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书名:宴亭录 作者:闲雨 本章字数:6358 下载APP
房间里空空荡荡,四面墙角灯座上燃着烛火,光洁如玉的檀木地板上光影浅浅,一室幽静。
   迎面是一座八扇屏风,虚虚隔着里间,屏风上水墨清淡,只寥寥几笔,便似望见墟里孤烟,溪畔蓠舍,再一看,光景变幻,又似重山浮岚,远松遥竹。
   她转过目光,看向窗前。
   六扇排窗前是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桌前一张雕花木椅,西壁上靠墙立着一面高大的书柜。
   她走到案前,窗外夜空如镜,无尘辽宇中明月高悬,柔亮清辉正洒在窗棱桌前,一帖一画,一笔一砚,都像是镀了一层银光。
   窗前盛开着一树梨花,微风徐过,花雨纷纷,片片柔美花瓣凌空飞舞,飘进窗来,盈盈落在书案上。
   “在看什么?”轻柔低沉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
   李陵转过身来。
   陆醒步出屏风。他穿了一身宽大轻薄的月白长袍,衣带松松系着,越发显得长身玉立,身姿挺秀,湿润的长发只束了一半在脑后,应该是刚刚沐浴过。
   他并未穿鞋,光脚踩在地板上,空旷的房间里,他的身影投在地板上,白衣胜雪,清姿朗秀,明净如夜空皎月,又高洁如峰上寒冰。
   李陵的视线落到他微敞的衣领内,在那片还泛着水光的红润肌肤上停留片刻,移开了。
   感觉到她的目光,陆醒忙合上衣领,将衣带系紧。
   李陵讪讪地转过身去,觉得自己有点想个色中饿鬼,正用眼光对刚出浴的美人儿实施非礼。
   
   “你这里挺美啊,上次我在后园的时候,怎么没看到这树梨花?”她掩饰地清了清嗓子,随口问了一句。
   陆醒没回答她,走上前来在她身侧弯下腰来,拿起案上一支画笔。
   “你喜欢什么花?”他低声问。
   她明白过来,不由笑道:“原来这花是你画出的幻树。”
   他亦笑了笑,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穿了身绛色衣裙,轻薄的绸面上绣着零星的蜡梅,月光在窗前划出明显的分界线,而她衣裙上的梅花却在明与暗的交汇中,盛开出一片独特的曼妙之姿。
   “喜欢梅花么?”
   他低问,直起身子,衣袖生风,凌空画出几笔,梨花悄无声息隐去,窗外墙角盛开数枝梅花,冰清玉洁,她鼻端嗅入梅花清冽悠远的芬芳,身体感到凛凛冰雪的严寒凌厉。
   她缩了缩身体。
   “冷吗?”他立刻沉嗓低问,极好听的声线就缭绕就在她耳畔,“换什么好呢?夏日的茉莉可喜欢?”
   “喜……欢。”李陵悄悄往一边挪了半步,有点心慌意乱地回答。
   他靠得太近,低沉悦耳的声音好像现在还在她耳边回荡,让她耳根发痒,而他身上散发的热力混合着好闻的皂角清香,带来一种若有似无的暧昧意味,令她觉得心跳有点快。
   陆醒没感觉她的异常,手中画笔一挥,蜡梅散去,洁白的茉莉一枝枝、一串串伸进窗来。
   馥郁花香飘来的时候,他放下画笔,侧过头来看她。
   视线一对上,两人都有点不自然地调开了目光。
   
   “……今日的比赛很有趣,”陆醒清了清嗓子,调侃道,“我原本以为你会放出你拿手的凶犬的。”
   “能省力为什么不省?”李陵手指轻抚着椅背上的雕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状似不经意地问:“花家那边有什么动向吗?我看你这几天忙得人影都瞧不见。”
   陆醒闻言,立刻转回头瞧着她,她马上道:“你放心,我不多事,只是想了解一下大致情形。”
   他笑了起来,“花府戒备森严,怕其他弟子泄露行迹,所以我才亲自去探查消息——老城主一定要得到那批幽煌果,所以他会把妬姬接进花府,安置在密室中。”
   “这不是引狼入室吗?”李陵摇头,“幽煌果比自己的命还重要?花城主也不反对?”
   陆醒轻叹一声,“花渔虽是明面上的花家家主和城主,但实际上,一切都还是花恒在做主。”
   李陵不说话了,面上浮起一丝忧虑之色。
   “现下情形就是这样,我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陆醒踌躇一会儿,问她,“还有其他事么?”
   这便明显是赶客了,李陵只得道:“没有了。”
   她慢慢走到门边,总觉得有事没说完,回过头一看,陆醒却已不在外室。
   她追到卧房门口,门虚虚掩着,她没多想,将门一推。
   里头陆醒正在换夜行衣,闻声朝她看来。
   月白色外袍已经被脱下,中衣脱了一大半,轻薄的衣物正挂在他手肘处,强健的上臂和整个上半身都袒露在外,他的身体并不过分白皙,跃动的烛火照耀下是一种明亮而温暖的颜色,他体态优美,肌理紧实流畅,恰到好处的肌块均匀贴在修长骨架上,两道诱人的人鱼线自漂亮硬朗的腹肌两侧斜斜没入裤腰之下。
   李陵像被蛊惑了一般,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这具完美的躯体,完全挪不动脚步。
   陆醒额角一抽,快速脱下雪白中衣,拿起衣架上的黑色夜行衣套上。
   “先别穿!”李陵叫了一声,紧走几步到他面前,撩开他的衣领,“让我再看一看。”
   陆醒嘴角轻轻抖了抖,却什么话也没说,下意识退了两步,后仰的身子抵到一张几案上,他撑住几案,五指合拢又放开,终是没有做出拒绝的举动。
   跃动的烛火映出他额上沁出的一层细汗。
   她冰凉的指尖在他胸膛上游走,这儿摸摸,那儿捏捏,还把脸凑过来,仔细地看他每一寸肌肤。
   陆醒不敢动弹,他仰起头,望着天花板上的一根横梁。
   她身上混合着梅花香的淡淡酒气萦绕在他身畔,其中夹着若有若无的体香,和着盈盈如蜜的呼吸,无孔不入地侵蚀着越来越热的身体和晕晕然的神智。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说:“李陵,男女授受不亲。”
   她把他的夜行衣完全扒开,拿手去按他的腹肌,老生常谈,“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嘛。”
   陆醒缓缓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抬头看他一眼,因心不在焉,并未瞧见他耳下慢慢晕开的淡淡绯色。
   “你既已看过我,摸过我……”他慢条斯理地说,语声有几分喑哑,“日后你若再要看男子身体,看我就行,不要……再去看其他男子。”
   李陵“哦”了一声,“好啊。”
   他愿意给她看,她当然不必再去瞧别人,有这具漂亮的身体做范,其他的身体都黯然失色,她自然再瞧不上别的。
   听到她的回答,陆醒唇角微扬,尽力放松身体。
   她以手掌为尺,细细丈量过每块肌壁,观察着它们的比例,因凑得太近,她的唇都几乎碰到了他的胸口,她鼻端呼出的悠悠凉意和她细软的发丝,如羽毛一般撩拨着男人身体中蛰伏的血液,他默念着清心诀,闭上眼睛。
   “陆醒,你的身体真好看,比画上那些好看多了!”李陵赞叹,“那天晚上光线太暗了,我其实都没看得很清楚……”
   “……是吗?”他低声道,睁开眼睛,映着烛火的眼瞳熠熠生辉,望定专心观察他身体的女子:“……你喜欢?”
   “喜欢。”李陵肯定地点头:“健而不硕,每一分比例都很完美。”
   “……李陵,”陆醒低下头,在她耳畔轻喃,声音柔和而低哑:“要不等回了师门,我便禀明师父……”
   “哦。”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他抬起手臂,轻轻地搭在她的腰上:“我们——”。
   “别动!”她叫道。
   陆醒乖乖地垂下手,衣袖从他手上滑落,如黑色轻云一般落到了地上。他再度抬起手,轻抚上她的肩头,再慢慢移到她颈下,轻轻托住她的后颈。
   几乎全陷在他怀里的女子浑然不觉,自言自语道:“什么材料可以做出这种感觉呢?用我平常用的那种鲛皮一定不行,太软了……”
   正想亲吻她的陆醒身体僵住了,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她眼中,自始至终就是一具没有生命的人偶,他说的话,她大概一句也没听清。
   身体里的火熄灭下来,清醒过来的他有点羞恼,又有点生气。
   李陵没觉察男人的异常,继续皱眉苦思,接着又在他的腹肌上按了按,“这么硬,跟女子完全不同……我想起来了,”她一脸喜色地抬起头来:“上回行舟带回的那种鲸鱼皮应该可以试试……”
   她看见陆醒的脸色,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收了手,往后退了两步。
   “对了,你刚才说的什么?”她赧然笑了笑:“我没听清。”
   “没什么。”陆醒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常的冷静,只是眼睛里还残留着几丝晦涩不明的情绪。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夜行衣,快速穿好。
   李陵甚为惋惜地看他系上衣扣,咽了咽口水。
   陆醒很想立刻赶她出去:“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你生气了?”她从衣架上拿来腰带递给他,试图讨好他:“你脱了衣服,身材竟然这般好,要是我能照着你的身体做一个人偶,绝对能让师妹们的眼睛一亮,就算我师父也挑不出毛病来——”
   “李陵!”陆醒一把扯过腰带,“差不多就行了,别得寸进尺。”
   “我怎么得寸进尺了?”她低声嘀咕,“你又不是姑娘家,看一下怎么了?值得发这么大脾气?”
   “你是只看吗?”
   “我是摸了摸,不过一开始你自己也没拒绝呀!你还说要我以后都只看你,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又翻脸了?”
   “我——”陆醒语塞,继而无可奈何地扶额,原来她都听清楚了,只是大概没完全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他平息了一下,“李陵,今后这种事,没得到我的允许,不要随便再做。”
   “知道了。”她弱弱地应了一声,转头往外走。
   “还有——以后不要随意闯进别人的房间。”
   “知道了知道了!”她不耐烦了,“世上又不是只你一个男人。”
   陆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她没回答他,已经出门去了。
   她不是刚答应他了吗?答应过的事居然转头就忘……难道她真打算闯进别人房间去摸另一个男人的身体?像刚才那样?
   陆醒直直地站在原地,脸色沉下来,紧紧拽着手中腰带。
   李陵却又在这时敲了敲门。
   他系上腰带,冷声道:“进来吧。”
   她先探了个脑袋进来,看见他铁青的脸色,吃了一惊,赶紧把头缩了回去。
   “陆阁主别生这么大气,”她在外头隔着门道:“我以后不看你,不摸你行了吧?”
   陆醒想解释,但又不知该怎么说。
   “我刚是想问,”李陵在外头停了片刻,又问:“逐月堂的藏书楼,我可以去么?”
   “自然可以,”他回答,想了一想又补充,“看到什么典籍,想拓印一份也行。”
   “那就多谢了,”她喜滋滋地谢了一声,“那我走了,陆阁主消消气。”
   陆醒等着外头那轻盈的脚步声消失不见,这才长吁一口气,苦笑着摇摇头。
   是不是……自己太过急躁了点?
   他一面回想着方才的情形,一面整理好衣襟,正拿起长剑,敲门声再度传来。
   
   他上前拉开房门。
   李陵上下打量着他,“你要去哪里?”
   “我去含珏住宅看一看。”陆醒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低声道:“花恒执意要把妬姬带进花府,可能就在今天晚上,等她走了,我会带人仔细在含珏府邸内搜一搜,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他顿了顿,又道:“一则涪清河中的偃师尸体,还不能确定就是妬姬所为,为着偃师的安全,这事迟早得查明;二则妬姬携带幽煌果隐匿此间,究竟有何图谋,我们也需要多寻些线索才好推断,她实力强大,在的时候我们不敢贸然行动,人走了,含珏一个人不足为虑。”
   李陵点点头,“哦,那你快去吧。”
   陆醒跨前两步,带上卧室房门,“还有没有其他事?要有,就这会儿问完,我可能会很晚回来。”
   她有点不好意思,果真努力地想了想,“没有了,那我走了,你自己一切小心。”
   她口中说要走,面上神色却犹犹豫豫的,“要不……”
   “要不什么?”陆醒瞧着她问。
   她一双眸子眺过来,里头光芒一现,随即又被垂下的长睫掩去,“……算了,没事。”
   陆醒的心跳在那一瞬间似乎停了一拍,方才心里的些许不快霎时烟消云散,笑意慢慢浮现在眼中,他温言道:“我会小心的。”
   李陵没再停留,她走后,陆醒关上步雨楼的大门,唤了两名丹青阁剑堂弟子,一同出了逐月堂,悄然往城外桃花林而去。
   月色凄迷,桃林中弥漫着一层雾气,风中隐隐有血腥的味道。
   “阁主?”持剑弟子青檀望着前方桃枝上挂着的一条人影。
   陆醒上前,手掌在那株桃树上轻拍,桃枝震颤,人影跌下树来,是一具尸体,正是含珏的一名家仆。
   陆醒蹲下身,看见那人的喉间有一道深深的裂痕,像是被凶猛的野兽以尖利的爪撕开了咽喉,伤口处流出的血迹还未完全干涸,将衣衫染成大块大块暗沉的绛色。
   越往前走,血腥味越浓,到了含珏的住宅之外时,大门虚掩着,里面像个死气沉沉的黑洞,除了凄冷月光,没有一丝烛火。
   他领着两名弟子闪身进了门。宅内阴森寂静,回廊处、假山边横着几具家仆的尸体,死状均与桃林中的尸体一模一样。
   陆醒推开主楼大门,进入厅堂。厅中的烛火早已熄灭,只有淡淡的月光从敞开的窗户投进来,照在两名人偶身上,细看之下,那人偶的脸和身体上都有长长的抓痕,修补的手法很高明,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人偶的胸部被抓烂,心脏被掏出,此刻以一种极怪异的姿势歪在墙角,一动不动。
   妃榻上躺着衣袍半敞的含珏,喉间同样一道深可见骨的抓痕,他空洞的眼睛大大地张着,散开的瞳孔像漆黑而没有生命的岩石。
   “阁主,花城主遣来的人一个多时辰前就走了,但这里的尸体死了大约不到两刻钟,”青檀问道:“莫非是花家的人去而复返,杀了他们?”
   陆醒摇头,“不是花家的人做的。”
   他检查着含珏的尸体,用剑尖在伤口处轻轻拨了拨,挑出一小块尖利碎片,那东西闪着细弱的光芒,类似人的指甲,这种东西,他曾在凤阳城守的仵作那里见过,是从涪清河中的沉尸上挑出的。
   他目光在含珏的手上停了片刻,弯下腰,扳开他的手指,取出掌心中紧紧握着的一块石头,那石头约心脏般大小,与李陵上次从攻击他们的人偶胸膛中挖出的“心脏”很相似。
   陆醒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找找看,这里有没有什么密室或地道。” 
   三人分头在各处寻找,不一会儿,另一名持剑弟子莐瑜过来道:“后院有个水井,井中无水,但水井周围光滑,并无青苔杂草,大概时常有人出入,应该有密道在下面。”
   陆醒点头,“去看看。”
   三人缚了长绳在井边,先后攀绳而下,井底果然另有乾坤,横着延伸出一条长长的密道,因怕打草惊蛇,陆醒并未点燃火折,摸索着率先屏息前行。约莫行了两刻钟,前方陡然一亮,现出一个方圆两丈余的洞穴。
   洞穴内阴暗潮湿,血腥味扑鼻,一个墙洞内安置有一枚硕大的夜明珠,正散发着柔和而朦胧的光芒,洞穴内的东西因之而清晰可见。
   三人环顾四周,不约而同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冷。
   洞穴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完全没有人在这里生活过的气息,但是四面的墙上,却布满道道血痕和抓痕,各种凌乱而深浅不一的痕迹之间,以鲜血画出数幅极怪异极阴暗的画面,妖邪诡谲,多看得几眼,画面上的东西似乎活了一般,各种景象栩栩如生,令人头昏脑涨,胸闷恶心,几乎透不过气来。
   陆醒沉声道:“清心诀。”
   青檀与莐瑜忙闭上双目,陆醒强忍不适之感,逐一细细看过去。
   第一幅画的画面中心,是个大着肚子的女人,旁边燃烧着一圈阴火,阴火隔开张牙舞爪的各种乱鬼奇兽,女人趴在火圈中心的地上,仰起头吞食着一只老鼠。
   第二幅画里的女人拿尖刺和树枝刺自己的肚子,阴火外的厉鬼众兽面露恐惧,捂住耳朵四散逃窜。
   第三幅画中的女人正在艰难地分娩,身下已探出婴儿的半个身体,周围的阴火疯狂燃烧,阴火外已无半个鬼影。
   第四幅画面很简单,围在阴火中的女人和小小的婴儿相对而坐,似乎在沟通着什么。
   最后一幅画中,阴火奄奄一息,女人双手紧箍着婴儿的身体,倒仰着头,正啃食着婴儿,那婴儿的头和一半肩膀已被她吞入口中,鲜血从她下颌不断滴下。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但画面中诡厉的风声、鬼兽的嚎叫、婴儿的惨叫和哭声以及女人的狞笑,似乎都还回荡在耳边,令人感到一阵阵的阴寒,好像正被画面上的阴火所炙烤着,尖锐的刺痛和沁骨的冰寒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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