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依旧很长,温凉秋半日都没见到秦绰人影,倒是看到谢星摇比武时的样子,气韵和动作都轻盈、流畅了许多,心中突然有了个疑影。
到了晚间,温凉秋正在院子里收她晒出来的药材,便见到谢星摇站在不远处。二人相视一笑,温凉秋便拉着她进了屋子。
“你说秦绰叫你来问我季如犀的下落?”她狐疑地问。
谢星摇点了点头。
温凉秋想了想,温柔地笑着,将自己的左手伸了出来。她左手上一直绑着一块白布,从前谢星摇一直都好奇为什么,现在看她一点点将那白布拆开,白皙的手腕中间有个蝙蝠纹样的刺青。
“温姐姐——”谢星摇突然呆滞在那儿。
“天游山之事,我也在。”温凉秋浅笑着,显得稀松平常,但“天游山”三个字一出口,江湖中人闻之,少有不侧目者。
八年前,天游山埋了三百多个各门派的弟子,大半个武林的青年翘楚皆折在那儿,而罪魁祸首就是季如犀。
不过,事情要从十年前说起,那时候朝廷与南国的战事起,为守边,是季如犀带着召集来的江湖弟子投奔了当时主持战事的临淄王。
起初还好,战事顺畅,也出了不少封将者。而当年的季如犀是皇帝都亲口称赞过的,一剑能却百万兵。
可两年后情势突变,一众江湖弟子带兵在天游山遇到了伏击,殒命于此。
当初跟随季如犀而去的人几乎都死了,也是自那之后,谁要是再跟朝廷有这些瓜葛,都是江湖不能容忍的。
后来临淄王叛逃去了南国,所有人才知道,是他和季如犀见情势不妙,一起设计了叛逃一事,而所有被暗算、在埋伏中死去的人只是他们叛逃的妨碍,杀了他们是故意为之,也是一纸投名状。
但季如犀也死在了天游山,据说是设局时出了意外,自己没能逃掉。
当年季如犀带着江湖中的人去投靠临淄王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左手手腕上刺上了蝙蝠纹样,便是温凉秋手腕上的那个。
谢星摇对那个地方最多的印象就是传闻里的“残肢尸山,流血漂橹”。这八个字同一向温和、恬淡的温凉秋好像没有半分联系。
“当年还是活下来几个人的,大概秦绰是觉得由我来告诉你可信一些。”温凉秋重新把手腕缠上,遮了那么多年,也是在躲避吧。
秋夜的一点儿凉意,谢星摇今年是第一次感觉到。
送走谢星摇之后,温凉秋才走到更远处,看到秦绰坐在山边石头上。
他回头看见她便问:“她来找你了?”
温凉秋点点头,饶有兴味地问:“小姑娘的毒是怎么解的啊?”
“她肯定不会瞒着你,你还跟我试探什么?”
她只是笑,而后说:“那你还在这儿难受什么?不该高兴点儿吗?”
“为何要高兴?”
“你从到循剑宗就没正常过。”
“我哪儿不正常了?”
她清了清嗓子:“你正常的时候应当是,‘哟,这是哪儿来的漂亮小娘子啊’,但你整日里就是小长老早小长老晚,小长老长小长老短,一口一个小长老,这个客气啊——”
听着温凉秋学他的语气,他的脸黑了几分,他白了她一眼。
温凉秋也不再逗他,直接问道:“能想起她是谁吗?这么多年她都还惦记着要比试呢。”
“谁能记得?刚入江湖那两年,下至六岁稚童,上至八十岁老者,每天都要跟人说‘等你打得过我了再来找我’这种话,加起来少说也有三四百人,上哪儿记得去?”他抓起两根野草,有些烦躁地缠绕着。
她“啧”了一声,说了句“欠打”。
“那你准备拿她怎么办?真喜欢,舍得放下?”温凉秋掸了掸袖子,想起谢星摇还在掠影门中的岁月。
门中弟子多刻板、勤学,也习惯了秦绰那般不着调,他说笑都没人理会他。一点儿心思也藏不住的女子倒成了最鲜活的存在,虽有些呆,喜怒哀乐却都灵动。
温凉秋眼见着秦绰越发喜欢去逗谢星摇,难得喜悦。
他默了半刻,自嘲地笑了笑:“我已经过了喜欢就要去争取的年岁。”
于他而言,这世上本就没什么不能放下的,些微喜悦、在意,更不值得多提。
“她可不会这么想。”温凉秋想起谢星摇说起昨夜的事的样子,那份少年人赤诚的喜悦是藏不住的,不由得叹息起来。
“她这辈子应当做的便是当好她的小长老,收徒、习武,高兴了就下山行侠,碰到喜欢的正道侠客,便做一对眷侣,安安稳稳过她清白的一辈子。至于别的,一时心思总会过去。”想了想,秦绰撇嘴,接着道,“她还是男人见得太少,年纪小,又冲动。”
温凉秋没说话,淡淡地笑着。
夜色里坐在石头上的人,青白的衣摆在微风中轻拂,平添落寞。
这或许是他给自己想好的人生吧,至少是自在、无忧、名声清白的,当年那个别人说他一句“下作”就气得出剑的人已经习惯了种种非议。
他要回屋的时候,她才平静地开口:“我跟小姑娘说,按理说,季如犀不可能活下来,但毕竟,我也没真见到他死。”
秦绰皱眉,回头:“你做什么?”
“活下来了就不要做个死人,”她笑着回头,“我也想看看你舍不舍得那把剑啊。”
山林秋风,飒飒成响。他忽地一笑,喉结微动后说:“不能拿剑的季如犀便是个死人,也不会舍不得一把剑。有空想这些事,不如想想那个要来找夷山川的人要如何处置吧。”
温凉秋自己在外头又坐了会儿,听到脚步声,匆忙回头,便见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师兄啊……你怎么来了?”她有些尴尬地问。
那男子看上去比她年岁大一些,他轻哼一声:“这几日在循剑宗看见我就躲着我走,怎么,药王谷你不回,药王谷的人,你也不想见了?”
“我哪敢啊?就是忙嘛,知道你们来了,也没去看看。”她一脸无辜。
男子叹了一声,也拿她没办法,说道:“师父病了,你也不回去看看?”
“师父今年不过花甲之年,咱们药王谷的谷主不活个一百岁那不是自砸招牌吗?前两年师父出谷治瘟疫,我还去见过呢,那身子好得很嘛。”她嘴硬地回绝。
“你啊,真不打算回去?又没人怪你什么。”男子声音里尽是无奈。
她想着秦绰方才的样子,突然笑不出来了,似乎她活下来了,也没能全然活过来。
前两日秦绰跟她说,来参加千锋会的人过不惑之年的人许多,二十出头的也多,唯独而立之年的人要少许多。因为江湖的一代人几乎都死在天游山了,他们活不过来,所有的罪过都还在。
她叹了一声,惨然笑道:“师门一同投军的时候是二十个人。我一个人走不了那条回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