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在李二床头的箱子里面找到几颗宝石,和一锭来历不明的金子。经由傅天青判断,宝石确实是沈檀舟那件孔雀翎衣上的。但金子不是镇国公府的东西。
大夏朝不用金子当流通货币,虽然有制造金子,但都是去钱铺换取银两和银票。各个府上都有铸造金元宝的模具,除非是一家之货,要不然不会相同。
王安尚在镇国公府盘查可疑人员,经此一役,饶是镇国公府再不想让外人进来,也得广开门户,接受排查。
钟灵毓没有多少工夫在这里耗,这些事情,王安和柳玉还是能够办妥当的。
傅天青将她送出镇国公府,才拱手:“大人慢走。”
钟灵毓没再多说,心事重重地走下了台阶。
眼下已经到了下半晌,好在春暖,天也便长了些。天色晦暗不明,一梢夕阳吊在天际,独留那一点残红,将熄欲熄,苟延残喘着。
她驻足凝望片刻,才扭头,从巷子里拐到朱雀大街,往帝宫的方向,径直而去。
陆千凝之死,若是家宅纷争倒还勉强算是小事。可这件事要是牵扯到朝中关系,便波诡云谲起来了。
总督大人之所以未曾上缴兵权,其主要原因是将妻女安置在京城。陛下心里有了慰藉,才不至于忧虑其有不臣之心。倒不是姬华多疑,而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江南距离帝都极近,其手握重权,多少让人心惊胆战。
这种制衡在帝京城比比皆是,包括镇国公府的世子殿下。
若是有人故意撩拨这根弦——
陛下登基四年,耗尽了多少老臣的心血,才堪堪稳住朝纲。眼下刘党势头稍去,京城又出了这么一桩祸事,多少有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意味。
她必得去将其中利害,先一步告知姬华。
熟料刚往前走了一会儿,一道身披金绶的御马急急而过,百姓忙后退行礼,不敢造次。
御马?急诏?
钟灵毓脚步微顿,有心想看看这急诏要去往何处。马蹄疾踏掠过,往前走了数十步,忽而在晦暗的长街上勒马回头。马上侍卫拧眉辨认了好些时候,才惊呼一声:“钟大人!且慢!”
这话刚落,长街上风灯骤起,将昏暗的夜色照明了一寸。
钟灵毓立于灯下,对上来人,稍稍行礼。
那人立即下马回礼,从胸口掏出来御诏,双手捧给钟灵毓。
“大人,陛下命您速速进宫,这御马先给您骑,下官徒步回去。”
钟灵毓心说,陛下还是那个陛下,不用她说,消息已经传过去了。
她未曾推辞,翻身上马,踩着朱雀街的青石砖,疾行而去。
帝京城是戍时宵禁,到了酉时,只有朱雀大街会亮起灯火,是帝京城街道上唯一一条灯火通明的大街。
此街自城门至帝宫,是笔直的一条大路。左右四通八达,同各街道接轨。这条路上点灯,一是为了让有公事在身的将领,夜里疾行进宫。
其二就文雅一些,是让那些戍守在外的孤魂,寻一条回家的路。
钟灵毓一路往前走,恰逢侍卫沿街点灯。灯火随马蹄簌簌亮起,宛若夏夜受惊的萤火,纷飞作乱,却又美得扑朔迷离。
钟灵毓一路疾驰,到帝宫,才终于停下。
她将缰绳抛给一旁当值的侍卫,出示了御诏,才被放行进宫。
任何一座帝宫到了夜里,不免有些张牙舞爪的诡谲之意在其中。
勤政殿的刘公公已经在宫门口等候多时,见着钟灵毓来得这样快,不免有些惊异。
“这诏令下发不过一炷香,大人竟来得这样快。”
对上刘公公,钟灵毓笑笑:“正巧要来拜见陛下,便来得早些。”
奇怪,往日就算陛下夜里召见她,也只会派个小太监候在这里。眼下刘公公亲自来了,倒显得古怪了些。
她稍稍偏头,对上刘公公那张和善的苍颜,才道:“莫不是陆大人也在?”
刘公公笑着点头:“大人当真是聪明,殿里可不止一位贵人,大人去的时候,可得小心一些。”
不止一位?
钟灵毓神情微怔:“难道说,庆王殿下也来了?”
刘公公轻叹一声:“陛下还让咱家来提点大人,料想大人这样机敏,也是陛下多虑了。”
提点?
钟灵毓倒也不是不分是非好歹,处事虽不圆滑,但也知道刘公公和陛下都是实打实的为她好,语气自然真诚:“若不是公公来此,我也猜不出来。”
刘公公会心一笑,这才拍了拍钟灵毓的手,继续道:“好啦,那庆王殿下脾气虽然温和,但陆千凝一事关系皇家颜面,再加上朝中还有几位陆家的表亲对大人颇有微词,今日倒是有些难说话。此案陛下本欲移交刑部,奈何庆王和陆大人都说您身为女子,查探此事当能给陆姑娘一个体面,这才推脱不开。此事,留给大人的时间,怕是并不宽限。”
连刘公公都说并不宽限,那简直就是时间紧迫。
她知道姬华的顾虑,朝中一众人认为女子做官是倒反天罡,再加上这些年她先后处理了不少刘党党羽,而刘党之首的刘禹,早就想要将她除之后快。
每一桩案子,这些个人就跟拿着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尽快破案,稍有不慎就联合给她治一个子虚乌有的大罪。这两年内,她悬于刀刃,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
至于陆千凝的案子——
她对刘公公笑的谦和,眼中却是势在必得:“多谢公公提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臣不会辜负陛下的一片苦心的。”
刘公公面露欣慰,眼瞅着到了勤政殿,就先去通报了一声,转而才示意钟灵毓进去。
勤政殿里灯火辉煌,一进去,钟灵毓先给陛下默哀一秒。
她原当以为大理寺的案牍已经够多了,未曾想到陛下公案前的简直堆成了小山。姬华显然没工夫一直陪这两位贵人说话,只一边拧眉批阅,一边安抚性地应两声。
再然后,她才看见左手边的庆王殿下。
庆王身子素来不好,哪怕是已经回暖了的四月天,还是穿一件厚实的大氅。他虚虚坐在椅上,唇与脸一样苍白,唯独眼角泛着红,瞧着骨淡魂轻,一阵疾风就能吹散似的。
钟灵毓一边行礼,一边收回目光:“臣钟灵毓,拜见陛下,参见庆王殿下。”
听见行礼声,姬华才从那案牍当中抬起头,是一副丰神如玉的帝王宝相。
“爱卿不必多礼,还是说说陆姑娘的案子罢。”
他语气温和,多有痛惜。
来之前钟灵毓是打算说今日在镇国公府的事情,但眼下姬吕和陆尧都在这里,到底有些不便,只能斟酌道:“臣早些查探了陆姑娘的尸首,疑心凶手是蓄意谋杀。但对陆姑娘生平知之甚少,不好轻易断论。明日臣前往陆府,兴许能找到些答案。”
姬华沉吟片刻,似乎在想如何开口,一旁的姬吕却淡然出声。
“本王知钟大人断案如神,眼下千凝一事,容不得半分差池。本王以为,钟大人五日之内,定能将凶手绳之以法罢?”
五日?
饶是钟灵毓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听到这个数字之时,到底有些心悸。
朝内大臣倒真是越来越抬举她了
她往陆尧看了一眼,陆尧稍有歉意地冲她点了点头,显然也是无可奈何。
姬华眉头微皱,若说是府上杀人,五日倒还不算短。可尸体抛尸城外,眼下半点消息都没有,且不说排查线索,单说四处搜证都是一件麻烦事。
就在他刚想开口的一瞬,钟灵毓却勾出来一抹笑:“多谢王爷信任,臣自然不辱使命,会为陆姑娘讨回一个公道。”
姬吕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轻咳一声,才有些歉疚地说:“劳烦大人了,只是....本王实在不想姑息凶手。”
事已至此,钟灵毓自然不能再多说什么。
五日,对她而言其实已经够了。
陆千凝这件事虽然毫无头绪,但就目前来看,凶手十有八九是京城贵胄圈的一员。其次,这人必定与陆千凝熟识。先前她也曾在陆尧口中听他说过几次陆千凝,陆千凝圈子简单,并不复杂,为人得体,很好排查。
至于什么断首,埋尸,还有雨夜出行,这些统统都是故弄玄虚的东西。
杀人就是杀人,原因简单——七情六欲总占一理,而尸体会告诉她答案。
几人没想到她能这么果断就应了下来,甚至是一派轻松平静的应下来,准备好的腹稿是一张都没用上。
陆尧还要回去处理事务,有心想要和钟灵毓同行,但又觉着夜深人静,孤男寡女走在街上不妥当,只能先一步和姬华告退。
至于姬吕,他和陛下关系素来亲昵,又因为病体,夜深就借居在帝宫了。
人散之后,姬华和钟灵毓面上都流露出些许疲态。
钟灵毓扯了扯唇角:“陛下当真是勤勉,义父若是见了,想必也十分欣慰。”
姬华的笑就显得自然多了:“真是,你都会来教训朕了。其实这件事,五日属实太短,朕本可以多给你争些时日的。”
这么多年,姬华待她一直很好,不知是不是因为老丞相的情分在其中,有时候她觉着姬华待她不像是一个君王,而更像是一个兄长。
早些年京中还有轶事,说是姬华对钟灵毓有什么企图,才会这样百般照拂。
其实不然。
若他们真瞧见了姬华的神情,大抵会觉着,他更像一位.....老父亲。
虽然姬华也就比她大七八岁,但钟灵毓也不知他如何有这么一副慈祥的眼神看她。
每每对望,她总觉着坐立不安。
其实,倒也不必这样和善。
她避开姬华的目光,简要说了些镇国公府的事情,原以为姬华会不屑一顾,可她抬起头的那一刹,却见素来从容温雅的陛下,眸光凌厉了起来。
“你是说,沈檀舟也被卷入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