不了你了,你就张狂了,有这样跟自己亲妈说话的没有?学校老师教你的,还是北京城教会给你的?你听着啊,我管你是为了你好,你这点破事你妈不操心谁给你操心,一转身都捂着嘴笑你知不知道,人活脸树活皮,你这么乱来,是想不要脸是怎么着?你看马思晴倒在医院了,至少还有晓龙伺候着,有小步惦记着,亲的热的,不管怎么说有这些人吧。你有什么?唉我和你爸爸还能活几年啊,等将来留下你一个人,万一也这么病了……你连个身边的人倒杯水给你都没有啊……你就知道顶我,惹我生气你就报仇了,你就这死样子,从小就记仇,记你亲妈的仇啊……
她还是伤心了,撩起围裙擦眼泪。这可怜的动作更让韩晓云厌烦,一万句话都在她心里整装待发,杀出去,杀个鲜血淋漓,可是,她没了力气。同归于尽又怎样,她难道就能改变事实么?事实就是她的妈就是这样的人,嫌弃,打压,不待见她,却自以为对她好,甚至自以为这就是爱。
韩晓云上楼收拾了些东西,对着电视机前的爸爸说:爸我走了。
啊你……韩爸爸本来想问她这么晚了上哪儿去,一转念却又不问了:那你自己小心点,看着点路啊。
马小步却跑上来抱着腿:姑姑,别走,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韩晓云心里一酸,无论如何狠不下心,她发力把马小步一抱:你更重了你小子,都吃些什么?长得这么快。那走吧,姑姑给你洗澡,给你洗头,给你念书陪你睡觉,好不好?
韩妈妈本来听说女儿要走很担心,一看她又不走了,也就不再说什么。默默地去摆好澡盆,放水,把马小步许多戏水玩具放好了。
马小步并不难伺候,就是略娇气了点,大人宠的,他还自己笨手笨脚地望身上搓浴液,搓起许多泡泡,韩晓云能洗的都让他自己洗,洗不到的她才给他搓搓。马小步高兴了唱儿歌:我爱洗澡乌龟跌倒,噢噢噢噢~
范晓萱的歌现在还在唱啊。韩晓云嘀咕了一句。
马小步听见了问:范晓萱是谁啊?她也是小朋友么?
韩晓云想起学生时代那些小魔女的专辑,温柔地对马小步说:是,范晓萱永远是个小朋友,好可爱的小萱萱。
我也有同学叫萱萱。姑姑,你说,我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我会乖的,我很乖我妈妈就会回来了对不对?
马小步保持着追问,他一直希望,问着问着,妈妈忽然就出现了,忽然就来到了眼前。
妈妈会回来的,宝宝,而且啊,不管你乖不乖,你妈妈都爱你,病好了就马上回家来看你陪着你的。韩晓云用一条大浴巾把马小步裹了起来,只露个小脑袋。
这次马小步没有反驳被叫了宝宝,他把一个手指头含在嘴里,更像小宝宝了,既然姑姑说了,那妈妈就一定会回来的吧。他边听着姑姑放的儿歌边睡了过去,在梦里,妈妈正对着他笑,把他搂在怀里。
韩晓云回了自己房间,睡不着,给王雨诗打了个电话,王雨诗劈头就说:
我正想找你呢,你对门那家还记得么,天天装修震天响那个?害得我租房都不好往外租。他们停工了,小两口闹离婚,装修了一大半不知道谁给工钱,工人们还隔三差五去闹呢。不过物业告诉我说来了个投资房产的,想买了这个房子再买对面小户型,打造民宿什么的。你有兴趣卖没有?
卖房子?……韩晓云差点脱口而出卖了吧。但她想了想,还是说:我再等等看吧。
对门小两口也有点意思,都是爹妈出的钱,所以根本不在乎,说卖就卖,卖了好分,就是都不想让对方好过,就在工钱上面扯皮,可那些工人都是拿电钻的,不给钱真敢玩命,哎哟这些天物业被折磨得不轻。其实我有点想买,你们小区环境不错,还有学区……
好啊,趁我不在,你要把自己嫁了是不是?韩晓云精神一振,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王雨诗看起来风风火火口无遮拦,要论起来,比她浪漫天真。只是她的那点天真早已小心翼翼收藏在精明的背后,轻易看不到。
哪儿那么容易……我遇到个人,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吃个饭,你也帮着看看。王雨诗话里有一丝娇羞,那是假装不来的。韩晓云知道这是大局已定,当即答应:
好,我后天就回去,警局找我问话,我也正好看看他们查案查得怎么样了。
警局……王雨诗这才想起来高家杰的事,心里瞬间涌起歉意。高家杰她是很熟的人,好朋友要嫁的人,她私下评价最适合当老公的宅男,觉得要是到了生育死限,找个这样的结婚生孩子也不错。
然而这才没多久,她早已把他忘了,还兴致勃勃,本来想追问韩晓云和她的司机之间的八卦。
对,公安局那边换人了,以前的丁警官调走了,现在是林警官负责这个案子,可能是案件性质变了吧,现在还有网络金融口的警察在跟进。韩晓云自己也似懂非懂,就尽量把林警官跟她说的信息一股脑倒给王雨诗。
网络金融我真一点不懂,以前高家杰那么多同事,他们天天一起上下班,玩游戏做兼职什么的,你没问过他们吗?王雨诗隐约感觉到有点不对劲。
没有。我问过,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韩晓云热泪滚滚而下:你知道吗,我最不服气的就是,他在外面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别人都觉得我是他最亲近的人了,可我真的什么都不清楚。我觉得自己很失败,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我不配什么恋爱结婚,我这样,跟他在一起,我就是个傻子,我不认识他,连自己也不认识了。我看到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很多人都想活,但没办法活,可他为什么要自己去死,为什么死了的不是我?
她哭了起来,没有什么顾忌,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在用出来,变成眼泪。王雨诗在那边默默地听着,伶牙俐齿的她第一次不知道怎么劝说老友才好,此时无声的陪伴也许最佳。
大事能扛,小事能忍,韩晓云一直以来的信条在崩塌,因为这人生永远比我们预料的复杂,有扛不下忍不了的时候。谁的情绪也不是一卷行李,需要的时候铺下来睡在里面,不需要了就可以打包扔掉。
第二天起来时,韩晓云发现妈妈早早做好了饭,是她小时候喜欢吃的汤年糕,因为平时很少吃这个,马小步很兴奋,吃了大半碗,大人越是说吃了不消化,肚子痛,他越要吃。韩晓云食而不知其味,吃了几口就饱了。
那一家的追思会挑选的地点非常新颖,是本城市中心里已经濒临废弃的一个电影院,建筑老旧,但带点俄式风情,所以反而很有味道。一进里面有教堂式的穹顶,铺了深蓝色的地毯,竖起一排排雪白的幡,台上点着许多白蜡烛,温馨中别有一种庄重的感觉。
地点的特色就是大,大到每个人进去了都觉得自己渺小,说话声音都变得轻轻的。
打算看热闹的亲戚们彻底失望,因为两边争做正宫的女人并没有当众手撕对方,而是按照流程一个感谢大家到来,另一个压轴宣布追思会结束,分遗产要闹上法庭的两家兄弟姐妹,肩并肩站成一排,鞠躬致谢。
韩晓云心想,之前给他们劝的话还是起了作用,人活脸树活皮,老家的话现学现用,总不能为了自己家里的事,在外人的面前丢脸。丢脸的话是谁也听不得的,这是老爷子的送终大事,没有谁愿意丢他的脸。
说起来这去世的真是奇人,两边相安无事许多年,后来甚至过年还一起吃饭,倒比别人家热闹得多。要说是钱作怪,当然他资产不少,但资产不少的人未必有这样的本领,想必他也还是对家庭有付出,也许是双份儿的,谁知道呢。
末了放了一段小孙女的钢琴曲,逝者最爱的喀秋莎,本来是首热烈情歌,放慢了弹,格外凄清。来客们被感染到,大家排队拿了门口的白菊花,每人一朵,献在灵前。
不言不语的原配买下了店里所有的纸人纸马,纸别墅,跑车,新出的手机电脑都有,店员给她推荐:您看这款是新来的,这是苹果电脑。
时代进步,我们盼望走了的人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有现世的享受,韩晓云想起以前纸活都是姑婆手工慢慢扎,有时自己半夜醒来上厕所,也看见她一个人静静地在那里折纸,做成金山银山,童男童女,大牛大马,亭台楼阁带着小花园。也有客户哭得天愁地惨,一定要定下许多衣服,一年四季,有棉有纱,因为老人一生太辛苦,一件衣服穿了几十年都舍不得换。
最后家属向她致谢,两边都没想到,真就没打起来,表面和平下积怨已久,都盼着有个出口发泄,但是没有打起来,这丧事办得体面,温情,有好几个亲戚随后来打听价钱,这是会过日子的人精明的本色,先问好了,万一家里老人有什么动静,便知道到哪里来找可靠的人。
韩晓云把这些人一一送走,累得仿佛抽筋扒皮。吴大北却让她去看新鲜,是网上一段视频,一位外国的年轻女子,打扮是吉普赛的风格,坐在那里面前有个盆,里面烧的却是中国的冥币。
国外现在也流行起这些了,你能想到么?外贸公司来找印刷厂了,咱们负责推荐一些时下最受欢迎的殡葬产品,让他们批量生产,好拿出去卖。吴大北看着韩晓云的脸,盼望这个消息能换来她笑一笑。
那好啊咱们赶紧选吧。如果能在国外找到下家,那咱们不是直接可以卖给他们,何必经手外贸公司呢。你跟小杜聊聊,现在小孩子们都喜欢国外的网站,看看他能不能找到对口的买家。
韩晓云毫不惊奇,中国的婚庆用品早就出口全球,廉价的珍珠首饰,钻冠,以假乱真拍个照算数,做得栩栩如生,哪一个新娘看了不动心。现在轮到死者,生者为生者消费未必慷慨,但为了死者多半都很大方。
一来是一生一次,你以后再也不能为这个人花钱了,二来是谁都有死的时候,东西是买给死者,也用来安慰自己的。
这是一种心理安慰,直接,有效,似乎焚烧就能把纸扎的东西都带去彼岸,让自己的亲人可以放心享用,过上比活着的时候奢侈得多的生活。以前讲究的大牛大马,是生怕亲人种田不便,吃苦受累,现在都是跑车别墅,飞机火箭都有。没有人种田了,牛马也就瞬间被淘汰。
冥币越来越大额,现在都是亿元面值,有笑话说,清明节又引发阴间的通货膨胀,其实这并不好笑,因为,如果是真的,那通货膨胀必须也是真的。
我们宁愿相信是真的,失去了最亲爱的人,唯一的安慰就是我们相信这些给他们料理的身后事会让他们梦想成真,人活一生,谁真正过得是自己梦想的生活呢?
事情办完,一天又过去了,韩晓云坐在车上,吴大北看看她,说:我带你好好吃一顿吧。
我没胃口。韩晓云心里在算钱,省城郊区那边也有印刷厂,看他们网上的广告价格,比现在用的印厂要低。一出一入,一批活能差出去一万多块,这一万多还能再请个人来帮忙。她上次在冯老师家见了诸多土木行业的精英,年轻有为的实习生们,自己眼界不觉也高了,盘算如果找个大学生来,不知人工几多。
来,就这。吴大北把车停下。韩晓云一看,是市政大院后面的小街,一个不起眼的小铺挑了个幌儿出来,红底白字:李姐羊汤面。
吴大北进去熟门熟路地打了招呼:李姐,忙啊,宇宙呢?又回省城啦?
去乡下给我拉羊去了,大北过来啦,今天有新鲜的羊血汤,姐给你来一碗。李姐穿着明黄色衣服,新烫了头发,眉眼也描画上了,猛一看年轻了十来岁。
老板娘真漂亮。韩晓云跟在后面补一句议论。别管屋子里多嘈杂,这样的赞美李姐总能听见,她赶紧打量了韩晓云几眼,乐了:
大北行啊,看你找这样的女朋友,又好看又会说话,我就说怎么介绍对象你都不要的,有人了都。哎宇宙要这么省心可就好了。
有人给拉了椅子,韩晓云坐下,那人还跟吴大北寒暄了几句,就听见李姐又跟别的客人大着嗓门说话了:什么我老板啊,不是我老公了,我前夫!
听的人一阵笑,李姐嗓门更大了:离婚证都扯了,咋不是前夫了,对你们年轻人都叫前任是吧,那就前任,反正现在不是了,我单身。
李姐那你还要相亲是咋,我有个亲大爷是大学老师,老伴没了都快十年了,要不介绍给你啊。
行啊有空你带来给我瞅瞅,不过吃饭不能不给钱啊。李姐一说,大家又是笑。
吴大北去厨房帮着端汤,一看锅上面还挂的手机,李姐手脚不停把羊血汤盛出来撒一把香菜,说:宇宙给弄的,拍了还能挣钱,我开始以为他瞎说,谁想到真有人给钱,上个月有五千多呢,还有咱们这边不少客人就看了这个过来吃面的,哎你说这孩子懂得就是比我多。
姐你真行,几天没见都网红了,以后我得多跟你学学。吴大北把汤端进去,李姐跟在后面给客人端面:啥网红啊,抓挠几个现钱,我还得买房子养老呢。
唉……角落里的郑局长叹一声,李姐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接着笑脸欢迎新进门的老客人,一边随手把桌子收拾了,擦干净了。
韩晓云本来不爱吃羊肉,怕膻,然而不知李姐怎么整治的,只有嫩和香,她靠着碗边吸溜了几口汤,撒了些红油,就挑着面吃起来了。
这还有羊血,也好吃。吴大北把碗给她推过去,看着她吃,自己倒不觉得饿了。
那是一个大碗面,按说平时她吃个小碗就够了,这次吃得只剩下点汤,食物妙用无穷,其中之一就是饱暖后的舒适感几乎可以等同于幸福,我们中国人喜欢吃,问候都问吃了么,吃饱了,天大的事也算了,至少这一刻美满富足。
郑局,你吃过了么。吴大北觉得不跟人家说话也不好似的,毕竟郑局每次见他都一脸拜见救命恩人的表情。
还没……她跟我收钱,啧,你说说,丢人不丢人。郑局小声说:这都多大岁数了,没事还看书,说要准备去高考,八十岁学吹鼓手,有这样的没有?老夫老妻了,闹一闹就算了,还没完了呢。
吴大北心说要不是您对不起人家,李姐这么实心眼的人能给你出这幺蛾子?但他没法说,转移话题:听说您就要调去省城了吧,真好。
嗯这倒是……郑局不觉面有得色:小吴兄弟,大北,命运这个东西是有的,可能也就这个月吧,我就去那边履新了,你到省城,找我,我要是不招待你个吃喝,那都对不起你救我的命。
咱说好不说了,您又提这事。李姐爱学习,那才好呢,那叫有追求,看人家创业这么红火,还搞直播挣钱,工作这么忙,还惦记学习,多少小年轻都比下去了,这是地道的正能量!吴大北看李姐放下面过来听说话,有意放开了声音夸。
拉倒吧这么大岁数,就算考上北大清华,念完那都多大了?好么人家都找工作,你这都退休了,瞎折腾啥……郑局还没说完,一侧脸看见前妻对着他冷笑,吓得一声也不敢出。
许你折腾,就不许我折腾?自私到家了吧,你一辈子自私自利,我牺牲自己成全你,你不领情还把我望脚底下踩,当个破公务员了不起啊,公务员你也是给老百姓服务,叫人民公仆,你回家充什么臭大爷呢?供着你,哄着你,捧着你,这么多年我早就受够了,你说我不行我偏要做给你看,你看我卖面挣钱行不行?你看看我自己养活自己行不行?李姐把抹布啪啪望桌子上甩,气势雄浑。
秀琴别这样,人都看着呢……有啥事咱俩不能商量的。郑局拿出对待领导的态度,那是铁石人都化成水。无奈李姐不领受,看都不看他那谄媚的表情:
大碗面38,小碗28,想吃自己扫码!
韩晓云听了,扫了个码连吴大北的都付了。又问李姐羊血多少钱,李姐笑咪咪地说:送的,免费。好吃以后你再来吃,啥钱不钱的,你不用跟姐客气。
姐咱不能这样,我反正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必须得付钱,当初我开餐馆没做起来,还不就是朋友来吃不要钱,脸面薄也不好意思讨欠账。吴大北头一次说起自己创业失败的经历,确实时间久了,说起来没那么心痛了。
你别给我来这套,别人钱我能不收么,我这里连折都不打的,咱们是什么交情,过了命的交情,想免费给你做碗面吃你都不让,还老偷偷结帐,哎,大北,你这孩子,找的也是这样的姑娘,心地太善了,在世上都是要吃亏的。李姐说着,动了感情,眼泪花闪动。
就是,你救了我的命,咱们自己家的店,能不……郑局的话都没说完,就被李姐打断了:
自己家?你吃面照样交钱,谁跟你是自己家的?你以为大北把你救回来了,在我心里你却死了,我经了这一场事,才是再世为人,大北是救了我的命,让我知道现在做人的好滋味,以前太傻了,就恨自己醒来得晚,早我就该这么活,对得起我自己!哼!
李姐过去给另一个客人收碗,一边大声问:你家大爷,大学老师那个,什么时候带来跟我见见。别笑,我一把年纪了还涂脂抹粉嫁人啊,我才不想,我是想问问老师教什么课,听说也有成人高考,学校里是怎么给安排的,能不能晚上去听课……
韩晓云跟吴大北自己收拾了桌面,一走,立即有新的客人坐上来,外面两条板凳上不少时髦男女,都是等着来喝网红羊汤的。
夜风一吹,韩晓云才觉出来自己吃得有点过饱,吴大北问:好吃不?韩晓云点点头:回头买几斤单独的肉,再拿瓦罐来买点羊汤,拿回去给我爸妈吃,还有,小步外公外婆那边我也送点去。
好办,网上下单就行,郑宇宙这小子灵光得很,给他妈网上同步开店,说这羊肉一天就卖百十斤的,还得预约了才有。不过我去了肯定随时都有,咱可以刷脸。吴大北自豪地一挺胸,心里觉得起死回生这事带给他最好的好处就是这了。
你那么黑,刷脸不一定能看得见。韩晓云忍不住跟他开了个玩笑。
那你把化妆品匀我点,抹抹就白了。吴大北伸出手一把把她揽在身边,想蹭她的脸。韩晓云很被动地跟他蹭了蹭,在外人眼中,也只是一对趁着夜色亲密旖旎的寻常男女,但吴大北知道,她僵硬,不情愿,还带着点讨好在顺从他。他就把她放开了。
要到什么时候呢?吴大北发动了车:什么时候,你才肯承认现在是我和你好,没有别人,韩晓云,小时候你就是个死心眼的小野人,长大了还是这么个德行。
那你小时候拿我没办法,现在还是拿我没办法。韩晓云小声地回了他一句。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要跑,你还追着揍我。吴大北想想,笑了:我妈那时对我说,是她喜欢你,自己还不知道,说女孩子打得不痛,就打几下吧。我说怎么不痛啊,打得很痛的。以前后背痛,现在这里痛。他指指心口。
韩晓云看着窗外的夜景,心想谁的心不会痛,谁又能看到谁心里的伤口呢。
隔壁铺子打点得气象一新,店长还安装了新的卫浴,让客人一进门就有温水洗手擦脸,精神一振。每每办丧事的人都是风尘仆仆满面泪痕,这一招就暖了很多人的心。韩晓云跟会计对了账,又嘱咐给韩晓龙打十万块钱过去。
晓云姐,你对兄弟真好,人都是等着开口要才给,还说是借的,你这自己望外面送。咱们最近生意是好,可冬天就不见得了。会计也有一番感慨。
冬天大家更需要室内环境,我跟电影院那边谈了,回头咱们包下来半年,做起起来效果更好,还会有更多人来。而且刚办完那家,有个亲戚是老人去世都十年了,一直遗憾没有好的葬礼,现在条件好了,也想给办追思会。你看,这样的生意空间也是我们以前想不到的。韩晓云说起这些来,自己便不把那十万块放在眼里。
哎我怎么就想不出来这样的主意,本来我以为那家还不得掐得头破血流的。会计说。
这是办婚礼的心得,环境越庄重,地方越大,人就越会对自己有点要求。那个电影院说火爆的时候能容纳上千人看电影,这区区几十个人进去不算个事,家属们望舞台上一站,谁还好意思撒泼打滚的?韩晓云笑笑,勉励了会计几句,自己起身回了小房间,拿了几件衣服装进包里,准备出发去省城。
路上电话响,一看是爸爸打来的,说网上买的米,油,孩子衣服都到了,还有人送来羊汤和羊肉,也不知道是不是送错了。
没有,爸,我买给你们吃的,多吃点,补补。我还送去不不外公外婆家了,你们不用特地跑一趟分给他们了。这几天我不在家,盯着不不好好上学。韩晓云嫌自己罗嗦,可这些话似乎是自己跑出来的,不由自主。
哎,哎,你自己当心点,跑那么远的路……韩爸爸说着,自己也觉得没味儿,韩晓云自从高中寄宿,上大学都没人送过,走南闯北,好像从来也不需要他们牵挂,这点可怜巴巴的关心显得多余。
嗯,爸,我知道了。韩晓云挂了电话,忍不住想,如果是妈妈每次跟她说这么几句软和的话,哪怕给她一点点多余的关心,她也会马上原谅她的所有。
省城医院里照样川流不息,到处是患者和愁眉不展的患者家属,韩晓云还看到了自己的同行,有带着殡仪服务牌子的男女不时在楼梯口处晃荡。生老病死,人生难免之事,落到这个行业里,工作也就是工作吧。
马思晴的手术做得很好,她醒来后虽然虚弱,但状态比术前要好。医生确认了癌变组织已经完全切除,观察期继续治疗,接着就是康复期。
这病十年以上的存活率很高,算是幸运的。医生安慰韩晓龙的话只让他打了个寒噤。十年,十年以后马小步也才十五岁……他不敢再想,眼下能活着就是最好的啊。
韩晓云带着花进了病房,坐在马思晴边上,看着她笑:这下可好了。你放心吧,家里都挺好的,不不想你想得不行,我本来想把他带来,怕他没轻重别影响你养病。过几天吧,过几天让他来,跟你好好亲热亲热,真是!
马思晴也笑了,那个惨白的笑容里略带着喜气:
晓云,你对我真好,总想着我,还给晓龙又打钱过来,我有保险,能报销回来一些……刚才我也给我爸妈报平安了,他们还说,你给他们买羊肉吃了……
思晴,你不能这样,别人对你一点好,你都这么堆在心里,挂在嘴上,你受不得别人对你好,是你怕示弱,怕自己成了被人照顾的人吗?那以前,怎么你照顾着这一大家子人就行,等你病了,有了难,我们也照顾你一点就不行吗?韩晓云心想自己也是一样的脾气,别人对你坏你有办法应对,毫无回报对你好,只想跑得远远的,大哭一场。
是。马思晴脸上露出点调皮的神情:现在轮到你教训我了,吴大北怎么没来?
看看,病还没好利索你又开始八卦了。韩晓云笑她,极力把气氛搞得轻松点。
你猜手术后第一个来看我的是谁?马思晴问。
毕总呗,你老相好。韩晓云存心开她玩笑。
也不算错。他跟谁一起来的你猜不着了,是秦嘉嘉。晓龙以前的女朋友。马思晴说起她来,脸上竟然起了血色。
哎你歇会儿再聊吧,这人真没眼色,她来干吗啊。韩晓云心说来给马小步当后妈还早点儿,就韩晓龙那样的还能让人惦记一辈子是怎么着。
你误会她了。嘉嘉人很好,她在国外做义工,有不少陪护上的心得,很会安慰病人,最近她还在翻译一本书,把翻译完的几章打印出来带来了给我,就是得了癌症之后的心理疗愈。马思晴说着,伸手指点床头,韩晓云真看到一叠打印纸在那里。
那真好,这也是想不到的。让我觉得自己很小人。韩晓云不由得有点惭愧。
她要去上海做培训了,顺便考察那边的环境,好的话我们集团就在那边也选址,开幼儿园,双语的。马思晴说起来还有点激动:
我躺在床上了,世界在变啊,这场病让我不能动了,可是事情都有人在做,人家也没耽误什么。我得赶快好起来……
你说得太多啦,累不累?韩晓龙走过来,给她喂了几口水。
韩晓云起身说:你们都好就行了,我回趟北京。这边店里你有空也去看一眼吧。
韩晓龙也觉得情况开始好转,开始惦记买卖了,点头答应,又问:你们真把那个电影院谈下来了?
韩晓云说:刚才吴大北给我电话,说包半年没问题,有拆迁风险但是也说了好几年,到现在都没拆。
下了火车,韩晓云先在麦当劳买了份套餐吃了,连大杯冰可乐都喝了下去。她需要食物填充自己,鼓起勇气。人生究竟还能有多少不幸,还是说,像自己这样,能有一口带肉的汉堡吃,就算是很大的幸运了。
是幸运吧,包括降临在你身上的不幸,也可能只是要试一试,你是不是有这么大的力气去扛。就算你一时被压垮了,慢慢地,你也就扛起来了,活下去了,是的,既然没死,还活着,这就是一种幸运吧。
林警官很年轻,个子略矮,带着眼镜,如果不是身上那套警服,他就是个程序员,跟高家杰他们是一类人。韩晓云跟着他进去,做了一些例行问话。
他有个同事,叫TT,你知道吧。林警官问。
知道啊。我这一段回老家去,没跟他联系,怎么了,他还好吧。韩晓云不知道这时怎么忽然说起TT。
看来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林警官仔细地观察过她的表情,才字斟句酌地说:
高家杰牵涉的是一桩我们查了很久的大案,这个网络洗钱的途径非常隐蔽,指向的都是国外的服务器。他们的手段是伪装成比特币交易,在后台程序操控比特币的价格,这样人为地制造价格差,让大量资金流到国外。这个事上面早就关注到了,但是一直没有找到具体的人,因为必须承认这些人的技术水平比较高,而且现行的法律还没有针对虚拟货币的明文规定。
韩晓云一下站了起来,又坐下了。她想起丁一鹤似乎问过她比特币的事,但她一窍不通,问了也回答不了。也就是说,这事早有起因,而她被蒙在鼓里。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听他说过跟朋友在外面做外包项目,一些技术上的工作我也不懂,我也没问过他,如果我知道他是做了违法的事,那我一定会劝他……劝他来自首……不可能,这不可能啊。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陷入深深的茫然。只听到林警官零碎地说着一些什么话,听不见声音,耳朵里嗡嗡作响。
您喝点水。是这样,通过我们的调查,也知道您跟这事没有太大的关系……
怎么能没有关系?我们要结婚,房子都买了。韩晓云发现自己哭不出来了,眼泪已经哭完了,她干燥得沙漠一般,一口就把那杯水喝干。林警官赶紧又给他倒了一杯。
所以主要也就是通报一下案情,高家杰因为这个……项目吧,非法所得近百万,但他都存在网上的帐户里,据说丁一鹤的报告里说,他是想攒多了,一次把房贷还清,以后可以不负担利息。您别激动,这应该是他日记里的,丁警官说把日记发给您了。林警官说。
我没有看……我……韩晓云两只手绞在一起,满心懊悔。早知道这样,要什么房子,我们买房子只是为了结婚,房贷也可以慢慢还,你何必要去犯法,逼死自己……
嗯后来他们已经发现警方的追查了,慌了,有一个叫老赵的先退出了, TT就威胁高家杰,怕他出去举报,因为高家杰不清楚这个事情的性质,不知道是违法的,等他发现的时候,估计已经来不及了。TT扣下了他的钱,说这些钱就是证据,如果死大家就一起死,要不然你就一个人顶罪,自己去投案。他这些话也就是吓唬人,但高家杰当了真。
丁一鹤的报告里说,高家杰早年有抑郁症病史,从小时候就开始了,他哥哥自杀后可能他心理受到不良影响,所以成年后遇到这种比较大的事,各种压力袭来,就……顶不住了。林警官的语气中有几分同情:谁都有顶不住的时候,对吗?
对。韩晓云心想,无论如何,别人是不会知道这些日子她都顶住了什么的,相比之下,什么对门装修的砸墙电钻声,简直微不足道。
TT我们已经抓到了,还有老赵。高家杰……可惜了,他其实罪责相对较轻,有很大机会争取缓刑。林警官惋惜地摇摇头,这个案件也给他很大触动,毕竟大家都是学计算机的,虽然一个是猎人一个是狐狸,但毕竟都在一片程序的森林里。
韩晓云出去时又是午饭时间,林警官送她出去,一阵恍惚,她想起丁一鹤问她吃不吃食堂的肉龙。
丁警官……对不起我不该问,但是忽然发生这事时,我整个人都乱了,他对我很好,所以我也把他当成朋友看,后来我有个公益活动,他还参加了。韩晓云铺垫了一下,目的还是想打听他的下落。
啊我知道那个活动,后来我们所又派人去过,医院里小朋友们很欢迎警察叔叔,就是去一次得缓挺长时间才能过那个劲儿,您知道,心里不好受。林警官说。
他去了云南,转做缉毒警了。
韩晓云得到这句回答,整个人后背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看了看林警官,对方垂下眼睛,不跟她对视。
派出所门口就有一趟公交车,韩晓云上了车,也没多少人,她不想坐,站着到了家。
很久没回小区了,花坛都重新修了,门口多了一排放快递的柜子。一个男人匆匆忙忙地从大门出去,韩晓云看了觉得有点脸熟,想了一下才想起来是当初对着自己嚷嚷的工头。
王雨诗说他们收不到工钱就经常来闹看来是真的,对门被贴了好多大字“还钱”“拖欠工钱,不要脸”。
她打开家门,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一切,高家杰似乎又回到了身边。默默地,祈求地看着她。
我不怪你,真的,家杰,我不怪你。我知道人都有崩溃的时候,我很抱歉,你崩溃的时候我没有陪着你,我很抱歉,我其实并不了解你,相爱一场,很抱歉我们没有走到最后。
她在楼下买了一只铁皮水桶,把抽油烟机开到最大,然后,从包里拿出纸做的别墅,电脑,手机,飞机,游艇,还有亿元面额的冥币。
家杰,我们不会再缺钱了,我也不会再让你为了还钱,把自己逼成那样,你不用在人间受苦了,这短短几十年,但愿你有真的开心过,但愿你的开心里有我。
家杰,如果有来生,你再来找我,那时我们可能做同学,做好朋友,或者就做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你冲我笑笑,我也对着你笑笑,心里觉得温暖,好像在哪里认识一样,那你就知道是我了。
家杰,我想过向你求婚的,我婚纱都准备好了,那婚纱很漂亮,不过你没见过。多可惜,我是办婚礼的人,却没有办成自己的婚礼。我现在给很多人办葬礼,每一个离去的生命,都让我想到你,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怀念着你,你知道吗?
青烟袅袅,韩晓云烧化这些东西很熟练,只是她从来没想过这么早,要烧给自己的爱人。或许有那一天,按理说,不是应该儿孙满堂,她是个有福气的老太太,送别一个有福气的老头子吗?
他们没有这样的福气,也没有这样的缘分,说好了的爱情,跟冥币上的亿万金额一样,尘世无法兑现。
晚上,韩晓云忽然惊醒,她翻身坐起来,喊出了声:家杰!
但是没有人,没有声音,她在梦里恍惚看到高家杰又加班回来了,还跟从前一模一样,怕吵醒她,轻轻地开门,轻轻地进洗手间,把淋浴开得小小的洗澡。
然后,他会上床来,从后面抱住她,让她迷迷糊糊地靠在他的怀里,进入深睡,清早时也许他们会做爱,更多的时候,他睡得像一头奔跑了整夜的狮子。
她身边是空的,这一刻,韩晓云终于确定:
高家杰不会再回来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他这个人了。
王雨诗大中午的还在忙,韩晓云带着盒饭进来,她示意放下,打完了电话才问:警局去过了?这什么呀?我订了餐的。
豌豆馅的饺子,你忘了,以前咱俩总去那家饺子馆,你说就爱吃这个。
那都去年的事儿你还记着,累不累。王雨诗说着打开,抓起一个就吃:嗯,还是熟悉的味道,不错不错。你要是男的多好,咱俩结婚连夫妻店都现成的。
两人漫无边际地聊着,说话间进来个人,一看韩晓云,愣了下,满面春风地迎上来:晓云吧,诗诗天天跟我说起你。
江四海。王雨诗给韩晓云介绍:你要问他家有没有五湖,真有,他养的狗就叫五湖,哈士奇。
韩晓云连忙握手,江四海有点紧张:丑媳妇见公婆,今个算是体验到了。
不丑不丑,就凭诗诗的眼光,也不可能挑丑的找。韩晓云看他浓眉大眼体魄健美,在健身房里没少花钱,就知道王雨诗外貌控的毛病万年不改。
你知不知道她最喜欢的电影是什么?韩晓云问。
真爱至上,当哈利遇到莎莉,西雅图夜未眠,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这些我们俩都看过了,我还知道她爱喝气泡水,无糖可乐要买百事,戒指我选的Tiffany,花就玫瑰百合和铃兰……我们都想生个女孩,诗诗说,能像你这么能干又体贴就最好了。江四海的话,让韩晓云眼眶有点热,强笑着说:
好啊,背着我就差连娃都生好了。
生了你就是干妈,压岁钱年年包一个大红包别想赖掉的。王雨诗边笑边说:还有,你必须是我的第一伴娘,没有别人了。
那当然。我……韩晓云知道投桃报李,自己理应说出同样的话,说王雨诗也是自己的第一伴娘,可是她说不出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有个婚礼,是否还能有伴娘,以及,新郎该是谁。
都过去了。王雨诗过来给她一个拥抱。江四海趁机给两位女士开门:走吧我请你们吃饭,诗诗最喜欢的鳗鱼饭。
豌豆饺子我也爱。搁冰箱里晚上我当夜宵。王雨诗居然还有了勤俭的习惯,这比有了未婚夫还让韩晓云惊讶。
吃上这顿晚饭,韩晓云觉得心里舒服多了,看到好朋友堂堂一名职业女性肉麻地露出许多小女人姿态,对方照单全收,也是件乐事。韩晓云打小不会撒娇,也没人吃她这一套,跟男朋友永远混得像哥们儿,同事,好朋友,柴米夫妻,天生与浪漫无缘。
王雨诗跟江四海商量着买房子的事,韩晓云也加入进来。郊外有不少老旧别墅,常年空置,如果买下来,也可以住家,也可以做活动,倒是不错。
韩晓云说:这事如果靠谱,我也看看,咱们年年办婚礼,今年也可以在北京办一下追思会,或者咱俩业务分割一下,你专门作婚礼,我就办葬礼,这样……
你冷不丁一说分割,让我心里不好受了。王雨诗娇滴滴地说。
咱俩说的是正经事,要谈恋爱你男朋友就在旁边。韩晓云被她的声音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觉得挺好,这个事特别靠谱,而且竞争对手少啊,还没做起来的市场最不好做,因为你得拓荒,但是一做起来,先行者就是老大。江四海目光灼灼,说的话有点见识。
说话间,清酒来了,韩晓云跟王雨诗干了一杯,今天有人当司机,两个人喝了个不醉不归。韩晓云醒来时一看自己在王雨诗住处的沙发上,卧室门大敞开,王雨诗好好地睡在床上,江四海卧在地毯上睡得四仰八叉,全无他正装时的帅样。
但是这样好啊,更让人觉得踏实。韩晓云在网上订了张车票,又订了肯德基早餐,不多时就送到了,她开门接了早餐,惊醒了江四海,手忙脚乱,跟她问早安。
韩晓云拿了个汉堡塞进包,跟他点点头:我走了,诗诗就靠你照顾了。
我知道,照顾得不好你就宰了我。江四海说得颇为诚恳,韩晓云却摇头:不,我就会建议她多照顾好自己,至于你们俩的关系,她选到的,就是最好的。
在高铁上,韩晓云又接到视频电话,她到车厢连接处去,一看马小步的脸占满了屏幕:姑姑你怎么还不回来呀?我怕你别也去医院了,不回家了。
不会的,小乌鸦,姑姑没有生病,很快就回来抱你哈。韩晓云跟他聊了一会儿,收线后立即上网去给侄子精心挑选了一身燕尾服,配合锃亮黑皮鞋。
出车站的时候恰好看到一个熟人,没精打采往停车场走。
小鹿?哎是小鹿吧?韩晓云快走了几步跟上她,小鹿一抬头,韩晓云被她那双哀怨的大眼睛震慑了片刻:这是怎么了?你来车站,送人还是接人?
送一个客户。晓云姐,你还相信爱情吗?这突兀的问题完全出乎韩晓云的意料,但她很快答应了一声:相信。
我不信了。小鹿愤愤地说:我车在那边,走,我捎你一段。
好,那我不客气了。韩晓云上了车,小鹿驾驶技术高超,流水一般开上了主路。
你还这么年轻……小鹿,是不是卫总怎么了?韩晓云能猜到端倪,毕竟小鹿对卫家敏的仰慕,远离五百米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跟一个大学老师好上了,那个老师就是冯老师捐赠角膜的人,一次实验室爆炸,她眼睛坏了,正好冯老师……走了,她就换上了冯老师的眼睛。他……卫总特特去找到她,一找到就粘在那里了……晓云姐,我要死了,凭什么他就不喜欢我,看不到我,他要是跟淑贞姐好,我也认了,这样我还能常常看到他,可是淑贞姐说他只是把她当冯老师的替身,那现在这个女的,又算是什么?有了冯老师的眼睛,她就能代替冯老师吗?他就这么一辈子只找一个人的替身吗?小鹿边说,边把车开得飞快,吓得韩晓云后悔上了她的车。
不是这样的小鹿,他找的不是冯老师的替身,我想,他找的是自己,是当初冯老师看见过的那个年轻男孩,全心全意地爱慕着老师,虽然不敢表白,也知道没可能,但那时的他非常美好。韩晓云轻轻地说。
小鹿似乎没听到,又似乎听到了,车速放慢了下来。
那我也是吗?我这么想着他,也是因为,我想找到喜欢他的我自己吗?不,我自己就在这里,为什么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小鹿含着眼泪,依然把车好好停下。
晓云姐,人死没什么可怕,冯老师走了那么多人想着她,她跟活着是一样的,我这样,得不到我喜欢的人,那我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韩晓云还想说点什么,但她已经下了车,小鹿砰地一声关了车门,趴在车上,哭了。
长叹一声,韩晓云给周淑贞拨了电话,不一会儿,周淑贞派来个男孩子,韩晓云一看脸熟,就是那天在卫家敏店里见过的实习生。
小鹿师姐!他过去扶起小鹿,小鹿甩开他的手,但他也毫不在意,笑着冲韩晓云问候:韩总好,您也上去坐坐吧,周总说请您喝茶。
啊我就不去了,小鹿,你要好好的。人生,还很长呢。韩晓云冲他们摆摆手,自己走了,那身被小鹿开快车吓出来的冷汗慢慢才消了。
回了家一看满院子晾着小步的新衣服,那些网上买来的衣服都被韩妈妈手洗过了,好生晒晒,才能给宝贝孙子穿。韩爸爸在马小步背后看着他写大字,满眼自豪,韩晓云进来没说话,先得到一个嘘,屏息静气,等马小步写好了那一笔才算完。
天下太平,不说千锤百炼,好歹也练了有几百张纸,总算写出来像个样了。
姑姑回来了!马小步跑上来,韩晓云立即半蹲运气,马小步一跳她一托屁股,这才抱得稳稳的。
你怎么才回来了呀,我都想你了。马小步撒娇拉着长声:大北叔叔你们一起走得吗,我怎么也没看见他了。
瞎说,没有,哎那大北哪儿去了?韩晓云楼着侄子转了几圈就放下了,不然要有腰椎受损的可能。
听说跟羊汤馆的小子一起,好像说要出书?我昨天去店里,会计说的。韩爸爸知道出书是好事,但是从来没敢指望自己家里也出个写书的人。
吴大北这小伙不错,虽然没想过会跟自己女儿有点什么瓜葛,但真招来当女婿也蛮不错啊,本地人,有房有车的,而且勤快麻利低眉顺眼,对老人们都好,一条街的人找他帮点什么小忙没有做不到的。也不吹牛不打架,不打小麻将不喝酒,就是工作那什么了一点,可自己家开的也是烧纸铺子。
韩爸爸不禁暗自觉得准女婿过了关,女儿老大不小,赶紧结婚生娃,多一个外孙子跑来跑去,那就是天大的幸福了。
韩晓云给吴大北发了个语音,陪着马小步玩了一会儿,吴大北就来了,路上买了新鲜羊肉带着,来了还做贼似的四处望望:阿姨没在家吧?
韩爸爸说:她上小步外婆家去了,邻居给了新炒的茶叶,她拿去分点给老马喝。
吴大北放松多了,把马小步一把抓过来,望脖子上一坐:骑个马马!
马小步乐疯了:驾,驾,快点跑。吴大北很听话地奔驰了一圈,这才放下来,直揉脖子:小臭蛋蛋,你更重了,啊?长大了。
韩晓云问电影院谈下来没有,吴大北说谈下来了,而且立即就接到生意,以前小学的老校长没了,正需要一个大的场地办追悼会。
第一单,又是咱们自己的母校,我就没收钱了。这个之后还有一个,是那天那家老爷子的亲戚,要搞十年追忆,他们家有钱,儿子在杭州搞互联网的,说随便出价都愿意交给咱们做。
那是挺好的。场地你看过了?用不用进工人再收拾一下。
都收拾了,走吧我带你看看。小臭蛋你去不去?吴大北问马小步。
马小步没有不凑热闹的道理,立即跳上吴大北的背让他背着,吴大北哎哟哎哟,假装背不动,韩爸爸说:下来吧,别把你大北叔压坏了。
没事儿压不坏,小东西越来越重了,叔再多背几回,以后该背不动了。吴大北说着把马小步一驼,起来就走。
韩晓云去厨房看了看,冰箱里有剩饭菜,知道老爸不会挨饿,这才放心走了。
电影院里空旷,静寂,吴大北打开开关,灯光柔和,台子上铺了深蓝色的地毯,庄严华贵,马小步哇地一声,被震住了,吴大北把他放到台上,让他来回跑着玩。韩晓云四周察看了一下,这场地确实合适,如果不是红白事犯忌讳,其实办婚礼也是非常隆重的。
投入地笑一次,忘了自己,投入地爱一次,忘了自己,伸出你的手,别有顾虑,敞开你的心,别再犹豫……马小步站在台上,高声唱了几句,真不错,清亮的童音回荡在礼堂里,十分动人。
唱得好啊不不!韩晓云使劲鼓掌。吴大北也跟着鼓掌,趁机凑到韩晓云耳朵旁边说:你听见歌词没?让你投入地爱一次……
我听得见,又不聋,再说这都多老的歌了,还是以前咱们上学的时候,天天放。韩晓云翻了个白眼,知道自己不娇俏,也懒得撒娇。
这是我比赛的歌。马小步非常得意:老师说我会得一个大奖杯,姑姑,你说妈妈会不会来看我比赛?
那恐怕还行,你妈妈身体还没养好,不过等你比赛完了,咱们去省城,看看你妈妈你说好不好?
话音未落,马小步飞奔而至,炮弹一般冲进了韩晓云的怀里,撞得她一头金星:真的吗?那晚上我能跟妈妈一起睡吗,我要她搂着我,我还是小宝宝……
你是小臭蛋,哎你拉臭在我车上这事我可是永远也忘不了了,以后你就永远都是小臭蛋了。吴大北逗马小步。
你才臭,你是大臭叔叔,你叫我小臭蛋,我就叫你大臭叔叔。马小步这嘴巴毫不让步,被吴大北按着头一通胡噜,马小步也张牙舞爪地还击,韩晓云躲闪不及,受到误伤:停停停,差不多行了,别闹了,两个都臭,不乖!
马小步玩累了,韩晓云给他一根棒棒糖吸溜着。吴大北靠在椅子上:
这儿装修过了,椅子都换了,你还记得以前咱们上学看电影,排队来这,看得好像是一个打仗片儿,爱国主义教育。
我怎么不记得来过这儿啊。韩晓云真忘了。
你当然不记得,你还没看一半就睡倒了,口水流我一脖子,我还拿红领巾给你擦……你记得你也得说忘了,太丢脸了。吴大北毫不留情地损她,一边却温柔地笑了。
对不起,真忘了。韩晓云确实不记得了,其实吴大北在她心中,也只一直都是个衣着整洁的小男孩,而且,真的对她很好,事情模模糊糊,但好就是好。只可惜那时她不懂得怎么回报。
蠢,大笨蛋,韩晓云,大笨蛋。吴大北轻轻哼起来,还配上了曲儿。韩晓云嗤之以鼻,连说他真是幼稚。可是幼稚的人,不是比较容易开心吗?
三个人回到家,却只见韩爸爸一个人吃剩饭菜,说韩妈妈还没回来。
那我开车去接她吧?吴大北说。
不用了,韩爸爸满不在乎,这路都走了几十年了,还能把人走丢了不成。韩晓云下了一锅荷包蛋面条,就着剩菜几个人吃了,那些肉她煮了浸在卤汁里,慢火细炖。
一语成谶,走丢的不是韩妈妈,而是老马伯伯。韩妈妈和亲家母又说又比划地聊,请来做事的亲戚打了个盹,就这么个当口,老马伯伯自己偷偷从床上爬起来了,晃出去了,最后一个看到他的人是一个远房表亲,说都快走到河边了,还奇怪他怎么一个人。
韩妈妈和哑巴外婆四处出去找,本来也没当回事,这本乡本土,街里街坊的,还能找不到人吗,路上片警,交警听说了,也帮着找。
一直到了晚上,韩妈妈才给韩爸爸电话,带着哭音说了这个坏消息:
老马肯定是想去省城看闺女,可是火车站也没有啊,有监控警察在看,说不到二十四小时不能报失踪,那警察也帮着找了,这么大个人了他能去哪儿啊,怎么说话功夫就不见了?
吴大北和韩晓云赶紧发动了店里的伙计们,又喊了几个邻居小伙,带了手电筒出去找,吴大北找了自己熟悉的警察,又跑到李姐店里找了郑宇宙,李姐热心肠,喊了郑局让他帮着找找人。
韩妈妈深一脚浅一脚回了家,跟韩爸爸两个人守着马小步,六神无主。哑巴外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只恨自己怎么不当心,老头身体不好,三天两头住院,这要是有个万一可怎么好。
在老马伯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心里,就一个念头:我闺女生病了,住在医院里,我得去看看她。
只知道是在省城,而省城,他还是七八年前去的,那时还有个渡船,大桥修建以后,早就没有渡口了,但马伯伯执着地沿着河边走,一直走,一直走,还真就让他找到了一条小船,也是个老人家撑着,在里面捞捞鱼虾,听他词不达意说要去看闺女,同情心发作,真把他摆渡过去了,过去了,四处漆黑一片,那老人还给他喝了不少热茶。
马伯伯有了精神,就从河堤上望上爬,天知道爬了多少次,奇迹一般,他从河提爬上了岸边的路,踉踉跄跄地走着,没走多远,就被巡逻的交警发现了。
吴大北接到电话已经是深夜了,省城的巡警跟本城警察联系上了,而且省城巡警神通广大,看这么一位老人家受了苦累,当下问了闺女名字,直接就在医院里把马思晴的资料找到了。
马伯伯坐着车,被警察送去了医院。这边吴大北振奋起精神,开了一辆11座面包车,带着韩爸爸韩妈妈,韩晓云抱着马小步,哑巴外婆领着帮忙的舅妈,还有个店长跟着压车,一路也开奔省城去了。
马思晴绝没有想到,就一个晚上,把亲人们见得这么全乎。
马伯伯颤抖着从门口走进来的时候,马思晴就惊呆了,韩晓龙搀扶着岳父,他走了很久很久,满头汗迹,头发也乱蓬蓬的,身上全是泥巴。可是他一看到马思晴,眼神就变得清亮了,柔和了:
晴晴,晴宝,爸爸送你去上学。
爸……马思晴不知道爸爸为何如此狼狈,身边也没个人跟着,韩晓龙接到了家里电话,却又不敢告诉她,可是马思晴努力露出了笑容:
爸爸,你骑上自行车,带我去上学。
哎。好。马伯伯摊开手,一锭小小的墨在他手心里攥着,这么远的路都没松开过手。
你还要写大字啊,等过年了,你给咱们家写春联。马伯伯的眼睛里又露出自豪的光,跟旁边的护工说:我家晴晴字写得可好了,你家要贴春联,福字,找她写,我给你送上门去。
他站起来,又慢慢坐下了,韩晓龙看了不好,冲门外狂喊护士,医生和护士们赶到把马伯伯扶上床推走了,他提着一口气这么久,见了女儿,放心了,体力透支,昏了过去。
没过多久,门外又是一阵喧嚣,一大群人拥了进来,奔在最前面的就是马小步:
妈妈,妈妈,妈——妈!
他却不敢冲撞马思晴,在床边停住了,把大头放在妈妈枕头边上:妈妈,你终于好了是吗,我好想你……
众人都跟在外面,马思晴一一看过去,哭着,又笑了,她对着马小步点头:妈妈好了,妈妈再也不生病了,再也不了。
说不得这一晚上多少慌乱,韩晓龙临时定了几个房间让大家休息,老马伯伯劳累过度住院了,哑巴外婆和舅妈陪护。第二天韩爸爸韩妈妈和韩晓云跟着面包车回去了,马小步说什么都要留下来跟妈妈呆一天。
吴大北和韩晓云去了老校长的追思会,办得场面盛大,老校长桃李满园,来了好几百个,故旧学生,亲戚知交,不时有同学相认了,人群里此起彼伏的惊叹声。韩晓云跟同学们没来往,也躲在一边上,巡查现场的流程,店长还是靠谱的,新招来的年轻人也不错,这么大的场面也算是罩住了,没出什么乱子。
因为起死回生这事,吴大北成了同学们里的香饽饽,都围着他调侃起哄。小学班主任也来了,头发斑白,笑呵呵地说:大北,你有对象没有?你看同学们都俩孩子了。
韩晓云看到吴大北站得规规矩矩的,涨红了脸,对老师说:我以前有个小同桌您记得吗?
不记得了,我就记得你,学习好,有礼貌,干干净净的,是个好孩子,老招坏孩子欺负,小女生都能打你,哈哈。你跟小同桌好上了?那挺好啊。老师慈爱地看着吴大北。吴大北动了动嘴唇,也没否认这话。
这一场办完,马不停蹄办下一场,老先生逝世十周年的追思会,选了一种浅浅鹅黄色调的小花,单独看不起眼,放在一起美不胜收。会上播放了为老先生定制的vcr,有照片,有视频,还有他自己吹的口琴伴奏。来者无不落泪。
这片子是小杜做的,他来交活儿的时候,大咧咧地喊了吴大北一声:北哥。
滚,我是你舅舅。吴大北骂归骂,却递给这熊孩子一听可乐。
小杜喝了一口可乐,冲韩晓云一鞠躬:舅妈好。引得店长和店员都笑不可抑,吴大北气得去掐他脖子:你个皮孩子,没完了还。
韩晓云笑笑,不说话。把他的作品看了一遍,写了几处修改意见,发到小杜微信上。虽然她满和气,小杜却有点怕她,当下规规矩矩答应了,要出门去。
临走前韩晓云反而问他:你到底想叫人什么?
一下把小杜给问住,脸也红了,结结巴巴地说:姐你愿意我叫啥,我就叫你啥。
嗯,那我看你还是叫姐比较好。韩晓云摆出大姐的架子,也让这小男生好一阵心慌。但这北哥跟云姐都是真心对他好,小杜还是心里有数的,强作镇定,扮了个鬼脸,跑了。
晚上吴大北跟韩晓云抱怨:你就说愿意当舅妈,不就完了?
那你才是完了,他叫你哥,你是我外甥啊?韩晓云操办婚事丧事日久,精于区分这些个姑姑阿姨侄子外甥的称呼,吴大北很不想当她外甥,也就不再说了。
马伯伯殁于一个月后,马思晴恢复得很好,坐着轮椅,能帮着操办爸爸的丧事。马伯伯走得很平静,吃了点也喝了点,还自己下楼去理了发,面容就跟熟睡一样,终于再也不为任何事情操心,可以蜷身于自己卖了一辈子的骨灰盒里,放心长眠。
马思晴一直到了把爸爸的骨灰盒抱在怀里时,才落下泪来:
爸爸,你走吧,我会好好的活下去。爸爸,你相信我,我还会年年都写春联的,小步也会写了,我们一起写。
马伯伯的亲戚并不多,哑巴外婆那边来了不少人,韩晓龙一一招待了,到底家里就做这一行的,轻车熟路,做得很圆满。只有马小步还糊里糊涂,一个劲儿地问外公去哪里了。
韩晓云把他牵出去,蹲下来说:外公去了很远的地方。
是死了吗?马小步很害怕,也很好奇。
嗯,死亡也只是一种状态,可能他只是累了,睡着了,不想再起来了。韩晓云想了想,又说:也可能是他一个人又出发了,去到一个到处都是鲜花和绿草的花园里,那里太美了,他不想回来了。
可是我会想他。马小步圆圆眼睛瞪着,渐渐泪光泛了起来。
当你想他的时候,他就活着,走的人只要有人想,有人爱,他就还一直都在。韩晓云把侄子抱在怀里,用力一拔,竟然抱不起来了,只好让马小步侧着身,坐在她蹲着的腿上。姑侄俩拥抱了很久,马小步默默地哭了。
马思晴出院时,拖延已久的韩家爷爷迁坟仪式才办起来了。毕竟马思晴是长孙媳,重要人物,不可缺席。马小步嘟嘟囔囔不情愿,但也改了姓叫韩小步,跟老爸韩晓龙酷似两兄弟。
长大了一岁的马小步进了幼儿园大班,当了一天小班长就官迷得很,在家里指手画脚,希望大家都听他的,然而大人们不买账,他只好指挥大北叔,这人还是随时都能哄着他,在车上拉臭的交情,跟别人不一般。
韩晓云主持大局,忙前跑后,好不容易才按照长辈们七嘴八舌的建议,组织起了民间吹鼓手,找了匹高头大马,白的,又寻了个废弃已久的滑竿,专门去乡下找手艺匠人,定做了小小棺木,比骨灰盒略大,但正经八本是口棺材,不是批量生产的匣子。
韩爸爸的腿好了,韩妈妈又病倒了,强支撑着病体,全家人披麻戴孝,去爷爷的坟地里祭奠,然后,开坟,迁出遗骨,按理说应该韩晓龙去亲手捧出来,但他太太妈妈都有病,需要伺候,就跟韩晓云说:
你去。
韩晓云一楞,看了眼爸爸,韩爸爸点点头:去吧。韩妈妈少不了心里又觉得不舒服,但她罕见地没说什么。是的,该用人了,就不分男女了,这按说是长子长孙的活儿,她要去承担。什么年代了,还讲究这些,可要放下这些讲究,他们又花费了多少时间。
韩晓云下了浅浅的墓坑,把看不清颜色的布和上面的几块遗骨仔细放在一起,想起以前爷爷给她的笑脸,悲从中来,跪在那里落了泪。
人生在世,到最后谁不是一把黄土。她勉力捧起,从里面迈了出来,再恭恭敬敬放在香案上的小棺木里。
便有人喊:福寿双全……吹鼓手跟着起了调子,吹打一阵,凄凉地热闹着。
棺木合了,众人依次过去行礼。接着,放在滑竿上,白马开路,亲人簇拥着滑竿,吹鼓手们吹起来多年没听过的送葬曲。韩晓云从来不知道,这曲子其实辛酸又热烈,像一个人发自肺腑的呐喊:我走了,你们要好好地活着呀!
爷爷,我会的。爷爷,我们都会的。
尾声
卫家敏的婚礼操办完,紧接着就要操办王雨诗的婚礼,韩晓云觉得自己精神不够用,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卫家敏的新娘甚美,一双眼睛流光溢彩,也不知道是不是潜意识作怪,真的感觉有几分神似冯老师。卫总修身养性,目不斜视,就此成为居家好男人一枚,江湖艳名只剩下传说。
参加婚礼本来没衣服,韩晓云在朋友圈里抱怨了一句,隔天收到了夏美娟快递来的礼服,淡淡蓝紫色,裙摆上有一些不易觉察的银箔,灯光下幽幽闪闪,非常好看。就是穿上了显得学生气,韩晓云照了照镜子,又换回套装,方便自己紧跟流程,催酒菜,给主持人递词儿。安抚一些过度焦虑的亲友,顺便告诉小朋友们不要踩爆气球,弄坏鲜花墙。
王雨诗办了个极其简单的仪式,韩晓云作为伴娘出场,对方的伴郎一眼就看上了,百般示好。韩晓云看看他,长得不错,一口整齐白牙,是个家境殷实的华裔好青年。说了很多谢谢之后,很直接地拒绝了他。
吴大北看到婚礼直播,两人的合影,醋心翻倒,酸得直抽冷气,当天就买了张机票,飞去北京,自以为浪漫到了极点,没想到韩晓云已经坐上高铁,直接回家,他扑了个空。
郑宇宙到底还是磨着吴大北把书出了,封面极其花哨,唯恐不够哗众取宠:听灵车司机讲鬼故事。
这书卖得不怎么样,但被一位有声书大神看上了,二十万买下版权,半夜讲鬼故事讲得火爆起来,吴大北也被不少媒体捉去又拍照又做访谈,顺便还把起死回生的事反复说了百多次,连自己都说得疑幻疑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发生过这事。
郑宇宙死了文学的心,跟老妈把羊汤面做火了,李姐果然跟大学老师求教,上了个成人自考的班,而且真念上了本城师院的生物系。上学之后李姐斯文许多,连衣裙也素气不少,出来进去都戴着眼镜,不细看不知道是老花镜,很有知识分子的派头。郑宇宙添油加醋地给老妈写了一篇人物记,发表在了本城的报纸周刊上,然而还没高兴太久,这报纸就倒闭了,大家都刷手机,谁还买报纸杂志啊。
王雨诗嫁了人,韩晓云盘点一下手头积蓄,把那套小户型还是卖了,去寄存处取了骨灰,带着一笔钱回了高家杰的老家。
高家杰的父母没料到她还会来,还理睬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看到了钱,更是不知道如何是好。高妈妈喃喃地问:要钱,还干什么?
高爸爸背过脸去流泪,他变得比高妈妈更软弱。韩晓云看了看二老,问了下高家杰的安葬事宜,高妈妈说:我没有这个心,有心,也没有这个力了。
韩晓云说:那就让我来吧,这也是我应该为他做的事。
墓地是买好的,置办了墓碑,那一天风和日丽,入土为安。墓碑上写“不孝子高家杰之墓”。韩晓云觉得不妥,但做墓碑的师傅司空见惯地说:
年纪轻轻,他撇下两个老人就走了,不是不孝是什么?都是这么写的,没有例外。
她想为他辩解几句,却驳不回这强硬的理由。一个大好青年,在异乡奋斗,就因为没有好好活下去,熬下去,顶过那些坎坷和不顺利,他成了不孝子。但是又有谁帮过他,管过他,对他说过一些暖心的好话?这世界对他很残酷,他决意离去,又有什么错。然而,这就是不孝,要刻在墓碑上,是为铭记。
韩晓云在墓碑前默默合十,但并没有感觉到跟墓里的人有什么交流。人死了就是死了,变成土,变成灰,这个游戏,只有一条命。网络游戏,失败多少次,死了多少次,都可以重来,人生不能。
高爸爸偷偷问韩晓云:比特币到底是啥,小杰为什么要搞这玩艺?
韩晓云知道解释不清,就小声告诉他说:家杰是被人骗了,骗了他的坏人,也都判刑了,那个案子牵涉好几个亿,都是五年以上。
啊五年……出来了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可我的孩子没有了……高爸爸悲鸣一声,低下头,那一头斑白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晚上,回乡的列车上,韩晓云终于打开信箱,去看了高家杰的日记,很长,也简洁,浓缩了他的一生。相遇那天的事,韩晓云忘了细节,他却记得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很勇敢,我最羡慕勇敢的人”。
是吗?是,她还击了当年打过她的女生,她还以为这一下名声扫地,再也不会有人愿意跟她这个夜叉来往。但并不是,高家杰就此爱上了她。
高家杰没有快乐过,哥哥自杀后,他被老师猥亵后,成绩曾经很拔尖却在高中下滑后,暗恋又失恋后,只有写到韩晓云的部分,有一些快乐和希望的笔调:
“我抱着她,舍不得睡觉,我想这一夜如果是一辈子该多好,一辈子如果就这么过完了该多好,那我就一直都是开心的。”
“她给我做了饭,照烧鸡肉,这还是第一次有女生给我做饭,以前都是我做饭菜,原来有人给你做饭吃,那么幸福,也许这就是幸福。”
“我太累了,晓云也累,我们每天分头上班,累也累在一起,是不是这就是夫妻了,我不知道,如果感情跟程序一样,有明确的结果就好了。”
……直到后来,他越来越疲惫,沮丧,最后,他写了很多:
太累了,太累了,太累了,工作没有了,我还可能吃官司,挣的钱没拿到,还要我赔偿,坐牢,我太累了,我不能再骗她,拖累她了。
韩晓云关了日记。看着信箱里丁一鹤的来信,恍如隔世。她打开了一个丧事流程的文案,用剩下的时间改完,写完,然后收拾东西,下了车。
她拨通吴大北的电话,让他来接她,顺便一起去吃羊汤面。热的食物,让她确定自己还活着,并且活得不错。路有多长,自己的脚知道,自己的脚痛不痛,只有心知道。
而我们,还是要一直走下去,走下去,不管前面是婚礼,还是葬礼。
(完)
2019年8月16日
2019年9月2日
后记 生死两茫茫,而我们还要活下去
我们是在亲近的人身上学习死亡这一课的,死亡是剥夺,原本那么亲的人,你随时可以看见,对方的脸可能比自己的脸还要熟悉,你们深深相爱,虽然这爱从来都羞于出口,我们中国的父母子女不习惯每天念叨我爱你,这种爱都灌注在一粥一饭,默默陪伴之中。然而有一天,这一切猝然而止。爱是安全感的源头,当这源头忽然就消失了,你要面对冰冷的现实:他死了,你怎么办?
忽然之间,活下去就成了一个难题,你要活在一个没有了亲人的世界里,每时每刻,你都处在被剥夺的状态,为什么好好的一个人就没有了,是我犯了什么错,要受到这样的惩罚吗?为什么很多为非做歹的人还活的好好的,上天这样的安排是公平的吗?死了的人,会看见我吗?看到我的痛苦,也会跟着心痛和舍不得吗?
更进一步,会想到自己的死,是不是死了就不会这么痛了,是不是死了,还有重逢的时候,让我们把没说出口的话,都说出来,但是现在去死,还能追上先走的人吗?若有轮回一说,会不会逝者已经成了新生婴儿,这一生一世,就这么草草结束,你连再见也没有机会说。
2016年,更准确一点说,是2015年底,有一天我坐下来对自己说:这次要写个长篇。于是我就写完了《世间儿女》,接着是《天伦之乐》,然后《蓦然回首》,再然后《月子会所》,《男人回家》,这中间,还穿插着各种外界来的回应,有出版方,有影视方,我那时以为自己很顺利,售出改编权和签下出版合同,都经过了挑选和确认,我以为,我可以源源不断地写,也可以源源不断地出。
但后来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了,我确实在源源不断地写,但出版陷入一次次毫无理由的漫长拖延,也不断被人问,这样的合作怎么还能持续下去,也被读者朋友质疑,为什么一次次说了出版时间又一次次让人失望?我实在没办法解释,合作方一次次给你言之凿凿地说几月初,一次次又若无其事地说不能出了,要再改到几月初,许诺,再毁诺,这中间的过程得我自己去尽量消化,因为我也觉得面对面答应了的事情,我没有必要去催促,大家都是职业人士,何必拿自己的诚信开玩笑?
事实是墨非定律再次发挥作用,你认为最坏的不会发生,然而最坏的一定会发生,所以我在对方再次无视自己对时间的承诺,再次对我说出版要改期的时候,终于提出终止合作,结束了这一段长达一年半的漫长折磨。在工作上来说,这也是一次死亡,你付出的信任,等待,期望,被证明完全是被浪费掉的,而损失的时间,不会再回来了。
《最后一里路》里想写出这种痛楚,每个活着的人,都对死亡都缺乏了解,而试图去理解,去接受,这是生命的功课,很难,但必需。我写了对死亡的恐惧,像马思晴,很多人努力让自己变得很强,内里其实脆弱,一旦要被疾病拷问,人就会陷入崩溃,我也写了对死亡的坦然,像冯老师,但她也当众剖析自己的心迹,不愿意对这世界心存怨恨,我也写了死亡中会有挣扎,疗愈,新生,象女主韩晓云,到了后来,她可能也没有走出死亡的阴影,但她投身的行业,她对工作的付出,也一定会慢慢地教会她,怎样去以更好的姿态面对自己生命里的创痛,怎样去走好未来的路。
人生很长,要面对的事情也很多,我希望自己真实地面对人生,真诚地对待创作,我希望我写一个人一件事,能让大家看到内里的真。真实的东西有破败,有伤口,有坎坷,有纠结,但也会有希望,有挣扎,有向前和向上的力量,有笨拙的修复和默默的忍耐,有坚持的态度,和被摧毁过但又重新站起来的决心。
连载《最后一里路》的过程中,我又收到了很多读者的来信和后台留言,每次看到大家含泪写下的故事,我也跟着流泪。这人生百味参杂,有时真让你觉得苦海茫茫,一天也熬不下去了,可我们每个人,也都还在自己的小船上,用力地划着桨,不让自己随波逐流。如果你深爱的人,离你而去,那么他们在天上,也会希望看到你好好地生活,看到你的笑容,方可安心。
我们永远学不会如何好好地说再见,因为如果能说的话,我们只会恳求:请你不要走。可是结局的安排,从来不因我们的意愿更改,来的挡不住,去的挽留不得。我也很希望主角们能有潇洒的姿态去面对离别,可只能写得出这样外表坚强,内里软弱的角色,每个人都活得很辛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迷茫和痛楚,但每个人也都没有就此屈服,跌跌撞撞,遍体鳞伤,总还是要去努力活着。
死亡面前,谁能说自己是真正的强者?天地如逆旅,人生如过客,来去匆匆,谁又能真正活得尽如心意,毫无遗憾?接受,面对,让自己去尽量理解这些,虽然很难,但我们不能不去做。
距离开始写《世间儿女》,现在已经将近整整三年了,有好几位读者朋友三年抱俩,成了孩子妈妈,而我的《天伦之乐》更名为《女儿的选择》,也在两个月前发行问世了。看到老读者们还在晒书,写读后感,有时竟会恍惚,这中间的种种,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幸好有文字作为记录,感谢自己,一直在写。虽然我也常常说自己懒惰——这也是真的,时常一放下就是几个月,不过,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努力去做完。
感谢读者亲们的陪伴,感谢你们对我毫无保留地敞开心扉,让我听到回响,感谢几年来一直在赞赏的朋友们,你们为文字付费的精神令我感动,也带动我时时赞赏自己喜欢的文字,虽然微薄但这很可能会影响到某位作者创作的热情。感谢给我写书评,花钱买书的读者朋友,现在书价不菲,让大家破费了,也但愿自己有更好的作品拿出来奉献给朋友们,不辜负大家的支持和期望。
活着,是应该有一些温暖,有一些期望的。我会继续写下去,下一本书《共享厨房》会尽量开始连载,陪着你过春夏,也希望能陪着你过秋冬。
生死循环,花开花落,有一个地方,人人皆要前往,而我们总该完成自己的故事,走完属于自己的路,这路无论怎样,没有人能背着你走,没有车能载你走,可能你也没有一双舒服的鞋子,可能前面也没有什么好风景,但我们的双脚并不会因此停息,你必须自己走,一个人走,继续走,向前。
2019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