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书名:看守所医生 作者:米可 本章字数:15291 下载APP
攻心术
生活的矛盾之处在于,有一种境界标志着生命的顶峰,甚至超越了生命。当一个人极度活跃、彻底地忘掉自我的时候,这种境界便悄然无声地出现了。
——杰克·伦敦
我和韩江雪都没有提及分手之事。
不过,自从那个薄雾的清晨我和她逆向而行后,我们便再没有联系过,好像一段细胞有丝分裂的生命历程走到了尾声,分化成两个不再有关联的生命体一般。
但我还是忍不住会想起她,抓耳挠心的,很烦。于是,我迫使自己将注意力转回工作上,转到看守所里那一千多名在押人员身上。
这天早上,我来到所里准备接陈拒收的班,却看到大家正聚在收押室内围着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聊天。每个人脸上都含着笑意,穿中山装的男人也在笑。陈拒收还拉开抽屉,将一包中华烟拆开递给了他一支。男人倒也不客气,接过烟后,顺手把陈拒收手里的烟盒抢了过去,开始给其他的管教发烟。大家一边骂陈拒收抠门,一边对穿中山装的男人赞不绝口。就在一群人吸烟的空当,衢八两看见了我,招呼我过去。他向那个穿中山装的男人介绍说:这是新来的狱医,大家都喊他‘兽医’。按照程序,让他给你从头到尾好好检查一遍。”
“中山装”笑道:“从头到尾,你当我是长尾巴的壁虎啊。”
“对啊,你成天飞檐走壁,可比壁虎厉害多了。”
此刻我已经了然,知道这个男人大概是办案单位送来的一名犯罪嫌疑人。我接过体检单,看到他姓庄。鉴于他已是中老年,我便按照衢八两的指示给他做了详尽的基础检查。他没啥大的毛病,却有一大堆慢性病:三高、风湿病、心脏早搏、慢性哮喘……他的身体就像一辆已开了十几年的老爷车,处处响着警报,却仍在艰难地向前开着。
我把体检单递给陈拒收,用眼神暗示:收押老庄具有一定风险。陈拒收只扫了一眼体检单,便在上面盖上了收押的印章。陈拒收对正在穿衣服的老庄说:“在里面的这段时间,你要好好调养身体。”
老庄笑笑:“也好,从今天起,我就戒烟戒酒了。”
我有些惊异,觉得老庄并非来蹲监的,而是来度假的。
此时,两名送押的警察拍了拍老庄的肩膀:“安心等下一步诉讼程序吧,我们就先走了。”
老庄微微弯了个腰:“麻烦你们了。”
老庄转向我:“我姓庄,以后就要麻烦你了。”
红鼻子管教插话:“你还没说你是一名江洋大盗呢。”
老庄腼腆地笑了笑,拍了拍红鼻子管教的肩膀。等他松开手时,原本挂在红鼻子管教颈上的哨子便到了他手上。
众人大笑,红鼻子管教的鼻子更红了。他正要发怒,衢八两发话了:“老庄,既来之则安之,在所里不要惹麻烦。”
老庄将哨子还给了红鼻子管教:“当然,我这个土埋半截的老头儿能惹什么麻烦?”
衢八两翻开在押人员分布示意图,看了一阵后和红鼻子管教嘀咕了几句,然后用商量的语气问老庄:“本来想把你分到老年号房的,但西1监室里的刺儿头比较多,我想把你分到那里,让你帮我们管管那些刺儿头。”
老庄打趣道:“给发工资吗?”
衢八两笑笑:“我个人掏腰包请你吃红烧肉。”
老庄嘿嘿一笑:“成交。”
对于在押人员的管理工作,所里倡导外部管制、内部自制。外部管制包括背诵和服从各项监规监纪,关于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劳动、什么时候看《新闻联播》,都有明确的规定。此外,管教还会根据情况找在押人员谈话,甚至组织他们过青年节、妇女节、中秋节等。所有这些都是为了确保在押人员的状态稳定,确保其能够配合完成诉讼程序。但这些管理并非沉浸式的,管教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盯着在押人员,和他们同吃同住。因此,选出一名牢头是非常有必要的。
在大多数管教眼中,那种有“故意伤害”犯罪前科且身体壮硕的中年男性是理想的牢头人选。原因有二:其一,“故意伤害”其实就是打架斗殴,伤情要达到轻伤二级以上的标准。这样的犯罪多事出有因,有的是为家人出头,有的是为兄弟出头,所以犯罪嫌疑人多多少少会受到其他在押人员的尊敬,而不会像强奸猥亵之徒那般遭众人鄙视。其二,打架能打赢的,且还是中年男性,其身体素质肯定差不了。在挤了二十来人的号房里,拳头还是显著的硬实力。
也有反其道而行的管教,最经典的当属衢八两。他管理的一个号房里曾关了一名在企业里当人力资源总监的副总。这个副总被猪油蒙了心,犯了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案,被企业内部给反了腐,报到了公安局。衢八两看他是个“人才”,就力排众议让这个白面书生当牢头管理号房。结果,这位副总将现代化的管理理念与心理学实操技能相结合,把曾经鸡飞狗跳的监室管理得井井有条。这位副总曾夸耀说,他们号房不仅“KPI(关键绩效指标)”是最高的,幸福指数也是最高的。可惜那个人后来被判了三年半,投送到了监狱,否则衢八两便会派他而非老庄去西1监室当牢头。
可以说,西1监室里关押的都是大家用筛子挑来挑去后剩下的“残渣”。因为实在无处可安置,便把他们凑在了一个监室。这个监室里有三个分属不同团伙的涉黑人员、两个不同路数的电信诈骗人员、一个持刀抢劫的、一个拍裸照敲诈勒索人的、一个在街面碰瓷的、一个非法采沙的、一个组织卖淫的、一个制贩假烟的、一个在山窝里开牌九场子的、一个在网上开赌博网站的和若干盗窃分子(偷车、偷油、偷电缆等),以及若干制毒贩毒人员。
这些人凑在一起根本合不来。他们不仅一直没选出牢头,彼此间还经常不对付,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躲着镜头的阴招、损招层出不穷。无奈之下,所里便把他们从西13整体搬迁到西1,紧挨着管教值班室和武警中队哨点,为的是万一出现群殴、骚乱或其他流血事件,可以第一时间处置。
衢八两把老庄带到西1监室,当着大家的面宣布老庄是号房的牢头。说完,他拍了拍老庄的肩膀便离开了。衢八两知道,这样一来老庄就成了这一屋二十多号人的众矢之的。果然,当天晚上便有人将被子蒙在老庄身上给了他一顿拳打脚踢。早上,衢八两查监的时候发现老庄的眼睛肿了,被褥上还沾着血迹,便问老庄是不是有人动手了。
老庄咧着嘴嘿嘿一笑:“秋天火气大,鼻子蹿点血,没啥大不了的。”
听老庄这么说,衢八两便没再过问,但从众人的表情中,他已猜出是那三个涉黑的小子动的手。
在这个监室,大家各自为战,都摆出一副“有本事来惹我试试”的表情。只有那三个涉黑的小伙子抱成一团,其中为首的外号黄毛,看谁弱就欺负谁,有点像非洲草原上的鬣狗,令人厌恶。
虽然被打了,老庄还是担起了牢头的职责:组织学习监规、劳动,安排大家排队打饭。当然,并没有人听老庄的话,但老庄也不急不恼,依旧给大家下达命令。这自然会招来众人的冷嘲热讽,还有人不断给他下绊子、捣阴拳。这些衢八两都看在眼里,既然老庄没有举报,他也就没管。
到了晚饭时间,按照约定,衢八两让红鼻子管教盛了一碗红烧肉给西1监室送了过去,说是老庄花钱买的。这碗肉共有十二块,号房里有二十五个人。当然,老庄可以就着稀饭、馒头把红烧肉全部吃进肚里,但这肯定不符合衢八两和他之间无声的协议。
只见老庄用筷子拨了拨肉块,点了点数,又用筷子将每块红烧肉夹成等分的两半,然后挨个儿夹到每个人的碗里。没有人对此表示感谢,他们甚至都没有起身,只是把碗向前一伸,完全是客官应对店小二的姿态。到了黄毛三人那里,黄毛把红烧肉一股脑儿倒进了自己碗里。老庄张了张嘴,但没有制止。这样一来,当老庄来到那个毒贩面前时,碗里已经没有肉了。毒贩嘿嘿笑了一声,端起碗来呼噜呼噜地喝起了稀饭。后面几名没有肉的在押人员看了,也都端起稀饭喝了起来。老庄在这几人前面站了会儿,然后鞠了一躬,为没让他们吃到肉表示愧疚。
监控画面前,衢八两告诉我:“这个毒贩的案子快开庭了,检察机关认定他制贩冰毒,成品总重有六十千克,半成品超过半吨,死刑是跑不了了。”
“所以说,那个涉黑的黄毛把大毒枭的肉给吃了?”
衢八两笑了:“是啊,这是老庄的高明之处。”
我也笑了:“我想到了二桃杀三士的故事,大概这十二块肉的数量也是你事先交代后厨的吧?”
衢八两瞥了我一眼:“小子,行啊,脑袋比刚进来那会儿灵光多了。”
黄毛显然也意识到自己摸了老虎的屁股,但他无处发泄。到了晚上,他便撺掇另外两个伙伴,给老庄又来了顿午夜闷拳。看到老庄脸上新增的伤痕,还有胳膊上的一处开放性伤口,衢八两不能不管了。他组织其他管教对西1监室进行了彻底的搜查。除了受伤的老庄,所有人都靠墙站着。管教先搜房间再搜身,但搜了一个多小时,始终没找到把老庄的胳膊割出血口子的尖锐器物。
管教走后,整个监室一上午无人说话。到了中午,就在大家吃饭的时候,衢八两从监控视频里看出了端倪。监控视频里,老庄从身上摸出一支牙刷,塑料的一头儿已经被削尖。老庄当着众人的面把那支牙刷掰成了三四段,然后扔进了马桶,这才开始吃午饭。所有人只互相看了看,便继续埋头扒饭。
当天下午,黄毛三人似乎有所收敛。
到了晚上,《新闻联播》里有一则报道,显示多地公安机关联合行动,打掉了一个利用套路贷实施犯罪的黑社会团伙。号房里,那个非法采沙的老板发表了评论:“这些放高利贷的最可恶了,把好多人逼得倾家荡产。我的一个手下在赌场玩的时候,一伙追债的人闯了进来,他被逼跳楼成了瘫痪。他们还把他的老婆绑去了妓院,要她肉偿那些欠款。”
采沙老板的话音刚落,组织卖淫的“鸡头”就为自己撇清关系:“我手下的小姐可都是自愿的,而且我待她们也不错,不仅定期给她们体检,若她们受了欺负,我还会帮她们讨公道。”
开赌场的那位说:“那些放贷的都是团伙作案,他们要闯赌场,我既拦不住也不敢拦。所以,你那个手下跳楼,和我可没什么关系啊。”
在众人聊天的空当,老庄拎着一个茶水壶穿梭着给大家斟茶。这是他自掏腰包请大家喝的——祁门红茶,来自他家乡大山的自由味道。
“那么,这里面都谁是放高利贷的呢?”在街面碰瓷的瘸子向大家抛出了问题。
所有人面面相觑,然后目光都落在了黄毛三人组身上。采沙的老板问:“你们几个娃娃都说一说,你们犯的都是什么事?”
其中两个人没说话,倒是黄毛手一颠,将碗里的茶水泼在了碰瓷瘸子的裤裆上,然后哈哈大笑道:“对了,我们犯的是啥事呢?人老了,记性不好了,手也不听使唤了。”
所有人愣怔了一下,都不说话了,包括那几个从头到尾没有吭声的涉毒人员。到了晚上,众人睡去后,黄毛领着两个同伴将被子蒙在了碰瓷瘸子的头上,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在这个监室里,瘸子的体质最差,根本没有还手的可能。其他人都捂着脑袋作壁上观,唯有老庄起身把打得正起兴的黄毛拉开了。黄毛一看上来的是老庄,便一声招呼转移了进攻对象。老庄蹲在地上护住要害部位,瘸子则趁此机会躲进了角落里。
清晨,看到鼻青脸肿的老庄,我急忙找到衢所长,建议他立刻把老庄调去老年号房,不能再由着那三个小年轻欺负了。衢八两说:“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过了今天,或许事情会有转机。”
衢八两口中的大日子就是西1监室里的制贩毒团伙头目的审判日。此人刚被抓时虽知犯的是死罪,却仍想争取一线生机,精神极不稳定,还借自残申请过保外就医,属于被高度关注的对象。随着证据链越来越完整,钉在棺材板上的钉子越来越多,他反倒平静下来。
来提人的法警是早上七点到看守所的,一直到傍晚才把人给送回来。没有疑义,毒枭被判了死刑。法官问他要不要上诉,毒枭说他要回去想想。毒枭看似非常平静,后半夜突然崩溃了。他先是冒冷汗,继而全身抽搐,无法自抑。即便这样,号房里也没有人喊管教,而是任由毒枭在无声的痛苦中挣扎,好像此时他已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死人。只有老庄起身抱住了浑身发抖的毒枭,一直抱到天明。巡控的民警天亮后才发现老庄的胳膊上鲜血淋漓。原来,毒枭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竟然咬了老庄的胳膊。老庄没有反抗,而是任由毒枭那么咬着。
我赶去给老庄包扎伤口,然后问他:“你怎么不呼叫管教呢?”
“他就是想一个人克服心里的恐惧,不能打扰他。”
“但你把胳膊给他咬了。”
“能怎么办呢?总不能看着他咬舌吧。”顿了顿,老庄又说,“他把我的胳膊当成一块木头了。溺水的人,给他一块木头就行。”
说话间,天色已经大亮。西1监室回归了正常,但若是细细观察,便能觉出其中的气氛有了些许变化。此时,大家已经知道毒枭被判了死刑,也大概了解他曾经有多么狠毒,不经意间都对他流露出许多敬畏,包括黄毛的两个手下。
黄毛心有不甘,他认为自己才是这个监室的老大,便开始变本加厉地滋扰其他人。黄毛仍挑老庄下手。这天早上,黄毛让老庄给自己盛早饭,老庄顺从地把稀饭端到了黄毛面前,黄毛却说老庄盛的稀饭太稠了,一把将碗打翻在地。
这“咣当”一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旁观者都瞅着黄毛、老庄,还有毒枭。毒枭徐徐起身,来到黄毛的身边,也不言语,就是低头瞅着他。慢慢地,其他人也纷纷起身,把黄毛团团围住。毒枭平静地说:“你给老庄道个歉,然后把地上的米粒给舔干净。”
这下轮到黄毛发抖了,但他还是赖在地上不愿意起来。
毒枭笑了,他蹲下身子,伸手在黄毛的膝盖上拍了拍。
就在此时,衢八两打开了监室的铁门,众人回转过身。衢八两说:“小孩子不懂事,还是由我们教育吧。”说完,衢八两便指着黄毛让他过去。
黄毛像是获了大赦,连滚带爬地跑出了监室。
我不知道衢八两和黄毛说了什么,但我通过监控看到毒枭扶了扶老庄缠着纱布的胳膊,先表示了道歉,然后表态以后一定服从他的管理。其他在押人员看到监室里最厉害的人都服了老庄,便都认可了老庄牢头的地位,包括被衢八两教育完毕的黄毛。只用了两天的工夫,整个西1监室的内务卫生、生活秩序和劳动成绩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看着曾经的问题监室蜕变成优秀监室,我在惊讶之余问衢八两:“老庄究竟施了什么魔法?”
衢八两笑说:“你知道老庄这个外号有什么其他含义吗?给你一个小提示,从字面上去理解。”
我说:“老大,你就别卖关子了。”
“老庄,就是老子和庄子呗。我觉得他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演绎老庄哲学,用一种与世无争的态度培养极为宽广的胸怀。不管在哪里,他都可以创造最广泛的价值认同。”
我从来没听衢所长这么夸过一个人,但我仍有一事非常疑惑:“可这么一个人为什么会犯罪呢?”
“你可以问问他,他会毫不吝惜地把一生的传奇都告诉你。”衢八两这么对我说道。
就在检察院到所里给老庄履行批捕手续的第二天,我把他请到了医务室。我拿出入所体检单,一项项对照着开始例行检查。当听诊器移到他胸前时,我听到一阵类似风箱噪声的回响,其间夹杂着微弱的心跳声。
我对老庄说:“你的肺部有病灶,可能是炎症引起的,因为一直没有好转,所以才会引起哮喘。而你的哮喘又影响了肺动脉,从而导致心脏早搏。你要知道,心脏早搏是很危险的,加上你的血脂和血压都偏高,颈部动脉也呈现粥样硬化,如果不好好控制,可能会引发脑梗或心梗。”
老庄笑眯眯地听着我的介绍,就像在听别人的事。然后,他问我:“医生,你觉得该怎么办呢?是降三高呢,还是治心脏早搏呢?又或是治疗哮喘,或者一直追到根儿上,把我肺部的病灶给除掉呢?”
“我当然想从根儿上开始治。”
“可看守所就算再人性化,也不具备这个条件,是吧?”
我点头:“许多治疗都需要医院大型医疗机械的介入,而且一些药不在医保报销范围内,价格很高。我可以向上面打报告,但能批下来的可能性很小。”
“那还是咯,”老庄笑道,“就给我开点降压药吃吧。身体再糟,脑袋不能糟。”
“好的,我会给管教写药方的。不过,我想问一下,你肺部的病灶似乎已经非常陈旧了,之前问过诊吗,是什么引起的?”
老庄沉默了会儿,然后眯缝起眼说:“要说这个病灶啊,还得从我第一次蹲监狱的时候说起,那都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事了。”
我泡了一杯祁门红茶,给老庄递了过去。
老庄瞅了瞅红茶,又瞥了眼挂钟,兀自抿了一口茶。
我鼓励他道:“我看你不像是坏人。”
老庄抬眼看了我一眼,眼珠子有些发灰:“说起来挺惭愧的,那件丑事就发生在我的老家,发生在一个叫响鼓岭的村子。当时我还只是个二十三岁的青年,中学毕业后没事干,就在家里种竹笋。村里有一个女孩长得挺好看,是当地乡上法庭法官的女儿,也是年轻小伙子议论的对象。一次吃饭时喝多了酒,我和同村的两个男青年吹牛,说自己胆子多么多么大。这时,那女孩正巧路过。大家话赶话,竟打赌谁敢去摸那女孩的屁股。我年龄最小,受不了怂恿,就晕乎乎地跑了过去。我刚伸出手,女孩就转过身来,我的巴掌只扫到了她的裤边。女孩尖叫着报了案。再后来,我和那两个男青年就被抓了。这时我才知道,那两人还涉嫌一起强奸杀人案。我们被认定为流氓团伙,那两人被判了死刑,而我则被判了无期徒刑。二十三岁啊,无期徒刑。”
说到此,老庄拉开陈拒收的抽屉,把放在里面的一包烟拿了出来,抽出一支放在鼻尖深深地嗅了一下道:“我被扔进了戈壁滩上的一所监狱,离家有两千多公里。说实话,那时我相当绝望,也非常懊恼。我一次次地问自己:我的手只是扫到了裤边,怎么就要遭受如此严厉的惩罚?我不甘心,于是我想到了越狱。那时候的监狱非常老旧,不像现在有高墙大院铁丝网什么的。我瞅了个机会,在拓荒的时候从墙垛处翻了出去。可到了外面我傻了眼,放眼望去,周围全是毫无二致的戈壁滩。不过,获得自由的喜悦还是激励着我向前走。我走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上午,我看到远处隐隐约约有一个集镇。我便加快了脚步,但又走了好几个小时,我还是走不到那个集镇。正午的阳光把我晒得昏昏欲睡,我躺下休息了半个小时。当我再睁开眼时,那个集镇已经消失了。残存的意识让我想起了海市蜃楼。我意识到,如果再往下走,我或许会成为无人区的一具干尸。我打定主意开始往回走。又走了一天半,也就是第三天临近午夜时,我走到了监狱的铁门下,随即昏了过去。”
老庄说到此,抿了一口茶,道:“水是生命之源啊。”
“看来监狱之所以防备松懈,是因为周边都是无人区,严酷的戈壁滩成了最好的牢笼。”
“是的。我昏厥了一周,肺部的病灶就是因为吸入了过量干热空气而留下的。等我醒来后,法院派来两名法官审理我越狱的案子,他们又给我加了三年有期徒刑。嘿嘿,无期徒刑加三年有期徒刑,合并起来还是无期。不过,这两名驱车几百公里而来的法官认真倾听了我的苦衷,表示将会为我反映情况。但他们走后便再没了回音。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后,我的心踏实下来。那时候正赶上监狱翻新扩建,工人欠缺,很多犯人就被动员去干活儿。我因为年轻、脑袋灵光,便跟在工人后面学习铺设电路、用车床加工零件,还学会了开挖掘机。此外,因为大家都有了活儿干,自由度也就高了些。我便又跟着其他犯人学了不少飞檐走壁、开锁撬门的技术。我以为这些技能就是用来打发时间的,没想到日后还真派上了用场。”
老庄干笑了两声,接着说:“在我服刑的第六年,先前那两名法官居然回来了。他们宣读了减刑决定,我的刑期从无期变成了二十年。我冲他们叹了口气,表示减刑对我而言没多大意义。就这样又过了三年,那两个法官又来了,再次宣读了减刑决定,刑期从二十年减半成了十年。我问他们为什么。其中一个女法官说:‘八十年代赶上严打,很多人都被判得很重,有点矫枉过正,现在算是补偿吧。这次不仅是你,监狱里的很多人都被减了刑。’她还掰着指头要我准备准备,说再过一个月,我就可以被释放了。”
我感慨道:“幸福来得很突然啊。”
老庄痛苦地摇摇头:“我慌了。我本已打定主意要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继续待下去,不管是当犯人还是当工人,我都无所谓。突然,监狱不要我了,我必须回到社会中。可我已在监狱里待了太久,我不知道自己出去后该怎么办。记得被释放那天,一辆大巴车开到监狱门口,我和二十多个被提前释放的男人一起挤上了车。不知是谁先哭了一嗓子,紧接着所有人都哭了。就这样,我们那一车被释放的犯人像新生儿一样,号啕大哭着重返社会了。”
老庄的讲述非常平静,平静得就像大火熄灭后残留的灰烬。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并没有熄灭,新的生命正在悄然复苏。
我对老庄说:“你听过银行家安迪的故事吗?”
“安迪?”老庄露出一丝疑惑,然后拍了拍手,“对,《肖申克的救赎》里的那个银行家,最后成功越狱的那个人。”
“你记得电影末尾的那句话吗?”
“记得。”老庄笑道,接着便模仿起译制片里的翻译腔,“希望是好东西,也许是世间最好的东西,好的东西是不会消逝的。”
“你认同这句话吗?”
老庄想了想,说:“我觉得这句话说得还是在理的。虽然现实生活并不一定像电影那样会有美好的结局,但,人总得知足吧。”
我指着他身上的黄马甲,问:“你对自己的生活知足吗?”
“还行。”老庄耸耸肩。
两相沉默了会儿,我问:“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老庄瞅了我一眼:“希望也挺熬人的,对不?”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
老庄接着说:“我揣着释放证回到家乡,发现父母早已搬走,不知道去了哪里。想必他们是忍受不了村里人对我这个流氓的闲言和唾弃才搬走的。我的心里很不舒服,连户口都没入,便直接离开家乡去了省城打工。可这样一来,我就成了黑户。因为没有身份证,工厂和商店不愿意招我干活儿,我只能去工地干一些小工。就这样,一直混到快四十岁时,我觉得不能再这么过下去了。我需要钱,于是我开始了小偷生涯。之前在监狱里,我跟狱友学了不少偷鸡摸狗的技术。我注意到一家烟酒店在出售茅台、五粮液等昂贵的名酒,便动了心,但店里不仅装了监控,还有安防设施。我就开始研究如何解除安防,结果还真被我弄明白了。我买来器材,制作了红外发射器,类似电视遥控器的那种。然后,我在烟酒店附近试了几个波段,并在完成匹配后选好了日子,在一天晚上解除了烟酒店的安防,又用插片开了锁。后面的工作就是注意不留指纹、不被监控拍到正脸的琐碎细节了。我并不贪,每次盗窃之间至少间隔三个月以上,盗窃物品的金额也不会超过一万元。接着,我以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出售这些烟酒,这样店主们便不会怀疑这些东西来路不明了。当然,我不会找同一家店卖,而是随机挑选市郊的烟酒回收点,同一家店我不会去第二次。更为重要的是,我给自己准备了一套西装,虽然不贵,但很修身。这是一个以貌取人的世界,我穿上西装去卖,那些店主就会以为我只是一个收礼后想变现的小贪官。”
“那你是怎么被抓到的呢?”
“警察没有说,但我能猜到,他们是根据解除红外线报警这种作案手段决定并案侦查的。其实,警察动手前我就有了预感。我当时在地图上标出了所有的烟酒店,我注意到,那些我没偷过的店,警察会重点关注。于是,我杀了个回马枪,把曾经偷过的店铺又偷了一次。我没想到的是,警方在一瓶茅台的内包装里安了定位追踪装置。警察是在一个公交站台把我抓住的。当时我正准备上车,从前门下来两个小伙儿,只看了一眼,我就知道他们是警察。不用转身,我也知道身后还有警察。我就把两手一举表示投降,一点也没有反抗。”
“你似乎很平静。”
“是啊,毕竟犯了罪,被抓到就得认栽。”
“还是因为你之前服过刑,对监狱没有未知的恐惧?”
老庄笑道:“你说得对。那次我被判了三年,在一年到三年的刑期中,也算是上限了。因为在监狱里表现好,我服了两年两个月的刑就出狱了。我知道,我的名字在那个城市的公安系统里算是挂上号了,便又换了个城市。在那里,我一边打工,一边钻研新的盗窃技术。”
“等等,你为什么要重操旧业啊?”
“偷顺手了呗。”老庄嘿嘿一笑,“或许就像那些警察说的,好吃懒做,但又想维持一个较好的生活水平,所以只能靠偷了。”
“不,我觉得你是想过一种被人尊重的、体面的生活。”
“老鼠是没有体面的。”老庄笑了笑,转移了话题,“这次是旧瓶装新酒。我开始帮一个矿主偷电,按照工作量收费。”
“煤老板?”
“不,比特币矿主。”
我还没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老庄已开始继续讲述:“我早就注意到那几个小伙子了。他们就住在我所在的那条巷子的最里面,紧挨着一处安居房建设的工地。他们每天深居简出,愁容满面。我找了个机会和他们闲聊起来,这才知道他们一同投资了三十万元,买了一整套挖矿机,干挖比特币的生意。可干了三个月,比特币没挖出来多少,高昂的电费快把他们给压垮了。试探了几次后,我提出可以帮他们从周边的在建工地上偷电,他们立刻接受了我的建议。工业用电的电压高,弄不好会出人命,但我在监狱里干过许多年电工,知道怎样保护电路。于是,我找了套供电公司的工作服,以检查配电设施为由,偷偷分拨出一条线路,接到了边上的出租屋里。我让那几个小伙子不要贪,控制好耗电量,保持神不知鬼不觉的状态。他们的确听了我的话,接着又提出要在其他工地附近租房子开分场。就这样,我又连续干了五起。我知道暴露是早晚的事情,但如果那些小伙子不那么贪婪的话,惩罚或许会来得迟一点。可谁能控制住欲望呢?后来,我罢手了。他们就又找了个电工,继续疯狂偷电,终于引起了工地建筑方和供电公司的注意。我知道这伙年轻人被抓后一定扛不住警察的讯问,所以主动去公安局投案自首了。”
“这次被判了多久啊?”
“因为有自首的情节,而且那几个小伙子的父母也主动退赃,我被判了三年半。当然,后来我又被减了刑,只服了两年八个月就出狱了。”
“之后呢?”
“我接着流浪,在不同的城市打零工。手头紧的时候,我就继续盗窃,被抓后接着服刑,出狱后再换一个城市生活。就像当初盗窃名烟名酒店一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可是,这次你回来了,而且盗窃的是一家名表行。”
“括号,未遂。”
“是的,你已经解除了名表行的全部安防措施,顺利潜入店里,价值上百万的名表眼看已经到手,为什么会在最后关头被抓?”
老庄神秘地笑笑,并不说话。
我有些不甘心,再三催促他开口。
老庄卖了个关子:“有时候,即便把所有的事实都摆在明处,想真正洞悉人心仍是非常艰难的事情。如果你非要知道答案的话,我会告诉你,我这样做是为了一个女孩。”
“哦?”
老庄接着说:“或许,我还需要你的帮助。”
老庄口中的女孩让我想起了依然故我的吕毛毛,我对老庄说:“我也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帮我把一个桀骜不驯的少年给驯服。”
“你就这么相信我?”
我点头:“我觉得你有那种能量。”
“行,我帮你驯服一个男孩,你帮我救一个女孩。”
我口中的那个男孩就是“一只耳”吕毛毛。自从“二进宫”后,他就变成了一只沉默的刺猬。只要靠近他,就会被扎一身刺,所以同号房的人索性把他弃到了角落里,不愿意搭理他。
我向衢八两做了汇报,请他同意把吕毛毛调到老庄所在的西1监室。衢八两先肯定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接着提醒我不能只指望老庄在内部做工作,建议我到外面的世界寻找困住吕毛毛的心结。
吕毛毛立即被调到了西1监室,成了老庄的重点关注对象。没过多久,吕毛毛便发现,整个监室的在押人员,包括那些最狠的角色,都坚定地和老庄站在一起。可以说,在西1监室,除了睡觉,吕毛毛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这些老江湖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这让吕毛毛又气又恼。
一天午后,吕毛毛像是要发泄似的,对着墙壁不停地捶拳头,白灰簌簌地落了他一脑袋。老庄拦腰抱住吕毛毛,这下他折腾得更厉害了。老庄只得双手抄过他腋下,一把将吕毛毛提了起来,然后瞪大眼盯着这个愤怒的少年。吕毛毛还是不管不顾地用胳膊和腿乱扑腾,但老庄一点也不躲。吕毛毛把脑袋别了过去,可老庄灼热的凝视如烧红的铁一般烙在他的脸上。最终,吕毛毛垂下了脑袋,消停了。吕毛毛这样做或许只是权宜之计,可老庄对此很认真。接下来的日子里,吕毛毛只要有所反抗,就会被老庄提到半空、贴在墙上。
我问老庄为什么要这样做。老庄笑着解释:“我在戈壁滩蹲监狱的时候遇到过一个来自草原的汉子。那时候正在扩建监狱,找来了不少马匹帮忙干活儿。有的小马驹性子太烈,不听从指令干活儿,管教就让这个汉子去驯马。在驯马的过程中,他发现了两条定律:一是要直视马驹的眼睛,这意味着你不会怕它;二是动作要缓慢、轻柔。这是要让它安心,表示你不会伤害它。后来,我就跟在这个草原汉子后面学驯马,还真驯服了几匹膘肥体壮的马。”
“所以,你是把吕毛毛当成一匹小马驹在驯?”
“也不完全是。草原上的马可以恣意狂奔,发泄过剩的精力,但在这地方,你跑一个试试看?”说完,老庄哈哈一笑。
“我听说吕毛毛的足球踢得不错,倒是可以组织一场五人制或者七人制的足球赛,让他发泄一下。正好前两天开例会的时候,所里说要举行秋季文体活动。”
老庄摇了摇头:“其实,我想让他憋着那股劲。”
“为什么?”提出疑问后,我随即自己给出了回答,“明白了。你希望他心里的那层壳能被过大的压力冲破,显露出最真实的一面。”
“那只是一个契机,想彻底医好吕毛毛,还要找到让他的性格发生转变的关键因素。”
我陷入沉思,想起近期寻访吕毛毛老家的过程。
老庄说:“你有没有注意到,吕毛毛晚上睡觉时会把大拇指塞到嘴巴里?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弗洛伊德有一个理论是解释这种现象的,说这是一个人幼年缺少母爱的表现。”
“他的母亲呢?”
“据说在他幼年的时候被人害了。”
“他的父亲呢?”
“他母亲去世后,他父亲一蹶不振,成天沉溺在酒精中,还经常打吕毛毛。后来,一天夜晚他喝多了,引发了脑中风,一头栽进臭水沟里死了。”
老庄沉默了会儿,然后说:“有天晚上,我听见吕毛毛说梦话,他说‘我错了,妈,我错了’。”
“他错在哪儿了?”
老庄摇头:“他只说了这么一句梦话。”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喃喃道,抬头发现老庄正盯着我,眼睛放光。我意识到他已经有了答案。老庄说:“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吕毛毛觉得他母亲的死和他有关,所以才会说‘妈,我错了’?”
我紧接着说:“一定是这件事让他的人生发生了转变。”
老庄点头:“我会和他继续接触,验证这是不是最根本的因素;你想办法查清楚他母亲的去世和他有没有关系。”
“好的,放心吧。”
老庄拍了拍我的肩膀,随红鼻子管教离开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想到自己竟然和这名在押的犯罪嫌疑人里应外合、完美配合,我不知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
第二天,我来到吕毛毛出生和长大的巷子,试图寻找关于他母亲的点滴线索。我发现,对于这个城市来说,吕毛毛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外来打工者。他们从不同的省份、不同的城市来到这里,相遇相爱,然后结婚生子。从吕毛毛的母亲来到这座城市到她去世,这一系列翻天覆地的变化都发生在短短六年间。她的丈夫只比她多活了四年,最终也走上了“刑场”。他们就像两片浮萍,悄无声息地到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去,剩下命运如蒲公英种子般的吕毛毛独活于世。
由于在吕毛毛的出生地寻访不到任何与这一家相熟的人,我来到了附近的派出所,找到了姓许的管片儿民警,试图从他这里获取一些有价值的线索。老许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同志,但他整个人精神矍铄,额头上那如刀劈斧砍的皱纹尤其显示出他的经验和资历。老许端着一个很有年头的搪瓷缸喝水,瓷缸上隐约刻着几个数字,后面跟着“部队”二字。
注意到我在盯着搪瓷缸发呆,老许笑说:“这是从战场带回来的一个纪念。瞧,上面还有弹痕呢。”他掉转过杯子,我发现杯身一侧有一块被弹片蹭过的痕迹。
我问老许:“在派出所工作多久了?”
他说:“自从退伍转业后就一直在派出所工作。”
我说:“派出所的工作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肯定没有战场上刀口舔血的日子‘精彩’吧?”
老许沉默了会儿说:“在战场上你没得选择,但现在面对这些琐碎之事,每次都要自己做选择,这大概更考验一个人的勇气吧。”
我“嗯”了一声,把从人口系统中“死亡注销”那一栏下载的吕毛毛母亲的户籍页递给了老许,问他对辖区内的这个住户是否熟悉。
老许看了几秒后说:“我对她的丈夫很熟悉,是一个酒鬼。”
“是的。但这个女人是怎么死的呢?”
“说起来,应该是这个女人的死让她丈夫染上了酗酒的毛病。”老许顿了顿,大概是在组织脑中纷乱的回忆,然后说,“这个女人是在一起人质劫持案中死亡的。”
“等等,人质劫持?”
“是的。那起劫持案发生在午后,劫持者持刀闯进了一家小诊所,想报复诊所里的医生。可是医生当天不在,他于是开始肆意行凶,先刺伤了这个女人,后又将她劫持。警察很快就赶到了现场,开始和他谈判,但那名劫持者的情绪不知为何越来越激动。不得已,警方最后把他击毙了,被劫持的这个女人因为流血过多而死。”
“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去诊所,她的丈夫当时在哪里?”
老许说:“我记得女人的丈夫也在现场,事后我还给他做了份笔录材料。事情已过去十几年了,我记不太清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去档案室把卷宗调出来看一看啊。”
老许离开了一刻钟。再回来时,他手里捧着一份不算很厚的卷宗。老许说:“你先看,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我。”
老许端着搪瓷缸自顾自地喝茶,我则在这份卷宗的字里行间明白了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天,吕毛毛的母亲在给吕毛毛喂奶时胸部被咬出了血,于是便在丈夫的陪同下去了那家小诊所。护士在里面的治疗间给吕毛毛的母亲处理伤口时,她的丈夫在外面等。不一会儿,护士从治疗间出来配药时,那个持刀的男人闯了进来。护士尖叫着跑了出去,诊所里的病人见状也都跟着跑了出去,包括没搞清楚情况的吕毛毛的父亲,只把吕毛毛的母亲丢给了持刀劫匪。
我放下卷宗,问:“吕毛毛他爸不知道自己的老婆在诊所里没出来吗?”
“当时场面比较混乱,大家都一窝蜂地往外跑,他应该以为自己的老婆已经跑出来了。”
“所以他感到很自责?”
“是的,他老婆死的时候他还有些木讷,好像没搞清楚状况。直到晚上我给他录完笔录材料,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一个没注意他就冲到了窗前,大半个身子都出去了。那可是五楼啊,好在我反应够快,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把他拽回了走廊。”
“后来他就开始酗酒,选择醉生梦死?”
老许点了点头,然后问我:“对了,你怎么想起来了解这一段的?”
我把吕毛毛系列盗窃案的情况跟他说了。
老许“哦”了一声道:“是那个小孩儿。”
“我在卷宗里注意到,女人是在喂奶的时候胸脯被咬出了血。可我算了一下,那时吕毛毛应该快满三岁了,按理早该断奶了啊?”
老许说:“吕毛毛的母亲很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非常溺爱儿子。”
老许的话让我想起老庄曾说过,吕毛毛睡觉时会把大拇指塞进嘴里吮吸,这或许就是因为小时候缺奶而留下的一种习惯性动作。
老许接着说:“吕毛毛他爸酗酒后就开始打小孩儿,把吕毛毛从小打到大,直到他栽倒在臭水沟里。”
“他为什么要打自己的儿子呢?那可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大概酒精把他的脑袋弄糊涂了吧。”顿了顿,老许又说,“因为他打小孩儿打得太狠,我还出过警。我记得听他说过,就是因为吕毛毛把他妈咬伤了,他妈才去了诊所,才会遭遇不测。他把老婆的死全怪罪到了小孩儿头上。”
我的心一惊,立刻明白了吕毛毛那句梦呓‘妈,我错了’是什么意思。我有些不服气:“可是,他作为丈夫却把老婆一个人丢在里面,难道不应该承担责任吗?”
老许点头:“是啊。但你要明白,一个人为了继续活下去,往往会把自己的过错转嫁到别人身上。再说了,吕毛毛他爸也在用酒精惩罚自己。”
对于这个酗酒而死的男人,我既同情又仇恨。就在此时,老许把卷宗翻开道:“其实,那天吕毛毛他妈去诊所不仅是为了处理胸脯处的伤口,她还有妇科病,所以她去诊所也是为了配消炎药水。这一点在那名护士的讯问笔录里有记录。”
我意识到这或许是解除吕毛毛负罪枷锁的重要线索,便请求复印一份那名护士的讯问笔录。老许同意了我的请求。
复印笔录的时候,老许对我说:“对了,在警方和劫匪僵持的时候,女人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可能挺不住了,还对着镜头说了一段话。”
“镜头?”
“是的,整个劫持过程都被刑事技术部门录像并制成了光盘。喏,光盘就在卷宗的后面。”
“她都说了些什么?”
“我记不太清了,不过挺感人的,我记得我还掉了几滴老泪。”
我把光盘放进老许的笔记本电脑光驱里,随即在屏幕上看到一个绝望的女人被同样绝望的凶手劫持。随着时间的推移,吕毛毛的母亲变得越来越虚弱,凶手却越来越亢奋。就在警方采取行动的两三分钟前,女人突然积攒起力量喊出了吕毛毛的名字,她要她的丈夫告诉儿子,她爱儿子胜过爱自己的生命,让儿子“不要仇恨这个世界,要勇敢地、满怀爱心地活下去”。
接下来是警方强攻的画面。一名女警察以探视人质的伤情为由,慢慢地靠近劫持者。在距劫持者不到一米时,女警察突然从医药箱里掏出一把手枪,朝凶手的额头连开了三枪。吕毛毛的母亲随即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冲上前救援的医护人员这才发现,她的后腰处早已被戳了好几个血窟窿。
解救现场乱成一片,女人最后讲的那几句话让我鼻子发酸。我回头,看到老许又在抹眼泪。老许说:“战场上我都没流过泪。”
我征得老许的同意,重新刻录了一张光盘,然后带着光盘和老许为我复印的笔录径直回了看守所。我先把老庄喊到了医务室,给他看了笔录和视频证据。看后,老庄啧啧赞叹:“这些可够核武器的当量了。”随后,我请红鼻子管教把吕毛毛带进了医务室,老庄则一声不吭地在角落里坐着。
吕毛毛歪着脑袋、斜着嘴,对我一脸的不屑一顾。我请他坐,他也不坐,就在那儿站着。然后,我提到了他的母亲。他的眼珠子朝我这边转了一下,像是有些意外。接着,我说起了那起劫持案,说了案件经过,也说了每个人在其中的作用。在我讲述的过程中,吕毛毛的脑袋慢慢转到了我这边。最后,我以“这是一场悲剧,但不是你的错”结束了讲述。
吕毛毛的脸憋得通红,他开始不自主地摇头。
我把那份笔录复印件递给他,告诉他所有的真相都在那份笔录里。
吕毛毛没有伸手去接那份笔录。
于是,我按下电脑的空格键,开始播放那段拷贝来的视频。吕毛毛先是有些疑惑,但他很快便看出画面中那个被劫持的女人就是他的母亲。吕毛毛有些站不稳,用手扶住了椅背。当听到他母亲向他喊话,让他“不要仇恨这个世界,要勇敢地、满怀爱心地活下去”时,吕毛毛缓缓地转身,木然地走到门前,被红鼻子管教挡在了门口。红鼻子管教看向我,我看向老庄,老庄淡淡地说:“带我们回去吧。”
红鼻子管教把他们都带走了。我拉出椅子,准备登录视频监控系统查看西1监室的情况,却发现木头椅背上有几道深深的指甲印。我怔了一下,暗想,人得需要多大的力量才能抑制住内心的痛苦。接着,我从监控画面中看到老庄和吕毛毛回到了监室。
老庄主动上前拥抱吕毛毛,吕毛毛却像刺猬一般弹开了。老庄没有放弃,一边说“这不是你的错”,一边继续试图拥抱吕毛毛。几次三番后,吕毛毛终于不再抗拒老庄的拥抱,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镜头前的我高举起双臂,像是在庆祝某种成功,也是在这一瞬间,我的眼睛一酸,眼泪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