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半边埋在另一座山的屁股后面,就剩下一个浅浅的轮廓照在这条泥泞的上坡路。有和柊守青一样大的孩子奔跑起来,脚底带起泥巴无差别攻击每一个人。
柊守青的脸微胖,脸被夕阳的残边照得通红。
“老校区的一间教室里挂着一个女学生。那天是星期五,尸体是星期六晚上发现的。是甄老师发现的。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学校。”他说。
“她为什么会被人以那种方式吊起来?”易冬寒问。
“怕她死了啊。他们班里的学生说是她自己要求同学把她那样吊起来的,她说她打赌那样不会死,让他们星期一好好瞧瞧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易庄拍拍易冬寒的肩膀,又插话进来:“小孩子的想法和我们是两个世界,就像爷爷当年送我去上学,有群穿红色高脚裤的高年级学生让我哭给他们看一样,我问他们怎么哭,他们说像自己身上躺了死人那样哭。”
易庄无奈耸肩:“他们把我当成亦庄了,那个年龄的孩子不应该没学过易字啊。”他咬重了两个同音字:“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想看我哭,莫名其妙的,就和那孩子要求别人把她吊起来一样莫名其妙。”
易冬寒知道那事儿。记得易庄那时候还反问了那群孩子,身上躺死人该怎么哭,指着他们的鼻子让提要求的高个子男生示范给他看。
最后那群孩子还真哭着跑走了。
从短暂的往事回忆里出来,易冬寒继续问:“那最后这件事怎么处理的呢?”
“老校区因为这件事停课了好久,没几年新校区就建起来了。还往那里跑的只有甄老师,听其他老师说他经常在周五的晚上一个人跑到那间教室喝酒。”
柊守青的眼睛眯起来,他从石头上跳下来蹦跶到易冬寒的身边,让她弯着腰听他低语:“你猜他为什么会老往那里跑吗?”
易冬寒摇头。
“因为他在自责,那个被吊死的学生是他班上的女娃娃。他自责自己没有发现。”
“他自责有什么用,事情还不是已经发生了。”易庄在他身后,嘴里叼着不知道从那块儿草堆里拔的杂草叼嘴里。
“不是!”柊守青挥舞胳膊,把像苍蝇一样随时乱飞来插嘴的易庄赶走:“是因为他查到那根本不是那个女娃娃自己要吊上去的。她是被欺负了,被人逼着吊上去的。”
“甄老师自责是因为那个女娃娃告诉过他,她被人欺负。但甄老师觉得是她本人自身有问题。”
易冬寒没经历过孩子之间过火的打闹。她的童年很美好。除了上学抄姐姐易春暖的作业外,就是整天和易庄还有隼元满田坎跑。
跑到稻子中间双脚都被蚂蝗吸住,跑到村头把抓来的蝌蚪随机投放在别人家井里。跑到山上,把爷爷废弃庄子里的停尸板子拿来当柴烧肉吃。
她以为年幼时期的孩童们互相打闹那是正常的存在,是孩子们另类的交流方式。从未想过这样的行为会让一个孩子这样死去。
“那怪不得你们老师会自责。他常常往哪儿跑就不害怕吗?”
“他又看不到,他害怕什么?我还经常听到他在自言自语说:‘要是能看到就好了。不管是什么样子要是能再看一眼就好了。’”
易庄噗呲一声笑出来,他真正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浅浅的酒窝,酒窝把脸颊上的一颗痣抱在怀里:“还没听说过有人赶着想见鬼的。他那样常常不回去,老婆孩子就不说什么吗?”
“没有。甄老师的老婆死了。他没提起过他有孩子。应该就他一个人。”
他们已经随着谈话从上坡走到下坡,再走到像虫子一样曲折的河道,河流沿着他们走的路一直爬到柊守青家的石桥处,终于不再像跟屁虫似得,拐了个弯到其他地方去了。
柊守青家的院子两旁的枇杷树最矮那一层都光秃秃的,大多枇杷都聚集在树的上半端。他指着树上的枇杷说:“你们要是想吃,就搬梯子来摘。但现在的枇杷还酸着呢,只有运气好能挑到几个甜的。”
他像个经验丰富的果园老师傅,从树下捡起一个只咬了一口的枇杷:“你们看,要知道枇杷甜不甜不能咬它侧面的果肉,直接咬它的肚脐眼,肚脐眼是最甜的地方,要是那儿还发酸,那这块枇杷就算是废了。”
易冬寒还对枇杷有些阴影,只要看到枇杷就联想到被人猛地按在水井里。那要她死的力道仿佛她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她后退一步,把柊守青递过来的枇杷轻轻推开。
“你小子这要糟蹋你爸种的枇杷,小心他回来揍你。”
易庄笑嘻嘻指着那四五颗树下的一堆烂枇杷。柊守青一脸无所谓:“他们一个月才回来一次,要等他们回来发现,这些烂果子早被鸟和院子里的鸡吃完了。”
他说着,上前抱住易庄的大腿,两只脚交叉框上去死皮赖脸要易庄留下来:“易哥哥你今晚就留下来陪我吧,我真的有好多好多故事要讲给你听。你没来的时候我都不敢自己睡,都只能去隔壁大婶哪儿睡,她身上有股老人味儿,她男人晚上睡觉还在被子里放屁,臭得我以为有鸡跑我脸上拉屎了。”
“你就留下来陪我吧,我让我爸给你钱。你们明天不是还要去学校吗,现在走回去都半夜了,睡两三个小时又走过来老遭罪了。求你了。”
易庄被逗得咯咯笑,他摸摸柊守青的锅盖发型,指易冬寒:“你得去求易姐姐,求易哥哥没用,易哥哥也得听易姐姐的。”
那双水灵的大眼睛巴巴望着易冬寒,如果易冬寒不答应,那柊守青就要如法炮制去抱她的大腿,不答应他就不下来。
“那你得给你爸妈打个电话问问同不同意。”
易冬寒说。
“同意同意!”他点头如捣蒜“我爸就老说让易哥哥来陪我,他说我一个人在家不放心,在隔壁大婶家住他们就把自己当恩人一样连吃带拿,还让我爸妈送礼去。我爸讨厌他们,但又只能让我去他们家。我爸妈巴不得易哥哥就住我们家呢。”
这时候柊守青隔壁家的大婶回来了,和她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个肩上搭了条发黄汗巾的男人,他就是柊守青说喜欢在被子里放屁的那个男人。
大婶手里端着簸箕,和她丈夫从河的另一头回来,簸箕里装的是她从田里摘的菜叶子。她腾不出手来,就把满是汗水的脑袋往她家的方向一甩,冲柊守青说:“走啊,你今晚不和我们住啊?”
柊守青抱着易庄连摇头:“我今晚住自己家,哥哥姐姐陪我,我不去了。”
大婶的眉头皱到一起,看了看易庄那身白花花的衣服,又看看穿着短裤的易冬寒:“你说你,你没事领那么多人到家里干嘛?他们这一男一女的,不怕在你爸妈床上造小娃娃?别带坏你了,还占你家,到时候把你爸妈还有你这个小兔崽子全都轰出来。”
“你在孩子面前瞎说什么?”易冬寒往前站了一步,双手叉着腰,说话的音量提高好几倍,气势完全不输给端着簸箕的大婶:“刚从田里浇了粪手没洗干净嘴也没洗是吧?造什么小娃娃?你告诉我怎么造?”
她指着腿上挂着柊守青在一旁笑嘻嘻的易庄:“那是我弟弟,你告诉我怎么造?”她转眼又看在旁边不吭声的男人,他正撩起汗巾擦脑袋上的汗水:“你和他有经验啊?他是你弟?”
“他妈的你还指点上我来咯,”
眼看大婶手头的簸箕一扔,把已经在胳膊肘上的袖子又往上赶。易庄和那男人互相把俩人拉住了。
“冬寒姐姐,以后柊守青还要麻烦他们照顾呢,现在打起来他以后可没好日子过。”
男人拉着大婶,又俯身把地上的菜叶子捡起来,把他婆娘拉了回去,她还在奋起大骂:“我好心提醒那小兔崽子还是我的错了?以后有事别他妈的求我们,我们家不缺孩子,呸!”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随着重重的摔门声声音像被闷在了玻璃罐子里,只听的模糊。易冬寒算是把最近的不爽全都闹了出来,等缓过来了才拍拍柊守青的肩膀:“对不起啊我太心急了,这几天我们都在这儿陪你行吗?等下个星期清明节送你去爷爷家。”
她懊恼自己容易暴躁的性子,试图做些能挽回的事情。易庄说的很有道理,如果现在和隔壁夫妇吵起来甚至是打起来,那等柊守青只有一个人在家要拜托他们照看时,多半他会吃不了兜着走。
柊守青一个孩子能懂什么?他只会满心欢喜的从易庄的大腿上跳下来,把他家房门打开让两人进去。
开门直面的柊守青家的饭堂,右边是灶台,左边是一条没封死的露台走廊,从走廊过去旁边就是卧室,走廊一直到底就是旱厕。
他把两人领到卧室里去,那房间大,一共两张床,一张大床上还堆着晒干了没挂起来的衣服。小床靠墙,那面墙上贴着褪色的奖状,越靠外奖状的颜色越鲜。薄被褥上面摆了几个脑袋棉都跑完的布偶,整整齐齐的,像一家人。
柊守青拍拍他爸妈的大床:“今晚我们三个人可以睡这里!”
等外头已经漆黑一片,路口的狗都趴着不动的时候,柊守青的作业终于写,他缠着易庄给他讲一些山上遇到的怪事儿。易庄就盘着腿坐在他的那张小床上说:“以前易姐姐小的时候半夜跑到山神庙里去,不知道她怎么爬到屋顶的,把顶砸了个大洞,说等早上好让山神娘娘晒太阳。”
“然后呢?有遇到鬼怪吗?”
易庄抬头望了眼天花板,摇头说:“没有,但她遇到了鬼打墙。”
易冬寒没再继续听下去,她赶在手机铃声响起前走出了房门,站在那条长廊上,从这里望出去能看到院子里的枇杷树。
“易冬寒你还回来上班吗?”电话那头是她的同事。
“肯定要回来啊,不过老家有点事儿要耽误几天。”易冬寒算算时间,如果这几天顺利拿到戒指,说不定就不用一直死亡然后回溯回去。又说:“应该能在清明节前后回来。”
“但愿你真的能回来吧,老板说你清明节还没回来就不用回来了。”
易冬寒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先答应下来:“再帮我请假到清明节前吧,我想办法回来。”
挂断电话后易冬寒倚靠在门槛边缘,她现在听不到房间里的声音,只有风吹起院子里枇杷树沙沙的树叶声。电话又来了,先是震动,铃声才慢半拍响起。
“冬寒你现在在哪儿?你爸妈到处找不到你。”
是隼元,他那边说话有回声。
“我在隔壁村里,和易庄在陪村长的孙子。”
“你怎么又和易庄跑出去了?出去也不说一声,你爸妈也打不通你电话,找你爷爷也不接。”隼元满是埋怨。
“太忙了太忙了,我压根没注意到电话。爷爷他身体不好,估计也没注意电话。这样,你看能不能去我家帮我拿身份证买张车票,要清明节前一天的。”
“行吧。你在外面注意安全,我明天去买了车票去学校找你。”
对方挂了电话,易冬寒的身边终于安静下来。她连叹了好几口气才准备回去。一转身就撞到一个人,是易庄,他就站在黑暗里面带微笑,冲易冬寒轻声细语说道:“我听到冬寒姐姐说爷爷就出来了,出什么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