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朝帝都建于岐山南岭,泗水的两条支流交错而成的护城河周回七十余里,河 宽水深, 易守难攻, 在帝都周围形成一道天然屏障。越过重兵把守的三十六座浮桥, 可见外城高逾十丈的城墙如山耸峙, 九道城门由此深入, 进入内城, 便有殿宇巍峨, 宫室连绵,方是气象森严的王城重地。远远看去,整座城池依山而建,势如盘龙, 雍容险峻,其城之坚,虽千军万马难撼分毫。自雍朝立国至今,从未有任何军队攻 破过这座城池,高高在上的帝都,是天下人视如神域般敬仰的圣地。
时将破晓,大地却始终笼罩在一片黑沉沉的乌云之下, 无边墨色浓得似乎无法化开,
隐隐雷声自天幕后似远似近地传来, 一如两军对峙时隆隆不绝的战鼓。
伴着无数急促的马蹄声,一批训练有素的骑兵出现在泗水河畔,当先一面白色战 旗猎猎飞舞,迎风飘扬,正是九夷族且兰公主所率的大军。
沿河密林中亮起点点火光,仿如长蛇相连蜿蜒而至,火把之下尽是束发带甲的九 夷族战士,除却四面蹄声落地轻如急雨的微响,行动间不闻丝毫杂乱,迅捷有序的队 伍中, 一排排铁弩黝黑, 一道道剑寒如雪。
待到三军齐结,且兰策马踏上前方突起的岩石,疾风之中将目光投向不远处巍峨 高耸的城池,雪缨凤盔之外一双清丽的明眸,寒意凛凛隐见杀伐。
帝都王城近在咫尺,面前这一刻,九夷国每一个族人都已经付出了太多,等待了 太久。且兰突然猛提缰绳,身下战马一声长嘶扬蹄转身,腰间利剑出鞘。她看向身后 跟随自己的数千战士,雪亮的剑锋直指天空:“九夷族的战士们,三年之前,王族的 大军践踏了我们的土地,我们恨是不恨? ”
众将士一同回应: “恨! ”
“他们害死了我们的女王,我们恨是不恨? ”
“恨! ”
“他们屠杀了我们的亲人,我们恨是不恨? ”
“恨! ”
“他们要灭我九夷,让我们成为王族的奴隶,我们恨是不恨? ” “恨! ”
风起云涌,低低的云层迅速掠过苍穹,一道无声的闪电划破天空。似是呼应将士 们的回答,天边闷雷滚滚而起,如众人胸中翻腾的血性,雷霆震动,天地惊怒。
且兰纵马转身, 剑指王城 :“九夷族的男儿们, 亮出你们的刀剑, 随我杀进王城! 我们所受的苦难,今天,让他们用血来还! ”
阵中万剑出鞘,雷声骤急,大军如一片汹涌铁潮席卷而去。
自九夷之战始,帝都王军屡遭战败,实力大减,数日前仓原一战复遭重创,如今 无兵无将,不堪一击。九夷族军队在护城河畔几乎未遇抵抗,甫一交手对方便溃败 而退,很快夺下数座浮桥,随即衔尾追击,杀过河去。
待到城下,且兰意外地发现外城九道城门全然洞开,一眼望去空无一物,黑云 压城,灰蒙蒙的浮雾在空旷的城门中若隐若现,天地一片昏暗,万物噤声。
对方战士撤入城中突然失去了踪迹,整个王城静如鬼域,不见一个人影,不闻一 丝响动,唯有一股诡异的气氛从浓雾中蔓延而来。
“公主。 ”副将青冥收剑入鞘, 带马上前 , “似乎有些不对劲, 恐怕城中有诈。 ”
且兰眉心略紧,传令暂停进攻。三百弓箭手越阵而出,两排铁弩寒光冷冽,随她 马鞭一落,无数利箭呼啸而去,如雨般落向城中。
箭矢没入云雾,直坠无底深渊,只见雾气愈浓,漫过城阙重门,整座帝都似将慢 慢消失在眼前。且兰此时已看出城中有人布阵拒敌,随即点出一千精兵:“青冥、 鸾瑛,随我入城探阵!古将军,你且率兵接应,倘若一个时辰不见攻城的信号,立刻 撤兵,不得恋战,飞书告知少原君,请师父前来相助。 ”
大将古秋同翻身下马,单膝一跪:“公主千金之躯,岂可以身犯险?请让末将领 兵入城, 一探究竟。 ”
且兰秀眸深处隐约透出一丝凝重,缓缓道: “ 玄冥九转,八方入照,没有灵石 相助,你破不了这九转玲珑阵。 ”说罢扬鞭催马,率一千战士疾驰而去。
甫一入城,迎面便见无数杂乱无章竖立在前的巨大石柱,每一根石柱都似刚从山 岩上直劈下来,削面如刃,光滑耸直,半隐半现穿插于浓雾之中,随着雾气翻涌,似 在缓缓穿行。
天旋地转,仿佛整座王城都在不断转动,不断陷落,给人如坠深渊的诡异感觉, 众人心中惊骇, 一时间寸步难行。
“十人一队,内结车悬阵,外成六花阵,随我前行! ”
且兰乃是阵中唯一不受影响之人,在真力催动之下,她手中一串灵石如月华般散 发出晶莹灵光,王城上方点点天星突然透过重云射出凛冽的光芒,倏地散布开来,形 成一个巨大的阵形。
天星阵图,一闪即逝,却已示出西方生门所在。且兰身边,一千战士分作数队, 由内而外结成旋涡状的车悬小阵,阵阵相连,复成六角形防守阵形,仿佛黑暗之中盛 开了一朵洁白的雪花,那一点灵石之光在且兰手中若隐若现,前方雾气随之荡漾,逐 渐现出条条去路。
便在此时,云雾深处突然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箫声。
箫韵缥缈几不可闻,却如天边仙乐,说不出的美妙动听,恰似一只温柔的手轻轻 拂过每个人的心头,茫茫雾气缭绕飞浮,叫人生出丝丝迷幻的感觉,仿佛心魂神魄随 着那悦耳的韵律慢慢沉了下去,散了开来,只想就此闭上眼睛,放下武器,不再前行 亦不再杀戮。
且兰眉心微蹙,直觉这箫声来得诡异,却一时又说不出什么不对。就在众人心神 皆醉之时, 那箫声却骤然一变, 一起一扬, 恍若龙吟清啸入云, 怒海狂涛, 铺天而来。
四周战马最先遭殃, 哀鸣惨嘶声中纷纷倒地。马匹如此, 人亦难以支撑, 箫声如幻,
盘旋飞绕,忽而清越激昂,忽而幽吟低回,似从魔域深处连续传来,无孔不入。阵中 内力稍逊之人无不气血翻涌, 难受至极, 突然间, 便有战士举刀劈向同伴, 血色溅开, 人人目色如狂,竟然不分敌我自相残杀起来。
且兰虽不至于神志狂乱,也觉十分烦躁难当,心知不妙,连退数步,身后炎凤弓 已拿到手中。
“破!”
一道利啸声起, 箭似流星,精芒夺目,化作烈羽飞凤穿云破雾, 直袭正北方重雾深处。
凰羽箭没云直入,北方天空蓦然有数道星芒大盛,冷光之下,天宇失色,那不可 一世的光芒凌然霸道,划破暗沉的乌云,霎时笼罩王城上方,却又在众人睁眼如盲的 瞬间旋即隐去,箫声缈缈,随之而止。
四周浓雾飞浮游离,阵中诸人手握兵刃僵立在原地,无不面面相觑。
正喘息间,阵中忽然响起惨叫,一批玄衣战士不知自何处现身,似道道墨刃掩杀 而至,快如鬼魅,九夷族人猝不及防之下,顿时死伤惨重。
且兰修眉一挑,炎凤弓弯如满月, 一双凰羽箭同时离弦,挟劲风疾射前方。眼见 利箭贯穿敌人身体, 忽觉心头一痛, 眼前异变丛生, 溅血倒地的敌人竟化作自己族人, 同时骇然发现, 己方所有战士都在敌人面前一味闪避, 竟似还在刚才箫音的控制之下, 要竭力避免误伤同伴,而那些玄衣人却刀法狠厉,所过之处道道血光频现。
阵中石柱再次缓慢移动, 天地似陷入一个巨大的无形空间, 真实与幻影旋转交融, 难分难辨。
且兰紧守心中一点清明,断然闭目,腕上月华石散出点点清辉,晶石深处似有无 数亮光飞射,随着这光华流转, 一道清流如水直击心间。
四周幻象霍然消退,且兰手上长箭毫不犹豫地飞射而出,救下一名族人,随即厉 声喝道: “所有人以白布遮目,结冲轭阵御敌! ”
这一声冷喝振聋发聩,九夷族战士皆受过严格训练,乱中有序,迅速扯下左臂白 布遮于眼前,不再受幻象干扰,四人一组结成十字队形,左右呼应,首尾相顾,阵 势发动, 四面利刃白光如练, 敌人一旦与之接触, 便像遭遇急转的飞轮, 绝无幸免。 且兰居高临下,凰羽箭亦连珠劲发,箭到血飞,毙敌于前。
此时北方忽闻一声清啸,啸声悠长远远传来,瞬间便到近前。但见阵中突然多了 一个青色人影,便如一道清风肆意穿行,所到之处必有星阵四散,溃不成军。
且兰一声娇叱,凰羽箭出,直取那人后心。那人头也不回扬袖扫去,凰羽箭势 头急转,哧的一声锐响,洞穿一名九夷族战士的咽喉。
热血飞溅之时,但见那人手起袖落,面前竟无人能当其一掌之力,杀敌破阵如入
无人之境。随着他行云流水般的身法,四面星芒破碎,白影跌退,不过片刻工夫,九 夷族战阵眼见溃散,再也难成气候。
且兰飞身接住被掌风震飞的鸾瑛,惊怒交加,挥剑攻向对方,其势之快,直令四 周浓雾无风翻涌,破开一条锋利的裂痕。
剑锋及体,那青衣人闪电回身,赫然只见一张青玉面具遮住了他的脸庞,唯有一 双漆黑的眸子惊电般掠来,深冷摄人。蓦然间,那人眸中笑意大盛,面对且兰追魂夺 命的一剑不退反进,电光石火之间,他瘦削的手指已后发先至搭上剑锋。但听一声刺 耳清鸣,且兰手中的长剑竟被他以两指之力从中折断,与此同时,旁边数人在他掌下 吐血跌飞,至此无一幸免。
冰凉的剑尖,修长而稳定的手,青衣广袖落如流岚,随涌动的云雾微微飘垂。
阵中陡然安静,那人不知何时已到了且兰身后,半截断剑漫不经心地抵在她白玉 般的颈间,没有人会怀疑它能于瞬间取人性命。
勉强还能站立的九夷族战士无人敢妄动,四周一片惊人的死寂。
突然间,一声低笑打破了僵局,且兰感觉到那细薄的剑锋沿脖颈缓缓移动,如丝 冷意刺得人肌肤生寒,耳边却有温热的呼吸传来:“雪衣羽箭,明眸慧心,区区千人 竟费了我这么大的力气,公主果真妙人。 ”
他的声音温润低雅,十分好听,似有一股冷淡而奇异的魅力无意流露,令人纵然 知道危险却仍忍不住去一探究竟。且兰动弹不得, 手握断剑缓缓收紧:“你是什么人? 为何要与我九夷族为敌? ”
那人又是一笑: “公主闯入别人家中,却连主人都不认识吗? ”
这一惊非同小可,且兰竟忘了利刃在颈,霍地回头。子昊显然不欲与她为难,随 手掷开断剑,轻弹衣袖,似笑非笑地望定那双寒意凛然的眸子。
“不想雍朝东帝竟然鬼鬼祟祟见不得人,怕是冒充的也难说! ”且兰冷冷地挑眸 看他。
他并不以为忤,从容负手,状极悠闲:“公主若想查验真假倒也无妨,只要入宫 住些时日,自然便见分晓,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
笑容惬意,他闲闲地向前踱了一小步,两人间距离陡近。青衫飘拂,一丝微苦的 清气仿如梅香疏朗,隐隐浮动,令人蓦然想起雪后茫茫清冷的大地。与那目光一触, 且兰竟有瞬间恍惚,惊醒时抽身欲退,却惊觉在他无处不在的真气笼罩之下,她根本 无处可退。
“你想要怎样? ”
子昊淡淡笑道:“我以此阵恭候公主,自是为那月华灵石的下落,既然破不了
我的阵,月华石留在公主手中也没什么用处了。 ”
且兰冷笑道: “王族想集齐九转玲珑石,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
子昊幽深的瞳仁淡淡泛过一丝清光:“世人皆知九转灵石中藏有莫大的秘密,怀 璧其罪,公主难道不怕为九夷族再招祸患? ”说话间突然反袖一扬,伴着一声惊呼, 兵刃落地的同时,身侧意图偷袭的青冥被他一掌震飞。
九夷族战士齐声怒喝,且兰抽身拔剑,决然道:“九夷族早已拜王上所赐国破 族亡,还有什么祸患承当不起!正因为九转玲珑石藏有莫大的秘密,我才绝不会让它 落入王族手中,你今天便是杀尽我们所有人,也休想得逞! ”
子昊眸光微微一漾,薄雾在那笑容中荡开,且兰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感觉 到那目光中探不见底的幽深,微微带出深寒的冷。他挥手命四周玄衣战士退下,不 疾不徐地迈步前行:“公主看来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却不知打算将托付给昔国那两 千三百七十二名九夷族人如何处置? ”说罢最后一个字,且兰的剑已在他咽喉半寸 之内。
隔着冰冷的剑锋,对面女子一直保持冷静的眼神骤然大乱。且兰手中的剑几乎已 经触到了他的肌肤,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剑锋轻微的颤抖,透露了震惊、痛楚、愤 恨以及深刻的绝望。
三年前王族发兵攻打九夷,曾下令将所有人赶尽杀绝。九夷族人惨遭杀戮,死伤 无数,除现在军中战士之外,唯有两千余人幸免于难。且兰在得到楚国援手前无力与 帝都对抗,不得不放弃故土,重新寻找居所安置族人。位于楚国东南的昔国与九夷族 比邻,因国中多有战马而同诸国一向交好,公子苏陵文采风流、交游广泛,一手剑法 更是堪与少原君并称当世, 当年九夷族危难之时, 便是得他冒险相助, 方得劫后余生。
且兰率族人举国避难,为逃过帝都派兵追杀,始终隐秘至极,岂料行踪竟早在他 人眼中。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不啻晴天霹雳,她透过眼前迷离的烟岚死死盯住那张未 知的面孔,在她的注视下,他清澈的眸底却泛出异乎寻常的柔和。
仿若一点水滴悄然落入平静的湖面, 丝丝涟漪如晕, 轻柔地洇入心头。似曾相识, 却又如此遥远,这陌生而熟悉的凝注竟令人莫名地忧伤,莫名地疲惫,此时此刻,如 果可以摆脱身边无休无止的杀伐,她情愿放弃些什么,换取刹那间的宁静与温暖。
“不要再让你的族人冒险,他们可以更好地活下去,相信我,九夷族以后不必再 四处逃亡,不必再担惊受怕,也不必再流血牺牲…… ”
谁的声音,谁的话语,依稀是盼望已久寒冷中的暖意,似带着奇异的魔力萦绕 耳边,如此温柔,如此低沉,声声催人欲睡。所有的一切都淹入浓雾,面前只余那深 邃的目光, 深如无波无浪的古井, 静如无边无垠的夜空, 渐渐地, 将人覆没、吞噬……
且兰手中的剑不由自主地落下,在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身子骤 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