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雷雨

书名:与卿行 作者:安妮薇 本章字数:4229 下载APP
苏陌忆要参加春猎的消息,林晚卿是两日后才知道的。她起了个大早,本想找 苏陌忆说一下自己在平康坊的发现, 来到他的书房外才被告知苏大人早就骑马离开, 要明日才能归来。她有些失落。
平康坊里跟受害者有关系的男子她都一一排查过了,不是没有作案条件,就是 不符合凶犯的特征。案子再次走进了死胡同,而她连个讨论的人都找不到。
林晚卿幽怨地盯着苏大人那扇紧闭的门,叹出一口气。转身之时,她脚步突然 一顿,只觉得今日这大理寺好似有些不同寻常。要是放在平时,她若要站到这里, 可是要经过两道排查和苏大人的首肯。如今再环顾周遭,林晚卿发现,苏陌忆的院 子里竟然一个守卫都没有。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大理寺里没了苏陌忆,是不是就意味着平日里被 他压榨的守卫和小厮们会稍稍放松一些,偷个懒什么的?
抱着这样的心思,林晚卿假意散步,围着大理寺转了一圈,直到确定了自己推 断正确,才微不可察地掀了掀嘴角。看来那间卷宗室,她今夜就可以去了。
夜, 无星无月, 天幕沉沉地压下来, 像是要暴雨如注的样子。春末夏初的时节, 这是盛京常见的天气。
林晚卿一边整理着自己许久未穿的劲装短打, 一边打量着这场即将倾盆的大雨,
甚至带上了几分期待。
夜巡本就辛苦,若是遇到这样一场暴雨,衙役们大概率是不太会尽职尽责的。 何况今夜,苏陌忆还不在。
房间里的烛火闪烁愈烈, 素白的床帐被风吹得四下翻动。灯火“噗”的一声灭了, 天边响起第一道惊雷。大雨乍落,风啸渐起,屋檐下挂着的灯笼将飞洒的雨幕照得 如幽灵之舞。
林晚卿随意找了一根头绳将长发束起,关门离开。
巡逻的人不知聚在哪个屋檐下喝酒避雨,林晚卿沿着灯火照不到的角落前行, 很快就来到大门紧闭的卷宗室。衣衫已经被雨水浸透,滴滴答答地滴水。她摸出两 根铁线,插入锁孔。
“啪嗒!”锁开了。
做着亏心事, 林晚卿到底还是有点忐忑。她将手上的东西扔到一旁的矮树丛里, 小心地掩好,才推门走了进去。四下尽暗, 唯有被风吹得乱颤的灯笼的微光。屋外 的雨越下越大,隐去了一切声响。
林晚卿摸索着找到烛火和火石, “嚓”的一声,火光点燃。这里就是大理寺卷 宗室, 藏着十二年前的萧家冤案。这一瞬间,她想哭,又想笑,只觉得有风从窗缝 漏进来,吹得她鼻头发酸。但她明白,现在不是触景伤情的时候。
林晚卿用手抹了抹湿淋淋的脸,将鬓边的乱发理开,掌灯开始穿梭在林立的书 架之间。或许是怕她不能放下, 林伯父对于父母的事一向讳莫如深, 不肯多谈。故 而到了如今,林晚卿对萧家一案的了解仅仅停留在天启三十七年,中郎将萧景岩一 族满门抄斩。
但按照苏陌忆的排序习惯,照着时间线查过去, 应当不难找。天启三十五,天 启三十六,天启三十七……
嘈杂的雨声中,林晚卿手中光亮一晃,在一排木架的右上方,她看见中郎将萧 氏的卷名。她心中一凛,随即放下手中的烛台,踮脚要去取那卷案宗。
猛然一阵惊雷响起,风声一大, “噗”的一声,灯光全灭了。屋外几个原本就 飘摇的灯笼也被打翻在地,滚出几声响动后,整个卷宗室暗了下来。
林晚卿怔忡了一下, 俯身想再去点火。然而远处, 一片雨声中, 她听到一声几 不可闻的落锁响动。
“啪嗒! ”像一只手, 猛然扼住了她的呼吸。她也不再去找烛火, 黑暗之中摸 着那排林立的书架, 靠着墙根站稳。心跳混着暴雨, 此起彼伏, 林晚卿屏住了呼吸。
出乎意料地,那人没有点灯。若是大理寺的人,无论是巡逻还是翻阅资料,进 门落锁却不点灯,着实太奇怪了。
来者什么都没做, 进门之后除了落锁, 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疑虑更甚几分, 林晚卿试着往门口的方向走了几步。
雷鸣夹杂着暴雨如注。如此的环境之中,她听到那人粗重的喘息,难耐中夹杂 着痛楚,而他却在忍耐着。
有淡淡的熟悉气息逼近, 越是离得近, 那股气味越是清晰。轰然雷动,天边炸 开一线光亮,卷宗室内的情景霎时分明。借着光,林晚卿终于看清了眼前的这个不 速之客。他背靠书架屈腿而坐, 撑在曲起的腿上的手攥成了拳头,青筋暴起。湿透 的衣袍紧紧地贴在身上,散乱的鬓发贴上潮红的脸颊,他下颌微仰,随着喉结的上 下滑动,微张的薄唇间透着沉重的呼吸,像一条脱水的鱼。
“苏……苏大人? ”林晚卿不敢置信。眼见如此狼狈的苏陌忆,她心里一堵, 随即又突突乱跳起来,像是暴雨汇成的溪流被巨石堵住,转而激起更大的水花。她 往苏陌忆的额间探了探,冰冰凉凉的,然而他的双颊却绯红,身上透着热气,浸透 的衣袍几乎氤氲起水雾。
“苏大人? ”林晚卿又伸手去把他的脉,不像是中毒的样子。她松了口气, 呼 吸之间,一股甜冷华艳的味道蹿入鼻息,让她躲无可躲地有一息的晕眩感。
是桃花醉? 苏陌忆被人下药了。黑暗中, 林晚卿心跳一滞。她早年研读一些边 塞奇闻之时了解过。桃花醉,是边塞的一种蛊药,是药亦是蛊。它的玄妙之处就 在于, 既能做催情之用,亦有操控之效。若是服药之后,三个时辰内不与人交合, 效力一过,这药便成了让人沉沦肉欲、滥交伤身的蛊……看来下药之人,是抱着得 不到就要毁灭的心态。
从苏陌忆现在的状态来看,药力应当是已经过了大半,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耳 边雷声又起,林晚卿感到有些心悸,吓得微阖了眼睛。怎么办?她该怎么办?余光 落到方才还没来得及碰的那卷案宗,它就静静地躺在书架上,十步之内,伸手可得 的距离。
林晚卿知道,她大可带上卷宗一走了之,再用一辈子的时间蛰伏,寻求下一次  机会。可是苏陌忆呢?过了这个时机, 他也许再没有机会。他会深陷丑闻, 身不由己。 从此南朝官场上,将会少一个严苛执法不近人情的狗官,多一个沉迷女色、醉生梦  死的纨绔子弟。
不知为何,那日在平康坊,苏陌忆醉酒之后朗声背诵《洗冤录》的情景又浮现 眼前。他言之朗朗,声如洪钟,眼含日月,目露星光。在一片声色犬马里,林晚卿 静静地站着,默默地听他背完了全部内容。她甚至有过一瞬间的晃神,倘若当年, 当年萧家的案子是苏陌忆主审呢?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一闪而过的念头,林晚卿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然后那点说不清的情绪,就变
成了无奈和自嘲。时间仿佛被屋外的大雨冲刷,飞快地流逝,林晚卿陷入了从未有 过的天人交战。
眼前的人, 依旧苦苦忍耐,转而低低一叹,像终究会归于寂静的大江奔流,留 下一个虚虚的影,被身后的大雨吞没。
“离我……远一点……”苏陌忆断断续续地呓语, 让林晚卿清醒了几分。王虎 案也好, 奸杀案也罢, 苏陌忆是唯一一个相信她的人。今日的事, 就算是她投桃报李, 报了他的知遇之恩吧。
思绪倏然变得清明,林晚卿俯下身来,在一片黑暗和雨声中静静地捧住了苏陌 忆的脸。她放缓呼吸,朝着面前那个已经快要坚持不住的人靠了过去。林晚卿觉得 有一瞬间的窒息。淡淡的男子气息逼来,松木、青草、桃花、酒香……
“你……是谁? ”苏陌忆问,热气拂在耳畔,带着甜冷的气息。她吻住了他, 也堵住了这个她无法回答的问题。
雨还在下, 嘈嘈切切, 与木架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交相呼应, 密密麻麻地连成一片。 湿漉漉的长发,无声地纠缠在一起,像此时的雨和风,缱绻缠绵,不分彼此。
雨声隐匿了周遭的一切,遥远的一声闷雷传来。他的脸颊擦过她的鬓发,她看 见了低沉夜幕中的一线天光。寅时三刻,天色微晞。解了药力之后,苏陌忆很快便 昏睡过去。林晚卿赶紧穿戴整齐,然后用他的中衣和外袍为他简单地遮挡一下。
大理寺的人还未上职,断枝落英,灯笼被吹到墙角,地上全是昨夜暴雨留下的 痕迹。
林晚卿回屋打来一桶凉水, 将身上残留的痕迹都擦拭了一遍, 就匆匆去了西市。 昨夜苏陌忆没有做任何保护措施,若是不赶快服下避子汤,只怕要耽误事。
眼看着一间药铺开了门, 林晚卿上前的脚步一顿, 忽然想到, 以苏陌忆的脾气,  定不会将这件事轻巧揭过,他一定会查。那么今日一早上药铺买过避子药的人,这 条线索他不会想不到。为了躲开苏陌忆的追查, 这药得买得不留痕迹。于是她一咬牙, 干脆调转脚步,去京兆府找了梁未平。
多日不见林晚卿,这一重逢,就是林晚卿把他从床上扯起来。梁未平不悦地惺 忪着睡眼,只见她神色着急,一副火烧屁股的样子,也就不太敢抱怨了。他耷拉着 脑袋,跟着林晚卿东市、西市分头跑了十数家药铺,才拼齐了三包药。
两个人回到梁未平的住处。氤氲的热气中混杂着浓浓的药味,小屋的火炉上, 一罐黑乎乎的汤汁被倒入了瓷碗。
梁未平走过来,递给林晚卿一盆水:  “用水凉一下,冷得快。”林晚卿一顿, 接过那盆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陌忆?”
听到梁未平的问题,林晚卿手里的水差点端不住了。她震惊地抬头,一张嘴张 了又闭上,什么也没说出口。
梁未平却一副看穿一切的样子,袍裾一撩坐到她身边:  “火急火燎地买药,除 了要死的病,怕就只有避子汤了。”林晚卿咬了咬唇,无力地辩解道:  “那我不小 心误食毒物,也不是没有可能……”梁未平叹气,拉着林晚卿来到一面铜镜前指着 她的脖子道:  “你告诉我中什么毒会在脖子上留下这种印迹? ”林晚卿这才发现自 己的侧颈和耳后,都还留着昨夜的痕迹。淡粉微红,在她雪白的皮肤上尤为显眼。 这个……狗畜生……怎么还咬上人了……林晚卿理亏,却还是愤愤地道:  “那也不 一定是苏陌忆呀……”
梁未平闻言又叹了一口气:  “若是个寻常人,你也犯不着一包避子汤都要跑十 个药铺。”“……”林晚卿一噎,无法反驳。如果可以选的话,她真不想跟刑狱有 关之人交朋友。
梁未平见她闷声不再说话,一副心虚、理亏的样子,也不再纠缠。他出门将那 碗晾好的避子汤递给她道:  “想不到你能为了留在大理寺牺牲到这种程度……”“咳 咳……”林晚卿冷不丁被呛了一口,赶忙道:“苏……他还不知道是我。”
梁未平的脸色霎时变得一言难尽, 他看着林晚卿不解道: “你, 和他, 那个…… 然后,他不知道那个人,是你? ”怎么听起来这么像那些半夜混入女子闺房,夺人 清白的采花贼才会做的事?
林晚卿知道梁未平一定又想到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也懒得解释,匆匆放下 喝空了的碗道:  “你就当我是贪图他的美色,又不想负责吧。”她从梁未平的衣架 上拿起一个围脖,往脖子上一围,  “所以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不然你就成了 玷污大理寺卿苏大人清白的共犯。”梁未平嘴角一抽, 正要反驳,却听那个已经快 跑到门口的人道:  “这药一日一次,连服三天,还得劳烦梁兄下职之后往大理寺送 一送。”
梁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