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论之。所可注意者,即与稼轩特厚之人,不独宽谅牧斋之晚节,而尤推重河东君。就其所以然之故,当与钱、柳同心复明一端有关。如牧斋《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第三首“须眉男子皆臣子,秦越何人视瘠肥。”句,自注云:“夷陵文相国来书云云。”考牧斋所谓“夷陵文相国”者,即《明史·二七九》有传之文安之。其人之为大学士,由瞿式耜所推荐,可知文瞿两人交谊实为密切。云美以女妻稼轩之子,则其于稼轩与文氏有同一之观感及关系,又可推之。文氏既遗书牧斋,称道河东君若是,宜乎云美为河东君作传,其尊重之意溢于言表也。后来有“超达道人苇江氏”者,题云美此传后,谓其于河东君“别有知己之感”,“阿私所好”,则殊未明钱、瞿之交谊,钱、柳之关系,与夫君国兴亡,恩纪绸缪,死生不渝之大义,所以藉是发幽光而励薄俗之微旨。乃肆意妄言,无复忌惮,诚可鄙可恶,更不足置辨矣。复次,关于思陵御书一事,详见杜于皇(浚)《变雅堂文集·七·松风宝墨记》,兹不移录。寅恪昔年曾于完白山人后裔家,见崇祯帝所书“松风水月”四字,始知于皇此文中“端劲轩翥”之评,非寻常颂圣例语。邓氏家之思陵御书,自与云美所藏者不同物,初未解此三百年前国家民族大悲剧之主人翁,何以喜作“松风”二字之故,后检杨留垞(钟羲)《雪桥诗话续集·一》云:
顾云美庐阊门外,半潭绕屋,引水自隔。庄烈帝御书“松风”二大字,云美得之某司香,遂揭于斋中。顾黄公(景星)为赋诗四首。卒章有云:“奇峰名淑景,御坐正当中。五粒皆银鬣,双珠倚玉童。”谓万岁山淑景峰有石刻御坐,二白松覆焉。
然则世上留传崇祯帝“松风”手迹不止一本者,殆与景山石刻御坐有关耶?俟考。
顾氏《河东君传》寅恪所得见者,节略之本不计外,共有四本,即罗刖存(振玉)《殷礼在斯堂丛书·塔影园集》本(第一卷),范声山(锴)《花笑庼杂笔》本(第一卷),缪筱珊(荃孙)《秦淮广记》本(第二之四)及葛雍吾(昌楣)《蘼芜纪闻》本(卷上)。四本中以范本为最善,兹悉依此本移录,其他诸本与范本异者,皆不一一标出也。
复次,罗振玉《贞松老人外集·三》顾云美书《河东君传》册跋略云:
顾云美撰《柳蘼芜传》并画象真迹,乙巳冬得之吴中。传载蘼芜事实甚详。吴人某所著《野语秘汇》,述虞山被逮时,河东君先携重贿入都,赂当道,乃得生还。其权略尤不可及,可谓奇女子矣。传中记蘼芜初归云间孝廉为妾,殆先适陈卧子,他记载所未及。其归虞山在明亡前三年,时年二十四。至癸卯下发,年四十有六。逾年而值家难。光绪丁未三月将取付影印,以贻海内好事者,俾益永其传,并缀辞于后。上虞罗振玉(刖存)父。
寅恪案:刖存先生以“云间孝廉”为陈卧子。五十年前能作此语,可谓特识。但其于河东君适牧斋后,尚称之为“蘼芜”,又言其携重贿入都,俾牧斋得脱黄毓祺之案及癸卯岁年四十六下发等事,皆不免差误。详见有关各节所论,兹不辨及。
顾《传》云:
河东君者,柳氏也。初名隐雯,继名是,字如是。为人短小,结束俏利,性机警,饶胆略,适云间孝廉为妾。孝廉能文章,工书法,教之作诗写字,婉媚绝伦。(《塔影园集·一·河东君传》“婉媚绝伦”作“风气奕奕”。)顾倜傥好奇,尤放诞。孝廉谢之去。
寅恪案:云美此传于河东君之本来姓氏籍贯及在“适云间孝廉为妾”以前之事迹,不道及一字,当有所隐讳,未必绝不能获知其一二也。职是之故,不得不取其他史料,以补此间隙。但此段时间,材料极少,又多为不可信者。故今仅择其材料直接出于与河东君有关之人者,以之为主,而参取后来间接传闻者,以补充之。其间若有诬枉或不可信者,则稍加驳正。固不敢谓尽得其真相,然亦不至甚远于事实也。兹引王沄《虞山柳枝词》之前,先略述胜时之事迹,盖王氏乃最反对河东君之人,其所言者,固不可尽信。然诬枉之辞外,亦有一二真实语。实因其人与陈子龙及其家属关系密切,所知河东君早岁事迹,必较多于顾云美,特恨其具偏隘之见,不欲质直言之耳。乾隆修《娄县志·二五·王沄传》略云:
王沄,字胜时。幼为陈子龙弟子。处师生患难时,卓然有东汉节义风。以诸生贡入成均,不得志。著有《辋川稿》。
李叔虎(桓)《耆献类征初编·四四四·顾汝则传》,下附王沄事迹,引章有谟《笔记》略云:
陈黄门子龙殉难后,夫人张氏与其子妇丁氏居于乡,两世守节,贫不能给。王胜时明经沄常周恤之。
及《陈忠裕全集·年谱·下》附王沄撰《三世苦节传》略云:
岁在癸酉(康熙三十二年)仲春之吉,孺人命从侄倬来,知予子栘有女孙同岁生,请问名。予额手曰,此小子宿心也。敬闻命矣。乃告于先祠,以女孙字世贵焉。(寅恪案:世贵乃陈子龙之曾孙。)
寅恪案:王胜时文章行谊卓然可称,然其人憎恶河东君,轻薄刻毒丑诋之辞,见诸赋咏者,不一而足。以常情论,似不可解。明季士人门户之见最深,不独国政为然,即朋友往来,家庭琐屑亦莫不划一鸿沟,互相排挤,若水火之不相容。故今日吾人读其著述,尤应博考而慎取者也。胜时孙女之字卧子曾孙,结为姻亲,时间固甚晚,然其与陈氏家庭往来,在卧子生存时已然。卧子死后,胜时周恤其家备至,即就卧子夫人张氏欲与胜时之家结为姻亲一事观之,可以推知矣。据《陈忠裕全集》所载《陈子龙自撰年谱·上》“崇祯二年己巳”条云:
(祖母高)太安人以予既婚,遂谢家政。予母唐宜人素善病,好静,不任事,乃以管钥属予妇,予始有晨昏之累矣。
及《年谱·下》附王沄撰《三世苦节传》略云:
(张)孺人通诗、礼、史传,皆能举其大义,以及书算女红之属,无不精娴,三党奉为女师。有弟五人,庄事女兄如伯兄然。孺人屡举子女,不育。为置侧室,亦不宜子。孺人心忧之,乃自越遣人至吴,纳良家子沈氏以归。
则知大樽之妻张氏为一精明强干,而能治家之人。故入陈氏之门不久,其祖姑高氏即授以家政也。假使王氏称其能通书史大义之语,非出阿私,然绝不能如河东君才藻博洽,可与卧子相互酬和者,自不待论。倘若张氏转移其待诸弟之威严以临其夫,则恐卧子闺门之内,亦不得不有所畏惮顾忌也。又观其为大樽选纳良家女沈氏为妾一端,知大樽之娶妾,张氏欲操选择之权,更以良家子为其意中之对象。如取以与牧斋夫人陈氏相较,则牧斋用匹嫡之礼待河东君,而陈夫人亦无可如何,安之若命者,诚大不侔矣。复观牧斋之子孺饴(孙爱)所辑《河东君殉家难事实》中《柳夫人遗嘱》云:
我来汝家二十五年,(寅恪案:“汝”字指其女,即赵管妻。)从不曾受人之气。
呜呼!假使河东君即仅在陈家二十五月,甚至二十五日,亦不能不受人之气,尤不能不受张氏之气,而张氏更不能如牧斋夫人之受河东君之气,可以断言无疑也。河东君之与大樽,其关系虽不善终,但两方之情感则皆未改变,而大樽尤缱绻不忘旧欢,屡屡形之吟咏。然则其割爱忍痛,任河东君之离去,而不能留之者,恐非仅由河东君之个性放诞使然,亦实因大樽妻张氏之不能相容,即不能受河东君之气,如牧斋夫人者,有以致之也。河东君所以不能见容于大樽家庭之事实及理由,王胜时必从张氏方面得知其详。三百年前陈氏家庭夫妇妻妾之间,其恩怨是非固匪吾人今日所能确知,既非负古代家属委员会之责者,自不必于其间为左右袒,或作和事老。是以此点亦不须详考。但应注意者,则胜时为大樽嫡妻张氏之党。故其所言者,皆张氏一面之辞,王氏既不能不为其尊者,即大樽讳,又不能不为其亲者,即张氏讳。于是遂隐没其师及张氏与河东君之关系,而转其笔锋集矢于河东君矣。苟知此意,则王氏所述河东君之事迹,不可尽信,止能供作参考或谈助,而不必悉为实录,亦甚明也。
王氏之后,复有钱钝夫(肇鳌)著《质直谈耳》一书,亦述河东君早岁轶事,其言颇有与王氏类似者。然据此书钱大昕《序》云:
吾弟钝夫以暇日撰次生平所见闻,可喜可愕,足资惩劝者,汇为一编,名之曰《质直谈耳》。
又,光绪修《嘉定县志·二八·艺文别集门》载:
《巢云诗草》,钱肇鳌著。诗规摹盛唐。
则是钝夫生年甚晚,其书所述河东君事,自得之辗转间接之传闻。巢云诗草不知尚存否?兹取王、钱两氏所言河东君最初轶事,参以陈子龙及宋征璧(即与河东君直接有关之人)所作诗篇,考辨论证之如下。
王沄《辋川诗钞·四·虞山柳枝词》第一首云:
章台十五唤卿卿,素影争怜飞絮轻。(“影”及“怜”二字可注意。)白舫青莲随意住,淡云微月最含情。(“云”字可注意。)
自注云:
姬少为吴中大家婢,流落北里。杨氏,小字影怜,后自更姓柳,名是。一时有盛名,从吴越间诸名士游。
钱肇鳌《质直谈耳·七》“柳如之轶事”条(寅恪案:原文“之”字乃“是”字之误,下文同。参仲虎腾《盛湖志补·四·杂识门》及葛昌楣君《蘼芜纪闻·上》)云:
如之幼养于吴江周氏为宠姬。年最稚,明慧无比。主人常抱置膝上,教以文艺,以是为群妾忌。独周母喜其善趋承,爱怜之。然性纵荡不羁,寻与周仆通,为群妾所觉,谮于主人,欲杀之。以周母故,得鬻为倡。其家姓杨,乃以柳为姓,自呼如之。居常呼鸨母曰鸨、父曰龟。
综合王、钱两氏所述,河东君最初果为何家何人之婢或妾,并在何年至此家,出而流落人间耶?兹据与河东君直接有关者之所传述以考定之。
宋征璧《含真堂诗稿·五·秋塘曲(并序)》云:
宋子与大樽泛于秋塘,风雨避易,则子美渼陂之游也。坐有校书,新从吴江故相家流落人间,凡所叙述,感慨激昂,绝不类闺房语。且出其所寿陈征君诗,有“李卫学书称弟子,东方大隐号先生”之句焉。(寅恪案:陈眉公《岩栖幽事》载其所作《清平乐》下半阕云:“闲来也教儿孙,读书不为功名。种竹浇花酿酒,世家闭户先生。”可与河东君“大隐号先生”之句相印证。)陈子酒酣,命予于席上走笔作歌。
江皋萧索起秋风,秋风吹落江枫红。楼船箫鼓互容与,登山涉水秋如许。江东才人恨未消,郁金玛瑙盛香醪。未将宝剑酬肝胆,为觅明珠照寂寥。不辞风雨常避易,鲤鱼跃浪秋江碧。长鲸泄酒殊未醉,今夕不知为何夕。校书婵娟年十六,雨雨风风能痛哭。自然闺阁号铮铮,岂料风尘同琭琭。绣纹学刺两鸳鸯,吹箫欲招双凤凰。可怜家住横塘路,门前大道临官渡。曲径低安宛转桥,飞花暗舞相思树。初将玉指醉流霞,早信平康是狭邪。青鸟乍传三岛意,紫烟便入五侯家。十二云屏坐玉人,常将烟月号平津。骅骝讵解将军意,鹦鹉偏知丞相嗔。湘帘此夕亲闻唤,香奁此日重教看。乘槎拟入碧霞宫,因梦向愁红锦段。陈王宋玉相经过,流商激楚扬清歌。妇人意气欲何等,与君沦落同江河。我侪闻之感太息,春花秋叶天公力。多卿感叹当盛年,风雨秋塘浩难极。
寅恪案:让木此诗乃今日吾人所知河东君早期事迹最重要材料之一。据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六年癸酉”条云:
文史之暇,流连声酒,多与舒章倡和。今《陈李倡和集》是也。
卧子原作《秋潭曲》载《陈李倡和集》中,即在崇祯六年秋间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