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缘分

书名:半熟 作者:在言外 本章字数:6198 下载APP
这是桑如第一次醒来之后,不在二十六岁的自己 的房间,也不在十六岁的自己的房间。
  她愣愣地躺了一会儿,想起来看看情况,却根本 动弹不得,腰间横着的手让她无处可逃。
她打了一个激灵,艰难地翻过身—
正对上周停棹的脸。
  梦里分别前, 他额头上还留有打羽毛球后的汗水, 此时却是干干净净的。
  五官在沉睡时也好看到具有十足的冲击力,桑如 听着他平缓的呼吸, 不知不觉间就好像被蛊惑了似的, 抬手轻轻地滑过他的眉。
  回过神,她自己也是一惊,于是试着从他的怀里 钻出去。
周停棹忽然出声:“醒了也不安分?”
桑如动作一滞, 就定格在手撑在他胸膛的那一秒。
梦里接连过了好几天,现在思绪回笼,桑如已经
想起来,入睡之前,她也是跟周停棹在一起的。
而周停棹已经徐徐睁开眼,略显疲态,见她不答,又问:“酒醒了?”
桑如“啊”了一声,做贼心虚地点了点头:“嗯。”
“不再睡会儿吗?”
  “不了,我还有事。”桑如瞟了眼他没什么遮挡的肌肉, “我们 昨晚 … … ”
周停棹反问:“什么?”
装傻是要付出代价的,周停棹挨了她一记轻捶。
“别装。”
他低低笑起来:“没发生什么,我不至于对醉鬼有什么想法。”
桑如不由得开始怀疑起自己的魅力。
  周停棹见她肉眼可见地消沉下去,开口说: “需要的话,可以现 在补上。”
“不用,谢谢。”桑如推他的胳膊,“放开,我的电话响了。”
周停棹深沉地看了她几秒,于是,桑如的额头就被亲了。
她依然淡定,但还是强调道:“以后没刷牙别亲我。”
  “遵命。”周停棹挑眉,刚睡醒的声音很慵懒,一边说一边放开 对她的钳制。
  桑如接了电话才想起来今天跟爸妈有约, 爸爸前段时间身体不好, 家里人就去白云寺烧香拜了拜,现在痊愈了, 一家子该去还个愿。
  周停棹听明白了,非常大度地放她走,这次也同样为她准备了身 衣服,是昨天怕她吐身上,中途停下来去买的。
  桑如收拾完毕,都走到门口了,想了想,还是折返回去。周停棹 半靠在床上看着她,看起来像一只被抛弃的可怜大狗。
她亲了他一下,说:“走了。”
门一关,周停棹就给裴峰拨去了一通电话。
“白云寺去不去?”
  桑如来了白云寺才知道,爸妈提出要来,还愿只是原因之一,还 因为最近有个高僧回来了。
  裴峰远远地看见桑如,就像孔雀开屏一样准备过去打招呼,周停 棹拽住他:“这是什么地方,你稳重一点。”
“你能不能稳重一点?别拽本少爷衣服!”
周停棹劝道:“慎言。”
  裴峰本来莫名其妙地被他拉来庙里,起床气还没散干净呢,没好 气地说:“说人话。”
周停棹瞥他一眼,回道:“闭嘴。”
  再看过去, 桑如已经两手各挽着爸妈往外走了, 周停棹收回视线, 对裴峰说:“进去吧。”
“你能不能说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没事想烧香了?”
  “听说这儿有个高僧,签很灵。”周停棹说, “给你算一个,看 什么时候有人来治你。”
裴峰噎住,反击道:“我看是你想被人治住吧,单身狗!”
周停棹冷冷地看他一眼,回道:“不行?”
  等裴峰反应过来的时候,周停棹已经往前走了。裴峰赶上去,叽 里呱啦地八卦着。
“真的啊?铁树开花了吗?真的是真的吗?”
周停棹头也不回地吐槽道:“佛曰,你好吵。”
  白天本来就够折腾的,回来又在家加了几个小时班,桑如头刚沾 上枕头,就又顺利地沉入梦乡。
  考试分数飞快地赶在周一出来了,把好不容易缓了两天的大家打 了一个措手不及。
  桑如将自己各科分数列在稿纸上,仔细对比了一下,这次的结果 虽然不如预想的好,但比她现实里高三那次倒退快十名的情况还是要
好上一些,可以暂时松口气。
她的这些神情落在周停棹眼里,却是另一副样子。
  刚公布了排名,他第一眼便下意识去看她的,第七,比之前的第 二掉了几名。
  而现在她的表情看起来严肃,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好像在纸上 计算着分数。
周停棹有些担心, 毕竟这事对她来说很重要, 贸然开口反而不好。
  周停棹得了第一也没什么喜悦,想了想,从成堆的书页里寻出几 张整洁好看的空白纸来。
  下晚自习后已经很晚了,桑如走到家楼下才想起来要让家长签字 的试卷落在了教室里头,只好把东西放回家再原路返回。
  原本高三就是最晚下课的年级,而现在校园里空空荡荡,已经不 剩什么人。
  夜里风起,楼道口老旧的铁门敞开着,被风吹得微微开合,桑如 裹紧些校服外套上了三楼。教室门没锁, 试卷就放在桌面上的书堆里, 不难找到,所以桑如进去没开灯,就伴着外头的月色又翻了出来。
  关上门,走廊还算亮堂,楼道里却没什么光,只有安全出口的标 识发出微弱的光亮,隐隐感觉有些疹人。桑如加快了步子,走到一楼 却发现楼道口的那扇铁门已经上了锁。
  这道门在校区翻新过后是没有的,而现在还是原来的老样貌,散 学了便锁,大抵是为防有人偷溜进教室,或是穿过这里到后头的楼里 去。
  每天都会有保安来做最后检查,大概是因为她没开灯,他们又已 经查过教室,以为没人,便锁了。
  以前桑如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直到自己被锁在里头了,才发觉 这真是个奇特的设计。
  桑如拍拍铁门上的杆子,问了好几遍“有人吗”,都无人应答, 只剩外头的路灯将树枝照得影影绰绰。
  前面是望不尽又若隐若现的黑,后面则一片空荡,夜风一吹,桑 如便觉得整个人都凉飕飕的,随即转身跑上二楼去。
  保安室离这里太遥远,喊估计对方也是听不见的。桑如没带任何 通信设备, 只能尽力去看楼下有没有人经过, 然而视野里没什么人影, 她酝酿了一会儿,喊出声:“有人吗?”
又是好几声,没人回应。
  饶是桑如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遇到这样的境况也不由得寒 从心生, 白日里充满生机的教室此刻仿若存在着许多未知生物的空域。
  她攥紧卷子,跑回了三楼教室,直到坐回熟悉的座位,才觉心跳 有所缓和。
身旁的座位难得空着,周停棹并不在这里。
他要是在这里多好 … …
桑如收紧环住自己的手臂,只觉得孤立无援。
  过了很久,桑如反复深呼吸直到镇定下来,她明白眼下最重要的 是要有人发现自己,于是决定回阳台去看是否有人经过。
她满怀期待地等,却只能远远地看见远处通明的灯火。
等得久了便略微释怀,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在这里过夜。
  风正卷得起劲,桑如的眼睛被吹得干涩,渐渐困倦,昏暗的路边 灯火晕成小小的黑点,又像是镀了光一般,朝这里而来。
桑如瞬间清醒,睁大眼睛俯瞰不远处的身影。
可以确信的是,有人正从风的方向来。
那人的身影被路灯照着, 在身后拖得很长, 一步一步地朝这儿走。
  桑如等了许久,终于等来可以出去的曙光,兴奋感顿时将困意扫 了个干净,大声地叫住他:“你好!看这里!”
  明明只相隔百米,可那人好像没听见。他微微低头,看不清脸, 但行走间板正的姿态隐约透出些熟悉感。
  桑如没死心,她又喊了几声,就在嗓子也开始疲惫的关头,那人 的步子终于停住。
他抬头,循声望过来,视线与她的在空中骤然相撞。
  灯火昏昏,眼前也起了水雾,桑如看不明白他的神色,只知道自 己临了抓住的浮木— 还是周停棹。
  他停下了, 桑如却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声音被夺去该有的功能, 只留在喉间盘旋,见到他,张口怕是会吐露出呜咽。
  于是,桑如挥了挥手,周停棹好像也认出她来,忽而加大步子走 向这里,走着走着又变成小跑,到楼下不过十余秒的事。
  他胸膛微微起伏,开口想说什么却又停住,而后似有些犹疑地问 道:“桑如?”
  “嗯, ”她应声,没时间跟他讲来龙去脉,只说, “我被锁在里 面了 … … ”
听起来可怜得很。
  周停棹沉沉地看着她。桑如撇了撇嘴,紧接着便见他的身影隐没 在楼下,很快又折返,大约是去检查铁门是否能打开。
  “周停棹……”桑如叫他,正准备让他去找门卫来,忽然被冷风 吹得打了个喷嚏,再一看,差点吓得把手上一直攥着的卷子也扔掉。
排水管道从楼顶直通到地面, 周停棹竟然直接徒手攀住它往上爬。
  “你在干什么……阿嚏! ”桑如急得拍阳台的窗户,打喷嚏的间 隙也不忘阻止他,劝道,“快下去!”
  他恍若未闻,动作居然还挺干净利落,踩着边上的凸起处,手三 两下抓住二楼的阳台边就翻了进来。
真是疯了!
  桑如急急准备下楼去看他的情况如何,却在拐角撞进他怀里,听 见他闷哼一声,匆忙问:“你没事吧?”
周停棹原本那下意识护住她的手垂下,说:“没事。”
  “什么没事? ”桑如神经依旧紧绷着,拉着他前前后后从头检查 到脚,“刚刚那样很危险,你不知道吗?”
  周停棹没答话,任她翻来覆去地检查,过了良久才轻轻地“嗯” 了一声。
桑如气急了。
还“嗯”!知道危险还这么做!
她是打算再说些什么的,可抬头望进他眼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下次……下次不许这样了。”
“好。”
单单一个字,让桑如心跳得飞快。
  周停棹没戴眼镜出来,没了玻璃的阻隔,视线的炙热程度更上一 层,他这样专注地看过来时,便能封锁人所有的惊惧和不安。
  目光将人牵引至他怀中,桑如向前一步,重新贴近他,拥抱他。 心神在今夜长久的独自等待与徘徊里被高高提起,却于此刻骤然失去 挟制,从高空轻飘飘落下。
她埋在他肩窝里喃喃:“谢谢你过来 … … ”
  过了好一会儿,背上传来他掌心的热度,周停棹一下下地轻抚着 她的背,低声一遍遍地安慰道:“不怕,不怕。”
  他安抚人的时候总会这样, 像大人哄孩子一样, 拍拍背, 摸摸头, 无论是那次考前,还是现在,抑或是多年后她在他怀里颤抖的某些时 刻。
  周停棹本身的存在就是最大的安慰, 无论狂风骤雨是否由他带来, 他始终有这样的能力,让人一看到他就会感到一切都有法可解、有路 可出。
然而这回的出路可能比较堪忧。
  桑如把最后一滴眼泪蹭在他衣服上,抬头,开口时声音还带着湿 意:“可是你上来了,我们不就是两个人一起被关在这儿了吗?”
周停棹偏过头,避开视线:“没来得及多想。”
桑如觉得有些意外:“……算了,先回教室再想办法。”
电源已经被切断,现在想开灯也不能了。
  桑如被冻得够久,先一步回座位坐下。回头见周停棹慢悠悠地跟 过来,看了看她的座位,又看看自己的,随即从自己的桌子上拿起一 本书翻开,似乎在看扉页。
“不坐吗?”
“坐。”他说完,坐下来,但总是拘谨,又有点心不在焉。
不知道哪儿来的不对劲,桑如问:“你怎么了?”
周停棹转过身来看她,却一言不发。
桑如很少有被周停棹盯得这样头皮发麻的时候,不禁问: “到底
 怎么了?”桑如看看他,目光落在他单薄的长袖 T 恤上,了然,又问 道,“你是不是冷了?”
  桑如拉下外套拉链,敞开衣服把周停棹半裹着抱住: “这样就不 冷了。”
她全然没发觉外套下的另一个人已经愕然僵住。
  周停棹被裴峰敲了一次竹杠,要请客一周。裴峰没想到的是,周 停棹居然答应了。
是夜,周停棹睡得昏沉,像是只睡了片刻,又似是睡了很久。
  再睁开眼时一股比宿醉还难受的眩晕感涌上来,周停棹合眼缓了 一会儿,等那股晕乎乎的劲儿消得差不多,他才终于有余力,发现了 自己所处环境的不同。
  面前是无比眼熟的书桌,整齐地摞着各种试题考卷,上层书架放 着课外读物,夹着书签的《国富论》放在一旁。
这都是他高中时读的书 … …
  怔愣了好一会儿,他才发觉手底下一直压着几张白纸。拿起来一 看,字迹熟悉,是属于他自己的。
上面只写了几行字,是封未完成的信:
桑如:
你想过十六岁的宇宙是什么样的吗?
  宇宙的存在时长以亿计数,在漫长的生命周期里,十六 岁只是一个很小的分支。而无论那时候是什么样的,现在这 一刻,没有人会否认它的瑰丽。
你也是一样。
写到这里没了下文。
  这封曾被人误以为是情书的信,眼下重新摊开在自己面前,周停 棹心间微动,将纸叠起夹进书的某一页。
  所有画面陌生且熟悉,猝不及防地让周停棹愣了一瞬,脑海里想 法万千,最终只在两个选项里盘旋。
是梦境,还是时间旅行?
猛然间脑袋又一阵眩晕, 一些细碎的片段在记忆中涌现。
周停棹陷入自我询问的困境— 这些明明从未发生过。
  说是梦,又什么都能真切地触碰到,说是真回到了十七岁,发生 的事却跟回忆中的不大相同。
后来那些多出来的画面,关于她的,全都与原先不同。
周停棹苦思冥想了许久, 没得出答案, 索性起身打开门, 出了房间。
没走出去几步就听见有人叫他:“怎么出来了,要什么?”
是母亲,还是十年前模样的母亲。
周停棹:“ … … ”
他开口时有些磕绊:“不……我去跑步。”
靳青看了眼窗外,感觉有些诧异:“这么晚去?”
“很快就回来。”周停棹平和下心情,“早点休息,妈。”
  靳老师笑了笑: “去吧,注意安全,我出来倒点水,批完作业也 睡了。”
  周停棹轻轻“嗯”了一声,却还站在原地,盯着母亲的背影看了 良久,才转身出门。
  夜间的操场是他的秘密基地,从以前开始就是如此。但凡有什么 想不通的题,烦心的事,或是单纯想来吹吹风,他都会来这里。
  红色跑道圈住一块空阔草地,周停棹跑了几圈,无数画面从脑海 中闪过。
可众多熟悉段落里也生出了变数,唯一的变数—
桑如怎么会在这时候就同他生出这么多的关联?
  倘若一切按照原本的轨迹行进,他们应当还处于“相看两生厌” 的地步,然而新冒出的记忆里竟有那么多他们和平相处的画面。
周停棹忽然觉得,这或许是自己的执念筑成的一场绮梦。
徘徊良久, 他终于决定先回去, 或许睡一觉醒来, 一切又会不一样。
  去教职工宿舍需得绕过教学楼, 周停棹还在处理一团乱麻的思绪, 忽而听见有人在叫他。
  他的眼睛近视度数其实并不高, 遵循了后来不戴眼镜出门的习惯, 然而此刻,他很想把眼镜戴上,好仔细确认一下自己是否被夜色迷了 眼,才会觉得想了一路的人竟就在眼前。
许是到了执念最深的关卡,谁知道呢。
她冲他挥手,他来不及思考便向她靠近。
真的是她。
  她求助,语气十分委屈可怜,他是有些想笑的,笑她竟然会被锁 在教学楼里,傻得要命。
但他怎么也笑不出。
  行动由不得理智来支配,即便不知道现在身处怎样的境地,他还 是义无反顾地爬上楼去,脚下不稳摔在了二楼走廊里,顾不上感受疼 痛,又很快起来去三楼找她。
想把她带出去,她在害怕。
满脑子这样的想法。
  而她撞进了他怀里,又一脸紧张心疼地帮他检查伤势,再后来她 竟又主动拥抱他。
  他的心跳快得几乎要跳出胸膛,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年轻时候那 愣头青的模样。
  肩上湿润了,她在哭。他一下子慌了,顺着脊背轻轻地拍着哄, 直到她发觉事情不对。
  做事常被说周到、缜密的周停棹,原来有一天也会犯这样的傻, 他听见她的问话才发觉,自己明明有这么多条可选的路,偏偏挑了个 把自己也陷入同样困境的笨办法。
后来回到教室,周停棹迟迟没有落座—
  他们成了同桌, 这是记忆之外的变化, 另一个让他犹疑的原因是: 在他的记忆里,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他从没离她这样近过。
  桑如的聪明劲儿不知去了哪里, 竟以为他冷, 他没来得及说不是, 居然就被她抱住了。
  少女的怀抱充盈着青春的馨香气息,纵然十七岁的身体里住着的 是二十七岁的周停棹,他此刻竟也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如果梦境如 此,不醒来好像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