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当火种燃烧

书名:不能杀死的女人 作者:沉佥 本章字数:26537 下载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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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她的全部病例,周穆找疗养院调档之前我趁他们不注意偷出来的。”
   路津京直接把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扔给飞廉,然后转身瘫倒在沙发上,一副身心俱疲的模样。
   “我已经先仔细看过了,那个女孩子被司天送去疗养院之前就曾经因为全身烧伤接受过很复杂的整容手术,这个经历难道不是刚好和周苗‘死于火灾’的记录非常吻合吗?如果我拿这个档案去给周穆看,他能够接受那个穿白裙的女孩子就是他妹妹苗苗——也就是说苗苗其实还没有死的事实吗?”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从沙发上坐起来,满脸期待地看着飞廉。
   而飞廉的脸上的笑容多少有些啼笑皆非。
   “……你如果自信凭这一份病例就能说服周穆那个牛脾气,也不用千辛万苦先把病例偷出来了吧……就留在疗养院的档案室里让周穆看到,不是更有说服力?”
   他说得当然是没错的。
   路津京眼中浮现出被看穿的无奈。
   “你不是早就知道那个白裙子女孩儿到底是谁了吗?她到底是不是周苗?干脆直说吧,你还想考验我到什么程度才肯再吐一点有用的料出来?司天现在人在哪里都不知道,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呢?”
   她干脆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冲到飞廉跟前。
   “光有她到了疗养院以后的病例有什么用?她到疗养院以前的病例呢?我不信你手里没有存档。你以为我不敢跟着你搜你的身吗?”
   飞廉却懒洋洋一笑。
   他甚至挑衅地摊开手臂,一副等着她来搜的模样。
   “这么重要的东西当然不能放在随随便便就能被发现的地方等你来拿啊。”
   “……”
   路津京顿时一阵无语,终于深刻体会到司天为什么总是直接猛击这家伙的脑袋。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直接把一切都说清楚呢?你还在等什么?”
   她看着飞廉的眼睛,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次发出同样的追问。
   而飞廉始终含笑看着她,如同等待。
   “在周穆看来,我和你一样,都是司天的跟班,是从犯,我们拿给他看的所谓证据,到底能有多少可信度呢?他必然会怀疑这些都是我们为了说服他而伪造的。这样一来,你给他的越多,只会让越多证据都变成无效证据,也让他变得更偏执,更不信任我们。有什么意义?”
   路津京几乎要急得掐他的脖子:“那到底应该怎么办呢?你能不能说结论。”
   “怎么办你当然得自己想。除非你打算依赖我一辈子。可是,就好像燕姐有一天会离开,而司天也会突然消失一样,你哪里来的自信我就能让你依赖一辈子呢?”
   飞廉回应得轻描淡写。
   路津京却骤然整个人都愣住了。
   心里有一个声音,想说……谁要依赖谁一辈子了?她根本就没这样想过!
   然而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在为此疯狂嘶叫。
   甚至感到害怕,孤独,是无边无际的无助。
   “之前还跟我说要一起救司天的人是谁啊?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上一秒凑上来的也是你,下一秒说要走的又是你,说变就变,你是个猫成了精还是怎么回事?别以为这样就能控制我!”
   路津京骤然气急败坏。
   也许只是想要掩饰自己随时都会崩溃的情绪。
   “我不是想控制你。”
   飞廉难得慢吞吞看了她一眼。
   “恰恰相反,我希望你学会把我当成工具使用,而不是被我指挥、控制。司天之所以成为司天,是因为她自己清楚明白她该做什么,我只是一个按照她的需要为她提供帮助的人,是她的‘支持’,不是永远可以给她提供解决方案的‘救世主’。但你可能很难想象,我刚找到司天的时候,她也不是现在这样的。那时候的她可能更像现在的你,只是她没有允许自己一直被人牵着鼻子走,而是在人生一夜崩塌之后强迫自己飞快地成长了。她已经成为现在的她了,你呢?你又要怎么成为未来的你?你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回应司天她对你的期待?”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门口站下来,似乎在等着她,等她做出下一个反应。
   路津京脑海骤然放空三秒。
   她当然知道飞廉在和她说什么。
   她甚至完全知道,飞廉说得全是对的,是她像只惊慌失措的离巢小鸟一样,才刚从树梢跌落,就以为自己坠下了世界的边缘,忘记了要努力扇动那双哪怕仍然稚嫩的翅膀。
   你又要怎么成为未来的你?
   你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回应司天她对你的期待?
   这质问擂鼓一般一下一下砸在心头。
   路津京下意识就用力攥紧了双拳。
   “只有周苗本人才能说服周穆。既然我们没办法让现在的周苗开口说话,至少要找到从前的那个周苗,让周穆听见她自己的讲述,感受她的感受。这可能是让周穆直面真相、接受真相的唯一方式了。而且——”
   她努力让自己深呼吸了好几次,确认自己的嗓音已经足够平静稳定。
   “难道周苗自己就不配发出她自己的声音吗?为什么由始至终,没有人追问过她自己究竟怎么想?她的感受是什么,又想要说些什么?”
   当她终于往前一步,真正开始说出属于她自己的想法,做只有她才能为自己做出的决定,飞廉看着她欣慰地笑了。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需要的一切,在那里都能找到。”
   
   
   ###(2)
   这是路津京第一次走进飞廉自己的工作室。
   眼前是一间摆满了各种她叫不上名字的仪器的房间,甚至还有发报机和各种电台接收设备,坐落在一处从外观看起来仿佛工业厂房的建筑里。
   “……我之前还以为,你在司天那里骗吃混喝蹭床睡,也是因为没地方去。”
   路津京觉得自己很难用语言精准描述这一刻的心情。
   飞廉笑而不语。
   “我一般尽量不在同一个地方规律地停留超过三天,因为三天以上就会形成某种行为模式,变成容易被人抓住的‘小尾巴’。但司天那里是个例外。只能说,家的感觉真的让人很难割舍吧。”
   他一边说一边拉起一扇金属闸门。
   路津京仰着脸,看见一个隐藏的储藏室眨眼出现在她面前,里面一排一排全是顶天立地的储物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一个又一个四四方方的收纳盒,每个盒子上都贴着标签,上面写着一个人名和一个时间。
   ……这是多少个人的人生呢?
   路津京无声地张了张嘴,想问却到底没能问出口。
   飞廉极其熟练地找到了写着周苗名字的那个收纳盒,拿出来,摆在桌面上。
   路津京恭恭敬敬地打开了,感觉掌心满是汗水。
   收纳盒里装着一些周苗的私人物品,被大火灼烧过的残破衣裙,半本残缺不全的日记本,一卷录音带,还有一些整理过的旧书信的照片。
   “这是当年周苗和司天的全部书信往来记录,可以和司天当初提交给警方的存档进行对比,证明我们没有伪造,只要周穆愿意,他还可以自己想办法去查档。”
   飞廉把那本日记本和书信照片一起拿起来,递到路津京的手里。
   “何况,我相信有些东西是不可能被伪造的。周穆如果真如他所说,把苗苗当成亲生妹妹一样关心过,那他应该可以一眼看出来,这里面的全部讲述,每一个字,到底是不是苗苗亲自写下的。”
   “……我能够先看看吗?”
   路津京盯着掌心里的一张一张照片,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唏嘘感。
   这样又轻又薄的一张又一张影像,真的能够承载一个人的痛苦与生死吗?
   路津京觉得自己很难想象。
   然后,她听见飞廉用比日常要更加低沉肃穆的语声回答了她:
   “如果你确实已经准备好了面对另一个人的苦难,你当然要看。讲述让自己感到痛苦的遭遇是困难的,需要很多勇气。倾听和看见,是我们至少应该给予她的尊重。”
   
   
   ###(3)
   周穆是在反复犹豫了好几遍之后,才终于下定决心,打开那本整理好的照片簿。
   照片簿是路津京给他的,里面拍照的全是苗苗和司天的书信往来,同时交到他手里的还有两份医疗档案,一卷录音带,半本残破的日记——都属于海滨疗养院里那个穿白裙的女孩儿。
   当时,路津京对他说:
   “你可以选择固执己见,如果你看完我今天给你的所有东西,仍然决定只相信你愿意相信的一切,那我就不会再继续烦你了。你大可以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而我也一样,会坚持去做我认为正确的事。至少在‘要坚持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这一点上,我觉得我们仍然可以达成和解。但是,只要你还有哪怕一点点的理性,知道你无论是作为警察还是作为一个人,都不应该回避这个世界真实存在的黑暗和罪恶,知道你必须面对那些活生生的人所曾经经历过、感受过的痛苦,那我请你一定不要闭上眼睛。一个受到伤害的人,无论是主动还是被迫把她的伤口挖开来,让世人看见那些模糊血肉,你到底应该尊重她的讲述,还是把她重新按回不被人看见的水底,我相信你会有自己的判断。”
   而周穆那时候仍是不以为然的。
   他甚至觉得有点生气,觉得路津京在道德绑架他,在擅自揣测他的人格。
   然而,当他终于看到那些文字,看到其中……只有非常了解他们家的人,才可能知道的细节描述:
   比如,窗外每天定时打铃出操喧闹不断的那所学校。
   比如,因为罕见的洋楼设计在屋顶留下的横梁和墙上的凸起。
   比如,卫生间墙角那根不时发出怪叫的下水管道……
   周穆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伴随着无法抑制的生理性的干呕。
   他知道他看见的到底是什么。
   那是苗苗写下的文字。
   只能是苗苗。
   而苗苗,他的妹妹,却宁愿向一个通过报纸认识的陌生人——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倾诉了那么多,也始终没有对他说起任何一个字。
   亏他竟然还自认为是一个好哥哥。
   周穆痛苦到想返回十年前,亲手掐死那个自以为是且又傲慢无知的自己。
   
   
   ###(4)
   周苗的自白,断断续续,破碎且苍白,从她的生父患病时说起。
   父亲的病,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就被大夫说是治不好的,只能尽量延长寿命,提高生活质量。
   彼时年幼的她,从父母或激烈争吵或叹息哭泣的对话中,知道了“尘肺”究竟是一种怎样可怕的疾病,还有“开胸验肺”又是何种骇人听闻的绝望。
   父亲彻底丧失劳动力以后,赚钱养家的一直都是母亲。
   起初时,母亲在餐馆端盘子,做保洁打扫卫生,后来又开始给城里人家做家政工、小保姆,只要给钱就什么都干,用体力换取微薄的酬劳。
   但母亲是年轻、聪明且又还有几分美貌的女人,很快就找到了第一个老板,拿回一笔对当时的他们家可谓巨款的收入来。
   她一直记得那天晚上,母亲兴致勃勃带她去餐馆“炒两个好菜庆祝庆祝”,记得她很久没有吃过肉了才刚一沾着油腥就忍不住狼吞虎咽大快朵颐,记得之后更深的夜里,母亲把一沓厚厚的钞票放在父亲面前,父亲却脸色煞白失声痛哭。
   彼时的她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母亲赚了钱回来对父亲来说竟然会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可是她知道她喜欢吃肉,她想过上每天都能敞开肚皮吃肉的日子。
   
   那之后母亲就持续不断往家里拿回钱来,除了给父亲治病外,就是给自己买漂亮衣裙和化妆品,剩下的给她买好吃的。
   她察觉母亲身上的气味渐渐变了,从她熟悉的“妈妈的味道”,变成了浓浓的香水味和难闻的烟酒味。
   她问过母亲这是为什么。
   然而母亲由始自终不肯回答她。
   母亲只对她说:“女人想要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好一点,是很难的。尤其是穷女人,更是难上加难。你一定要记住,不要和钱过不去。等你将来长大了,无论做什么样的女人,哪怕是做个坏女人,都没有关系,只是千万别做穷女人。那些骂你坏的家伙,是不会管你死活的。所以你也不要管他们。”
   后来她终于长大了一些,认得更多字,才渐渐懂了,母亲当时那些话,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说给母亲自己听的。
   而再后来,她还又偷偷读了许多大人们不让看的书,读到“典妻”二字,读到一个名叫王六儿的女人和丈夫关起门来商量怎么好顺顺当当多捞些“卖肉钱”的场面,她忽然过于早熟地察觉了这世间的一角真相。
   有些大人们不让她看的“坏书”,也未必真是什么看了就会让人学坏的“大毒草”,却如此真实到跨越了时间与空间,叫她手脚冰冷瑟瑟发抖。
   原来这世上,有些人出卖自己,有些人出卖别人,有些人花钱卖人,从古到今,从没变过。
   
   
   ###(5)
   母亲的老板似乎还会不断给她介绍新的客人,引为某种只有男人之间才会共享的隐秘的社交方式。
   母亲外出工作的时候是绝不允许她跟着的。她曾经有一次企图尾随母亲,被母亲的老板看见了,笑着招呼她留下一起吃饭。母亲的脸色当即变得很难看,直接把她拖回家暴揍一顿,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咒骂她,扬言再敢这么跟着就要打断她的腿。
   她于是再也不敢跟着母亲了。
   她终于知道了,母亲也是会忽然化身猛兽回头撕咬她的,恍惚觉得自己把一半的母亲给弄丢了。
   
   再后来,她听见父亲和母亲在夜晚争吵,关着门,但声音大到根本掩不住:
   “我帮他管着账,我还捏着他的短儿,他把我当自家人,我也不用再像从前那样一天天地轮着伺候好几个,有什么不好?”
   “咱也有闺女,你就算不为自己积德,怎么不为了闺女想想?这伤天害理的事咱不能干!”
   “我不为闺女?难道你为?靠你,闺女能有什么好日子过?还不是回村找个人生娃的命!就那点儿仨瓜俩枣的彩礼钱,够你吃几天药的?”
   “……那你也不能卖别人家的闺女吧!”
   “你倒是不卖别人家的闺女,你卖你老婆呢!”
   她吓得缩在父母门外的墙根瑟瑟发抖,想要尝试劝阻,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她甚至没有勇气去推开那扇将他们一家人彼此阻隔的门。
   
   ###(6)
   之后,她就没有再见过父亲和母亲说话。
   母亲依然每天穿衣打扮,抹上最鲜艳的唇色,早出晚归,照旧带回一沓又一沓的现金,给父亲买药,给她买好吃好穿好用的。
   父亲却不愿意再继续吃药了。
   
   断药让父亲的病情急速恶化。她为此惶恐至极,想劝父亲说,无论如何至少要先把病治好……
   然而,心里却始终有另一个声音明明白白地在时刻提醒着她,父亲的病根本是治不好的,摆在他们眼前的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苟延残喘,要么玉石俱焚。
   而父亲已经努力尝试过前者了。现在,他执意要选后者。
   既然如此,她,父亲的女儿,是没有权利质疑父亲选择的。
   尽管她的内心充满了恐惧。
   她早已窥见了那些日常上演却不被看见、不被允许谈论的恐怖,知道一个失去父亲的女儿有可能瞬间坠入怎样的地狱。但她不能开口恳求父亲。
   既然父亲已经选择了要用残存无几的生命来捍卫他的骄傲,她就不能要求父亲为了她的人生而放弃这个选择。
   这是“不孝”的。
   她终究还是没办法像母亲那样,不顾世人口舌地去做个“坏女人”。
   她渴望被认可,渴望被赞美,渴望感到自己的存在充满了价值,渴望成为一个“好女儿”、“好女孩儿”。
   所以,她必须成全父亲的壮举。哪怕这壮举要牺牲父亲的性命,以及她的人生。
   
   
   ###(7)
   把父亲的骨灰送回老家安葬的时候,母亲就和来吊唁的亲戚们大打出手。
   母亲一改平日里妆容精致的模样,披头散发在灵堂上又哭又叫满地打滚,活脱脱村口撒泼的捍妇做派。
   “从你大哥得上这病开始,这个家里的一粒米、一撮土就都是老娘卖血卖命挣回来的!跟你们屁关系都没有!!现在想来占老娘的便宜?没门儿!老娘告诉你们,别以为我们孤儿寡母的就好欺负!不给老娘活路,那就谁也别活了!老娘光脚不怕穿鞋的,你们一个个可是拖家带口有房有地的老娘都看着呢!!!”
   母亲像只张牙舞爪的雌兽,咆哮嘶吼,对任何企图靠近她的人拳打脚踢连抓带挠,在那些人手上脸上留下带血的牙印。
   她看着这样的母亲大杀四方,带着她从乡里乡亲的包围中杀出一条生路。
   
   那天离开老家的时候,她们留在身后的是父亲的骨灰,家里的老宅,还有所谓在老家分得一份祖产和每逢清明回老家祭祖上坟的权利,换回来的,是从此天宽地广爱去哪儿去哪儿的自由。
   至少,那天母亲是这样对她说的。
   
   
   ###(8)
   母亲带着她又回了城里,退掉为了给父亲看病在医院附近租住的房子。
   临走打扫屋子的时候,母亲站在那儿,对着父亲留下的还没吃完的药发了好一阵呆,然后沉默着把那些昂贵的药片全部倒进了尿盆里,之后毅然拽起她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再之后母亲带着她在各种廉价拥挤又简陋的租屋辗转了一阵,忽然一天,就拖着行李住进了洋人开的高档酒店。
   那还是她第一次踏进高档酒店的房门,连看见房间里的大浴缸也能惊叹不已。
   但母亲让她好好梳洗打扮,要她漂亮、乖巧又得体,说要带她去见“新爸爸”。
   她瞬间懵在原地,一时无法消化“新爸爸”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但母亲却把她拽进浴室里,亲手给她洗头。
   母亲说:“女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出路是很少的。想要改变命运,就要跟对男人。找一个好老公,养个好儿子。你比妈幸运,你还有机会换个好爸爸。”
   她沉默地听了许久,忍不住抬起头问母亲:“……为什么女人的命运,就一定要靠着男人呢?女人难道就不能靠女人自己吗?”
   那一刻,她穿过自己湿漉漉的头发,看见了母亲脸上嘲弄的笑意,还有无法倾泻的怨恨。
   “你还小,懂个屁。”
   母亲讥笑她的幼稚,把她的脑袋又按回热水里。
   “只有先有个好爸爸,你才能有好出身,上好学校,然后才能出去吹你那些‘靠自己’的牛逼。没有好爸爸,你就只能滚回乡下去,让你三叔三婶给说个老实人,你嫁过去给他洗衣做饭生孩子,还要伺候他的爹妈,换那么点彩礼钱,给你堂哥盖楼娶媳妇儿。然后你这辈子也就这样过完了。人生苦短,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你自己选。”
   母亲没有读过多少书,更不常发出“人生苦短”这样的感慨,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腔调说不出的古怪。
   她怔怔听着,任由母亲像洗刷待宰的牲口一样洗刷她,忽然感觉心中一片荒凉。
   她只能劝服自己。
   至少水还是温暖的,母亲的手也还是温暖,恍惚让她又回到了幼年时的某个午后,母亲烧了满满一大盆热水,把她泡进去,一边帮她洗头洗澡,一边笑着和她说话、唱歌。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母亲那样的笑容了。
   所以,为了这片刻的温暖,她宁愿说服自己。
   
   
   ###(9)
   “新爸爸”是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眼睛鼻子长得凶巴巴的,总是皱着眉头,让她莫名就害怕的要命,尤其是他穿上那身黑漆漆的工作服之后。
   起初她总是无法适应,对着一个陌生人开口叫“爸爸”。
   但母亲太严格了,绝不允许她犯错,甚至不允许她表现出一星半点的犹豫勉强,不许她有任何拒绝地念头。
   每每她不能让母亲满意,回到酒店后就会被母亲狠狠一顿打骂。
   母亲打起人来仍然是那个大杀四方的气势,没有什么套路章法可言,就是扇耳光,或者抓住她的头发往墙上撞。
   “你是不是想毁了咱们娘儿俩的好机会?老娘生你养你这么多年,为了你这个来讨债的小鬼吃了那么多苦,到底是怎么对不起你了?!你要是不想过好日子你就给老娘自己一个人死去!别拖老娘下水!”
   她只能用力抱着自己的头,哀哀缩在墙角痛哭,反复向母亲道歉,说她再也不敢了。
   每次打完她之后,母亲又会和她道歉,帮她洗澡、梳头。
   “妈脾气不好,妈不是故意的。”
   “等妈和他办完酒,就能带你搬去新家住了!将来还能给你买新房子!傻丫头,哪能一辈子住酒店呢。酒店算什么家。”
   “妈也是为了你好。你认了这个爸爸,将来才能嫁得好。妈让他给你找个当官的!你这辈子就再也不用吃苦了!”
   “我是你妈,我难道还会害你?不要和妈生气了!”
   她终于彻底没了反问母亲的想法。
   她只想母亲永远对她温柔,轻言细语,不要打骂。她想做一个“值得被爱的孩子”,所以她别无选择。
   
   
   ###(10)
   她终于跟着母亲一起搬进了新家,见到了她的哥哥。
   她起初如履薄冰,因为哥哥总是一副很讨厌她和母亲的样子,几乎不太搭理她。
   她于是只能在这个家里小心翼翼,一切听从母亲的安排,努力地去讨好,为自己赢得留在这个家里的资格。
   而母亲仿佛每天都在扮演另一个人,这个人温婉贤惠,大方得体,和那个浓妆艳抹满身酒气的母亲还有那个张牙舞爪大杀四方的母亲全然不同,就好像突然有另一个人格主掌了这具躯体。这个人,是配得上这个家的新女主人。
   她便只能每天看着如此陌生的母亲,渐渐也就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仿佛她的母亲也已经离她而去,从此她在这世上再无亲人,没有家。
   但哥哥却出乎意料地救了她。
   
   她一直是个很容易被欺负的女孩儿,天生长着一张柔弱可欺的脸,让她看起来就像是那种被欺负了也绝不敢反抗的人。换言之,欺负她不会带来任何后果。岂不正好是完美的猎物?
   她原本以为,她早就已经习惯了,甚至从中找到了某种平衡,认可了那些反复在她耳边响起过的声音。
   “他这样做其实是因为他喜欢你。”
   “这点小事有什么了不起的,男孩子不都这样嘛,不要大惊小怪。”
   “开个玩笑而已嘛,干嘛斤斤计较?”
   “别那么不合群啊,像个怪胎一样会被人讨厌的。”
   “只有自己犯贱的骚货才会被调戏哦,你是那种骚货吗?不然为什么会有人调戏你?”
   ……
   只有哥哥没有对她说这样的话。
   哥哥只是大吼大叫着冲了过来,挡在她的面前,把书包砸向那些围着她嘻嘻哈哈动手动脚的男孩子们,破口大骂:“滚!敢再碰她一下试试看?”
   其实那时候他打架的姿势是笨拙的,一点也不帅,尤其是抡着书包去砸人的样子,实在是很滑稽。
   可她却觉得那个挥舞着书包大吼大叫的身影可爱极了,让她安心至极。
   并不是因为被保护。
   而是因为,他像一个她已经失去了很久很久的家人。
   只有家人才会为了家人这样不管不顾去拼命的。
   那一刻,她忽然察觉,她终于又有家人了。
   于是她便也真正地决定了,她要做哥哥的家人,她如此希望他们可以重新拥有一个家。
   
   
   ###(11)
   她那时没想过这卑微的小希望竟然如此快就被砸得粉碎。
   那一天,她放学早,母亲不在家,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哥哥也没回来,她独自一个人往家走,走到院门口,发现自己没带钥匙,只能反复按了好几次院门外的门铃。
   那一天,她被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巨大黑影整个吞噬了,彻底碾成了一滩模糊血肉,再也找不回自己原本的形状。
   她很难具体去描述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便她想,她反复尝试过无数次,她也根本做不到。
   她发现每当她努力张开嘴,就会失去她的声音,失去组织语言的能力,仿佛她的头骨包裹着的不是一颗机能正常的大脑,而只是一泡糟污脓水,让她痛苦不已,混乱不堪。
   但她永远清晰地记得那时屋顶上投下的微黄灯光,记得覆盖在她脸上的巨大暗影,还有空气里那股潮湿的气味。
   她记得被那个人摆放在床头柜上的那只手表,不认识的外国牌子,不新不旧,是被很仔细地戴了很多年的样子,一直在她耳边极近的地方发出“咔嗒咔嗒”的规律声响,是让她动弹不得魔咒,亦或催命的节拍。
   她还记得厕所屋顶上因为长年漏水而渍下的潮湿痕迹,像一张狰狞的怪脸,无时无刻不在尖利地嘲笑着她,刺痛她的灵魂。
   她记得,是因为她不能忘记。
   被怪兽吃掉的人,是永远也无法忘记怪兽的,只能去接受,甚至去疯狂地爱,因为只有爱,才能承担无法言说的痛苦,才能让她无坚不摧……
   她必须爱母亲,爱这个母亲舍弃一切换来的家。
   她爱会关心她会笨拙地冲出去把她当作家人守护的哥哥。
   所以,她也必须爱“爸爸”。
   她唯一可以不爱的,只有她自己。这个卑微的,渺小的,无关紧要的,一直不断在犯错在制造麻烦在让她爱的人失望的,她自己。
   从此,她就是这世上最令她痛恨的人。
   
   
   ###(12)
   她不是从来没有尝试过让母亲知道。
   一件在不超过二百平米的占地面积里反复发生的事情,究竟要如何严严实实地把一个母亲蒙在鼓里呢?
   也许只有当母亲根本从来不想知道的时候,才能成功。
   母亲根本不想知道。
   她很快就从母亲的眼神里发现了真相。
   无论她如何明示暗示地向母亲提起,甚至激烈挑衅,母亲始终无动于衷,就好像她是一团空气,是这个家里最不重要的一个摆件。
   母亲只会笑话她,说她“神经病”、“脑子有问题了吧”、“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最为严肃地时候,也只是骂她:“不要闹了,还想不想好好过日子了?非要把这个家闹散了你才开心是不是?祸害我祸害这个家,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
   于是她就彻底知道了,除非她彻底什么也不要了,不顾了,把一切都撕碎,或者放一把火,烧个痛快干净,否则母亲是永远也不会搭理她的。
   
   她更没办法让哥哥知道。
   哥哥很快就留洋去了,远隔千山万水,去了海的另一边,轻易不会回来。她也想去这样的学校,离这个家离得远远的,越远越好。但母亲说,女孩子还是离家近点好。母亲甚至还央求新爸爸特意托了关系,给她在本市找了不错的女校走读,让她去读幼教,体面,稳定,好嫁人。
   她于是只能给哥哥打电话,有时候写信,问哥哥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早些回来。
   她喜欢哥哥在家里的时候。只有在哥哥面前的时候,她才觉得安全些,才觉得自己是有家的。
   然而每一次她问起的时候,哥哥都只哄着她,把她当成一个胡乱撒娇的小孩子。
   哥哥会给她寄礼物,好吃的,好玩的,或者漂亮的小玩意儿,是普通女孩子们一定会喜欢的东西。
   可她根本不想要这些东西。
   她只想要哥哥回来,留下,想要那个会挥着书包冲出去为她拼命的人留在她身边,永远不要再离开。
   虽然她知道,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除非她能够说出来,能把一切都说给哥哥知道。
   但她怎么可能说出来呢。
   她无法想象哥哥从此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她。
   而她害怕那种眼神,即便只是竭力想象,也已经让她瑟瑟发抖。
   她更害怕哥哥会质问她:
   “你为什么不拒绝呢?为什么你要做这样的事?”
   就好像无数个声音已经包围着她反复质问过的那样。
   像她自己已经反复质问过的那样。
   她又该怎么回答呢?
   她可以如实说出她的恐惧和无助吗?可以说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每一个当事时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吗?那是足够说服谁为她博得一些同情和怜悯的答案吗?她又真的渴望得到这样一些同情和怜悯吗?还是说,如此可笑的回答只会为她换来另一场即将尖锐刺痛她的羞辱呢?
   她不知道。
   她宁愿永远都不知道的好。
   
   
   ###(13)
   在寄出的读者信里说出自己那些腐烂在心底的隐秘,纯粹是个意外。
   其实她最初是想要质问对方的。
   当她看见另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一个陌生且冰冷的名字,写下的那些文字,那些故事,她突然克制不住得浑身颤抖,抱头痛哭,甚至无法顺畅地呼吸,无法继续阅读。
   就好像自己被那个人生生剥下了一层皮,鲜血淋漓地扔在大街上,供走过路过的人围观赏玩。
   所以她想要质问这个人,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把这种东西写下来,还要出版成书,要连载在报纸上,弄得人尽皆知?
   文学难道不应该是美的吗?不应该给人带来希望吗?为什么你偏要写这样肮脏丑陋的事情?偏要写这样癫狂败坏的人?
   为什么你偏要提醒我所有的爱都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觉,是最可笑的麻药,但痛苦却是真实的疤痕?
   为什么,你要再一次伤害我?
   她原本根本没想要对方回答,只是想要宣泄,要大声指责对方的残忍。反正谁都看不见谁,不知道对方是活是死是人是狗,那就只当对方是一个没有温度的名字就好,只是一串没有感情不会痛苦的字符,可以安全地释放所有被压抑的恶意。
   她从来没想过,对方竟然会回复她。
   那天,她收到通过编辑部寄来的书信,看见那个刚刚才被她疯狂辱骂的人写:
   嗨,很抱歉我的故事伤害了你。
   但我必须写下这个故事。就像你也必须给我寄来这些消息一样。
   而你阅读了我的故事,或许,我也可以倾听你的。
   
   那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那一天,她隔着不知道多遥远的同一片天空,发现了另一个和她一样疯癫的女孩儿——张筱然。
   
   
   ###(14)
   “文学不是必须要美的。说文学必须要美的,都他妈是扯淡,是骗子。就怕你知道得太多,就不好骗了。”
   张筱然是第一个这样和她说的人,也是唯一一个。
   张筱然还是第一个和她说“报警”的人。
   当时她愣了很久,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她还可以这样做。
   可是,她知道新爸爸是干什么工作的。
   也知道哥哥留洋是去跟洋人作什么学问。
   既然她连在这个家里抬起头发出自己的声音都不敢,连把事情告诉哥哥都做不到,去报警,又算什么呢?
   那些让她恐惧又癫狂的痛像淤泥一样把她整个陷住了,她觉得自己沉在一片荒芜沼泽里,口鼻里全是腥臭黑泥,怎么也动弹不得。
   可“报警”这两个字却像一颗种子,一旦被撒在了她的脑海里,就开始生根发芽,疯了一样生长。
   她开始反复地想:
   也许,他们说得才是对的。
   也许,勇敢真的创造奇迹。
   也许,她真的应该要更相信,要做正确的事。
   她不知道独自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了多久,忽然觉得心中又充满了力量和希望,甚至觉得看见了光,是一个可以为之奋斗的美好未来。
   那时候,她还从没有深想过,不知道眼看着光芒熄灭是比从不知这世间竟然有光更难以承受的痛苦。
   她怀着满腔初被点燃的天真烂漫走进了警察局,走向据说能够保护她的人,然后,就被她远未了解的冰冷现实恶狠狠扇了耳光。
   
   
   ###(15)
   这一次报案在程序意义上根本不存在。
   没有记录,等于什么也没有。
   只有被母亲按着头反复道歉的她,感觉自己像一株在狂风骤雨中拦腰折断的植物,被淹没着枯萎。
   接警的警员打电话给母亲,让母亲来接她,用一言难尽的表情和语气对母亲说:“你女儿来报警,说她被人强奸了,她管强奸她的人叫‘爸爸’。”
   母亲在人前陪着笑脸说:“孩子年纪小,不懂事,跟她爸吵架了,没轻没重,瞎闹脾气!给你们添麻烦了!”
   然后母亲拎着她的耳朵把她拖回家,关起家门来拿晾衣架抽她,面目狰狞着,边抽边破口大骂:“我早就告诉过你的,如果你不想过好日子,你就自己滚到一边去死,不要来破坏我的人生!我这辈子为了你和你爸,我为了你们俩付出的已经够多了!你休想!我告诉你,你休想让我再回去过那种日子!”
   她只能尽量在角落里蜷缩起身体,像从前的无数次一样,反反复复向母亲道歉,忏悔她的罪大恶极。
   
   她想要退缩了。
   她从来不是那种敢于反抗的类型,反正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是这样活的。
   但筱然却问她:“如果你能拿出证据呢?你妈就算亲眼看见证据也还是不信你吗?”
   当时她心里想着:不会信的。她其实早就知道了。又怎样呢。只是我还不够重要。远远没有她想要的后半辈子重要罢了。
   她甚至想要反问与她通信的那个女孩儿:你自己不也是一样?你妈当年信过你吗?
   可她张不开口。
   她甚至没有办法写下这些文字。
   没有办法承认,她竟然是被母亲放弃的女儿。
   她终于发现了,她原来如此渴望母亲能够无条件地相信她、向着她,哪怕只有一次,一次也好。
   
   
   ###(16)
   她尝试过一次,偷偷用筱然花大价钱给她从洋行买来的小录音机藏在角落里,录了音,想要当作证据,可惜几乎没录到什么清楚的,除了她自己的绝望。
   但她还是拿去给母亲看了。
   那时她心里想着,其实也并不真的想要什么结果,不期待什么天理昭彰,她只是想要一个承认,想要母亲像个她期盼中的母亲那样抱住她,安慰她。那么她的苦痛便也算值得了。只要这样就好。然后无论母亲叫她怎么做,她都会去照办的。哪怕叫她继续忍耐,或者彻底消失,她什么都无所谓。她原本早就想好的,为了母亲,为了母亲想要的平静和幸福,她什么都愿意做。
   然而母亲根本连一眼也不肯看,不肯听。
   母亲嫌恶地砸碎了她的录音机,就像要摧毁这世间最可怕最污秽的魔鬼,然后,久违地在她面前哭了,撕心裂肺,捶胸顿足。
   是她那个,连父亲去世时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的母亲。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一定要毁了我,一定要毁了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切,是不是?我到底欠你什么!到底欠了你什么!”
   母亲举起晾衣架,揪着她的头发。
   她本能又蜷缩起身体,竭力想要逃避。
   然而这一次,母亲的手却久久悬停在半空,没有落下。
   母亲不打她了,却用她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她,像在看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女人。
   那眼神充满了厌恶,是清晰的恨,被剥夺的怨憎。
   “你长大了,又年轻又漂亮,都会勾引男人了。但你不要自己的脸就不要好了,随便你。我好不容易才终于找了个体面的男人过上好日子,我可跟你丢不起这个人!”
   这是她和母亲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
   她从此再也不知道该怎么和母亲说话。
   哪怕她的母亲就在她面前,明明在看着她,一遍又一遍质问她,她却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再也没有母亲了。
   她终于,把另一半的母亲……也彻底弄丢了。
   
   
   ###(17)
   她想到了去死,想要彻底解脱,一了百了。
   因为她做了无可挽回的错事,摧毁了她和母亲之间的关系。
   可她甚至不知道,不能再和母亲做母女的她究竟该以什么样的身份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赫然发现,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她就是女儿,被不断教育要做听话的女儿、乖巧的女儿、孝顺的女儿……将来再做一个贤惠的妻子,然后成为完美的母亲,却从未有人好好教过她,作为现在的女儿以及将来的妻子、母亲之外的她又究竟是什么,该如何存在。
   当母亲不再用看女儿的眼神看着她,她觉得自己被彻底击碎了。
   了无生趣。不配活着。
   
   她用省下来的饭钱给自己准备了一盆木炭,给她唯一的朋友张筱然写了一封告别信,打算烧炭自杀。
   她原本没想把她的朋友拖下水,不知道她这一瞬的万念俱灰将化作怎样的蝴蝶翅膀,掀起一连串惊涛骇浪。
   但筱然想尽一切办法救了她,不惜为此从纸张之后走了出来,走进了漩涡的正中央。
   从那一刻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两个交叉的人生彻底失控,然后,又双双坠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
   
   ###(18)
   “其实,苗苗第一次烧炭自杀的时候,应该仍然是希望能有人来阻止她的。公开自己的自杀计划,其实是一种呼救的信号。而司天正是及时接收到了她的呼救信号,才成功阻止了她的第一次自杀。如果在这之后,她能够得到专业的援助,能够在一个良性的环境里治疗、恢复,未必会有第二次自杀行为。但她第二次的纵火自焚,是一心求死的。而这期间,只有你爸和你继母两个人见过她。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彻底连求救也放弃了,只想去死——她最后留下的日记,你应该也已经看过了。”
   咖啡店里,飞廉摇晃了两下手里残破不全的日记本,脸上全是毫不掩饰地嫌弃。
   “还有那个录音带,是原母带的拷贝。虽然当时录音机已经被你继母砸烂了,但我是谁呢。至于你听没听,我就不问了。你什么时候需要物证了,就来找我拿母带吧。”
   对面的周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苗苗的日记被火烧得很厉害,但即便只剩下不连贯的只言片语,他也依然读懂了。
   苗苗是因为听到父亲和文阿姨的谈话才决定再次自杀的。
   那时候,文阿姨和父亲大吵大闹,要父亲给她钱,把苗苗送到国外去,让苗苗彻底远离他们,开始新的生活,又说一切都怪那个张筱然,都是张筱然带坏了苗苗,必须治治她,把事情压下去。
   “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是利益共同体,丑事一旦传出去,我没法做人,你一样也没法做人!”
   父亲最终是答应了。
   无法答应的,只有苗苗。
   苗苗写下的一切都如同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情,里面全是他从未想象过的黑暗,和他无法读懂更无法感同身受的混乱。
   周穆深陷在长久的沉默之中,感觉自己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鸭,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面对真相,一切语言都是苍白的,尤其是他的语言。
   他听见飞廉冷冷地继续开口:
   “我当时发现苗苗买了一些助燃剂,就觉得情况不太对,原本也没打算告诉司天,因为警察还正到处找她的下落,太危险了。可是被司天自己发现了。她一定要和我一起回去救苗苗,说都怪她怂恿苗苗去报警,才把事情搞成这样。可是这种事吧,但凡你们做警察的能够尽职尽责,至于让受害人死走逃亡的还要做这种自我反省吗?”
   飞廉大概是忍不住就要含讥带讽,看着周穆时的表情就像在看一个敌人。
   周穆竟然也就一反常态地默默听着,半句辩驳都没有。
   虽然飞廉也根本不打算给他什么说话的机会,即便提问,也都是反问,一副存了心想把这个人挖苦到死的模样。
   “我们赶到的时候,火已经烧起来了,苗苗伤得很重。那时候我们也没什么太多经验,挺匆忙的,更没有燕姐那种法医人才,能把苗苗救出来不错了,什么伪造现场啊……根本来不及。所以后来那火场到底是谁伪造的,包括据说在现场找到的烧焦的尸体是从哪儿来的,跟我们可都没有任何关系。周探长你既然是警察,你就自己接着查吧,苗苗死了对谁最有利,你就查谁去吧。但你要说是司天杀了苗苗,这么多事实摆在眼前,还不够你推翻这个猜测吗?”
   他说到这里,终于敲了两下桌子,示意坐在对面的人该吱一声有个明确的表态了。
   周穆却仍有些恍惚。
   “……你们把苗苗救出来之后……为什么不带她去找我呢?”
   他忽然忍不住喃喃地这样问。
   几乎是同时,飞廉就冷笑了一声。
   “大哥,您那会儿算是个什么呢?大学都还没毕业呢。找你管什么用?别说那会儿呢,就是现在,要不是司天和津京都愿意信你吧——”
   他没把后半句话说完。
   但周穆还是立刻就听懂了。
   飞廉不相信他能够真的秉公彻查这个案子,既是不信任他作为一个警察的能力,同时也是不信任他身为儿子真的能够做到去彻查他的父亲。
   可他至少坚持了十年,始终没有放弃,难道不能至少证明他的决心吗?
   而他们却这样把他蒙在鼓里,向他隐瞒了全部的真相,骗得他像没头苍蝇一样东奔西跑团团转……
   周穆不甘至极地看着飞廉。
   “我不是要袒护谁包庇谁,而是法治确实必须讲究程序正义。我们现在手上掌握的:苗苗和张筱然的往来书信,苗苗的日记,这都是受害人的陈述,需要证据支撑啊!还有一个不怎么清楚的录音,根本没有录到嫌疑人清晰的声音,没有办法用来确定嫌疑人的身份——”
   “你是想说,现有证据依然不足以给嫌疑人定罪。”
   飞廉眼中立刻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嫌弃。
   “你说的没错,从维护法治正义的角度来讲,我也完全支持你的观点。所以我和司天也从来没有给任何人定过罪啊。打从一开始,我们的诉求就是这个案子存在,你们警察得好好查案,把真相查清楚,该是谁罪有应得就让谁付出代价接受法律的制裁。不然司天一开始为什么会让周苗去报警呢?那到底是谁或者说什么玩意儿,让事情一点一点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觉得也不是我们单方面需要反省才对吧?至于证据到底怎么才算充足,怎么才能找到更充足的证据,你才是警察,你去查啊。别跟我扯什么谁主张谁举证那一套,你们到底想让强奸受害者拿出什么样的如山铁证才肯给强奸犯定罪呢?受害者额头上自带一个二十四小时记录仪啊?何况,强奸是刑事犯罪公诉案件吧?受害人是你妹妹吧?我们能给你提供的,都已经给你了。”
   他一边说一边从桌面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来,状似漫不经心地细细撕着,撕出一片雪白飞絮,宛如六月飞霜。
   周穆不由自主地看着桌面上的那片雪,心里不是滋味到了极点。
   性侵案件受害者的举证难度极大,受害者往往很难拿出在法律上能够一锤定音的证据来指认嫌疑人,如斯困境,全球同此炎凉。
   周穆觉得,他感性的那个部分已然被割裂了,一时觉得愤怒,觉得世道不公,为什么要如此苛刻地对待受害者,却对加害者如此宽容;一时又觉得委屈,觉得法条也不是他定的,何以他就活该承受这样的滔天怒火。
   然而他的理性却始终束缚着他,时刻提醒着他,他的身份,他的职责。
   “推动法治的进步,往往需要一代人,甚至几代人付出极为沉重的代价。”
   他最终只能沉沉叹了一口气。
   飞廉当即看穿了他。
   “你以为这十年就只有你一个人在痛苦在付出代价吗?司天以前就是个文青小姑娘,只会写字,不会打架。你知道她变成现在这样都经历了些什么吗?她从没有一天原谅过自己。为了不再重蹈覆辙,不让苗苗的遭遇重演,她没日没夜的训练自己。她用这十年成长了,无论你认不认可她的成长,她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帮助那些你们没能帮助的受害者。她还一直在照顾着苗苗。可是你在干什么呢?”
   他忽然转过脸来,直直盯住周穆的眼睛,一字一字放缓了声调:
   “你用了十年,在追查那个想要保护你妹妹、帮助她反抗伤害的人。但凡你能拿出十分之一的执念用来阻止那些加害者,这个世界也许就能变个模样。你说呢,周探长?”
   他就是喜欢把“周探长”当作一种嘲弄的称呼,好像只要提醒对方他的职业身份就能够造成巨量的伤害。他的目光像刀一样,声线却满是戏谑嘲弄,骤然让周穆好一阵面红耳赤。
   “你们后来做的很多事情,一样也是违法的,有些甚至还是犯罪,就算出于好意——”
   有些话,道理归道理,其实,真的也不必反复再说。
   果然,飞廉立刻又开始嘲笑他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咱们真的还有必要进行这个对话吗,警察叔叔?”
   周穆觉得自己此刻宛如陷在沼泽地里。
   漆黑泥浆已然没过咽喉,掠夺了他的呼吸。他终于忍无可忍,崩溃地差点大喊大叫起来,感觉自己像只被戳中的刺猬,看似一身锋利,内里其实也不过一团脆弱软肉。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能不能现实一点?你以为我真的不是人没有良心没有是非的吗?每次个人感情和程序顶上的时候,我就真的是个机器是从来不会难受的吗?可我是个警察!我就算个人情感上有所偏向,也绝对不能在办案执法的过程中有任何偏私。不然我到底算是在干什么呢?”
   他看着面前这个至今连真名都没有透露给他知道的小男孩儿——他只能推测,他的年龄的确是比他要小上几岁的,感觉自己就差一把餐刀,就可以当众表演剖腹自证。
   大约是这已然被戳成一张筛子的脆弱模样终于唤回了少许怜悯。又或者是阴阳怪气够了,决定稍稍收敛。飞廉端起咖啡,掩饰地喝了一口。
   “……那就是你们警察自己该解决的问题了,我只看结果。反正,你记得你答应过我的就好——无论最后查出来真相到底是什么,你都一定要让伤害苗苗的真凶接受法律的制裁。”
   他也不等周穆再吐出什么苦口婆心的胆汁来,就径直站起身,眼中没有半点同情,唇角却到底还是攀上了一缕悄然浸染的温度。
   “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不过你现在呢……要不要先去疗养院看看你妹妹,你自己决定?自从司天不能去了之后,已经好几天没人去看她了吧。”
   他也不等人,就直接走到咖啡店门口,推开门。
   周穆猛抬起头,下意识顺着望去,看见路津京不知何时早已站在咖啡店门外,正抱臂静静等着他们。
   
   
   ###(19)
   “她的这本画册里有很多压抑和愤怒的情绪,应该是过往创伤留下的痕迹。尤其是最近,她的情绪一直都不太稳定,只有护士把她推到海边来的时候,才会稍微平静一点。你们如果要和她接触的话,最好不要进一步刺激到她。”
   海岸边,疗养院的院长拿着周苗新近画下的涂鸦,对着路津京和飞廉摇头叹气。
   整张纸面上几乎都被铅笔涂黑了,其中夹杂着些许鲜红的笔触,如同飞溅的血,看得人心神不宁。
   路津京忧愁地拿着那本画册,下意识侧脸向海岸线望去。
   
   沙滩上,周苗仍然穿着那身洁白衣裙,坐在一块礁石上。
   她赤着脚,踩着潮湿松软的白沙,像个贪玩的孩子稚龄孩童一样,堆起一座小小的沙堡。
   然而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每当沙堡眼看快要完工的时候,她就会突然暴躁焦虑起来,一脚跺上去,眨眼把一切都踩得粉碎,然后呆怔怔盯着一地狼藉,许久许久,再埋头重建,如是往复。
   这个女孩儿和记忆里的苗苗长得一点也不像了,行为举止更是没有半点相似。
   周穆愣愣站在一旁看着,好几次鼓足勇气,却始终迈不出步子。
   他已经换上了少年时的衣装,甚至还翻箱倒柜地找出被遗忘多年的旧校服披在了肩上,手里抓着当年扔出去砸过人的书包。
   书包里,插着一束洁白的百合花。
   校服明显有些小了,裹着他高大的身板,已然完全是成年男人模样的脸庞和专属于学生的校服、书包衬在一起,让他看起来笨拙又滑稽。
   可周穆顾不了那么多。
   他不想让苗苗那样害怕他。
   “苗苗……”
   他尝试着喊她的名字,小心翼翼地靠近。
   苗苗没有理睬他,就像完全听不见他的声音一样。
   周穆只好一步一步地蹭过去,在她苦心堆砌的沙堡边停下来,忐忑不安地看着她,看她全神贯注地揉捏那些潮湿泥沙。
   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
   直到他又看见苗苗猛地抬起脚,要去摧毁那座易碎的城堡,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保护她灌注心血的杰作。
   书包从他的手里落下来,陷在一地柔软细沙里。
   洁白百合撒了一地。
   然后,他终于听见了那个久违的嗓音。
   “哥,你终于回来啦!我等了你好久哦!”
   她的声音有一些变了,比少女时更沙哑,有种劫后余生的疲倦感,但仍然是她。
   这个声音,从她第一次开口唤他“哥”的那一刻起,他就永永远远地记住了,绝不会错。
   十年来一天一天一点一点给自己筑起的城墙在这一刻轰然坍塌,比沙做的城堡还要脆弱。
   如同他脆弱的自欺。
   其实,他早该知道的。
   那时苗苗究竟为什么一直粘着他,反反复复问他什么时候回家,渴望他能够在家里待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甚至是……母亲。
   母亲又究竟是为什么,宁愿连他也不要了,执意一死也要从父亲的身边逃离……
   一个连家人之间都无法敞开心扉互相倾诉痛苦与恐惧的家,该是多么让人绝望呢。
   周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捂住满脸崩溃落下的泪水,不敢泄漏半点声音。
   
   “你看苗苗的这些画,好奇怪,我觉得她这画的是个……手表吧?上面好像还有一串数字啊……什么东西?”
   路津京站在不远处,一页一页地翻看苗苗的画册。
   “这个手表她反复画了好多次啊……还有这个,这是个人脸吗?人脸在墙角,在天花板上?那这是个什么东西?墙角的柱子吗?下水管道?”
   她似乎是在和飞廉讨论,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周穆听见了,骤然整个人如被雷击。
   卫生间天花板上漏水留下的痕迹,他记得苗苗的日记里也写到了这样的细节。
   当时他只一瞬间,觉得奇怪,但被强烈的情绪裹挟着,以至于无法深入细想。
   虽然苗苗在日记里写下了很多与他们家里的格局摆设都一模一样的细节,但他们家的卫生间天花板上是没有特别严重的漏水渍痕的。
   倒是他家的邻居,因为漏水的事情曾经找过他们好几次,问他们要不要一起翻修。
   家里那套小洋楼,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买的,他不是很清楚。但那栋楼和邻居家的楼是一模一样的,出自一个建筑师之手,同一时间修建。文阿姨因此原本确实想把翻修的事也全权交给邻居操持,奈何父亲不同意,怕惹出什么麻烦影响他的官声仕途,于是一直拖延着,再后来又发生了火灾,连累邻居一起遭了殃,只能一起重新修缮。
   之后邻居倒是也没怪罪,还摆出一副友善模样,特意来送礼走动,拿来一块国外进口的名表,好像是卡地亚,说是什么限量收藏品,要送给父亲。虽然被父亲坚决拒绝了。父亲这个人,仕途大过天,这种容易授人以柄落人口实的事情,自然也不肯做……
   算起来,那个邻居,年纪和父亲差不多大,似乎是个做生意的,在本城商界十分有名,家里不止这一处房产,只是偶尔来这边住住,十次打照面时有九次身边都有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作陪,似乎是……姓赵的?
   苗苗受到了伤害,留下了严重的创伤,日记写得颠三倒四,说又难以启齿说不清楚,有许多含糊不清引人误会的地方。但这个姓赵的,一定是清楚明白的。
   许多原本看似无关的碎片在这一刻终于互相连接,拼凑出一副完整全图,渐渐清晰,也并没有什么豁然开朗或洗清冤屈般松了一口气,反而愈发让人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周穆猛一下从沙地上跳起来,匆匆拨通了警察局的电话,差点闪了腰。
   
   ###(20)
   周穆是在挂掉打给警察局同事的电话之后火急火燎离开疗养院的。
   虽然他说得语焉不详。但路津京还是听见了。
   “他们说查到司天刚买了去美国的船票。他肯定是去港口抓司天去了。怎么办?咱们也去吧!”
   路津京急得像蒸锅里的螃蟹,抓起飞廉就想追着跑。
   飞廉被她一路拖到车跟前,嫌弃地甩开她,拉开驾驶座的门。
   “上港口干嘛啊?他都通缉司天了,人要真去了港口,还轮得到你去救?”
   路津京系好安全带,咂摸了一下这阴阳怪气的味道才反应过来。
   “……你意思说司天其实没在港口,那买船票什么的——”
   “当然是随便买买做障眼法——假的啊!”飞廉一打方向盘,从疗养院的停车场狂奔而出,脸上还有一点小得意,“不来这么一手,警察叔叔能给咱们落单的机会吗?”
   他沿着海岸线把车开往另一个方向,一直开了好久,直到驶进一片尚未开发的野生海岸,才终于停下来。
   路津京一路上差点被他颠到狂吐,连滚带爬下了车,刚想喘一口气。
   可是她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海边,正扭头望着她笑。
   “说好的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呢?这都多少天了,你怎么还这么没长进?”
   “……司天!!!你这个……坏蛋!坏蛋!坏蛋!你吓死我了!!!”路津京愣了一秒,就鬼哭狼嚎地扑过去,觉得自己的词汇量和智力水平都瞬间降低到五岁以下。
   强烈的情绪在这个瞬间把她彻底吞没了。说不上究竟是喜悦居多,还是担忧更多。
   司天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一下一下安抚地拍她的肩膀。
   “好啦,人生哪有不散的筵席呢。不过没关系的嘛。你现在已经不需要我也能做得很好了。我早就跟你说过的。我看人可从来没走眼过。”
   “你放屁!你怎么把我拐了就不负责了?!”路津京眼泪鼻涕一起下,斯文形象彻底不要了,哇哇胡言乱语。
   “……你俩适可而止好不好,时间耽搁不起!”飞廉无语地在一旁看着她俩。
   他检查了一下早准备好的快艇,就催着司天快上船。
   路津京下意识想要跟着,被飞廉一把拽回来:
   “你上去干嘛?跟着一起走啊?”
   “……”路津京仍然恋恋不舍地抓着司天,怎么也不肯撒手。
   “好啦,又不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赶紧让她走吧!”飞廉不得已,抓考拉一样把她从司天身上抓下来。
   路津京别无他法,只能呆呆站在海边,看着司天和那艘快艇一起消失在视线尽头。
   海水明显开始涨潮,不断冲刷着她的双脚,触感微凉。
   她忽然有种无限失落的酸涩感。
   她觉得,她以后再也见不到司天了。
   
   
   ###(21)
   司天的快艇是在即将驶入公海的时候,和周穆的巡逻艇狭路相逢的。
   并没有什么意外。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都被通缉了还买船票这种事,有脑子的人都能想明白是假的。你用不用这么鄙视我?”
   周穆的脸色不太好,明显已经疲惫至极,还有很多很多无语。
   “你跟我回去作证吧。我已经查到一些很接近很接近的线索了,你相信我,再给法治一次机会,有些问题必须通过法律来解决,你明明是知道的!不然你为什么不干脆去把人杀了替苗苗报仇呢?你为什么宁愿让自己被我发现,也要给我提供线索?”
   司天由始至终不置可否地看着他,扯起唇角。
   “你怎么到现在都还不明白。我没有要替苗苗报仇啊。如果真要替苗苗报仇的话,搞不好应该先去死的人,是我才对。”
   她一边说,一边重新发动马达,似乎想要加速冲过海界去。
   周穆紧贴着追上来。
   “我不会对你说‘不是你的错’的。我告诉你,张筱然,就是你的错!但是我和你一样,我也错了!所以你给我停下!跟我回去,我们一起面对问题解决问题!苗苗还在等你呢,你要就这样扔下她不管吗?”
   “苗苗以后有你这个哥哥照顾了,关我什么事啊,等我干嘛?”司天反而再一次把快艇的速度压到了最大。
   周穆别无他法,只能咬牙再跟上去。
   “张筱然你是不是疯了?这种小快艇能在公海里走多远?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那么聪明,猜啊。”司天却微微一笑。
   她忽然侧过船头,直接不管不顾地往周穆那艘巡逻艇上撞过去。
   周穆大吃一惊,但没有躲避,而是迎着她顶了上去。
   落水的瞬间,他仿佛被拽下了某个无尽深渊,即将被吞噬,永无止境的坠落,直到时间尽头。
   然而,他却又觉得自己,似乎被什么至极温暖的存在,彻底拥抱了……
   
   
   ###(22)
   他看见司天在一片碧蓝深海里毫不挣扎地沉了下去,像一尊落入水中的雕像。
   他于是拼了命地向她游过去,破开海浪,不顾一切地想要拉住她,想要带着她一起游回水面。
   可是水面实在太远了,就好像一片永远也无法抵达的乐土。
   太阳早已沉睡在海平面之下,世界一片漆黑。
   周穆觉得自己怎么也游不动了,连视线也开始模糊。
   冰冷海水黑潮似的一点一点渗进他的鼻腔,挤压走最后残存的空气。
   然而,就在这时,那个被他死死抓住不放的女人却像是忽然活了过来一般,宛如神女的复苏。
   她抓住他的衣襟,把口中的空气度进他的肺里,然后用力把他往海面的方向推去。
   周穆感觉自己整个人都骤然一轻,就好像被冥冥中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举着。
   别这样啊……
   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我该怎么告诉苗苗?
   他下意识挣扎着伸手抓了好几下,却只看见司天向着与他截然相反的方向,彻底沉进无边的黑暗之中。
   可司天始终是微笑着的。
   她看着他,脸上有最平静安宁的表情,直到在他眼中化作海面之下的小小光斑。
   犹如一颗流星,从天空陨落。
   而深不见底的大海接住了她。
   
   
   ###(23)
   周穆被飞廉拉上救生船之后,又咳了好一阵,吐了好多海水,才终于缓过来。
   掌心里一阵刺痛。
   他缓缓摊开僵直的手指,看见司天总挂在胸前的那只西王母吊坠,如今正飞扬跋扈地躺在他的手中,带着大海的潮湿水气,仍有金刚怒目之姿。
   海面上一片沉寂,没有第二朵浪花。
   “……回去了。”飞廉沉默地盯着这片海看了一会儿,毅然调转船头。
   几乎同时,路津京撕心裂肺的哭声就刺破了冗长夜空。
   “我不要!不要回去!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放弃呢!那可是司天啊!”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似乎想和飞廉抢夺船舵,还没来得及站稳,就又重新跌倒下去。
   飞廉头也不回。
   “你怎么不明白。不要去找。只要心存信念,那就万事皆有可能。”
   路津京愣了一瞬,靠着船舷蜷缩起身体。
   “你以后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不然我怕我控制不住。我真的会恨你的!我恨你!!”
   她瞪着对面的周穆,咬牙切齿地流泪。
   而周穆就好像没听见一样,只是再一次缓缓收紧五指,把那只小小的西王母吊坠重新又握回掌心。
   他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不会错的。
   只要心存信念,万事皆有可能。
   
   
   ###(24)
   回到典当行之后,路津京倒头昏睡了很久,然后又在某个稀松平常的清晨醒来。
   太阳照常升起,地球照常运转,一切似乎重归平静。
   报纸上的新闻在做最新通报,整座城市到处都有报童清脆的“号外”声,喊着富商赵某涉嫌长期性侵多名女性已经被警察局抓捕的消息。
   地下杂志的八卦爆料则说得更加细节丰富绘声绘色。
   据说这位赵老板,是个性侵害的老手,自己身边的女秘书,客户洋行的女员工,全都不放过,甚至还有一大癖好就是强迫漂亮小姑娘叫他“爸爸”。经常有不老实的销售经理,为了性贿赂他,强迫年轻小姑娘陪他喝酒,灌醉了就带回酒店。前一阵还有个姓宋的,就是干这种事,结果遇上个抵死不从的女员工,闹大了,好像还被录了音,传得到处都是。
   不过这个赵老板这次终于落网,倒不是因为这件事,而是因为一桩十年旧案发现了新的证据。
   警方在受害人亲笔画下的画册里,发现了一只限量款卡地亚手表的存在,同时,又在受害人留下的犯罪现场录音里确认到了机械手表指针转动时的声响,核对过唯一编号,那只手表正是赵老板所有。结合受害人自述中对赵老板一处房产室内设施的描述,还有相关人证的证词,终于锁定了犯罪嫌疑人,陈案昭雪。
   市民齐声鼓掌叫好,赞美警方十年破一案,不放过任何一个犯罪分子,不放弃任何一个受害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正义虽迟但到。
   路津京默默看着,只觉得心如止水,连“原来是你,你终于也有今天”的感想也没有。
   飞廉在一楼客厅里叫她,嚷嚷着说典当行有好几单生意已经到期了,是催讨还是转死当也一直堆积着没处理,再不处理小心时间久了查不清了变成坏账。
   路津京恍惚一瞬,连滚带爬下了楼,埋头开始整理积压的工作。
   日子还要继续。
   飞廉偶尔会拿一些档案来给她看,也并不催促她什么,更从不说要她像司天一样、做司天没有做完的事之类。
   他只会默默把司天的照片贴在典当行的照片墙上,和程露的照片挂在一起,时常整理擦拭。
   而路津京总觉得,她依然能在人群中看见司天的身影,就好像司天从没有离开,仍像从前一样,正站在她的身边,微笑着,看着她。
   你要走自己的路。
   你没有必要成为我。
   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成为比我更优秀的人。
   我看人可从来没走眼过。
   那个声音似乎就这样在耳边说着。
   于是路津京就会忍不住跟着微笑起来。
   她知道,她从此再也不会孤单。
   
   
   ###(25)
   她在某个平平无奇的傍晚从闹市街道走过。
   繁华百货商店的门口,一对年轻男女正吵得不可开交。
   女人一直捂脸哭着,不断退让躲闪。
   而男人却恶狠狠拽着女人的头发,骂骂咧咧。
   她下意识就走上前去,一把推开那个暴躁的男人,把女人护在自己身后。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打人违法的。”
   可她自己也只是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女人。
   男人原本并不忌惮,满口粗鲁脏话,还想继续上前。
   但聚拢过来的人群很快让他僵住了。
   走过路过的女人们陆陆续续都围了过来,有年轻小姑娘,也有年长的阿姨,还有的拉着男朋友一起,男朋友人高马大虎背熊腰,跟着一起对那个男人怒目而视。所有人都和她站在一起,仿佛顷刻间铸成的人墙铁盾,把那个仍在哭泣颤抖的女人护在中间,不许男人再靠近她一步。
   男人原本还十分嚣张的气焰顿时就垮掉了,低低咒骂了一声,扭头认怂而走,一副反过来害怕会有人追上去打他的模样。
   她回身搂住抽泣不止的女人,递上面巾和名片:
   “我们为姐妹同胞提供各种帮助,只要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随时找我。”
   女人抹着朦胧泪眼,接过她递来的名片,看见抬头醒目的五个字:
   司天典当行。
   
   
   ###(26)
   不远处的咖啡店里,飞廉坐在窗边的桌前,远远看着这一幕,扯起唇角,露出心情复杂的笑容。
   虽然,总还是欣慰居多一点。
   他熟练地拿出微型相机,拍下路津京路见不平帮助被当街殴打的女人的现场照片,然后,塞进一封已经写好的信里。
   落款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会儿,笑着写下了两个字:
   火种。
   信件的收件人地址远在海外。
   而在世界上某个平平无奇的角落,即将收到邮件的年轻女人定能会心一笑,被太阳镜和精致妆容遮掩的,是熟悉的容颜。
   
   
   ###(27)
   司天典当行的新主理人路津京在繁华商业街挺身而出,锄强扶弱,从家暴男手中救下被当街殴打的女性的新闻,很快占领了各大报纸的头版。
   连带着也把司天典当行推上了风口浪尖。
   有人称赞之,说这是女人帮助女人,代表着民国新女性的觉醒。
   也有人批评之,说这些打着“非盈利”名头的组织其实都是骗子,是坏人,是别有居心,故意想要挑动性别对立,破坏和平稳定。
   还有人开始八卦路津京的过往,说这个女的以前就不是省油的灯,好像闹过什么事儿被前洋行开除还上过行业内的黑名单。
   警察局的办公室里,一群小年轻惯例凑在一起看热闹,指着新闻配图上路津京的照片七嘴八舌。
   “……这是不是之前要给咱们周探长申请啥限制令的那女的啊?”
   “啥限制令?”
   “好像就是,不让谁靠近谁多少多少米范围之内什么的。”
   “什么意思?不让周探长靠近她多少多少米范围之内吗?咋了?这女的谁啊?周探长前女友啊?咱周探长还能打她不成?”
   “……你搞错了,她那意思是说,让给咱们周探长搞个人身安全保护,防止她靠近周探长,不然她怕她控制不住她自己,看见周探长就忍不住要往死里打……”
   “……不是,她为啥啊?周探长负心薄幸把她抛弃了?”
   “好像也不是……好像是说,周穆把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人害死了——”
   “难道是……周探长害人家流产了?怎么这么人渣啊?!不像我认识的周探长?!”
   ……
   办公室门骤然一开,八卦当事人周穆周探长走路带风,给这群蛋疼的小年轻挨个脑瓜子上来了一巴掌,毫不留情。
   “不要八卦了。那么多活没干呢。都这么闲是打死了几个卖盐的?”
   毛头小子们吃了瓜烙,顿时作鸟兽散,有不死心地又嘻嘻哈哈冒回头来,追着问:“哥,实话实说,这到底是不是嫂子?”
   “真不是。再胡说八道不客气了。”周穆无可奈何,哭笑不得。
   他拿着最新收集到的材料回了自己的办公桌,习惯性先拿起摆在桌上的相框擦了擦基本不存在的浮灰。
   同事麻溜钻进门来。
   “周探长,不是我说你,也不怪大家对你的感情世界有诸多揣测。你看看你自己……把妹妹的照片放相框里摆桌上也就算了,你把逃犯的照片也放相框里摆在妹妹边上——是想表达什么?”
   “怎么了?又不影响工作。他们在那里聚众八卦才是既不尊重守法市民还影响工作好不好。”周穆拿起放着司天照片的相框,仔仔细细调整了一下位置。
   天就是这么被聊死的。
   同事只好摇头叹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之前借调巡逻艇追逃犯那个结案报告该交了啊。拖多久了。还等啥呢一直不肯交?”
   周穆埋头整理资料,听见了目光微微一烁,反问:“人找着了吗?”
   同事摆摆手:“找啥找啊,掉海里这么久了,就算找着了你还能认得啊?不然你就按失踪写报告呗。常规操作。赶紧结案拉倒吧。”
   周穆愣了好一会儿神,就点了点头,继续一言不发整理好资料,放进档案袋里。
   
   
   ###(28)
   他到底还是把结案报告写完交上去了。按落海失踪写的。反正都是常规操作。赶紧结案,对大家都好。
   去交报告的时候,正好遇上他爸。
   父子俩眼神交汇一瞬,双方都本能闪躲。
   周穆想了想,硬着脸先低头喊了声:“周局。”公事公办。
   周局长听见脚步一顿,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案子办得不错。不要骄傲,继续努力。”
   于是周穆脚步也顿了一顿,差点崴着脚脖子,突然又有一点想笑。
   当然了,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当爸爸的永远不会错。
   他懂。
   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争着抢着要给人当爸爸呢。
   
   下班之后,他如约去了疗养院,给苗苗办出院手续。
   苗苗最近恢复的不错,已经渐渐记起了一些事情,能自理一些生活,也能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说话了,院长同意他把苗苗接回家照顾,只是不能离开看护,还要定期回院复查。
   为了接苗苗回来,他彻底从家里从前的房子里搬了出来,另租了一处有小院的小屋。苗苗很喜欢花草,喜欢晒太阳,他希望苗苗可以在这个全新的环境里,一点一点重新找回对家的安全感。
   回家的一路上苗苗都十分高兴,连说话都比平常要更多一些。
   她因为烧伤的缘故,又太多年缺乏运动,腿部肌肉始终恢复得不太好,大部分时间还是得坐在轮椅上。
   周穆于是先推着她在周围慢慢地转了一圈,熟悉环境,之后带她回到新家,让她坐在小院前晒太阳休息。
   当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终于散去,月光将要撒进客厅里来的时候,周穆已经摆好了一桌饭菜,打算扶苗苗回屋吃饭。
   苗苗却忽然开口叫他。
   “哥,我看见筱然了。”
   周穆不由怔了一瞬。
   “她今天来看我啦。陪我画画,还带了我喜欢的花呢。她什么时候再来看我啊?”
   那束从疗养院带回来的香水百合洁白无瑕,正插在客厅的花瓶里,花瓣上挂着新鲜露珠。
   周穆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扶着苗苗慢慢在餐桌前坐下。
   “会来的。你想她的时候,她就会来看你了。吃饭吧。”
   他一边哄着苗苗,一边在桌上摆下三副碗筷,然后沉默地对着清冷月辉,遥敬一杯。
   这个夜晚尚且漫长。
   月光始终皎洁。
   而新的黎明,必将到来。
   
—不能杀死的女人 民国版 全文完—
2022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