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牛津

书名:万人如海一身藏 作者:独木舟 本章字数:3784 下载APP
去牛津大学的那天,正是我感冒最严重的时候。
  在停车场停好车之后,一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钟。我一边打喷嚏一边给老歪发微信:“我到了。”她很快就回我说:“偶在来牛津的火车上啦,你先去逛一下吧。”
  
  这个自称“老歪”的家伙,其实年轻得要命,是个在英国留学的96年的小姑娘,之前得知我要去英国旅行,就在微信上跟我相约到时候一定要见个面。
  我跟她讲,方便的话就见,不过你不要勉强哦。话虽这样说,但我心里觉得大概率是见见不上了,因为她上学的地方根本不在我的旅程区域里嘛。
  我没有想到,就算是这样,她还是执意要跑一趟。
  她学校在约克郡附近,到牛津要坐五个多小时的火车,为了赶来和我见面,她当天早上六点不到就出发了。
  
  一个人长时间的浸淫在社会里,做很多事情便会计算成本。试想一下,仅仅为了和一个人见个面、吃顿饭,就要在难得的休息日耗费这么长的时间、这么多精力,实在有点儿不划算,而且也没有必要非这次见不可嘛……人们总会觉得,这次见不到,还有下次,机会多得是。
  这样权衡一番,自然也就选择放弃了。
  但那是成年人的处事方法,理性、节制但也冰冷。少年的心性不是这样看待得失。
  义无反顾、勇往直前这一类的词语,天然就只属于热血的少年和女孩。
  
  我一边等她一边闲逛,碰巧在一片空地遇到了跳蚤集市,卖什么的都有。横着一条摊子卖小吃,有中国的包子饺子、日本的章鱼小丸子、印度的饼和一些我分辨不出国籍的食物。另外一条摊子卖的是手工制品、二手家具和上世纪流传下来的旧物件。
  在一位老人的摊子上,我看中了好几样小东西。他或许是从我的眼神中看到了贪婪吧,把其他客人都抛在一边,非常热情的给我介绍每一样货品:“这个盘子,是黄铜的,来自印度。这个胸针是1950年代的,这个首饰盒是1970年代的,来自瑞士,背后有发条,可以当音乐盒……你听。”
  他转动发条,示范给我看,果然有音乐声从盒子里流淌出来。
  “太厉害啊,”我发自肺腑的惊叹着:“这几样都请给我吧。”
  
  与其说是这些小玩意吸引人,倒不如说,是它们所承载的故事吸引人。
  
  1950年代的胸针,年纪比我母亲还要大,不知道它在过去的一个甲子里曾有过怎样的际遇。我珍而重之的收下它们,像收集着时间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痕迹。
  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工业和科技都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水准,似乎一切都可以量产了,购物也随着互联网的发展而变得极为简便,坐在家里动动手指头就可以下好单,等着快递员送货上门。东西用坏了,直接扔掉,很少有人还愿意动手修修补补。
  但我总认为,人与物品的关系不应当只是如此,可以更厚重,更长久,是它们使无形的时间成为了有形。
  
  又逛到一个卖手工首饰的摊子,摊主是一对年轻人,男生有浓密的胡子,女孩一直笑嘻嘻的,摊子上所有的饰品都是他们自己手工制作的。我挑了一对形似小茶杯的耳坠,两只不完全对称,充满手作淳朴粗糙的趣味。
  付钱的时候才发现,他们没有零钱包,硬币都装在一只厚袜子里,一拿出来,那只袜子就哗啦哗啦响。
  
  终于,收到老歪的信息:“老葛,我到餐厅了。”
  那是一家川菜餐厅,老歪问了一圈朋友打听到的地方。我猜她是看我在伦敦时一直没吃好,又把自己冻感冒了,便想带我吃点合胃口的饭菜。
  我在初时就被这种细微和善意所打动。
  
  真正见到面时,我有点惊讶:“我是不是见过你啊!”
  “我参加过你的签售会啊,”她笑嘻嘻的,讲话有点儿NL不分,典型的南方孩子的口音:“还去了两场咧。”
  “我给你带了点东西。”她说。
  
  接下来有几分钟的时间,一直是她在说话,我听着听着,整个人都听懵了。
  她不是带了“点东西”,简直是带了一个家。
  
  她身旁的椅子上堆着满满的两个大纸袋,她从里面把东西一样一样拿给我看:“这是我在玛莎百货给你买的零食,都是我自己吃过觉得最好吃的,你开车累了可以吃。这个保温壶是给你喝热水的,英国卖的都是冰水,你感冒了要喝热水。这个我上次回国带来的纸巾,给你擦鼻涕,这个纸比英国的纸软……这两双长袜子也是上次回去买的,均码的,你肯定能穿……”又换了一个纸袋,继续说:“我把我最大号的加拿大鹅给你背来了,你不是要去爱丁堡吗,那边好冷好冷的,你身上穿的这个衣服不行,会冷死……感冒药我也给你带来了,是我们中国的,英国这边买药不方便,上次我身体不舒服去看医生,医生带我做了一套体操哈哈哈……对了,我带了一次性纸杯,你现在就泡一包冲剂喝了吧。”
  
  她絮絮叨叨,一直讲话,显然是有点儿紧张,完全无视于我的瞠目结舌。
  而我在那个时刻,尽管心里非常非常感动,但更深切的却是一种自我怀疑——我觉得,自己何德何能呢?凭什么呢?我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值得一个小姑娘大早起床,拎着这么多东西,坐五个多小时的火车来见我。
  我是什么人?我有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吗——并没有。
  我不过是幸运而已。
  
  “谢谢你啊,谢谢。”我说了好几遍,知道远远不够,但已经词穷。
  
  感冒冲剂很快发挥效用,在饭桌上我已经开始发晕。
  或许安眠的成分作祟,下午我完全在恍惚中度过,头重脚轻,迈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厚厚的棉花上,也因此让我对那天的牛津之行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了牛津的基督教会学院,那是《哈利波特》系列电影里一个重要的拍摄地。在电影中,每年霍格沃兹开学的时候,全校师生都会在宴会厅聆听邓布利多校长的开学致辞,然后一边用餐一边看分院帽给新一届的学生分派学院,而基督教会学院就是这一场景的取景地。
  跟电影中恢弘魔幻的宴会厅相比,实景显得要小很多,也简朴得多。然而周围有一些准备充分的哈迷,穿着格兰芬多的袍子,手里握着魔杖,当他们一出现,礼堂里的气氛立刻就不一样了。
  我有点气自己。
  好几年前我去日本旅行,在大阪的环球影城,哈利波特馆刚刚开馆,我本想买一套格兰芬多的袍子,却又因为转念想到“这种衣服平时也不能穿,有点浪费啊”而放弃了。
  成为无趣的实用主义者之后,人生果然少了很多浪漫。
  
  短短的一个下午,我们在一家咖啡馆里喝完咖啡,到了该告别的时候。
  天色已经阴沉,她也要赶火车回学校去。
  我取了车,想送她去火车站,没想到刚开出停车场就堵住了,窄窄的一条车道堵得水泄不通。
  “车太多了,怎么办呢……”我着急得不得了,生怕错过她的火车。
  “我自己过去吧,很近的,跑一跑就到了。”她说完,背上包,推开车门跳了下去:“下次再坐老葛开的车吧。”
  
  我坐在驾驶座上,看着她的背影很快就被车流挡住,继而消失于道路尽头,那画面让我想到矫健的小鹿消失于森林深处。
  见她之前,我本来预计自己会问她一些老生常谈的问题,比如“一个人常年在国外待着,有没有觉得孤单过”,但感受过她的活泼天真之后,我便知道,这个问题对于她来说是多余的。
  她不是成熟,也不是那种让人想用“懂事”之类的词语形容的姑娘,而是一种更高级的状态——她拥有那种能令自己快乐、丰盛的能量。
  
  在爱丁堡,我们又见了一次。
  她依然坐了很长时间的火车,又找了一家中餐厅带我吃中国菜。我穿着她的羽绒服,一起逛古董商店。我挑了一枚孔雀石的胸针,有细小破损,价格依然不菲。
  商店的老先生讲,这是天然的孔雀石,18XX年代制成,如今市面上已经绝迹。现代的孔雀石大多是人工制造,就算还有少量天然的,成色也不可能比得上这个,
  “好看吗?”我问老歪:“衬不衬我?”
  “好看的!”她坚定的点点头:“是写着老葛名字的东西。”
  
  下着雨的黄昏,爱丁堡古城更添神秘感。我们穿过一条长长的坡,到了车站门口。她显然比上次放松多了,不再拒绝我送她。
  “羽绒服等我离开爱丁堡的时候,寄给你吧。”我说。
  “哎呀,不要紧的,怎么都行,随便。”她还是笑嘻嘻的,这么贵的衣服,却很不当回事的样子,好像也没想过我会据为己有。
  “你好好读书哦。下次再见就要等你回国啦,”我竟然有一点惆怅,是那种是和好朋友分别的心情,而不仅当她是一个可爱的小妹妹:“要是在北京转机,就多待两天,可以住我家,还可以坐我开的车车,上次只坐了五分钟呢。”
  “好呀,要得。”
  
  话已说尽,我想了想,说,老歪,抱一下吧。
  
  在我两年前的签售会上,她就想要一个拥抱,但后面排队的人太多了,这个总为别人着想的小姑娘便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安静的离开了。我也并不认为一个拥抱能够回馈她对我的好、善良和远超出她这个年龄的细心关照,但在彼时彼刻,我觉得,也没有更好的方式了。
  后来的无数日子,我们经常隔着7个小时的时差聊天,我每去一个地方旅行都会拍一张固定的pose照片发给她,渐渐地,这成为了我们之间的默契。
  一直到很后来,我在微博上关注了她,才看到她在很久以前给我发过私信。看时间,是在我生病的期间,她在私信里问我:“葛婉仪,我可以来看望你吗,我真的好爱你,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
  “一定要听医生的话啊。”
  配了很多流泪的小表情。
  
  我时常会想起她,但跟想起我的闺蜜们不同,并非是女子间的亲密与相惜,而是一种对生命的美好愿景的感激,像是感激我也曾经拥有过的年轻、纯净、澄澈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