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朱尊一抢过尹静姝手里的话筒。“眼镜蛇，你这样当众揩油，太不厚道了。大家说，是不是应该给她一点惩罚？”他说完便将话筒对准台下。
“是——”，响亮整齐的回答。尹静姝是我们舞团的一大活宝，一听说要惩罚她，大家的兴致都重新高涨起来。
“怎么惩罚呢？”朱尊一脑子里转着鬼主意，“这样吧，做芭蕾舞的单腿原地旋转20圈，好不好？”
“好——”台下又是一片整齐的高呼声。
“哼，罚就罚，不就是转圈，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就是尹静姝的可爱之处，开得起玩笑，也不怕出丑。
她果真伸直了一条腿，金鸡独立，开始转圈圈。
“转快一点，不能停！”朱尊一在旁边直着喉咙喊。
尹静姝根本不是跳舞的料，身体平衡感也差，还转不到十圈就已经晕乎了，摇摇晃晃的。
“惩罚已经够了，让她别做了吧。”一直跟着大家看热闹的团长虞星裴离席笑着走到台前，为她的助理打圆场。
既然团长发话，朱尊一哪敢不从，立即说“行了行了，看在团长的份上，绕过你。”
“我还能做！”尹静姝喘着气喊，她居然不领情，坚持要把20个圈转完。
她逞能地继续转了几个圈，忽然“唉呦”一声尖叫，接着“噗通”一声，滚倒在了地毯上。大家以为是她是故意的，拍手大笑，还有人吹起了响亮的口哨。
虞团长亲自过去扶尹静姝，可是她躺在地上起不来了，用手按着腿大叫：“我的腿抽筋了！疼死我了！”
我和余萌也跑过去，还有其他人也来了，大家围着尹静姝，帮她按摩，又帮她拉扯，她则耸着鼻子，皱着眉头，一脸滑稽兮兮的苦相，嘴里不停地哼哼。
好在这样的一团乱并未持续太久，腿抽筋的疼痛逐渐缓解，尹静姝也终于在一堆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她涨红着脸，额上的汗直往眉毛上淌。“好惨啊，主持人自己挂了彩。”她龇牙咧嘴地自我解嘲，“不过也算是过了一把瘾，找到一点跳芭蕾舞的感觉，要是再有双足尖鞋穿穿就好了。”
我的目光落在尹静姝的腿上，忽然就想起了新舞剧女主角选拔的那天，我认出萧瑟后吓得腿抽筋，卓羿宸蹲下身为我揉小腿肚内侧肌肉。后来我就一次次的和萧瑟纠缠不清……脑中思绪开始纷杂零乱，我呆呆地站着。耳边传来余萌的喊声：“童忻，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走了！”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台上的人都已散去，各自回到座位上继续用餐。
我和余萌坐回原位不久，卓羿宸就回来了，他的座位在我的右边，余萌在我的左边。卓羿宸已卸过妆，脸清洗干净了，被水打湿的头发挂在额前。他穿着表演之前的休闲衣裤，又恢复了阳刚俊朗的模样。我一见他就乐了，忍了又忍，到底还是绷不住笑出声来。见他瞪着我，我愈发的笑不可止。
卓羿宸昂了昂头。“有那么好笑吗？”
“太好笑了。”我还没缓过劲来。
卓羿宸带着个微笑，对我轻轻地点了点头。“能让你这么开心，我牺牲形象那么彻底也值得了。”
“听说你是因为我，才和朱尊一他们一起跳舞的？”我不知怎的，竟冲口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你听谁说的？”卓羿宸愣了一下。
我也愣了，总不能把余萌供出来，正后悔失言，余萌已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主动当着卓羿宸的面“招供”，据说是某天休息时间，余萌见朱尊一难得一见的愁眉苦脸，便关切询问他是否遇到什么烦心事。朱尊一向她大吐苦水，抱怨卓羿宸和李甦淼不肯配合跳四小天鹅，辜负了他的绝思妙想，顺带请余萌帮忙当说客。她不好拒绝，便真的当起了说客。
余萌拿李甦淼毫无办法，人家满脸的不屑，坚称“打死我也不玩这种无聊幼稚的游戏”，她只能放弃。卓羿宸起初也不答应，后来余萌随口说了一句：“你就为了大家的欢乐牺牲一下自己的形象吧，我和童忻也都很期待能看到你的表演。”卓羿宸却认真了，追问“童忻为什么期待看到我的表演？”
余萌话已出口，不好收回，又见卓羿宸对此这么在意，便顺着往下说：“童忻这段时间因为减肥的事情压力很大，心情一直不好，需要一些开心的事情来调节心情，你要是上台表演，肯定能让她开怀大笑。”
当时卓羿宸没有表态，但是第二天，朱尊一兴冲冲地找到余萌，向她道谢，说卓羿宸同意配合参加演出了，“咱们的大众情人献出颠覆性的表演，到时一定轰动全场。你要替我保密啊，不然到时效果就大打折扣了。”
“我的表演让你开怀大笑了吗？”卓羿宸凝视我，有股深思的神情。
“当然！”我坦然地望着他，“谢谢你，给我带来了欢乐。”
卓羿宸笑了，笑得很含蓄，但他的笑容里有种热情的、满足的味道。
“梓涵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已经吃得差不多，马上要开始博饼了。”同桌有人说了一句。
我望向斜对面，叶梓涵的位置空着，她眉头微蹙，眼睛忧郁的模样闪过我的脑际。“我去找找。”我站了起来。
“我也去。”余萌忙说。
“你留着吧，等会儿要是博饼开始，你先替我博。”我主要是凭直觉认为，叶梓涵的忧郁，和叶家村的事情有关，她一定不想让更多的人知晓。随后又交代卓羿宸，如果我们回来得迟了，由他替叶梓涵先博着。
“我替你博，余萌替梓涵，可以吗？”卓弈宸微笑地望着我，语气非常柔和。
“随便啦。”我含糊地说，很快走开了。
食堂在团部大楼的右侧，我走出食堂，中秋之夜，月色明亮，流动的光辉中，莹白的天空充满了凝静、超逸与庄严。
外面空荡寂静，与食堂内的热闹喧嚣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每逢佳节倍思亲，我举头望明月，思及傍晚打电话回家时父母的嘘寒问暖，叮咛嘱咐，顿觉心中酸楚难当。茫然四顾，团部三楼的楼梯转台处，有个身影闯入了我的视线，我走近细瞧，那隐在一片凄迷光雾之中的身影像是叶梓涵，于是沿着露天楼梯一口气爬上了三楼。
是叶梓涵没错，她双手撑在栏杆上，探出头。原来不止蓝婧予喜欢到这儿来照镜子，叶梓涵也会来这里。不过她显然不是在照镜子，像是在俯视什么。
我从身后靠近梓涵，她没有回头。
“梓涵。”我喊了一声，她才慢慢转过身来。
我走到她的身边，玻璃幕墙清晰映出了我们的身影。
“你在看什么？”我像她一样探出头向下望。大地静悄悄的，除了随风晃动的树影，什么也没有。栏杆较低，只到我的腰部，我有些眩晕地缩回了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博饼马上就要开始，大家发现你不见了。”
“站在高处往下望，视野扩大，心胸也会变得开阔。我就是心情不好，想出来随便走走。本来想去排练厅的，结果楼道门锁上了，就走到这里来。”叶梓涵站直了身子，面向玻璃幕墙，“原来这面墙可以当镜子，之前很少经过这里，没有发现。这里倒是挺适合一个人练功，很安静，空间也够大。”
我转头望向叶梓涵，在月色之下，她那吊带黑色紧身连衣裙上点缀的亮片闪闪发光，裸露的肌肤莹白如玉，整个人虽是照人的明艳，却不飞扬妖冶。
“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我小心询问。
叶梓涵怅然一叹。“刚才和朱尊一他们一起跳天鹅舞的那个保安张腾，你有印象吧？”
“有。”那么轰动的舞蹈，我怎么可能没有印象。
“那个混蛋……”叶梓涵咬着牙，“他就是张家村村主任的儿子，当初仗着双方父母的支持，对我姐姐死缠烂打，我姐姐自杀，他绝对脱不了干系。”
我吃惊地睁大眼睛，“他怎么会到我们舞团来当保安？”
“我也不知道，只听说去年他那个当村主任的爸去世后，他失去了依靠，学历低又挑三拣四的，找不到一份正经工作。那天在门卫室看到他，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毕竟以前很少接触，又有三年多没见过了。”叶梓涵神情愤懑，“我专门请罗文灏来帮忙辨认，确认就是那个人。他居然有脸到我们舞团来工作，还装作不认识我。”
我顿时明白了，那天偷听到叶梓涵和罗文灏的对话，罗文灏口中的混蛋，一定就是张腾了。“这事是碰巧，还是他有什么目的？”
叶梓涵摇摇头。“我不可能去问他，我连多看那个人一眼都觉得恶心。”
“也许，他只是碰巧找工作到了这里。”我只有宽慰他，“没准他心里有愧，也害怕看到你，所以装作不认识。既然这样，那就井水不犯河水，不用理会就是了，舞团的演员和保安本来就不相干。”
叶梓涵仰头一记长叹，流溢着满空幽哀的神意。
“走吧，要是去晚了，博饼就结束了。”我试图将叶梓涵从这忧怨凄清的氛围中带离。
她寻求安慰般地挽住我的胳膊，我们下了楼梯，向食堂走去。
刚走出几步，有个年轻小伙儿迎面走了过来。
我立即感觉到，叶梓涵挽住我胳膊的手发僵了。我借着月光打量那小伙子，浓密而略嫌零乱的黑发，微褐色的皮肤，粗犷而带点野性的神情，身材很健壮，长相也不错。我猛然意识到，他一定就是刚才和朱尊一他们一起跳舞的那个张腾，也是叶梓涵忧怨的根源。他刚才在台上浓妆艳抹的，现在卸妆后，我一时间没认出来。
张腾看到叶梓涵，神情也明显一变，但他很快装作不认识，低头快步走开了。
“就是这个人吧？”我小声问叶梓涵。
她点点头。
“也许他心里有愧，所以不敢和你打招呼。”我尽量把人往好处想。
叶梓涵发出一声沉郁的叹息，没有说话。
我们回归另一个欢腾繁闹的世界。食堂内已经开博了，大老远就听到骰子声四起，叮当作响。博饼名目与中国古代的科举科名基本一致，反映的是明清时期科举的情况。按照各级科举制度的头衔，设有状元1个，对堂（榜眼、探花）2个，三红（会魁）4个，四进（进士）8个，二举（举人）16个，一秀（秀才）32个。
我和叶梓涵回到座位上时，正好卓羿宸在掷骰子，六个骰子往大瓷碗里一投，骰子在碗中跳跃，静止的一瞬间，整桌人都欢呼了起来。“哇——对堂！”六个骰子的点数分别为1到6，即一条龙，博到对堂，手气仅次于状元。
“羿宸刚刚才用左手替童忻博了一个对堂，马上又用右手给自己博出一个对堂，实在太旺了！”同桌的朱尊一大呼小叫起来，“都说博到对堂会走桃花运，你们两个都要走桃花运了。干脆，你俩互为桃花，直接内部解决得了。”
其他人一阵起哄。我尚未品味得到对堂的喜悦，就被朱尊一的话推入尴尬的窘境，悄眼看卓羿宸，他正带着个略略激动的眼神，定定地望着我，脸上丝毫未有尴尬之色。
这时我搁在桌上的手机发出了短信的提示音，我赶紧借机拿起手机，低俯下头查看短信。
“在做什么？”是萧瑟发来的短信。
我心头轻跳了一下，迅速回了两个字——“博饼”。
他很快又发来信息问：“博到什么了？”
我再度简单回复了两个字——“对堂”。
安静了一小会儿，提示音再度响起，一行字跳出来。“恭喜你，要走桃花运了！”
刚才朱尊一当面调侃我和卓弈宸，我除了尴尬再无其他感觉。萧瑟只是发来一行简单的字，却让我的心湖泛起不寻常的波澜，仿佛能透过手机屏幕看到他那张年轻动人的脸，和肆意张扬的笑容。我莫名其妙的脸上发热，心跳加速。
“童忻，轮到你了。”余萌拍了拍我的胳膊。
我胡乱抓起骰子扔了一把，什么都没有博到。
卓羿宸紧接着掷骰子，三红，又是一阵欢呼声。
“宸哥哥今晚好旺，到目前除了状元，其他大的都博到了。”余萌很是羡慕，她博到的都是最小的一秀二举，替梓涵博的也是如此。
“你在和谁发信息，博饼都心不在焉的。”卓羿宸探过头来。
萧瑟的信息偏巧就跳了出来。“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想我想呆了？”
我想隐藏也来不及了，这样暧昧的内容，必定全被卓弈宸瞧见了。
卓羿宸很快地瞬了我一眼。他什么也没有说，似乎注意力又回到了桌上的瓷碗，跟着大家高声为博得好彩头者喝彩。
而我，面孔仍然发热，发颤的手几度触及手机，又缩了回来。罢了，回什么都不合适，索性不理会。
正准备将手机放入手提包，眼不见为净，手机铃音却响了，“萧瑟”二字在屏幕上不断闪烁着，我的心脏也不规律地猛跳着，我迟疑着，接还是不接。
“怎么不接电话？”卓羿宸的问话传来。四周环境嘈杂，铃声音量大大减弱，他却第一时间听到了。
我慌乱抬头，卓羿宸的眼睛深幽幽地望着我。
铃声不依不挠地持续着，我心里微微有些不安和别扭，但到底还是被铃音扰乱了心神，很快对卓羿宸说了句“麻烦你再替我博一下”，便起身快步向食堂外面走去，走出食堂好一段距离才按下了接听键。
“怎么不回我的短信，打电话又不接，生气了？”萧瑟的声音有些沉哑。
“没有……”我想改口也来不及了，忙又说，“我忙着博饼，没注意看。”
萧瑟低笑了一声。“你不擅长说谎。不过知道你没有生气，我就安心了。好了，你继续去博饼吧，不耽误你的时间。”
我听出他说话带着鼻音，怪不得嗓子有点哑。“你感冒了？”
“可能有点着凉了。”萧瑟吸了吸鼻子，“北京这边晚上气温低，我忘了带厚外套，刚刚才去商场买了一件。”
“那要赶紧吃点药，防止发展成重感冒。板蓝根冲剂的效果挺好的……”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对他关心得过头，咽住了。
“谢谢你的关心。”萧瑟的语气很诚恳，“本来觉得无所谓，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我等会儿经过药店就去买包板蓝根冲剂。”
我顿了顿，才低低吐字：“好——”
萧瑟轻咳了一声。“那就——再见吧，祝你博中状元。”
我也道了声“再见”。
萧瑟先挂断了电话。我握着发烫的手机，有好一会儿，思想是停驻的，脑子里似乎是空空茫茫的一片，自己也不知道在出什么神。我一定愣了好半天，直到卓羿宸推了我一把。
他冲我皱皱眉头。“你今晚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有事吗？”我答非所问。
卓羿宸叹了口气。“我是来向你汇报好消息的。”
我故作轻松地问：“难道是帮我博到状元了？”
“还真被你猜中了。”卓羿宸的眼睛闪亮了，“状元一直没有出，到了最后一轮，我用左手替你博，一把下去就是状元，你要走大运了。”
6个骰子博出4个“四点”即为状元。我心中也激荡着喜悦，我上舞蹈学校的时候就来到海城，每年中秋节都参加过博饼，但从来没有博到过状元，这是第一次，还是借卓羿宸之手得到的。“谢谢你！”我由衷感谢。
“你打算怎么谢我？”树叶和枝丫在卓羿宸脸上投下了许多暗影，他那对发亮的眼睛在我脸上游移，带着股得意又有点调皮的神色。
卓羿宸在我面前从来都是一派沉稳的大哥风范，这样的神情我从未见过，仓卒中又找不出话来回答，就愣在那儿。
“跟你开玩笑的。”卓羿宸收回视线，仰头望向月空，“听说博到状元的人，一整年的运势都会特别好，希望我也能沾沾你的运气，月圆人圆事事圆。”
我也像他一样仰望明月，皓月当空，再俯视大地，月下的草地上有露珠，有虫鸣，有静静的月光、树影和静静的梦。我心中的梦也似那如水清辉播撒开来。“我也希望月圆人圆事事圆，我现在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成为A角，但是，梓涵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
我从不避讳对卓羿宸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我将他视为好搭档和好知己。
“只要有梦想，就有希望。”卓羿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光中充满了信心，“我和你一样想成为A角，我们一起努力，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一声冷笑打断了卓弈宸未说完的话。
我们惊回头，看到蓝婧予站在身后，冷笑还浮在她的唇边。“你们还真是有雄心壮志，要是叶梓涵听到你们的对话，不知会有什么感想。”
我带着一种秘密被人窥视的窘迫，一时无言以对。
卓羿宸却是镇定自若。“我们不怕叶梓涵听到。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大家公平竞争，有什么不对。再说了，难道你就没有成为A角的梦想？”
“我当然有梦想，但我不像某些人，通过不正当手段为自己铺路。”蓝婧予轻蔑地瞟了我一眼，“童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做了什么。”
我一惊，心脏不明所以的猛跳了两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非要我说得那么直白吗？”蓝婧予咄咄逼人，“好，那我就直说了。那天深夜，我看到萧瑟进了你的宿舍，第二天清晨5点多又看到他从你的宿舍出来。亲眼见到的事情，你还想否认不成？我早就看出你们的关系不正常了。你能当上B角，就是靠陪萧瑟睡觉换来的吧。”
这话说得难听至极，我惊怒之下惶急辩解：“根本就不是你说的那样！我那晚住在隔壁余萌的宿舍，余萌可以为我作证。”
我知道自己这样的解释，毫无说服力。但我悲哀地意识到，无论我如何辩白，都无法抹去萧瑟深夜到我的宿舍的事实，而且他的的确确是在我的宿舍里过了夜。我以为那件事情只有余萌知道，没想到偏偏被蓝婧予看到，这下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余萌是你的闺蜜，她为你作证毫无意义。”果然，蓝婧予一脸嘲弄的笑，“我想，羿宸也不会相信余萌的证词吧？”
她自己为了争取角色和秦风上床，竟然还有脸往我身上泼脏水，可是，我什么也不能说，只是抬起眼睛来，恻然的、无助地看着卓羿宸。
卓羿宸也望着我，紧闭的嘴唇包住了许多难言的、沉重的东西。
蓝婧予愈发的嘴巴不饶人：“我知道羿宸是个正直的人，他一定会为有你这样一个搭档而感到羞耻。”
卓羿宸突然冷哼了一声。“说了半天，原来你是嫉妒童忻当上B角。你说你看到，有证据吗？”愤怒显然在烧灼着他，“新舞剧女主角选拔的时候，有那么多评委，一个萧瑟就能把所有评委都收买了？真是笑话！再说童忻的表现有目共睹，她在小腿抽筋的情况下，发挥也不比你差，请你不要再这样胡言乱语了。自己实力不如人，就挖空心思捏造人家的短。如果别人也怀疑你当上C角是用了什么不正当手段，你会怎么样？”
“你——”蓝婧予的脸色发白了。我知道卓羿宸这话戳到了她的痛处，虽然他应该不知道蓝婧予和秦风的关系。而我即便再气愤，也不可能以此来反击，我害怕得罪了秦风，他是个惹不起的人物。对于卓羿宸的出言相助，我内心充满了感激。
“我知道你暗恋童忻，所以想方设法维护她。”蓝婧予不甘心地再度尖刻嘲讽，“我真替你不值，看上了一双人家穿烂了的破鞋……”
“你闭嘴！”卓羿宸高声怒喊。他额上的青筋突了起来，喘着气说，“马上给我滚，从我眼前消失！”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卓羿宸，我从没看过他如此激动。
蓝婧予也被吓住了，不敢再吭声。她尖锐的目光直射到我的脸上，而后下巴朝天挺了挺，傲然迈步走了。
卓羿宸站在那儿，紧闭着嘴一语不发。
一层强烈的、不安的情绪掩上了我的心头。我不愿被卓羿宸误会，迫切想要开口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们默然对立。卓羿宸长久的、悲哀的审视着我的脸，终于，他沉痛地问了一句：“蓝婧予看到的，是不是真的？”
“萧瑟确实到我的宿舍……但是……他那晚喝醉了……”我张口结舌的，“我们……”
“别说了。”卓羿宸不耐地打断了我，“我以为他只是在追求你，没想到你们都到那种地步了。”
他不再给我解释的机会，苦笑着摇了摇头，步伐滞重地转身离去。
而我，因心头愁云堆积，压迫得我透不过气来，也无力再出声，只能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走远。
夜渐深了，秋夜的空气里有着寒意，风吹过来是萧瑟而清凉的，凉得让人的心境也凄冷起来。我穿着短袖，抵受不住凉风的侵袭，心绪不宁地回到温暖热闹的食堂。
博饼早就结束了，但大家伙仍意犹未尽，围桌喝饮料畅谈。
“童忻，你怎么回事，出去接个电话接那么久。”余萌疑惑地问我，“羿宸说要去找你，怎么也不见回来。”
“等回了宿舍我再慢慢跟你说。”刚才发生的事情，我当然不能说给其他人听见。
余萌轻“哦”了一声，便不再追问。
过了一会儿，其他桌的人开始散了。叶梓涵也带头说，该回去休息了，她看起来很累很疲倦的样子。余萌悄悄告诉我，叶梓涵今晚手气很差。余萌只帮她博到一秀二举，后来她自己博，连二举都没有，只有几个一秀，其他几轮都落了空。
但我知道，叶梓涵现在在意的并不是博饼的结果，她的疲倦也与手气无关。就如同我得到状元的喜悦，早已被刚才的不愉快冲得一干二净。
我抬眼四顾，见蓝婧予正和他们那一桌的人兴奋地聊着什么，她笑得肩膀一颤一颤的。
一股怒气从我的胸坎中冲到头脑里，她刚才那样对我恶语中伤，连卓羿宸也不放过，我们两个人都憋了一肚子气，她倒好，在那儿谈笑生风的。
我气闷回头，叶梓涵已当先离席，其余人也陆续散去。
“羿宸搞什么鬼，到现在都不见人影，这些东西也不要了吗。”朱尊一指着桌面上的一堆东西说。
那些都是卓羿晨博到的奖品，从牙膏牙刷、洗发水、沐浴露到食用油、不粘锅、购物卡，除了状元奖品外都齐了。“要不，你给他带回去吧。”我觉得卓羿宸肯定不会回来了，蓝婧予的话严重刺激了他，他连奖品都没心思要了。朱尊一和他住在单身公寓的同一层楼，给他带东西很方便。
“好吧。”朱尊一不大情愿地将桌上的那些东西用两个大塑料装好，不粘锅太大装不下，还得另外用手拎着包装盒，他嘀咕着，“重死了，真是，我要瓜分一些，作为辛苦费。”
“我帮你拿一些吧。”我看朱尊一要拿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主动提出。卓羿宸的东西就够多了，还有朱尊一自己的奖品，实在是双手不够用。
“不用不用，哪有让女孩子帮忙提东西的。”朱尊一很男子气概地拒绝了我的帮忙，独自一人拎着抱着一大堆物品，脚步不稳地走了。
我和余萌也各自拎着奖品回宿舍，余萌博到的奖品很少，而我的对堂和状元奖品都是购物卡，其余都是小件物品，轻轻松松就能带走了。
回到宿舍后，我放下东西去隔壁找余萌，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告诉她。
“太过分了！”余萌愤然说，“蓝婧予怎么能这样诋毁你，她就是嫉妒你比她强，想要打击你。这种人不用理会，我们这行都是凭实力说话，水平怎么样一看就知道了，轮不到她在那儿说三道四的。”
“都怪萧瑟！”我越想越觉得委屈和气愤，“如果不是他那么厚颜无耻，我也不至于被蓝婧予抓住把柄，这么被动。”
余萌关心地望望我，问：“你对那个萧瑟，到底是什么感觉？说实话。”
“我也说不上来，有时候很讨厌他，但有时候又会被他迷惑。”我实话实说。
余萌抿嘴一笑。“我觉得你是喜欢上他了，欢喜冤家，说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吧。”
我看了余萌一眼，心中掠过一阵特殊的情绪，仿佛若有所悟，但又把握不住什么具体的东西。“你有喜欢的人吗，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余萌低下了头，支支吾吾地说：“我……没有吧。”
“你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吗？”我追问。我和余萌多年情同姐妹，我可以确定她和我一样没有恋爱的经历，但她心里是否有过什么人，我还真不清楚。我没有权利探听别人的秘密，包括余萌在内，也很少和她谈论过这方面的话题，我们的重心从来都在舞蹈，而不在感情上。但现在，我心中烦躁无聊，想从她那儿获得纾解。
余萌抬起头来了，她的脸红得十分可爱。
那神情一看就明白了。“肯定有的，对不对？”
余萌的嘴唇发白了。“算是吧……但是……他是不会和我……”她显得十分激动，垂下眼帘，长睫毛下浮起一层泪影。
我第一次惊异发觉，在余萌那恬静的外表下，竟藏着一颗多么炽热的心。“那个人是谁？”我冒失地冲口问。
她惊跳了一下，瞪大眼睛看我，脸上浮起一片阴云，显得可怜兮兮的，“我不能告诉你。他只是我的一个梦而已，离我太遥远，抓都抓不住。”
“能做梦也挺好，至少精神有寄托。”我说的是真心话。她的脸上尽管有着阴云，眼睛却光辉灿烂。那个男人，了解她的一片痴心吗？
“对我来说，宁愿没有梦。”余萌长叹了一声，“还是说说你和萧瑟吧，你们有发展的可能吗？”
我脑中立马浮现林恩墨的身影，摇摇头，心底若有所失。失去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只隐约地体会到自己那种本能的酸意。
余萌深深地凝视我，眼睛里盛满了关切，她的声调也一样：“我知道你对过去的事情很介意，但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你看他的所作所为，像是浪子回头吗？”我一想起来就恼火，“还有那天晚上在餐厅，那个林恩墨说的话，你也听到了。”
“也许那个林恩墨是自作多情呢。”余萌的话，竟和萧瑟如出一辙。
我皱皱眉，不想再谈这件事了。余萌的经历比我单纯，思想也比我简单，她不像我有一段噩梦般的过去，也没有我那样的梦想和追求，只是单纯地生活，和单纯地爱好舞蹈。而我，思想是繁复的，感情是自己也无法捉摸的，而且患得患失。
“早点休息吧。好好睡一觉，烦恼就消失了。”余萌看出我的心思，主动终止了谈话。
月光透过浅色的窗帘照射进来，婆娑的树叶投下了模糊的暗影，我倚枕百般回肠凝想。手机提示音惊扰了我的思绪，又是萧瑟发来的短信：有博中状元吗？
我迟疑着，终是没有回复，将手机关机，丢到了一旁。辗转反侧了好一阵子，才迷糊睡去。清晨醒来想起昨夜的短信，打开来，短信箱里没有新的信息，心头隐隐有些失落，对着手机屏幕怅然叹气。
之后连续多日，萧瑟都没有再和我联系。而蓝婧予的挑事，导致我和卓羿宸忽然陷进一种尴尬的情况里，我们都是敬业的演员，排练的时候一切如常，但是休息时间，我明显感觉到他对我疏淡了不少。他这样的表现使我很不舒服，也生出了恼意，恼他轻易相信了蓝婧予的话，却不肯多听我的解释。也恼他气量狭小，就算我和萧瑟真的有什么，凭我们的交情，他也不该这样对我，为此我也不肯主动对他说什么。
排练的间歇，我有时会下意识地向排练厅外张望。起初只要空闲的时候，我的思想就像一只野马，在外面驰骋遨游，我会想起学生时代的往事，想起这段时间以来和萧瑟相处的点滴细节。这让我自己感到惊恐，感到慌乱，我只能努力成为一名好骑士，握住思想的缰绳。
终于，新舞剧第一次带观众彩排到来了，这段时间我的体重又成功下降了4斤。但遗憾的是，作为B角的我没有上台的机会，蓝婧予也是如此。进入连排、彩排阶段后，由于时间紧迫，无法让B组C组都上排练。A角排练，B角和C角就看着，靠自己的聪明劲儿跟着。B角和C角作为替补，一般情况下，这两个角色的演员基本无缘首次公演。
这次带观众彩排也就是内部试演，就在我们舞团自己的剧场，邀请业界人士和演员的家属、朋友等到场观看。
全新改编的中国版《罗密欧与朱丽叶》仍旧以传统戏剧芭蕾的叙事方式演进，但是创作者大胆开拓新意。叶梓涵的表现相当出彩，也是全剧绝对的灵魂人物。例如拒婚之后的朱丽叶，在激昂的乐曲伴奏下纵情大跳，真实刻画了朱丽叶的钟情和倔强，给人的感觉又是那样自然、妥帖；舞剧核心舞段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双人舞，朱丽叶为了表哥的死，狠狠打了情人一记耳光，生活化的动作极富人性表现的张力；还有朱丽叶醒来，俯在罗密欧的遗体上悲痛欲绝时，天幕投影重现了叶家村情人湖和湖边大片随风摇曳的月见草花，以及一对恋人热烈缠绵的双人舞。淡紫色的月见草花瓣在偌大的舞台上洋洋飘洒，落满台面，美到令人窒息。朱丽叶不动声色的走向情人湖，没入氤氲碧波中……
朱尊一的表现也是可圈可点，尤其和叶梓涵共同演绎的戏份，情感激荡处皆浓墨重彩，给人以酣畅淋漓的感受。男女主人公的双人舞绵密痴缠、情感醇厚，诗一般的美妙。悲剧氛围也渲染得十分浓郁，饱含隽永的意味。
其中茶园定情一幕，将现代舞的编排自然地融入古典芭蕾中。层层梯田的线条之美作为舞美的创意元素，朱尊一和叶梓涵仿佛在那海拔974米高的青翠茶园内，在浮云飘动的明净天宇下起舞。伴随着阿哥阿娘时而浑厚、清脆、响亮，时而豪迈、委婉、含蓄的歌声，一对有情人用肢体语言细腻地述说着，年轻、生机勃勃和充满激情的舞蹈赋予了古老爱情故事以崭新的生命力。
观众的热烈掌声已经证明了一切，我们B组和C组的几个主要演员都坐在台下，和观众一起欣赏了全剧，舞剧所营造的悲剧氛围，塑造的感人形象，同样长久地萦绕于我们的脑海。我有预感，舞剧的公演一定会大获成功，因为这绝对是一部浓淡适宜，泼墨写意与工笔描摹兼容并蓄、相得益彰的佳作。而身兼主演和编剧的叶梓涵立下了大功。
我在心里为叶梓涵喝彩的同时，也漫过淡淡的惆怅，多希望此时在舞台上纵情起舞、挥洒激情的人是我！
演员谢幕时，我看到罗文灏捧着一大束鲜花上了舞台，他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双手捧着的不是月见草花，而是花店里很平常的花束。也许他觉得这样的场合并不适合送月见草花。
罗文灏之后，又有个男人手捧相似的花束上台为叶梓涵献花，我定睛一瞧，原来是在叶家村遇见的那个行为艺术家赵均宁。他同样打扮得很正式，穿着一身灰色西装，头发也不再乱蓬蓬的，梳得整整齐齐。
彩排结束要邀请业内人士在剧院的贵宾室一起座谈，对该剧提出意见，我向后台走去时，正巧碰上赵均宁迎面走来。
“童小姐——”他兴奋地冲我喊，“见到你太高兴了！”
我对此人并无好感，礼貌微笑着和他打招呼后就想走了。
但赵均宁拦着我问：“童小姐，你演的是什么角色？我刚才伸长了脖子找你，但就是看不到你在哪里。”
我只好回答：“我是B角，今晚没有上场。”
“原来你也是主演啊，太棒了。”他更起劲了，“什么时候轮到你上台，一定要通知我，我给你献花。”
“还没上台呢，献花的人都找好了。”带着讽意的女声颇为刺耳。
我只听声音便知道是蓝婧予，并不理会她。赵均宁却热情和她搭讪：“这位漂亮小姐，也是芭蕾舞演员吧。”
蓝婧予娇媚一笑。“我也是主演，等我上台的时候，你要不要给我献花？”
“当然没问题。”赵均宁笑眯眯的，“能为美女献花，是我的荣幸。”
“你们聊，我先走了。”我趁机脱身。
走出几步听到赵均宁在身后喊：“童小姐，你还没告诉我上台的时间。”
“她自己也不知道。”蓝婧予替我接话。
我没兴趣再听他们废话，快步向前走去。
我进入贵宾室时，长方形的会议桌两侧已经坐了不少人。室内墙面装饰采用了凝重的深红色背景，将视觉焦点汇集到会议桌，标明了重点之处。我四周望望，都是舞蹈界的权威人士。我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我。我向来不会主动和这些人套近乎，倒不是不懂礼貌，而是我有自己的骄傲，希望有一天能拿出成绩，让他们主动来关注我。
我绕到后排正准备就座，胸口却像突然被什么重物撞击了一下，心思立即停顿了一秒钟！我接触到萧瑟那对眼睛，他应该已经注视我很久了。
我全然没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其实上次临别时他说过，正式彩排的时候，保尔会再来，是我自己这些日子心绪不宁，给疏忽了。
萧瑟就坐在我前面那一排，此时正回身望着我笑。
我也笑了，但是面部肌肉发僵，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见到他，我都会受惊。
萧瑟向我探过身子，两排座椅的距离本来就小，他的脸和我挨得这么紧，近到我可以看到他颤动的睫毛。还有那丝丝缕缕清幽的木香气息，伴随着他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脸上和鼻尖。我的脸腾的热了起来，不得不偏过头去，避开他那灼灼逼人的目光。
“听说你那天晚上博到了状元，这么好的事情，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萧瑟暗指我没有回复他的短信。
我讶然回视他。“你怎么知道我博到了状元？”
萧瑟得意地扬眉。“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我瞪着他，还未想好说什么，我们的对话就因一阵掌声而中止了。
卸完妆的叶梓涵和朱尊一走进了贵宾室，在场的人都对这两位优秀的舞者报以掌声。我也忙发自内心地为他们今晚的精彩表演鼓掌祝贺。
萧瑟却不理会其他人，只是紧盯着我。
我侧了侧头，一绺长发飘坠到胸前。萧瑟伸手捞过，把他的手指缠绕进我的头发。
这里都是有身份的人，他居然做出如此暧昧的举动，万一被人看见，影响太不好。我惊慌地想把缠绕在他手指上的头发解开来，拉扯得自己头皮作痛。拉扯之间，不知怎的竟越缠越紧，我不得不低下头，以减轻疼痛感。
萧瑟顺势凑近我，嘴唇贴着我的耳朵：“不用羡慕别人，我相信你的实力，很快大家也会像这样为你鼓掌。”
萧瑟这话让我颇为意外，却也说到了我的心坎上了，以至于我暂时忽略了眼下纠缠不清的窘况，只觉得一股豪气自心底升起。与此同时，我感觉到有人在窥视我们。稍稍偏头，蓝婧予那轻蔑的目光直射过来。
我赌气似的扭回头，结果把头发揪得自己痛呼出声。
我吓得捂住自己的嘴，幸亏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叶梓涵和朱尊一身上，会议室内声音又比较嘈杂，除了蓝婧予之外，应该没有其他人会注意到我这个坐在后排角落的不起眼的人物。
“你别乱动，等我把头发解开。”萧瑟低声说。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带着怜惜，已没有了刚才的嬉戏之色。
我懊恼的咬着嘴唇，僵住不动。他动作轻柔地将缠住他手指的头发一点点绕开。我的脖子都发酸了，心跳也越来越不稳定，目光定在他的手指上，他的手指很好看，修长匀称，骨节分明。
终于，我听到萧瑟微喟。我的头部随之一阵轻松，揉着头皮抬起头来。
“都怪你，害得我……”我想要发牢骚，斥责他给我带来了非常不良的影响。但是，室内突然安静了下来。众人都在各自的位置坐好，刚才和一名同行用英文交谈的保尔也回到座位上，座谈会马上要开始了。
萧瑟无可奈何的飘了我一眼，起身挪到前方保尔身旁坐下。
几名专业人士都高度肯定了这部新舞剧，对叶梓涵和朱尊一的表现给予高度评价。同时也对这部剧提出一些修改建议。大家讨论得很热烈，我却对着萧瑟的背影走神，总感觉到他的气息，充满在会议室的每个角落。
座谈会结束已经很晚了，大家先后离座，保尔谈兴很高，仍和其他人边走边热烈讨论着什么，萧瑟跟在他的身边，很快消失了身影。我等到团领导和那些大人物都离开后，才站起身来，跟在其他人后面出去。
习惯性的拿出手机瞧看，发现了萧瑟发来的信息：今晚要陪保尔，实在抽不开身，明天找你，听你把话说完。
他还惦记着我刚才没说完的话，我胸口有些窒闷，手指缓慢地打了个“好”字，稍稍迟疑，摁下了发送键。
神思不属地走了走了几步，就迎面遇到了卓羿宸。看到我，他略事迟疑，我也愣了愣，那层不安的尴尬依旧在我们之间流动。我知道他今晚也参加了座谈会，但我的心思完全不在他那儿，自然无视他的存在。现在冷不丁单独打了个照面，我立即想到刚才头发缠着萧瑟的手指，不知是否被卓羿宸看到了，心里更加的别扭和难堪。
我勉强对他笑了笑，就要避开。但他及时喊了一声：“童忻。”
我顿住脚步。
“我是专门回来找你的。”卓羿宸那对深湛的眼睛了解而诚恳，“是我不对，不该因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破坏了我们的友谊。今晚的彩排对我触动很大，这么棒的新剧，我应该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其中，而不是为其他事情分心。刚才裴团长不是说了，现在整个框架已经搭起来，接下去会结合几位专业人士提出的意见，进行部分细节的完善修改，在这期间的连排，要让B组和C组也轮流参加，既然新剧要培养新人，就该多给新人登台锻炼的机会。”
我一怔又一喜。“我怎么没听见？”
“那是你根本没注意听。”卓羿宸蹙起眉头，“童忻，你的私生活，我无权干涉。但是，我希望你能分清主次。我们都是追寻着梦想前进的人，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千万要记住这个道理！”
我因他那发自肺腑的话语感到惭愧，在他那闪耀着梦想的目光中汗颜了。最近在排练过程中，我发现蓝婧予进步不小，她一直在暗暗下功夫，我们两个人的水平本来就很接近，一不留神就会被她赶超。我是该好好检讨自己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然被萧瑟扰乱了心神，甚至在重要的座谈会上分心，实在太不应该。“我……”我局促而不安，“我会注意的，以后不会这样了。”
卓羿宸鼓励般地笑着点点头。“那就好，我们一起努力，
毕竟有三年的深厚情谊和搭档间的默契在，那点不愉快，轻轻松松就化解了。
裴团长说到做到，第二天B组和C组都有了参加连排的机会。当然，首次公演我们不可能登台，除非A角有意外，这种意外几乎为零。尽管如此，我已经兴奋而满足了，来日方长，总会有上台的机会。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那几乎为零的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
当天连排一直持续到晚上7点多，大家都没有吃晚饭。结束后，秦风让叶梓涵和我还有蓝婧予三个人到后台的贵宾室等他，有段独舞重头戏我们的表现都有欠缺，他要重点给我们讲讲。
秦风还有些事情要忙，我们先在贵宾室吃点东西垫肚子。三个人穿着一模一样的服装，连发型和头饰都是相同的，但蓝婧予还在外面加了一条亮闪闪的披肩。11月初的海城气温还挺高，在室内哪里需要披肩，她就是喜欢表现出自己的与众不同。
我带了一瓶豆奶和一片全麦切片面包，但是没什么胃口。长时间节食减肥后，饥饿的感觉也越来越少了。
蓝婧予一坐下就开始津津有味地吃着奶酪和脆薄饼干，三两口就吃完了。叶梓涵靠在沙发背上，单手扶着额头，双目微阖，眉头也蹙着，她没有带吃的，看来和我一样食欲不佳。
“不舒服吗？”我走到她身边关心地问。
“头有点晕，可能这两天没睡好。”叶梓涵揉了揉太阳穴，“能帮我到外面的自动售卖机买瓶咖啡吗？”
“好。”我答应着，开门出了贵宾室，又关好门。临走前正好墙角的落地钟自动报时，我回头看了一眼，8点整。
剧场在团部大楼的一楼。贵宾室在后台的另一侧，和化妆间在不同的方位，由两段垂直的走道连接着，自动售卖机正好在两段走道中间的拐角处。我刚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吱呀”的开门声，我回过头，见走道尽头的门慢慢合拢，不知道是谁出去了。
这里共有三间贵宾室，左边一间大的，里面有长会议桌，就是彩排那晚开座谈会使用的。右边两间小的，里面摆放着沙发茶几，主要用于接待客人。我们所在的那间小贵宾室在靠门处，刚才被打开又合上的那扇门通往外头，出了门便是露天楼梯。其他两间贵宾室都大门紧闭，应该没有人在里面，那就是叶梓涵或者蓝婧予出去了？
我继续走到自动售卖机前，投币买咖啡，那头还有演员在更衣卸妆，但我这里是死角，只能听见他们走动的声音，看不见人。也没有人向我这边走来，化妆间所在的走道上有一扇门通向舞台，大家都习惯直接从舞台回到剧场，然后绕到团部大楼的正门，这样回宿舍可以节省很多路程。
贵宾室这一头静悄悄的。机器似乎有点故障，我捣弄了一会儿才把罐装咖啡拿出来，回到贵宾室，又看了一眼落地钟，8点5分，我买咖啡只花了5分钟的时间。
室内只有蓝婧予一人。
“梓涵出去了？”我问。
“她说觉得闷，想出去透透气。”蓝婧予一幅爱理不理的样子。
我发现蓝婧予身上的披肩不见了，本来想问问，但见她那样子，心中不悦，也不再开口和她说话。
我在沙发上坐下，无聊地环顾四周，这间贵宾室我还是第一次进来，和之前开座谈会的那间贵宾室一样，内部墙面装饰采用了凝重的深红色背景，整体氛围也显得大气磅礴，很有风范。我打开带来的那瓶豆奶，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喝。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我把一整瓶豆奶都喝完了，秦风还未到，叶梓涵也一直没有回来。我不由得有些焦虑起来，蓝婧予也坐不住了，在室内来回踱步。
我又看了一眼落地钟，都8点40了。
“搞什么鬼！我给秦风打个电话问问。”蓝婧予耐不住了，从包里取出手机正要打电话，尹静姝冲了进来，气喘吁吁的。“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我从没见过她这般惊慌失措，忙拍着她安抚：“别着急，有话慢慢说。”
“真的是出大事了！”尹静姝依然上气不接下气，“梓涵……梓涵从楼上摔下去了……秦风来不了……让我来告诉你们。”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谁从楼上摔下去了？”
“叶——梓——涵——”尹静姝一字一顿，“保安发现她躺在楼下，昏迷不醒。”
我已经无法形容自己的震惊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那我的披肩呢？”蓝婧予关心的却不是叶梓涵，而是她的披肩，“梓涵出去的时候说怕外面冷，借了我的披肩。”
“谁知道你什么狗屁披肩。”尹静姝发火了，“人都在医院抢救了，你还惦记着披肩，真不是东西！”
蓝婧予恶狠狠地瞪着她。“你敢说我不是东西……”
“拜托不要吵了。”我拦在她们中间，“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吵架。梓涵被送到哪个医院了，我要去看看。”
“我也要去医院，我们一起去。”尹静姝也顾不上理会蓝婧予了，拉了我就匆匆跑出贵宾室。
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医院，医院的急救室外已经有不少人在等候，虞星裴、秦风、保尔和萧瑟，最让我吃惊的是，那个保安张腾也在。
“梓涵情况怎么样了？”我急切地问。
“还不清楚。”虞团长的脸色很凝重，“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到底梓涵是怎么从楼上摔下去的？”尹静姝也不了解情况。
“她不是摔下去，是被人推下去的，我已经报警了。”张腾突然开了口。
所有人都惊讶地望着张腾。
“你不是说亲眼看到她摔下来吗？”秦风问。
张腾回答：“我是看到她摔下来，但她摔下来后，我抬头时看到，三楼转台上还有一个人。”
“是——”，响亮整齐的回答。尹静姝是我们舞团的一大活宝，一听说要惩罚她，大家的兴致都重新高涨起来。
“怎么惩罚呢？”朱尊一脑子里转着鬼主意，“这样吧，做芭蕾舞的单腿原地旋转20圈，好不好？”
“好——”台下又是一片整齐的高呼声。
“哼，罚就罚，不就是转圈，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就是尹静姝的可爱之处，开得起玩笑，也不怕出丑。
她果真伸直了一条腿，金鸡独立，开始转圈圈。
“转快一点，不能停！”朱尊一在旁边直着喉咙喊。
尹静姝根本不是跳舞的料，身体平衡感也差，还转不到十圈就已经晕乎了，摇摇晃晃的。
“惩罚已经够了，让她别做了吧。”一直跟着大家看热闹的团长虞星裴离席笑着走到台前，为她的助理打圆场。
既然团长发话，朱尊一哪敢不从，立即说“行了行了，看在团长的份上，绕过你。”
“我还能做！”尹静姝喘着气喊，她居然不领情，坚持要把20个圈转完。
她逞能地继续转了几个圈，忽然“唉呦”一声尖叫，接着“噗通”一声，滚倒在了地毯上。大家以为是她是故意的，拍手大笑，还有人吹起了响亮的口哨。
虞团长亲自过去扶尹静姝，可是她躺在地上起不来了，用手按着腿大叫：“我的腿抽筋了！疼死我了！”
我和余萌也跑过去，还有其他人也来了，大家围着尹静姝，帮她按摩，又帮她拉扯，她则耸着鼻子，皱着眉头，一脸滑稽兮兮的苦相，嘴里不停地哼哼。
好在这样的一团乱并未持续太久，腿抽筋的疼痛逐渐缓解，尹静姝也终于在一堆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她涨红着脸，额上的汗直往眉毛上淌。“好惨啊，主持人自己挂了彩。”她龇牙咧嘴地自我解嘲，“不过也算是过了一把瘾，找到一点跳芭蕾舞的感觉，要是再有双足尖鞋穿穿就好了。”
我的目光落在尹静姝的腿上，忽然就想起了新舞剧女主角选拔的那天，我认出萧瑟后吓得腿抽筋，卓羿宸蹲下身为我揉小腿肚内侧肌肉。后来我就一次次的和萧瑟纠缠不清……脑中思绪开始纷杂零乱，我呆呆地站着。耳边传来余萌的喊声：“童忻，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走了！”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台上的人都已散去，各自回到座位上继续用餐。
我和余萌坐回原位不久，卓羿宸就回来了，他的座位在我的右边，余萌在我的左边。卓羿宸已卸过妆，脸清洗干净了，被水打湿的头发挂在额前。他穿着表演之前的休闲衣裤，又恢复了阳刚俊朗的模样。我一见他就乐了，忍了又忍，到底还是绷不住笑出声来。见他瞪着我，我愈发的笑不可止。
卓羿宸昂了昂头。“有那么好笑吗？”
“太好笑了。”我还没缓过劲来。
卓羿宸带着个微笑，对我轻轻地点了点头。“能让你这么开心，我牺牲形象那么彻底也值得了。”
“听说你是因为我，才和朱尊一他们一起跳舞的？”我不知怎的，竟冲口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你听谁说的？”卓羿宸愣了一下。
我也愣了，总不能把余萌供出来，正后悔失言，余萌已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主动当着卓羿宸的面“招供”，据说是某天休息时间，余萌见朱尊一难得一见的愁眉苦脸，便关切询问他是否遇到什么烦心事。朱尊一向她大吐苦水，抱怨卓羿宸和李甦淼不肯配合跳四小天鹅，辜负了他的绝思妙想，顺带请余萌帮忙当说客。她不好拒绝，便真的当起了说客。
余萌拿李甦淼毫无办法，人家满脸的不屑，坚称“打死我也不玩这种无聊幼稚的游戏”，她只能放弃。卓羿宸起初也不答应，后来余萌随口说了一句：“你就为了大家的欢乐牺牲一下自己的形象吧，我和童忻也都很期待能看到你的表演。”卓羿宸却认真了，追问“童忻为什么期待看到我的表演？”
余萌话已出口，不好收回，又见卓羿宸对此这么在意，便顺着往下说：“童忻这段时间因为减肥的事情压力很大，心情一直不好，需要一些开心的事情来调节心情，你要是上台表演，肯定能让她开怀大笑。”
当时卓羿宸没有表态，但是第二天，朱尊一兴冲冲地找到余萌，向她道谢，说卓羿宸同意配合参加演出了，“咱们的大众情人献出颠覆性的表演，到时一定轰动全场。你要替我保密啊，不然到时效果就大打折扣了。”
“我的表演让你开怀大笑了吗？”卓羿宸凝视我，有股深思的神情。
“当然！”我坦然地望着他，“谢谢你，给我带来了欢乐。”
卓羿宸笑了，笑得很含蓄，但他的笑容里有种热情的、满足的味道。
“梓涵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已经吃得差不多，马上要开始博饼了。”同桌有人说了一句。
我望向斜对面，叶梓涵的位置空着，她眉头微蹙，眼睛忧郁的模样闪过我的脑际。“我去找找。”我站了起来。
“我也去。”余萌忙说。
“你留着吧，等会儿要是博饼开始，你先替我博。”我主要是凭直觉认为，叶梓涵的忧郁，和叶家村的事情有关，她一定不想让更多的人知晓。随后又交代卓羿宸，如果我们回来得迟了，由他替叶梓涵先博着。
“我替你博，余萌替梓涵，可以吗？”卓弈宸微笑地望着我，语气非常柔和。
“随便啦。”我含糊地说，很快走开了。
食堂在团部大楼的右侧，我走出食堂，中秋之夜，月色明亮，流动的光辉中，莹白的天空充满了凝静、超逸与庄严。
外面空荡寂静，与食堂内的热闹喧嚣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每逢佳节倍思亲，我举头望明月，思及傍晚打电话回家时父母的嘘寒问暖，叮咛嘱咐，顿觉心中酸楚难当。茫然四顾，团部三楼的楼梯转台处，有个身影闯入了我的视线，我走近细瞧，那隐在一片凄迷光雾之中的身影像是叶梓涵，于是沿着露天楼梯一口气爬上了三楼。
是叶梓涵没错，她双手撑在栏杆上，探出头。原来不止蓝婧予喜欢到这儿来照镜子，叶梓涵也会来这里。不过她显然不是在照镜子，像是在俯视什么。
我从身后靠近梓涵，她没有回头。
“梓涵。”我喊了一声，她才慢慢转过身来。
我走到她的身边，玻璃幕墙清晰映出了我们的身影。
“你在看什么？”我像她一样探出头向下望。大地静悄悄的，除了随风晃动的树影，什么也没有。栏杆较低，只到我的腰部，我有些眩晕地缩回了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博饼马上就要开始，大家发现你不见了。”
“站在高处往下望，视野扩大，心胸也会变得开阔。我就是心情不好，想出来随便走走。本来想去排练厅的，结果楼道门锁上了，就走到这里来。”叶梓涵站直了身子，面向玻璃幕墙，“原来这面墙可以当镜子，之前很少经过这里，没有发现。这里倒是挺适合一个人练功，很安静，空间也够大。”
我转头望向叶梓涵，在月色之下，她那吊带黑色紧身连衣裙上点缀的亮片闪闪发光，裸露的肌肤莹白如玉，整个人虽是照人的明艳，却不飞扬妖冶。
“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我小心询问。
叶梓涵怅然一叹。“刚才和朱尊一他们一起跳天鹅舞的那个保安张腾，你有印象吧？”
“有。”那么轰动的舞蹈，我怎么可能没有印象。
“那个混蛋……”叶梓涵咬着牙，“他就是张家村村主任的儿子，当初仗着双方父母的支持，对我姐姐死缠烂打，我姐姐自杀，他绝对脱不了干系。”
我吃惊地睁大眼睛，“他怎么会到我们舞团来当保安？”
“我也不知道，只听说去年他那个当村主任的爸去世后，他失去了依靠，学历低又挑三拣四的，找不到一份正经工作。那天在门卫室看到他，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毕竟以前很少接触，又有三年多没见过了。”叶梓涵神情愤懑，“我专门请罗文灏来帮忙辨认，确认就是那个人。他居然有脸到我们舞团来工作，还装作不认识我。”
我顿时明白了，那天偷听到叶梓涵和罗文灏的对话，罗文灏口中的混蛋，一定就是张腾了。“这事是碰巧，还是他有什么目的？”
叶梓涵摇摇头。“我不可能去问他，我连多看那个人一眼都觉得恶心。”
“也许，他只是碰巧找工作到了这里。”我只有宽慰他，“没准他心里有愧，也害怕看到你，所以装作不认识。既然这样，那就井水不犯河水，不用理会就是了，舞团的演员和保安本来就不相干。”
叶梓涵仰头一记长叹，流溢着满空幽哀的神意。
“走吧，要是去晚了，博饼就结束了。”我试图将叶梓涵从这忧怨凄清的氛围中带离。
她寻求安慰般地挽住我的胳膊，我们下了楼梯，向食堂走去。
刚走出几步，有个年轻小伙儿迎面走了过来。
我立即感觉到，叶梓涵挽住我胳膊的手发僵了。我借着月光打量那小伙子，浓密而略嫌零乱的黑发，微褐色的皮肤，粗犷而带点野性的神情，身材很健壮，长相也不错。我猛然意识到，他一定就是刚才和朱尊一他们一起跳舞的那个张腾，也是叶梓涵忧怨的根源。他刚才在台上浓妆艳抹的，现在卸妆后，我一时间没认出来。
张腾看到叶梓涵，神情也明显一变，但他很快装作不认识，低头快步走开了。
“就是这个人吧？”我小声问叶梓涵。
她点点头。
“也许他心里有愧，所以不敢和你打招呼。”我尽量把人往好处想。
叶梓涵发出一声沉郁的叹息，没有说话。
我们回归另一个欢腾繁闹的世界。食堂内已经开博了，大老远就听到骰子声四起，叮当作响。博饼名目与中国古代的科举科名基本一致，反映的是明清时期科举的情况。按照各级科举制度的头衔，设有状元1个，对堂（榜眼、探花）2个，三红（会魁）4个，四进（进士）8个，二举（举人）16个，一秀（秀才）32个。
我和叶梓涵回到座位上时，正好卓羿宸在掷骰子，六个骰子往大瓷碗里一投，骰子在碗中跳跃，静止的一瞬间，整桌人都欢呼了起来。“哇——对堂！”六个骰子的点数分别为1到6，即一条龙，博到对堂，手气仅次于状元。
“羿宸刚刚才用左手替童忻博了一个对堂，马上又用右手给自己博出一个对堂，实在太旺了！”同桌的朱尊一大呼小叫起来，“都说博到对堂会走桃花运，你们两个都要走桃花运了。干脆，你俩互为桃花，直接内部解决得了。”
其他人一阵起哄。我尚未品味得到对堂的喜悦，就被朱尊一的话推入尴尬的窘境，悄眼看卓羿宸，他正带着个略略激动的眼神，定定地望着我，脸上丝毫未有尴尬之色。
这时我搁在桌上的手机发出了短信的提示音，我赶紧借机拿起手机，低俯下头查看短信。
“在做什么？”是萧瑟发来的短信。
我心头轻跳了一下，迅速回了两个字——“博饼”。
他很快又发来信息问：“博到什么了？”
我再度简单回复了两个字——“对堂”。
安静了一小会儿，提示音再度响起，一行字跳出来。“恭喜你，要走桃花运了！”
刚才朱尊一当面调侃我和卓弈宸，我除了尴尬再无其他感觉。萧瑟只是发来一行简单的字，却让我的心湖泛起不寻常的波澜，仿佛能透过手机屏幕看到他那张年轻动人的脸，和肆意张扬的笑容。我莫名其妙的脸上发热，心跳加速。
“童忻，轮到你了。”余萌拍了拍我的胳膊。
我胡乱抓起骰子扔了一把，什么都没有博到。
卓羿宸紧接着掷骰子，三红，又是一阵欢呼声。
“宸哥哥今晚好旺，到目前除了状元，其他大的都博到了。”余萌很是羡慕，她博到的都是最小的一秀二举，替梓涵博的也是如此。
“你在和谁发信息，博饼都心不在焉的。”卓羿宸探过头来。
萧瑟的信息偏巧就跳了出来。“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想我想呆了？”
我想隐藏也来不及了，这样暧昧的内容，必定全被卓弈宸瞧见了。
卓羿宸很快地瞬了我一眼。他什么也没有说，似乎注意力又回到了桌上的瓷碗，跟着大家高声为博得好彩头者喝彩。
而我，面孔仍然发热，发颤的手几度触及手机，又缩了回来。罢了，回什么都不合适，索性不理会。
正准备将手机放入手提包，眼不见为净，手机铃音却响了，“萧瑟”二字在屏幕上不断闪烁着，我的心脏也不规律地猛跳着，我迟疑着，接还是不接。
“怎么不接电话？”卓羿宸的问话传来。四周环境嘈杂，铃声音量大大减弱，他却第一时间听到了。
我慌乱抬头，卓羿宸的眼睛深幽幽地望着我。
铃声不依不挠地持续着，我心里微微有些不安和别扭，但到底还是被铃音扰乱了心神，很快对卓羿宸说了句“麻烦你再替我博一下”，便起身快步向食堂外面走去，走出食堂好一段距离才按下了接听键。
“怎么不回我的短信，打电话又不接，生气了？”萧瑟的声音有些沉哑。
“没有……”我想改口也来不及了，忙又说，“我忙着博饼，没注意看。”
萧瑟低笑了一声。“你不擅长说谎。不过知道你没有生气，我就安心了。好了，你继续去博饼吧，不耽误你的时间。”
我听出他说话带着鼻音，怪不得嗓子有点哑。“你感冒了？”
“可能有点着凉了。”萧瑟吸了吸鼻子，“北京这边晚上气温低，我忘了带厚外套，刚刚才去商场买了一件。”
“那要赶紧吃点药，防止发展成重感冒。板蓝根冲剂的效果挺好的……”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对他关心得过头，咽住了。
“谢谢你的关心。”萧瑟的语气很诚恳，“本来觉得无所谓，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我等会儿经过药店就去买包板蓝根冲剂。”
我顿了顿，才低低吐字：“好——”
萧瑟轻咳了一声。“那就——再见吧，祝你博中状元。”
我也道了声“再见”。
萧瑟先挂断了电话。我握着发烫的手机，有好一会儿，思想是停驻的，脑子里似乎是空空茫茫的一片，自己也不知道在出什么神。我一定愣了好半天，直到卓羿宸推了我一把。
他冲我皱皱眉头。“你今晚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有事吗？”我答非所问。
卓羿宸叹了口气。“我是来向你汇报好消息的。”
我故作轻松地问：“难道是帮我博到状元了？”
“还真被你猜中了。”卓羿宸的眼睛闪亮了，“状元一直没有出，到了最后一轮，我用左手替你博，一把下去就是状元，你要走大运了。”
6个骰子博出4个“四点”即为状元。我心中也激荡着喜悦，我上舞蹈学校的时候就来到海城，每年中秋节都参加过博饼，但从来没有博到过状元，这是第一次，还是借卓羿宸之手得到的。“谢谢你！”我由衷感谢。
“你打算怎么谢我？”树叶和枝丫在卓羿宸脸上投下了许多暗影，他那对发亮的眼睛在我脸上游移，带着股得意又有点调皮的神色。
卓羿宸在我面前从来都是一派沉稳的大哥风范，这样的神情我从未见过，仓卒中又找不出话来回答，就愣在那儿。
“跟你开玩笑的。”卓羿宸收回视线，仰头望向月空，“听说博到状元的人，一整年的运势都会特别好，希望我也能沾沾你的运气，月圆人圆事事圆。”
我也像他一样仰望明月，皓月当空，再俯视大地，月下的草地上有露珠，有虫鸣，有静静的月光、树影和静静的梦。我心中的梦也似那如水清辉播撒开来。“我也希望月圆人圆事事圆，我现在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成为A角，但是，梓涵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
我从不避讳对卓羿宸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我将他视为好搭档和好知己。
“只要有梦想，就有希望。”卓羿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光中充满了信心，“我和你一样想成为A角，我们一起努力，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一声冷笑打断了卓弈宸未说完的话。
我们惊回头，看到蓝婧予站在身后，冷笑还浮在她的唇边。“你们还真是有雄心壮志，要是叶梓涵听到你们的对话，不知会有什么感想。”
我带着一种秘密被人窥视的窘迫，一时无言以对。
卓羿宸却是镇定自若。“我们不怕叶梓涵听到。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大家公平竞争，有什么不对。再说了，难道你就没有成为A角的梦想？”
“我当然有梦想，但我不像某些人，通过不正当手段为自己铺路。”蓝婧予轻蔑地瞟了我一眼，“童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做了什么。”
我一惊，心脏不明所以的猛跳了两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非要我说得那么直白吗？”蓝婧予咄咄逼人，“好，那我就直说了。那天深夜，我看到萧瑟进了你的宿舍，第二天清晨5点多又看到他从你的宿舍出来。亲眼见到的事情，你还想否认不成？我早就看出你们的关系不正常了。你能当上B角，就是靠陪萧瑟睡觉换来的吧。”
这话说得难听至极，我惊怒之下惶急辩解：“根本就不是你说的那样！我那晚住在隔壁余萌的宿舍，余萌可以为我作证。”
我知道自己这样的解释，毫无说服力。但我悲哀地意识到，无论我如何辩白，都无法抹去萧瑟深夜到我的宿舍的事实，而且他的的确确是在我的宿舍里过了夜。我以为那件事情只有余萌知道，没想到偏偏被蓝婧予看到，这下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余萌是你的闺蜜，她为你作证毫无意义。”果然，蓝婧予一脸嘲弄的笑，“我想，羿宸也不会相信余萌的证词吧？”
她自己为了争取角色和秦风上床，竟然还有脸往我身上泼脏水，可是，我什么也不能说，只是抬起眼睛来，恻然的、无助地看着卓羿宸。
卓羿宸也望着我，紧闭的嘴唇包住了许多难言的、沉重的东西。
蓝婧予愈发的嘴巴不饶人：“我知道羿宸是个正直的人，他一定会为有你这样一个搭档而感到羞耻。”
卓羿宸突然冷哼了一声。“说了半天，原来你是嫉妒童忻当上B角。你说你看到，有证据吗？”愤怒显然在烧灼着他，“新舞剧女主角选拔的时候，有那么多评委，一个萧瑟就能把所有评委都收买了？真是笑话！再说童忻的表现有目共睹，她在小腿抽筋的情况下，发挥也不比你差，请你不要再这样胡言乱语了。自己实力不如人，就挖空心思捏造人家的短。如果别人也怀疑你当上C角是用了什么不正当手段，你会怎么样？”
“你——”蓝婧予的脸色发白了。我知道卓羿宸这话戳到了她的痛处，虽然他应该不知道蓝婧予和秦风的关系。而我即便再气愤，也不可能以此来反击，我害怕得罪了秦风，他是个惹不起的人物。对于卓羿宸的出言相助，我内心充满了感激。
“我知道你暗恋童忻，所以想方设法维护她。”蓝婧予不甘心地再度尖刻嘲讽，“我真替你不值，看上了一双人家穿烂了的破鞋……”
“你闭嘴！”卓羿宸高声怒喊。他额上的青筋突了起来，喘着气说，“马上给我滚，从我眼前消失！”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卓羿宸，我从没看过他如此激动。
蓝婧予也被吓住了，不敢再吭声。她尖锐的目光直射到我的脸上，而后下巴朝天挺了挺，傲然迈步走了。
卓羿宸站在那儿，紧闭着嘴一语不发。
一层强烈的、不安的情绪掩上了我的心头。我不愿被卓羿宸误会，迫切想要开口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们默然对立。卓羿宸长久的、悲哀的审视着我的脸，终于，他沉痛地问了一句：“蓝婧予看到的，是不是真的？”
“萧瑟确实到我的宿舍……但是……他那晚喝醉了……”我张口结舌的，“我们……”
“别说了。”卓羿宸不耐地打断了我，“我以为他只是在追求你，没想到你们都到那种地步了。”
他不再给我解释的机会，苦笑着摇了摇头，步伐滞重地转身离去。
而我，因心头愁云堆积，压迫得我透不过气来，也无力再出声，只能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走远。
夜渐深了，秋夜的空气里有着寒意，风吹过来是萧瑟而清凉的，凉得让人的心境也凄冷起来。我穿着短袖，抵受不住凉风的侵袭，心绪不宁地回到温暖热闹的食堂。
博饼早就结束了，但大家伙仍意犹未尽，围桌喝饮料畅谈。
“童忻，你怎么回事，出去接个电话接那么久。”余萌疑惑地问我，“羿宸说要去找你，怎么也不见回来。”
“等回了宿舍我再慢慢跟你说。”刚才发生的事情，我当然不能说给其他人听见。
余萌轻“哦”了一声，便不再追问。
过了一会儿，其他桌的人开始散了。叶梓涵也带头说，该回去休息了，她看起来很累很疲倦的样子。余萌悄悄告诉我，叶梓涵今晚手气很差。余萌只帮她博到一秀二举，后来她自己博，连二举都没有，只有几个一秀，其他几轮都落了空。
但我知道，叶梓涵现在在意的并不是博饼的结果，她的疲倦也与手气无关。就如同我得到状元的喜悦，早已被刚才的不愉快冲得一干二净。
我抬眼四顾，见蓝婧予正和他们那一桌的人兴奋地聊着什么，她笑得肩膀一颤一颤的。
一股怒气从我的胸坎中冲到头脑里，她刚才那样对我恶语中伤，连卓羿宸也不放过，我们两个人都憋了一肚子气，她倒好，在那儿谈笑生风的。
我气闷回头，叶梓涵已当先离席，其余人也陆续散去。
“羿宸搞什么鬼，到现在都不见人影，这些东西也不要了吗。”朱尊一指着桌面上的一堆东西说。
那些都是卓羿晨博到的奖品，从牙膏牙刷、洗发水、沐浴露到食用油、不粘锅、购物卡，除了状元奖品外都齐了。“要不，你给他带回去吧。”我觉得卓羿宸肯定不会回来了，蓝婧予的话严重刺激了他，他连奖品都没心思要了。朱尊一和他住在单身公寓的同一层楼，给他带东西很方便。
“好吧。”朱尊一不大情愿地将桌上的那些东西用两个大塑料装好，不粘锅太大装不下，还得另外用手拎着包装盒，他嘀咕着，“重死了，真是，我要瓜分一些，作为辛苦费。”
“我帮你拿一些吧。”我看朱尊一要拿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主动提出。卓羿宸的东西就够多了，还有朱尊一自己的奖品，实在是双手不够用。
“不用不用，哪有让女孩子帮忙提东西的。”朱尊一很男子气概地拒绝了我的帮忙，独自一人拎着抱着一大堆物品，脚步不稳地走了。
我和余萌也各自拎着奖品回宿舍，余萌博到的奖品很少，而我的对堂和状元奖品都是购物卡，其余都是小件物品，轻轻松松就能带走了。
回到宿舍后，我放下东西去隔壁找余萌，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告诉她。
“太过分了！”余萌愤然说，“蓝婧予怎么能这样诋毁你，她就是嫉妒你比她强，想要打击你。这种人不用理会，我们这行都是凭实力说话，水平怎么样一看就知道了，轮不到她在那儿说三道四的。”
“都怪萧瑟！”我越想越觉得委屈和气愤，“如果不是他那么厚颜无耻，我也不至于被蓝婧予抓住把柄，这么被动。”
余萌关心地望望我，问：“你对那个萧瑟，到底是什么感觉？说实话。”
“我也说不上来，有时候很讨厌他，但有时候又会被他迷惑。”我实话实说。
余萌抿嘴一笑。“我觉得你是喜欢上他了，欢喜冤家，说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吧。”
我看了余萌一眼，心中掠过一阵特殊的情绪，仿佛若有所悟，但又把握不住什么具体的东西。“你有喜欢的人吗，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余萌低下了头，支支吾吾地说：“我……没有吧。”
“你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吗？”我追问。我和余萌多年情同姐妹，我可以确定她和我一样没有恋爱的经历，但她心里是否有过什么人，我还真不清楚。我没有权利探听别人的秘密，包括余萌在内，也很少和她谈论过这方面的话题，我们的重心从来都在舞蹈，而不在感情上。但现在，我心中烦躁无聊，想从她那儿获得纾解。
余萌抬起头来了，她的脸红得十分可爱。
那神情一看就明白了。“肯定有的，对不对？”
余萌的嘴唇发白了。“算是吧……但是……他是不会和我……”她显得十分激动，垂下眼帘，长睫毛下浮起一层泪影。
我第一次惊异发觉，在余萌那恬静的外表下，竟藏着一颗多么炽热的心。“那个人是谁？”我冒失地冲口问。
她惊跳了一下，瞪大眼睛看我，脸上浮起一片阴云，显得可怜兮兮的，“我不能告诉你。他只是我的一个梦而已，离我太遥远，抓都抓不住。”
“能做梦也挺好，至少精神有寄托。”我说的是真心话。她的脸上尽管有着阴云，眼睛却光辉灿烂。那个男人，了解她的一片痴心吗？
“对我来说，宁愿没有梦。”余萌长叹了一声，“还是说说你和萧瑟吧，你们有发展的可能吗？”
我脑中立马浮现林恩墨的身影，摇摇头，心底若有所失。失去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只隐约地体会到自己那种本能的酸意。
余萌深深地凝视我，眼睛里盛满了关切，她的声调也一样：“我知道你对过去的事情很介意，但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你看他的所作所为，像是浪子回头吗？”我一想起来就恼火，“还有那天晚上在餐厅，那个林恩墨说的话，你也听到了。”
“也许那个林恩墨是自作多情呢。”余萌的话，竟和萧瑟如出一辙。
我皱皱眉，不想再谈这件事了。余萌的经历比我单纯，思想也比我简单，她不像我有一段噩梦般的过去，也没有我那样的梦想和追求，只是单纯地生活，和单纯地爱好舞蹈。而我，思想是繁复的，感情是自己也无法捉摸的，而且患得患失。
“早点休息吧。好好睡一觉，烦恼就消失了。”余萌看出我的心思，主动终止了谈话。
月光透过浅色的窗帘照射进来，婆娑的树叶投下了模糊的暗影，我倚枕百般回肠凝想。手机提示音惊扰了我的思绪，又是萧瑟发来的短信：有博中状元吗？
我迟疑着，终是没有回复，将手机关机，丢到了一旁。辗转反侧了好一阵子，才迷糊睡去。清晨醒来想起昨夜的短信，打开来，短信箱里没有新的信息，心头隐隐有些失落，对着手机屏幕怅然叹气。
之后连续多日，萧瑟都没有再和我联系。而蓝婧予的挑事，导致我和卓羿宸忽然陷进一种尴尬的情况里，我们都是敬业的演员，排练的时候一切如常，但是休息时间，我明显感觉到他对我疏淡了不少。他这样的表现使我很不舒服，也生出了恼意，恼他轻易相信了蓝婧予的话，却不肯多听我的解释。也恼他气量狭小，就算我和萧瑟真的有什么，凭我们的交情，他也不该这样对我，为此我也不肯主动对他说什么。
排练的间歇，我有时会下意识地向排练厅外张望。起初只要空闲的时候，我的思想就像一只野马，在外面驰骋遨游，我会想起学生时代的往事，想起这段时间以来和萧瑟相处的点滴细节。这让我自己感到惊恐，感到慌乱，我只能努力成为一名好骑士，握住思想的缰绳。
终于，新舞剧第一次带观众彩排到来了，这段时间我的体重又成功下降了4斤。但遗憾的是，作为B角的我没有上台的机会，蓝婧予也是如此。进入连排、彩排阶段后，由于时间紧迫，无法让B组C组都上排练。A角排练，B角和C角就看着，靠自己的聪明劲儿跟着。B角和C角作为替补，一般情况下，这两个角色的演员基本无缘首次公演。
这次带观众彩排也就是内部试演，就在我们舞团自己的剧场，邀请业界人士和演员的家属、朋友等到场观看。
全新改编的中国版《罗密欧与朱丽叶》仍旧以传统戏剧芭蕾的叙事方式演进，但是创作者大胆开拓新意。叶梓涵的表现相当出彩，也是全剧绝对的灵魂人物。例如拒婚之后的朱丽叶，在激昂的乐曲伴奏下纵情大跳，真实刻画了朱丽叶的钟情和倔强，给人的感觉又是那样自然、妥帖；舞剧核心舞段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双人舞，朱丽叶为了表哥的死，狠狠打了情人一记耳光，生活化的动作极富人性表现的张力；还有朱丽叶醒来，俯在罗密欧的遗体上悲痛欲绝时，天幕投影重现了叶家村情人湖和湖边大片随风摇曳的月见草花，以及一对恋人热烈缠绵的双人舞。淡紫色的月见草花瓣在偌大的舞台上洋洋飘洒，落满台面，美到令人窒息。朱丽叶不动声色的走向情人湖，没入氤氲碧波中……
朱尊一的表现也是可圈可点，尤其和叶梓涵共同演绎的戏份，情感激荡处皆浓墨重彩，给人以酣畅淋漓的感受。男女主人公的双人舞绵密痴缠、情感醇厚，诗一般的美妙。悲剧氛围也渲染得十分浓郁，饱含隽永的意味。
其中茶园定情一幕，将现代舞的编排自然地融入古典芭蕾中。层层梯田的线条之美作为舞美的创意元素，朱尊一和叶梓涵仿佛在那海拔974米高的青翠茶园内，在浮云飘动的明净天宇下起舞。伴随着阿哥阿娘时而浑厚、清脆、响亮，时而豪迈、委婉、含蓄的歌声，一对有情人用肢体语言细腻地述说着，年轻、生机勃勃和充满激情的舞蹈赋予了古老爱情故事以崭新的生命力。
观众的热烈掌声已经证明了一切，我们B组和C组的几个主要演员都坐在台下，和观众一起欣赏了全剧，舞剧所营造的悲剧氛围，塑造的感人形象，同样长久地萦绕于我们的脑海。我有预感，舞剧的公演一定会大获成功，因为这绝对是一部浓淡适宜，泼墨写意与工笔描摹兼容并蓄、相得益彰的佳作。而身兼主演和编剧的叶梓涵立下了大功。
我在心里为叶梓涵喝彩的同时，也漫过淡淡的惆怅，多希望此时在舞台上纵情起舞、挥洒激情的人是我！
演员谢幕时，我看到罗文灏捧着一大束鲜花上了舞台，他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双手捧着的不是月见草花，而是花店里很平常的花束。也许他觉得这样的场合并不适合送月见草花。
罗文灏之后，又有个男人手捧相似的花束上台为叶梓涵献花，我定睛一瞧，原来是在叶家村遇见的那个行为艺术家赵均宁。他同样打扮得很正式，穿着一身灰色西装，头发也不再乱蓬蓬的，梳得整整齐齐。
彩排结束要邀请业内人士在剧院的贵宾室一起座谈，对该剧提出意见，我向后台走去时，正巧碰上赵均宁迎面走来。
“童小姐——”他兴奋地冲我喊，“见到你太高兴了！”
我对此人并无好感，礼貌微笑着和他打招呼后就想走了。
但赵均宁拦着我问：“童小姐，你演的是什么角色？我刚才伸长了脖子找你，但就是看不到你在哪里。”
我只好回答：“我是B角，今晚没有上场。”
“原来你也是主演啊，太棒了。”他更起劲了，“什么时候轮到你上台，一定要通知我，我给你献花。”
“还没上台呢，献花的人都找好了。”带着讽意的女声颇为刺耳。
我只听声音便知道是蓝婧予，并不理会她。赵均宁却热情和她搭讪：“这位漂亮小姐，也是芭蕾舞演员吧。”
蓝婧予娇媚一笑。“我也是主演，等我上台的时候，你要不要给我献花？”
“当然没问题。”赵均宁笑眯眯的，“能为美女献花，是我的荣幸。”
“你们聊，我先走了。”我趁机脱身。
走出几步听到赵均宁在身后喊：“童小姐，你还没告诉我上台的时间。”
“她自己也不知道。”蓝婧予替我接话。
我没兴趣再听他们废话，快步向前走去。
我进入贵宾室时，长方形的会议桌两侧已经坐了不少人。室内墙面装饰采用了凝重的深红色背景，将视觉焦点汇集到会议桌，标明了重点之处。我四周望望，都是舞蹈界的权威人士。我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我。我向来不会主动和这些人套近乎，倒不是不懂礼貌，而是我有自己的骄傲，希望有一天能拿出成绩，让他们主动来关注我。
我绕到后排正准备就座，胸口却像突然被什么重物撞击了一下，心思立即停顿了一秒钟！我接触到萧瑟那对眼睛，他应该已经注视我很久了。
我全然没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其实上次临别时他说过，正式彩排的时候，保尔会再来，是我自己这些日子心绪不宁，给疏忽了。
萧瑟就坐在我前面那一排，此时正回身望着我笑。
我也笑了，但是面部肌肉发僵，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见到他，我都会受惊。
萧瑟向我探过身子，两排座椅的距离本来就小，他的脸和我挨得这么紧，近到我可以看到他颤动的睫毛。还有那丝丝缕缕清幽的木香气息，伴随着他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脸上和鼻尖。我的脸腾的热了起来，不得不偏过头去，避开他那灼灼逼人的目光。
“听说你那天晚上博到了状元，这么好的事情，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萧瑟暗指我没有回复他的短信。
我讶然回视他。“你怎么知道我博到了状元？”
萧瑟得意地扬眉。“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我瞪着他，还未想好说什么，我们的对话就因一阵掌声而中止了。
卸完妆的叶梓涵和朱尊一走进了贵宾室，在场的人都对这两位优秀的舞者报以掌声。我也忙发自内心地为他们今晚的精彩表演鼓掌祝贺。
萧瑟却不理会其他人，只是紧盯着我。
我侧了侧头，一绺长发飘坠到胸前。萧瑟伸手捞过，把他的手指缠绕进我的头发。
这里都是有身份的人，他居然做出如此暧昧的举动，万一被人看见，影响太不好。我惊慌地想把缠绕在他手指上的头发解开来，拉扯得自己头皮作痛。拉扯之间，不知怎的竟越缠越紧，我不得不低下头，以减轻疼痛感。
萧瑟顺势凑近我，嘴唇贴着我的耳朵：“不用羡慕别人，我相信你的实力，很快大家也会像这样为你鼓掌。”
萧瑟这话让我颇为意外，却也说到了我的心坎上了，以至于我暂时忽略了眼下纠缠不清的窘况，只觉得一股豪气自心底升起。与此同时，我感觉到有人在窥视我们。稍稍偏头，蓝婧予那轻蔑的目光直射过来。
我赌气似的扭回头，结果把头发揪得自己痛呼出声。
我吓得捂住自己的嘴，幸亏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叶梓涵和朱尊一身上，会议室内声音又比较嘈杂，除了蓝婧予之外，应该没有其他人会注意到我这个坐在后排角落的不起眼的人物。
“你别乱动，等我把头发解开。”萧瑟低声说。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带着怜惜，已没有了刚才的嬉戏之色。
我懊恼的咬着嘴唇，僵住不动。他动作轻柔地将缠住他手指的头发一点点绕开。我的脖子都发酸了，心跳也越来越不稳定，目光定在他的手指上，他的手指很好看，修长匀称，骨节分明。
终于，我听到萧瑟微喟。我的头部随之一阵轻松，揉着头皮抬起头来。
“都怪你，害得我……”我想要发牢骚，斥责他给我带来了非常不良的影响。但是，室内突然安静了下来。众人都在各自的位置坐好，刚才和一名同行用英文交谈的保尔也回到座位上，座谈会马上要开始了。
萧瑟无可奈何的飘了我一眼，起身挪到前方保尔身旁坐下。
几名专业人士都高度肯定了这部新舞剧，对叶梓涵和朱尊一的表现给予高度评价。同时也对这部剧提出一些修改建议。大家讨论得很热烈，我却对着萧瑟的背影走神，总感觉到他的气息，充满在会议室的每个角落。
座谈会结束已经很晚了，大家先后离座，保尔谈兴很高，仍和其他人边走边热烈讨论着什么，萧瑟跟在他的身边，很快消失了身影。我等到团领导和那些大人物都离开后，才站起身来，跟在其他人后面出去。
习惯性的拿出手机瞧看，发现了萧瑟发来的信息：今晚要陪保尔，实在抽不开身，明天找你，听你把话说完。
他还惦记着我刚才没说完的话，我胸口有些窒闷，手指缓慢地打了个“好”字，稍稍迟疑，摁下了发送键。
神思不属地走了走了几步，就迎面遇到了卓羿宸。看到我，他略事迟疑，我也愣了愣，那层不安的尴尬依旧在我们之间流动。我知道他今晚也参加了座谈会，但我的心思完全不在他那儿，自然无视他的存在。现在冷不丁单独打了个照面，我立即想到刚才头发缠着萧瑟的手指，不知是否被卓羿宸看到了，心里更加的别扭和难堪。
我勉强对他笑了笑，就要避开。但他及时喊了一声：“童忻。”
我顿住脚步。
“我是专门回来找你的。”卓羿宸那对深湛的眼睛了解而诚恳，“是我不对，不该因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破坏了我们的友谊。今晚的彩排对我触动很大，这么棒的新剧，我应该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其中，而不是为其他事情分心。刚才裴团长不是说了，现在整个框架已经搭起来，接下去会结合几位专业人士提出的意见，进行部分细节的完善修改，在这期间的连排，要让B组和C组也轮流参加，既然新剧要培养新人，就该多给新人登台锻炼的机会。”
我一怔又一喜。“我怎么没听见？”
“那是你根本没注意听。”卓羿宸蹙起眉头，“童忻，你的私生活，我无权干涉。但是，我希望你能分清主次。我们都是追寻着梦想前进的人，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千万要记住这个道理！”
我因他那发自肺腑的话语感到惭愧，在他那闪耀着梦想的目光中汗颜了。最近在排练过程中，我发现蓝婧予进步不小，她一直在暗暗下功夫，我们两个人的水平本来就很接近，一不留神就会被她赶超。我是该好好检讨自己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然被萧瑟扰乱了心神，甚至在重要的座谈会上分心，实在太不应该。“我……”我局促而不安，“我会注意的，以后不会这样了。”
卓羿宸鼓励般地笑着点点头。“那就好，我们一起努力，
毕竟有三年的深厚情谊和搭档间的默契在，那点不愉快，轻轻松松就化解了。
裴团长说到做到，第二天B组和C组都有了参加连排的机会。当然，首次公演我们不可能登台，除非A角有意外，这种意外几乎为零。尽管如此，我已经兴奋而满足了，来日方长，总会有上台的机会。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那几乎为零的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
当天连排一直持续到晚上7点多，大家都没有吃晚饭。结束后，秦风让叶梓涵和我还有蓝婧予三个人到后台的贵宾室等他，有段独舞重头戏我们的表现都有欠缺，他要重点给我们讲讲。
秦风还有些事情要忙，我们先在贵宾室吃点东西垫肚子。三个人穿着一模一样的服装，连发型和头饰都是相同的，但蓝婧予还在外面加了一条亮闪闪的披肩。11月初的海城气温还挺高，在室内哪里需要披肩，她就是喜欢表现出自己的与众不同。
我带了一瓶豆奶和一片全麦切片面包，但是没什么胃口。长时间节食减肥后，饥饿的感觉也越来越少了。
蓝婧予一坐下就开始津津有味地吃着奶酪和脆薄饼干，三两口就吃完了。叶梓涵靠在沙发背上，单手扶着额头，双目微阖，眉头也蹙着，她没有带吃的，看来和我一样食欲不佳。
“不舒服吗？”我走到她身边关心地问。
“头有点晕，可能这两天没睡好。”叶梓涵揉了揉太阳穴，“能帮我到外面的自动售卖机买瓶咖啡吗？”
“好。”我答应着，开门出了贵宾室，又关好门。临走前正好墙角的落地钟自动报时，我回头看了一眼，8点整。
剧场在团部大楼的一楼。贵宾室在后台的另一侧，和化妆间在不同的方位，由两段垂直的走道连接着，自动售卖机正好在两段走道中间的拐角处。我刚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吱呀”的开门声，我回过头，见走道尽头的门慢慢合拢，不知道是谁出去了。
这里共有三间贵宾室，左边一间大的，里面有长会议桌，就是彩排那晚开座谈会使用的。右边两间小的，里面摆放着沙发茶几，主要用于接待客人。我们所在的那间小贵宾室在靠门处，刚才被打开又合上的那扇门通往外头，出了门便是露天楼梯。其他两间贵宾室都大门紧闭，应该没有人在里面，那就是叶梓涵或者蓝婧予出去了？
我继续走到自动售卖机前，投币买咖啡，那头还有演员在更衣卸妆，但我这里是死角，只能听见他们走动的声音，看不见人。也没有人向我这边走来，化妆间所在的走道上有一扇门通向舞台，大家都习惯直接从舞台回到剧场，然后绕到团部大楼的正门，这样回宿舍可以节省很多路程。
贵宾室这一头静悄悄的。机器似乎有点故障，我捣弄了一会儿才把罐装咖啡拿出来，回到贵宾室，又看了一眼落地钟，8点5分，我买咖啡只花了5分钟的时间。
室内只有蓝婧予一人。
“梓涵出去了？”我问。
“她说觉得闷，想出去透透气。”蓝婧予一幅爱理不理的样子。
我发现蓝婧予身上的披肩不见了，本来想问问，但见她那样子，心中不悦，也不再开口和她说话。
我在沙发上坐下，无聊地环顾四周，这间贵宾室我还是第一次进来，和之前开座谈会的那间贵宾室一样，内部墙面装饰采用了凝重的深红色背景，整体氛围也显得大气磅礴，很有风范。我打开带来的那瓶豆奶，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喝。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我把一整瓶豆奶都喝完了，秦风还未到，叶梓涵也一直没有回来。我不由得有些焦虑起来，蓝婧予也坐不住了，在室内来回踱步。
我又看了一眼落地钟，都8点40了。
“搞什么鬼！我给秦风打个电话问问。”蓝婧予耐不住了，从包里取出手机正要打电话，尹静姝冲了进来，气喘吁吁的。“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我从没见过她这般惊慌失措，忙拍着她安抚：“别着急，有话慢慢说。”
“真的是出大事了！”尹静姝依然上气不接下气，“梓涵……梓涵从楼上摔下去了……秦风来不了……让我来告诉你们。”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谁从楼上摔下去了？”
“叶——梓——涵——”尹静姝一字一顿，“保安发现她躺在楼下，昏迷不醒。”
我已经无法形容自己的震惊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那我的披肩呢？”蓝婧予关心的却不是叶梓涵，而是她的披肩，“梓涵出去的时候说怕外面冷，借了我的披肩。”
“谁知道你什么狗屁披肩。”尹静姝发火了，“人都在医院抢救了，你还惦记着披肩，真不是东西！”
蓝婧予恶狠狠地瞪着她。“你敢说我不是东西……”
“拜托不要吵了。”我拦在她们中间，“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吵架。梓涵被送到哪个医院了，我要去看看。”
“我也要去医院，我们一起去。”尹静姝也顾不上理会蓝婧予了，拉了我就匆匆跑出贵宾室。
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医院，医院的急救室外已经有不少人在等候，虞星裴、秦风、保尔和萧瑟，最让我吃惊的是，那个保安张腾也在。
“梓涵情况怎么样了？”我急切地问。
“还不清楚。”虞团长的脸色很凝重，“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到底梓涵是怎么从楼上摔下去的？”尹静姝也不了解情况。
“她不是摔下去，是被人推下去的，我已经报警了。”张腾突然开了口。
所有人都惊讶地望着张腾。
“你不是说亲眼看到她摔下来吗？”秦风问。
张腾回答：“我是看到她摔下来，但她摔下来后，我抬头时看到，三楼转台上还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