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一笔谢字,圈定终身。

书名:家臣 作者:二氧化太 本章字数:30007 下载APP
谢侯王军与章家订了五年的止战盟约,两方就此休战,十三万乌甲军迁回琼州。
  
  南下的十万崔家兵马,在得了崔琰身死的消息之后,也在漳河天险之前险险停步,其后又受大司马崔泠之令,折返宛城。
  
  谢琼和谢重山一道回了琼州。
  
  十三万兵马迁军并非小事,纵使还有个任劳任怨的周策供驱使,谢重山也忙活了小半个月。他一面在案牍公文中煎熬,一面盼着谢琼偶尔能想起他,到琼州城外的军中大营瞧他几眼。
  
  可直到谢重山终于将一众俗务推脱到周策身上,骑马赶回城中将军府时,谢琼也没有派人来探问过。
  
  她只偶尔发来过几封信,信上寥寥数语,说得也不过是女儿阿珠如何如何,半句也未说过她想他。
  
  谢重山自然不敢委屈,他有自知之明。谢琼在将军府中,看顾着阿珠照样能活得舒心。可是他总瞧不见她,胸中就像缺失了什么,食卧皆不安稳。
  
  谢重山回到将军府中时,谢琼正卧在榻上小憩,身侧冰盘中丢了几只广玉兰。她蜷在榻上,用轻纱宫扇掩住颊,兀自睡得香甜。
  
  谢重山算了算,按谢琼信中所说,阿珠此时应该正跟着先生读书,便轻轻挤到谢琼身侧,拾了她身上的纱扇,轻轻替她扇风。
  
  阿珠终于学得乖巧了些。
  谢琼遇险虽怪不到她身上,可这孩子却着实被吓了一跳。再也不敢胡乱折腾,日日只乖乖跟着先生读书。
  
  她养在华府时,府中老太爷便极看重她的功课。开蒙早,如今教她读书的先生也是老太爷亲自去远地寻访来的孙大儒。孙大儒学识渊博,不拘形意,日日教阿珠读些游侠故事,名臣列传,偶尔也学些策论时事。才五岁的孩子,也难得她能沉下心来,学起那些闺阁中寻常小女孩们并不喜欢的东西。
  
  往常读完了书,阿珠便要再到园子中同阿宝戏耍上一阵,尾羽却是不敢再拔的了。
  阿宝那日被两只赤腹鹰啄伤,差点便死在了林子里,好在被谢琼派来搜林的乌甲军救起。只是得休养一段时日,才能彻底好转。
  
  身边多了一个人,谢琼不多时便醒转过来。
  她睡得迷糊,脑子还怔着,发觉是谢重山,先轻轻在他颊上啄了几下,才惊讶起来,道:“回来怎么也不叫醒我?”
  
  谢重山冷哼了一声,倒回她身侧。
  
  “谢重山!”
  谢琼抽手抽不动,不知道这无赖到底在生什么气,又不舍得真把他推下榻,便由着他掀起她臂上轻纱。
  
  谢琼祛热,不一会儿身上就生了汗。她有些耐不住,又软声推拒,男子才窝在她脖颈间委屈出声。
  “崔琰已经死了,仇也报了。如今你心里最重要的不该是我吗?为何大半个月都不来寻我?难不成你就忍得住,一点也不想我?”
  
  男子呼吸时的热气全洒在她颈窝,谢琼侧头,弯了弯眼睛,轻轻推他。
  “你怎么能这么想?”
  
  谢重山以为她终于肯吐露心意了,抬头期待起来,眼眸都亮了几分,谢琼却笑着戏弄他:“我心中最重要的是阿珠,几时成了你?”
  
  一言既出。
  谢重山神色就是一黯,也不开口了,只管袭上来去咬谢琼嘴唇。
  谢重山只巴着刚刚的那个问题不放。
  “要是不算阿珠呢,我总该是你心中最紧要的吧?”
  
  谢琼哑然,男子眉目间的黯然和固执让她忍不住又起了挑逗他的心思。
  
  “那你说说,为什么我要把你看作是我心中最紧要之人?”
  
  眼前青年眉目湛然,闻言脸颊便多了红色,喉结也动了动。
  谢重山眉目莞尔,女子玉白柔嫩的手就在他喉间拨弄,弄得他身上心中无一不痒,一时间什么答案也想不出来。
  
  她的脸颊离他那么紧,猫样的眼睛弯着,长眉轻轻扬起,轻慢地在他身上撩拨时,眼中是让他怎么瞧也瞧不够的笑意。
  
  谢重山垂目,擒住她的手。
  
  是因为他爱慕她胜过世上千千万万的旁人,就要她以同等的爱慕和看重回报他吗?
  
  不是的。
  
  他爱慕她,从来都只是他自己的事,一厢情愿而一往情深,与她有关却又无关。
  
  “也许是你夜夜窝在我怀里,说自己一刻也离不了我的时候,让我误会了。”
  谢重山仍旧故作委屈,却忍不了就这么被戏弄着,欺身而上时眉间不见了黯然之色。
  
  谢琼也不再拒绝。
  
  打从很久之前开始。
  宛城谢园中的小姐在楼阁上看月亮,花丛中的少年便在楼阁下看她的影子。
  小姐并未想过将月亮摘下来,少年却妄想着有一日将她拥进怀中。
  
  月亮是千千万万年都不会坠地的月亮,可满室春光中谢琼已经在谢重山身下软成了一团泥。
  
  她轻轻笑着,伸手过去与他十指交握。
  
  谢重山就是谢重山啊。
  世上多少爱而不自知,爱而不敢求,爱而不得便要毁却的愚鲁之人。只有一个他,坦荡地说了爱慕,便预备花上一辈子来实现她所有的愿望。
  
  “啊,我忘记了,今日孙大儒带着阿珠去游山,一大早便走了,算算时辰......,只怕一会儿......”
  谢琼促狭扬眉,谢重山便吻得更急。
  
  “一会儿如何?她又不几岁的奶娃娃。用不用时时刻刻都记挂着?”
  
  男子眉上带汗,眼中情热。谢琼只弯了眼睛,笑他连女儿的醋也要吃。谢重山难免要报复回来,她再也无暇多顾,只颤着声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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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笔谢字,圈定终身。
  
  (正文完)
  
  番外一   阿珠
  
  谢侯独女阿珠十岁那年,她爹从外头给她领回了个童养夫。
  
  童养夫是个眉清目秀,身上三两肉也无的小道士。
  
  小道士的师父临真道长出海云游前将自家徒弟托付给了谢侯,只请谢侯照应他这个小徒弟,给他一口饱饭吃就行。
  
  以后就是做仆役也好,下人也罢,反正和他老人家再也没有关系。
  
  谢侯见小道士长相清秀,气清质绝,索性就将小道士充做未来女婿养活。
  
  阿珠的母亲很是不乐意,认为包办子女婚姻乃是极老派腐朽的做法。未来夫君什么的,应当看阿珠自己的心意才是。
  
  况且阿珠的母亲私心里想着,谢侯平生并不信占卜之术,也最不喜道士。
  恐怕他是不待见那位强行把徒弟塞给他的临真道长,却又拒绝不得,才故意拿女儿的婚事做借口,来打临真道长的脸。
  
  小道士瞧着瘦弱,心里却很有主意。师父虽不靠谱,可他一心向道,何其坚决。
  只是瞧见自己饿了三天三夜,也打动不了谢侯的铁石心肠,就索性敞开了肚皮,吃了个昏天黑地。
  
  阿珠自个儿也不大乐意。
  
  江南江北哪家的郎君不在等着她长大?
  
  王家的郎君们清俊风流,门风极正,赵家的哥哥们轻矫疏狂,武艺出众:就是跟谢家有宿怨的崔家,也有清俊且不服管教的小公子在南下之时,偷偷往她家院子里扔过桃花。更别说还有个坐拥辽州十八城的章家小公子,颇似他叔父年少时那般倨傲。到琼州求学之时,却顶着一张漂亮矜贵的脸日日来扒她家的墙头。
  
  谢珠心动极了。
  倒不是为了那些小公子们温柔清俊的脸——虽说秀色可餐,可叫阿珠看来,可餐的明明是他们身后代表的世家门户。
  嫁了他们,那天下间大半的世家封地岂不是成了她谢家的囊中之物?
  
  她问过阿娘:阿娘啊阿娘,孩儿能不能把那些给我抛过媚眼的哥哥们一个挨一个地全纳了?崔家章家和咱们家有过节也不要紧,等孩儿成了亲,保管把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您到时候想怎么折腾他们就怎么折腾他们。
  
  阿珠的阿娘听了,略有意动,倒真的思考起这荒唐主意的可行性来。
  还是谢侯一巴掌打醒了阿珠母女——他倒真不敢打自己的妻女,只一掌捏碎手边的梨花枣木椅柄,怒极:“夫妻之间,只有两人白头偕老的道理。若非真心喜欢,又怎么能轻易许人,天下间何曾有过你这样的荒唐的说法?”
  
  阿珠有一肚子的理由反驳她爹。
  
  当天下男子都如他一般想的吗?
  为了整日都腻歪在妻子身边,就把三十万乌甲兵都扔给她那位可怜的二叔。自己倒是快活了,天天跟在她阿娘后面一声一声虫娘唤得旖旎缠绵,也不看看外头都把阿娘传成什么样子。
  
  明明阿娘温柔似水貌美如花,不知情的百姓倒把她传成个泡在醋缸子里的母夜叉,整日挟持着谢侯,不许他独自出门。
  
  明明整日变着法儿喝醋的是她阿爹自己才对。
  
  谢侯年轻时十分俊美,如今年过三十,容色较之从前时只多了些威严之气,秀美俊朗,仍旧摄人心魄。江南江北间想往谢侯身上扑的女子不少,可往往还没靠过来,便已经被他这人处理了。
  
  道是为何?
  家中妻子,是谢侯自年少之时便已经深深惦念,誓要娶回来的美人。
  如今美人阿娘年岁见长,风韵容貌却犹胜当年。到琼州城外游猎一圈,还是能惹起不少的陈年旧事,徒令一江南北的某些世家子弟黯然神伤。
  
  谢侯自然紧张,怕好不容易才娶回来的妻子被阿珠三言两语挑拨得乱了心神。
  
  直肠子的阿珠姑娘终于被她爹轰了出来,跑到将军府园中的桃花树下长吁短叹。
  小小的心里有大大的烦恼,她年方十岁,就开始忧心起未来的婚事。
  
  桃花树下还有个长吁短叹的郎君,原来是小道士宴春和。
  他摸着自己扁扁的肚皮,担心今日到底要吃几十碗米饭才能填饱肚子。
  
  阿珠无奈又不屑,难不成她将来就要嫁这个没出息的饭桶吗?
  
  可是小道士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眨眼时轻轻带起涟漪春水,只那么静静盯着阿珠,便让她心痒难耐,胡乱间便夸下了海口。
  
  阿珠从那日起便成了小道士宴春和的长期饭票。
  
  太初二十年,阿珠终究没有如她幼时所愿,长成个温柔干净,美貌动人的姑娘家。
  
  谢侯独女阿珠,十六岁时一身枣红铠甲如火,已经是名镇江南江北的女将军。
  一杆长枪不知道搅碎了多少俊俏儿郎的骄傲和芳心。
  
  生性不驯的阿珠做了马背上的女将军,替谢家打出了漳河以北的大半地界。
  旁的世家暗地里瞧着,都生出了让子侄们入赘谢家,好从后院夺取三十万乌衣甲的想法。
  
  也是这一年,小道士的师父临真道长云游归来,拿出当年秦太祖皇帝命匠人张甘用越山之下的玮石雕刻而成的传国玉玺,要为小道士赎身。
  
  旧时大雍立国不正,诸地纷争不断,缺的就是这枚可定风雨乱世的传国玉玺。
  
  做梦都想捞个女皇帝当当的阿珠姑娘喜笑颜开,忙不迭就把她只会吃白食的童养夫给打包送上。
  
  临真道长要带着宴春和离开谢府那夜,府中张灯结彩,谢侯大宴宾客,阿珠姑娘喝了个酩酊大醉。
  
  梦里她绣金凤袍加身,成了此世独一无二的女君主。
  
  也是那天夜里,小道士脱了一身蓝白道士袍,爬了阿珠的床,趁她酒醉讹上了她。
  
  第二日临真道长羞于徒弟所为,丢下了传国玉玺,也舍了不知羞耻的徒弟,只携着拂尘再次云游而去。
  
  太初二十五年,亦是清平元年,谢家女侯阿珠一统江南江北,当真成了此世独一无二的女君。
  
  她赏了小道士一个金灿灿的铁饭碗——大宣钦天观观主,亦为天下道统之首,来弥补他多年无名无分为她鞍前马后占卜谋算的苦功。
  
  可清冷俊秀的观主不大乐意吃这碗饭。
  他又效仿自己当年那招,爬了身为大宣女君的阿珠的床。
  
  但这次并未如从前那般顺利。
  纵使宴春和能掐会算,善听风布雨,能与神鬼言,却也没料到自己在宣和殿外就被侍卫统领逮了个正着,被揪着领子带到了夜深仍然在批阅奏折的陛下面前。
  
  阿珠是个有雄心壮志的姑娘。
  可再大的雄心在成堆的文书奏折面前都化成了灰,她熬了几个大夜,眼前都是蚯蚓一样的篆书文章,抬眼却瞧见一位素服仙姿的美人跪在殿下,楚楚可怜,皎然如月,惊得她眼前一亮。
  
  昏了头的阿珠想了一想,才发觉殿下美人原来是她那位饭桶军师,额......曾在多年前兼任她童养夫一职。
  
  “你来做什么?”
  她丢了朱笔,指节扣了扣玉案。
  
  宴春和今夜是特意打扮过了的。
  白衣蓝袖,眉墨如画,两眉间嫣然一点朱色,便显得唇红齿白,清冷中带着点艳色,疑是仙姿误堕红尘。
  
  总之横看竖看都是个吃软饭的好材料。
  
  陛下问话,观主桃花眼中便蓄起春波,未语先泣:“陛下难道忘了当年许过臣什么?如今壮志已筹,就要抛弃糟糠,背弃誓言了吗?”
  
  殿上女君一个头两个大。
  可算知道自家顶天立地,一手刀法当世无人敌的阿爹为何会在阿娘的眼泪面前节节败退,捂着心肝求她不要再掉珍珠。
  
  阿珠早不记得许过道长什么诺言,好在她是个重诺的姑娘。更预备做个万世无有的贤明君主。
  
  “咳...朕许过你什么?爱卿不妨明说,君无戏言,如今朕既为君,自当偿你所愿。”
  
  “还是前朝的事,太初十五年将军府桃花树下,陛下许过臣,有朝一日您能当家做主,就赏赐臣良田千顷,食邑万家,说让臣以后再也不用为饿肚子发愁。”
  宴春和止住眼泪,挺直脊背,扬声道:“如今陛下废了食邑制,又哪里来的万家百姓供养臣?”
  
  殿下女官在女君起居注上大书特书,全然不顾阿珠难堪的脸色。
  
  “这......”
  初立朝便言而无信,被臣子揭了老底,万世无有的贤明君主阿珠不知该如何是好。
  
  宴春和虽早已料到阿珠不记得当年之事,可瞧见她如此反应时,眉眼还是黯了黯。
  
  他深深跪倒下去,额头抵住冰凉的青瓷石板。
  “陛下既然给不了臣食邑万户,那就请您践行昔年谢侯许给臣的诺言,与臣结为夫妻。”
  
  “好你个宴春和!”
  女君气极。
  
  然殿下美人仰面时凄戚如珠,桃花眼潋滟,眼中黑白愈发分明,与当年树下总是挨饿的小道士并无分别。
  
  早有通天彻地之能的道长眼睛一眨,又仰颈说出同当年一般无二的话来:“臣平生最喜米饭,可米饭好吃,却不及陛下秀色可餐。春和思慕陛下多年,望陛下垂怜。”
  
  昔年桃花树下,阿珠眼也不眨地哄骗小道士,说若是他肯找她爹推脱掉婚事,她以后就赏他吃不完的米饭。
  
  青州稻,琼州米,只要是他想要的,她都能给他找来。
  
  可小道士只是瞧瞧一身青衣的阿珠姑娘,又垂头盯着自己的脚面。
  “我是喜欢吃米饭,可是见了你才知道,世上原还是有米饭也比不上的东西的。”
  
  清平元年。
  小道士宴春和又爬了阿珠姑娘的床,只是这次,她真的把他睡了。
  
  番外.谢璋(一)
  崔家第三次将求亲的拜帖送来,又抬了几十箱的聘礼堵住谢园门庭时,谢璋只派侍女去告诉在谢园中招待贵客的谢侯,说他要是敢答应崔家的求亲,那她今日就敢投井自尽。
  
  也不是没那么做过。
  
  谢璋至今都不曾忘记被冰冷的井水没顶而过时的绝望。
  
  此时正是隆冬时分,想来就是她投了井,也只是会被冻死,而不是被水淹死。
  
  递口信的侍女迟迟不归。
  谢璋不敢赌,只急匆匆披了白狐裘,就去要前院寻父亲。
  
  如今崔家三郎求娶谢家柔娘却被两次推拒的消息已经闹得满城风雨。
  
  谢侯虽疼女儿,却也好面子。
  更何况崔家三郎横看竖看,人品才行都是顶顶好的,就是他谢家不要,照样还有好几家排着队要抢崔三郎做东床。
  
  然而崔三铁了心只要谢氏柔娘,谢璋却铁了心不再嫁他。
  
  崔氏两次上门,聘礼一次带得比一次多。
  架势已经摆得足够,就差敲锣打鼓告诉宛城中的世家子弟,谢氏柔娘是他们崔家看中的媳妇儿,谁都不能抢。
  
  门庭略逊崔家一筹的世家勋贵自然不敢再把主意打到谢璋头上,门庭比崔家高的......宛城中也就只有谢家了。
  
  谢璋不管推拒了崔琰之后还有没有人再敢上门求娶她。
  总之这辈子,她不会嫁给崔琰。
  
  行至廊远拱门,去递话的侍女秋娘却匆匆转过回廊,恰巧和谢璋一行人撞上。
  
  秋娘蹙眉屈膝,将方才的见闻禀告:“今日来的是崔家三郎,他亲自上门求亲,侯爷还没来得及拒绝,他便说要先见娘子您一面。等见了您,您要是还不愿意,那崔家以后便再也不会上门。侯爷不答应,可崔三就缠着他。府中还有另一位贵客,侯爷实在没办法......”
  秋娘估摸了下时辰,“现在侯爷已经让人将崔三带到园中的观风亭,只让您远远站在廊桥上见他一面,与他说说话。娘子要是不愿意,见了那崔三,照旧拒绝他就是。”
  
  谢璋立在雪中一时无语。
  上辈子就是这样,崔琰先送了聘礼来逼婚,她爹下了朝又只顾着招待贵客,倒先让她撞见了崔琰。
  
  但这辈子她不打算嫁他,也不想再看他一眼。
  
  谢璋扭头便朝着与观风亭反方向的梅园走去。
  
  隆冬时分,谢园中只有梅花可赏。
  可雪下得实在大,侍女们追出来时又忘了带伞和手炉,谢璋走得腿脚冰冷,叫了两个人折返回去取手炉并伞,又差了秋娘去替她折梅花。
  身边围着的三个人都有了事做,她却径自钻进了梅林中,一人散起心来。
  
  隆冬大雪落了满肩,梅香夹着冰凉之气。
  谢璋只管乱走,出了梅园,上了结了冰的长廊。
  她小心翼翼扶着栏杆,一步也不曾脚滑,直至转角,却突然被人撞了个满怀。
  
  谢璋扶着栏杆堪堪站好,迎面来的少年却被她绊倒在地上,滚了好几滚。
  
  玄衣金袖的少年被侍从搀起来时一脸的乖戾,模样虽然瞧着漂亮,性子却不是个好相处的。
  
  谢璋嗅见了少年身上的龙涎香,也与跟在少年身后的谢侯对了眼神。她便明了,府中的贵客原来就是大雍初即位的小皇帝。
  
  小皇帝比谢璋小一岁,个头倒比谢璋矮了半个头。小矮子很凶恶地瞪过来,谢璋只淡淡俯视回去。忙活起来的只有谢侯。
  
  他先把宫里供着的小祖宗哄了回去,又转头来哄自家的小祖宗。可个头高点的小祖宗只柔柔地唤他阿爹,然后跟他说她想做皇后。
  
  如今宫中掌权的是太后一党,太后并非皇帝亲母,脾气不好的小矮子也只是个被人捏着命脉的皮影人罢了。
  
  靠谢家的门第势力,谢璋想做皇后,倒不是什么难事。
  
  凭着谢侯在朝上一番博弈,冬末春初的时候,谢璋被迎进了宫中宣和殿,成了小皇帝卫琦的元后。
  
  隔着颤巍巍的龙凤珠翠冠瞧见小皇帝那张苍白乖戾的脸时,谢璋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辈子她真的避开了崔琰,往后要做的只是......哄着个脾气不好小孩子罢了。
  大婚之夜,帝后和衣而睡。
  小皇帝并不喜欢谢璋这个别人强塞给他的皇后,就像他不喜欢被太后逼着坐上龙椅。
  
  小皇帝有一颗憎恶世间所有生灵的心。
  他日日荫药,身子骨虚弱,瞧着很难活到太后宾天的那一日。
  
  可是谢璋知道,小皇帝活得要比她久。
  久到谢家除去了太后一党,崔家又除去了谢家。她投井而死时,他仍然活着。
  
  小皇帝不喜欢谢璋,就变着法儿地折腾她。
  具体表现在夜里谢璋睡得好好的,他便忽然从自己宣和殿移驾到皇后的嘉德殿,大摇大摆,兴师动众地让谢璋起来陪他用膳。
  
  再或者,谢璋今日游了御花园,赞了芙蓉花开得好看,第二日他便命人将御花园的芙蓉花都挖了去。
  
  谢璋暗地里想想,也很理解他。
  废不了她这个姓谢的皇后,还拔不了她喜欢的芙蓉花吗?
  谢璋从来都不生气,因为她背后有谢家,有军功赫赫的父亲,而小皇帝只是个在妻子和养母之间委曲求全的.......小矮子。
  
  谢璋怀着这份微妙的优越感,在宫中优哉游哉过了两年安闲日子。
  两年中她暗示谢侯打压崔家,与太后一党互相制衡,谢家便也平安煊赫了两年。
  
  可是两年之后太后寿终宾天,谢璋的优越感便有些维持不住了。
  
  一来,小皇帝仗着皇后母族谢家的势力,顺理成章地将大权拿了回来。二来,小皇帝他长高了。
  
  如今的卫琦比谢璋高一个头。
  早朝时谢璋服侍他更衣,卫琦便淡淡俯视过来。一如当年初见时,谢璋看他那样看回来。
  
  总被卫琦那么居高临下又带着轻蔑地瞧着,就是谢璋性子恬淡,心中也渐渐生了不忿。
  
  不就是如今长高了吗,有什么好炫耀的,头两年他还是个矮子的时候,她不也......常常那么戏弄他吗?
  
  谢璋不能再长得高过卫琦,就像她避不开卫琦一日比一日炙热似带着仇恨的眼神。
  
  卫琦在两年里仍然处处针对她,凡是她钟爱的物事,他必须要毁掉,就算不能毁了,也要从她手中抢走。
  
  谢璋忖度着,也许她是命里夫妻运坎坷,换了个夫君,还是要小心提防着枕边人的暗算。
  
  皇后是要继续做的,卫琦却也是要忍让着的。
  为此谢璋称病避驾,拿着谱子点了几个貌美妙龄的世家女,就命人发往了宣和殿。
  
  她摆足了贤后的架势,意在知会卫琦,她并不准备妨碍他,她的家族也不准备妨碍他。
  
  既然他要借谢家的力,她要保家族平安,那两人只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她不往他跟前凑,他也别来折腾她,他想纳多少妃子就纳多少妃子,想生多少皇子就生多少皇子。
  
  他早就不是因为太后一党的威胁而不得不夜夜宿在皇后殿中的傀儡,她也不预备做一个仗着母家势力便不知进退的皇后。
  
  贤后谢璋如是想,夜里就在睡梦中被卫琦从床榻上揪了下来。
  玄色绣金龙的少年笑得冷然,将手中捏得褶皱的宫妃名册扔在谢璋面前,问她是什么意思。
  
  谢璋睡得迷糊,张嘴便问卫琦。
  “陛下几岁了,可曾读过书,今日是否忘了吃药?”
  否则怎么不识字了呢?
  
  小矮子不再是个小矮子,脾气却一样的乖戾。卫琦冷笑着伸展双臂,摆足了谱要谢璋起身服侍他除衣安寝。
  
  当夜皇帝又宿在了嘉德殿中。
  
  前头两年,谢璋与卫琦睡得泾渭分明,谁都不曾挨着过谁。
  
  今夜却不同。谢璋方有了点睡意,便觉出有一只手在她颊上描画。
  她睁开眼,卫琦便翻身压过来,黑沉沉一双眼紧紧盯着她,似乎在估量着立刻将她掐死的可能。
  
  “陛下?”
  谢璋唤了一声,卫琦只轻轻嗯了一下。
  
  “你想做什么?”
  谢璋叹气,她想睡觉。
  
  “朕是皇帝,你是朕的皇后,今晚朕宿在你这里,你说朕想干什么?”
  卫琦问得气势汹汹。
  
  谢璋却有些想笑,她躺平,柔柔看着卫琦。他却不动,仍然冷冷盯着她。
  
  谢璋便真的笑了出声,“陛下,总该有初礼妇人教过你......”
  
  卫琦的脸彻底黑了。
  ?
  总归都是夫妻,没什么好避忌的。
  她的夫君仍然是个小孩子脾气,得了点好处就要黏上来再讨。
  
  卫琦凑过来要吻她,谢璋却偏头蹙眉,“陛下!”
  
  “怎么了?朕不能亲你吗?凭什么?!”
  卫琦恶狠狠驳回来,恶狠狠咬住她的嘴唇。
  
  他全无章法,可见真的还是个孩子,连如何亲吻都不会。
  谢璋心中轻叹,随即便在卫琦唇上舔了舔。
  
  味道不错,倒不像他的脸一样惹她讨厌。
  
  可是瘫软在她身上的卫琦却被蜜蜂蛰了一样弹起来。
  
  少年脸颊涨红,狭长的眸中一片恼怒。俯身下来捏她脸颊时,口气仍是恶狠狠的,“谁许你这么做了?皇后!”
  
  谢璋无辜眨眼,少年便有些气急败坏。
  他倒下来,学着她的样子,又在她耳旁轻轻道,“皇后,朕一直就在你眼前,你为何看不见朕?明明就比朕大了一岁,你又装什么长辈?”
  
  番外 谢璋(二)
  小皇帝卫琦有自己的喜好,他的喜好顽固而又明确。
  
  卫琦并非厌恶世间所有的生灵,他只是讨厌围在他身边的大部分人。
  这大部分人指的是除了谢璋之外的所有人。
  
  卫琦幼时是个活在冷宫中,靠吃蚂蚱才能活下来的小怪物,长大以后也是个性子古怪的少年。
  
  他对谢璋的喜欢来得奇特而又热烈。
  
  古怪少年表示喜欢的方式也与世人不大相同。
  
  卫琦喜欢谢璋。
  谢璋除了卫琦之外便不能再喜欢其他东西。
  
  芙蓉花也好,珠绿罗衫也罢,除了他,她眼中不能再有其他钟爱之物。
  
  卫琦以为谢璋早晚会明白他的心意。
  她会在某一日早朝前服侍他穿上龙袍时,微笑着对他说,“陛下,臣妾今日瞧着您,突然觉得很喜欢您,以后臣妾也会如您爱慕臣妾一样爱慕您。”
  
  谢璋会爱慕他爱慕到再也不去看其他的东西。
  
  只是这么想想,别扭的陛下便心潮澎湃起来。
  可他澎湃了两年之久,才发现那些招数并没有用——谢璋没懂他的示爱,甚至于,她都要把他推给别人了。
  
  “你怎么能这样呢?”
  卫琦问的时候有些委屈,他袒着手臂将谢璋箍紧,腿还牢牢压她身上。
  长手长脚的少年将谢璋圈在怀中,怎么也不肯撒手。
  
  谢璋轻笑,恨不得直接把他推下床去。
  他怎么能这么贱呢?她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卫琦又拱了拱谢璋,声音闷闷的。
  “没人真心喜欢朕好,朕也不知道怎么去喜欢别人。你要是知道,就教教朕。”
  
  “臣妾不知道。”
  谢璋从卫琦怀中挣出来,背过身去时光裸的脊背袒露在锦被外头。
  
  一个人并不是为了喜欢别人才来到这世上的。
  喜欢是个无用的东西,喜欢让恨意滋生,深深的喜欢到最后都会变成深深的怨恨。
  
  而怨恨别人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谢璋闭上眼睛。
  “陛下如今就做得很好,您喜欢臣妾的方式......很别致。”
  
  “你少来!” 少年听出了她言语中的讽刺之意,阴沉着嗓子又将她扯回怀中。
  谢璋挣脱不开,索性便靠着少年的胸膛闭上眼睛。
  
  卫琦又思索一番,自以为想得周到了才开口。
  “你不会不要紧,这样好了,朕自己学,朕学会了再教给你,好不好?”
  
  装睡的谢璋表示,原来哄孩子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卫琦也是个雷厉风行的少年。
  
  从前的法子不管用,他便反其道而行之。
  从前是谢璋喜欢什么他就要毁夺什么,现在则变成了谢璋喜欢什么,他就要送她什么。不止如此,他还要把世上大多数人都喜欢的东西往她那儿塞。
  
  御花园水榭旁的玉兰花被拔去,重新栽满了长好的芙蓉。奇珍异宝如水一般被抬往谢璋的嘉德殿,堆得满室生辉。
  
  谢璋叫了停,卫琦又开始变着法儿地嘉赏谢侯。
  赏到最后,连一向自傲的谢侯都忍不住找人递信给谢璋,问小皇帝是不是想捧杀他。
  
  谢璋真的头疼起来,可卫琦的招数还没用完。
  他思来想去,又预备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也送给她。
  
  卫琦最喜欢的东西是傍着宫中太液池而生的春樱草。
  
  草叶黄灿灿的,草枝柔韧纤细,草根是甜的——饥饿时可以拿来充饥。
  
  卫琦幼时最喜春樱草,如今也不例外。
  
  他捧了尚带着朝露的春樱草送到嘉德殿时,谢璋终于妥协了。
  
  毕竟一丛金灿灿的野草,怎么也不会比令朝野上下都侧目的赏赐来得叫她不安。
  
  谢璋坦然接了春樱草,卫琦便以为自己终于找对了办法。
  打那日起,少年天子身边的小宦官每天都会送来点奇奇怪怪的东西。
  
  伤了一只腿的云雀,扎在一根草绳上的数十只蚂蚱,被刮鳞剖肚的锦鲤......
  
  谢璋命宫人包扎了云雀,将蚂蚱和锦鲤尽数喂了豢养的猫儿后,便再也受不了了。
  
  古怪少年黏糊糊又炽热的爱恋,实在令她觉得厌烦。
  
  想了想,她还是直接告诉卫琦,他只送她春樱草就好。
  
  于是嘉德殿正中每日都插了一束金灿灿的野草。
  
  是天子亲手所摘,宫人们侍弄时得提着脑袋。
  
  谢璋偶尔晃见殿中的春樱草时,就会想起卫琦那张漂亮却带着戾气的脸。
  明明是个乖僻的孩子,却喜欢这么温暖随性的野草,想想便很有趣,有趣到让人生出了一点去了解他的念头。
  
  只是这念头总是来得快,走得也快。
  
  因为卫琦夜夜都宿在嘉德殿。
  
  尝了腥味儿的狼崽儿是吃不了素的,谢璋经常没兴致,偶尔才有兴致。
  
  很多时候她装睡不理,卫琦便自顾自在她身上摸索,常常到了该上朝的时候,才精神抖擞地从她身子里退出来,然后怏怏地去往太和殿议政。
  
  谢璋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忧虑起来,她入宫不是来做媚君祸国的妖后的。
  想来卫琦如此恋慕她,也不过是因为后宫中只有她一个皇后罢了。
  
  再纳宫妃的事情又被提上了日程,乖僻的少年天子也开始跟谢璋闹脾气。
  
  卫琦的脾气闹得愚蠢又直接。
  
  他公然在朝堂上斥责谢家的门生。
  明明他自己是靠着谢家才夺来了皇权,如今屁股还没暖热龙椅,就急着要卸磨杀驴,也不问问驴……也不问问手握军权的谢侯答不答应。
  
  谢璋怕朝中的大臣私底下笑话卫琦。
  还是寻了一日,在下朝时去太和殿堵他,预备先哄哄再说。
  
  择日不如撞日。
  七月十八,微雨。
  太和殿外的长廊上,屋檐滴答滴答地落着雨。廊下有丛丛开得正好的芙蓉,还有个身着红罗朝服的尚书郎。
  
  尚书郎是崔琰。
  
  谢璋在廊上,崔琰在廊下。
  
  谢园中被她刻意避开的那一面,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今日。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也是避之不及的祸事。
  谢璋只看了崔琰一眼,一眼就够了。
  
  她目不斜视,高昂着头自他身旁走过,将廊下雨中的那声“柔娘”抛在芙蓉花丛旁。
  
  远处卫琦出了太和殿,上了长廊,远远便望见了皇后的仪驾。
  他忍得很是辛苦,才笑得矜贵又温柔。
  
  只是急匆匆赶来的步子却又泄露了天子心意。
  
  卫琦抓住谢璋的手,强行与她十指相扣,“柔娘,今日怎么想着要来找朕?”
  
  “臣妾想您了,所以就来了。”
  谢璋仰着头,说得毫不愧疚。
  毕竟身边少了个喜欢闹腾的少年,她也觉得有些寂寞。
  
  廊下崔琰跪伏在泥水中,深深行礼,口呼着陛下与皇后万安。
  红衣尚书郎头上的梁冠浸到了泥水中,再抬头时,隔着细密的雨幕,却只能看到帝后二人远去的仪驾。
  
  皇后谢璋,本是崔家妇。夫妻相见,却故作不识。
  
  崔琰抬头,任由泥水和着雨水一起落在脸上。
  上天给了他从头再来的机会,却没告诉他,原来他来迟一步。迟一步,便什么也赶不上。
  谢氏柔娘,已经不再是他的妻子了。
  
  再纳宫妃的事宜被无限期地搁置。
  卫琦实在好哄,谢璋不过是主动去看了他一面,他便又能独自灿烂起来。
  
  可见从前的乖戾都是装出来的。
  
  谢璋赏玩着卫琦采来的春樱草时,终于忍不住问他,为何从前要送她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卫琦只管把玩着她散乱下来的鬓发,欢喜道:“那都是小时候朕最喜欢吃的东西,味道怎么样?”
  
  谢璋想想活蹦乱跳的云雀,想想串成一串的蚂蚱,看向卫琦的眼神便又多了点怜悯。
  她的心一下便软了下去,软到在卫琦剪下她一缕鬓发时,她都没舍得斥责他。
  
  毕竟她的夫君是个极可怜的孩子。
  
  在谢璋忙着和卫琦温存的时候,宫外的谢家却又出了事。
  
  出事的是谢琼。
  
  宛城的闺秀们相约到城外踏青游山,有伙胆大包天的山匪劫持了闺秀们的马车。
  匪首取得是生米煮成熟饭,娶了小姐再上门认岳父的主意。
  
  只是好巧不巧,被挑中的恰恰是谢家的马车。
  谢侯点了三千家将围山剿匪之时,满寨的匪徒已经被屠戮一空,连寨子都被烧了大半。
  
  寨中的小姐没了踪迹,第二日才被谢家一位侍臣带回。
  原来是那侍臣先得了消息,孤身入寨杀了流匪。又怕寨外还有流匪援兵,便带着小姐先入山躲避。
  好在一夜无事,天明时侍臣便带着安然无恙的小姐回了谢家。
  
  以上都是谢琼自己的交代。
  她说家中侍臣只是带着她在山中躲了一夜。
  
  可谢璋看她说话时眼神飘忽,一时气愤一时羞恼的模样,却怎么也没法信她的话。
  
  谢璋想继续探问时,卫琦那边却又出了件大事。
  皇帝遇刺,刺客乃是先太后族人指使。此事虽可大可小,却怎么都大过谢琼撒的小谎。
  
  没办法,谢璋只能先命人将谢琼送出宫,再一心照顾起连皮毛都没伤到的卫琦。
  
  卫琦一面仗着遇刺占谢璋的便宜,一面在朝中肃清太后一党的势力。白天夜里都忙得不亦乐乎,终于在夏末秋初之时,顺理成章地病倒了。
  
  他本来就是个药罐子,又纵欲过度,可不就得好好病上一场吗?
  鬓须皆白的年迈太医站在殿中极其隐晦地嘱咐,要陛下和娘娘往后节制一些时,谢璋便狠狠地掐住了交叠衣袖下卫琦伸过来的爪子。
  
  偏偏脸颊苍白的少年还不知悔改,软了眉眼委屈地望过来,似在控诉谢璋的狠心。
  
  卫琦在宫中让谢璋领会到哄孩子的难处之时,谢琼在宫外也过得颇为不容易。
  
  是的,她撒谎了。
  被匪徒劫去然后被人被救走的那一夜里,根本不是像她所告诉谢家长辈们的那样,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在那天夜里同人有了肌肤之亲。
  
  匪首给她灌了春药,绑在了床上。可惜还没入夜,提着刀闯进寨子的少年就割了他的脑袋。 少年提着淌血的刀闯进屋子时,谢琼的神智已经不清醒了。束身的麻绳一被解开,她便扑倒了少年,开始扒他的衣衫。
  
  能仅凭一把刀就闯进山寨将流匪杀了个干净的凤眼少年挡不住谢琼一拽,直接便倒在了她的身下,任她为所欲为。
  
  凤眼少年名唤谢重山,从前常常在谢园中偷窥她。
  
  番外 谢璋(三)
  
  年少的谢琼知道自己及笄后要嫁人,却从来没期盼过要嫁给谁。
  
  闺秀们私下打闹时也会说些大胆出格的话,姑娘们个个都能说出自己想要的夫君是什么模样。
  王家二娘想要个俊俏高大的,李家翠娘喜欢含蓄沉稳些的少年,就连门风最严的周如儿,都说自己往后想嫁个性子不那么沉闷的夫君。
  
  可是谢琼从来都没想过。
  她不去想,是因为心里早就存了一个少年的影子。
  
  那少年在她梦中出现过,不知名姓,不见面容,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湛然潋滟。
  谢琼在梦里见着他时并不总是十分欢喜,有时还会觉得有些厌烦。
  
  可那梦让她莫名地相信着,相信总有一日她会看清他的模样。而他会来到她身旁,然后两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那天夜里,谢重山贴过来的唇却温暖又湿润,熟悉到令她心悸。
  
  似乎很久之前,久到在前世或者梦里,他便是这么吻她的。
  
  她的梦来得莫名又奇特,就像她想要掩饰却怎么也抑制不住的喜欢。
  
  她试过,也努力过。
  在花丛中凤眼少年殷切灼热的眼神中旁若无人地仰头走过,仿佛她从来没发现,他就是她梦里的那个人。
  
  可是被绑在山寨中的那一日,他带着淌血的刀闯进满目火红中时,她淌着眼泪想,就是他了啊。
  天命给她的人就是他,所以她再怎么拒绝,再怎么无视他都没有用。
  
  她拒绝过,没有用,所以便只能欢欢喜喜地被迫接受。她只是认命了,并非喜欢他喜欢到不知羞耻。
  皇帝卫琦病倒,太和殿的奏牍积得一日比一日多,仍然是要人处理的。奏折被送到了嘉德殿,一干政事便落到谢璋这个皇后的身上。
  
  她提着朱笔在奏牍上圈点时,卫琦便托腮倚着桌案看她,时不时伸手递来个葡萄荔枝,还要再言语撩拨她一番。
  
  素来乖戾的少年额上一指抹额,缀着珠玉。乖巧讨好她时的模样不可谓不动人,可是谢璋知道他装乖扮傻的目的。
  
  “陛下,太医令说了,您要节制。”
  谢璋扔开朱笔,推开卫琦。
  
  “那老头儿定是妻子死得早,所以才会妒忌朕......”
  卫琦不满地嘟囔,被推开了又要凑过来。
  
  谢璋提起朱笔威胁,“安生点,再往前,就把你的脸画花。” 
  
  她悬着笔在他脸前凌空点画。
  卫琦却不露退避之色,反而笑吟吟凑上来,握着她的手腕将蘸了朱砂的毛笔尖含在了唇中。
  
  “你疯了,这东西吃不得!”
  谢璋慌忙收手,朱红色一道便从少年唇边延伸至脸颊。
  
  如玉白皙的脸颊上多了一抹血色的红,诡艳无匹。
  卫琦却又衔着唇上的颜色逼上来,瞅准了谢璋的嘴唇,狠狠吻了上去。
  
  “陛下......”
  
  卫琦十分坦然地当着一众宫人的面,将谢璋按倒在坐榻上。
  
  掌事的宫人使了眼色,一时殿中就剩了帝后二人。
  “起开。”
  她蹙眉微喘。
  手中朱笔跌到衣袍上,染脏了天青色的宫裙,案上原本整齐的奏牍被推挤得七零八落。
  
  卫琦气馁般倒下去,不肯离去,只伏在她膝上。轻轻抱怨,“皇后,你的心可真硬。你喜欢的朕送给你,朕喜欢的朕也送给你。若是你对朕的喜欢,有朕对你的喜欢的一半,你就不会舍得让朕忍着......”
  
  谢璋却只记住了他那句“你的心可真硬”。
  
  他生气时叫她皇后,高兴时叫她柔娘。
  身为天子该有的手段无一不会,对着她时却从不掩饰,一派天真,直接到近乎残忍。
  
  谢璋看着卫琦花了的脸和歪了的抹额,柔柔微笑,“陛下说得对,臣妾心硬。若非心硬,怎么会逼着陛下病中也要陪着臣妾。若非心硬,又怎么会舍得让您后宫空虚,没得一儿半女在您膝下承欢。朝中有几位公侯的女儿正在妙龄,不如臣妾替您将她们......”
  
  卫琦能屈能伸,一听谢璋旧事重提就忙截住了她,声音连同眉毛都垮下去。
  
  病弱少年伏在她膝上歪头认错,好不可怜。
  
  “柔娘,你别生气,是狸奴错了,狸奴只是因为喜欢你,才随口抱怨的,你的心才不硬。你真真是世上最温柔漂亮,心肠最软的女子。从来不会做让夫君觉得不高兴的事情,对不对?”
  卫琦嘴上讨饶,心里却不觉得自己做错。
  
  喜欢没有错,喜欢自己的妻子更没有错。
  他不觉得自己做错,却仍然肯为了她的恼怒而让步。
  
  卫琦就是这么个好打发的古怪少年。
  
  然而谢璋也有打发不了他的时候。
  
  政务繁多,桩桩不那么紧要的奏牍里也会有几件紧急的。每每此时,尚书台便要遣人来嘉德殿,当面上告天子。
  
  谢璋便是这么见了崔琰第二面。
  
  故人相见,分外眼红,此时眼红的却只有崔大人一个。
  
  崔琰站在殿中,向谢璋呈告宁州水祸的灾情。
  
  本来坐在桌案后听着的人该是卫琦。
  可是他身子还没爽利,在谢璋身边腻歪了一个上午,见她不怎么搭理他,便倦怠地回了内殿小憩。
  
  谢璋听着崔琰有些哽咽的嗓音。心中空空,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哭什么啊?
  亲族被发往边地的不是他,父亲被谋害致死的不是他,被同床共枕全心爱慕的夫君设计逼迫的不是他。
  
  她气不过,怀着他的孩子投井时,甚至都怀疑她的死到底能不能令他产生一丝痛楚。
  
  此时殿中四下无人。
  谢璋不喜卫琦在她身边痴缠的蠢样被人看了去,堕了天子之威。
  崔琰来得又急,除了候在殿外的小黄门和睡在内殿的卫琦,便只剩了谢璋和崔琰。
  
  近年来因着谢家的有意打压,崔家的势头下落了不少。
  崔琰才华高绝,然而有谢家一心针对,他也并未如前世那般,坐到了位高权重的九卿之列,至今仍是个尚书郎。
  
  崔琰初时还忍得,一字一句报着奏牍上早有的公文。
  可在喉中的酸楚实在难以忽略之时,他便违了臣子的本分,仰头直直看着桌案后的谢璋。
  
  一个六年,一个两月。
  他郁郁六年,复生而来时,她却已经嫁入宫中。
  
  他们在此世见到的第一面,她已经是长廊之下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身边还伴着一个病恹恹的小皇帝。
  
  如今两月过去。
  这是他二次见她,却也是他第一次能好好瞧她一眼。
  
  可崔琰只是瞧着她,胸中的酸楚凄切就和嫉妒一起翻涌上来。
  酸楚是他自己的,嫉妒是给内殿中那个病恹恹的蠢货的。
  
  谢璋生得温柔好看,笑时眼弯如春月。论及美貌,在宛城闺秀中也属翘楚之列。
  此时她坐在堂上,雍容凤仪从挺直的脊梁中流露出来。笑容温婉闲适,面色红润嫣然。
  
  一看就知道幸福美满。
  
  “崔大人?”
  谢璋轻轻咳嗽,提醒崔琰。
  
  她面上不显,心中却已经开始厌烦,厌烦到甚至都开始暗暗责怪卫琦。
  若非他平日玩的把戏太幼稚下流,她也就不用时常将宫人挥退,现在更不必独自对着崔琰。
  
  嘉德殿可不是叙话的好地方,况且她也不打算再和崔琰有什么瓜葛。
  
  崔琰深深吐出胸中郁气,“你记得从前,对不对?”
  若是不记得,为何在他唤她柔娘时故作淡定地离去,看都不看他一眼?
  
  谢璋垂眸微笑,“崔大人什么意思?本宫听得不甚明白?什么从前?”
  还敢跟她提从前,他可真是......
  
  崔琰面目一白,奏牍深深陷入骨肉,险些扭曲,“你明明记得,我知道你记得,只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你记得,柔......”
  
  “柔娘?”
  殿中忽有少年出声,将崔琰的声音生生压了下去。
  
  谢璋被那道声音惊得心中一悸。
  
  “怎么还在外头坐着,不进来陪朕,是尚书台的人来了吗?”
  卫琦趿着软履步入殿中,他惺忪着睡眼,长袖掩面打了个哈欠。鬓发微乱时,眼角又发有些红。
  
  少年天子懒懒散散地踱步至谢璋身后,将手按在她肩上。
  才似刚发现崔琰一般,恍然道:“崔卿家来了,为何两眼湿湿?出了什么事?”
  
  谢璋本不欲开口,可是崔琰方才差点便唤她“柔娘”。
  一个外臣,如此叫皇后的闺中小字,若是被卫琦听到了......崔琰果然是嫌她死得不够快。
  
  “宁州水患,崔大人忧心灾民,故此伤怀落泪。陛下睡醒了?怎么不唤人进去伺候您更衣,反而自个儿出来了?”
  谢璋微笑,十分不情愿地替崔琰遮掩。
  按在她肩膀的手一瞬间收紧,卫琦轻哼,“皇后,朕要如何行事,朕自己有主意,不必事事都向你禀告。”
  
  卫琦显然是不快了,谢璋却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她言语中的管束惹了他厌烦,还是因为他刚刚听到了崔琰的一番话。
  
  卫琦又转向殿中低着头的崔琰,“崔卿家既然如此忧心宁州灾民,不然这样。朕就派你到宁州安抚灾民,负责赈灾重建一事。免得你在宛城忧心忡忡。”
  
  赈抚灾民可不是个好差事。
  且不说一路奔波,到宁州后公务如何繁多。单只是洪水退去后易瘟疫,就能叫理事的官员头疼不已。
  
  然天子金口御旨,无人能够推拒。
  崔琰跪拜接旨,又被卫琦挥退。临出殿时遥遥一眼,想要再看桌案后的谢璋,却被俯下身来的卫琦给遮住了。
  
  番外 谢璋(四)
  
  素裳的少年俯身,在谢璋的脸颊留下个浅浅的齿痕,又眯眼看她,“你和他......”
  谢璋抬手擦去颊上的口水,坦然望回去,道:“和谁?”
  卫琦眸中烧起寒火,咬牙切齿道:“果然有事。”
  卫琦一贯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的直觉告诉他,方才殿中二人之间绝对涌动着一些微妙而令他不愉的东西。
  
  于是他啃了谢璋一口。
  可她居然不训斥他,反而直接装傻答话。
  
  那一瞬卫琦又想了许多。
  
  从青梅竹马门当户对鸳盟早许,想到无奈入宫嫁作他人妻,再见时唯有泪眼相看。
  
  “陛下?”
  谢璋叹气,伸手摸了摸卫琦的额头,“你又出了汗,还是回床榻上再歇息一会儿,小心染了风寒,又要好几天都起不了身。”
  
  卫琦想反驳,想拂开谢璋的手,想挥袖离去从此再也不来嘉德殿......可是凭什么啊。
  “你和朕一道,朕要你陪。”
  脸色不算好看的少年抓住谢璋的手,要挟她一道入内殿。
  谢璋莫名心虚,顺从地起身跟着卫琦,又同他一道钻进床帐中。
  
  是日天长,午后闷热得令人困乏,卫琦自顾自抱着她没了声息。
  谢璋还真就瞌睡起来,待睡意沉沉之时,卫琦却又拱在她耳旁开口:“柔娘,你几时才肯喜欢朕?”
  
  “嗯?”
  谢璋睁眼,在卫琦怀中动了动。
  
  “你到底喜不喜欢朕?”
  卫琦颇有些气馁,他磨蹭许久,问出第一句时就已经十分沮丧。再多问一句,更觉得意兴阑珊,是在自取其辱。
  
  谢璋彻底清醒。
  她钻出卫琦的怀抱,学着他平日撒娇时的样子轻哼一声,接着道:“臣妾早就喜欢陛下,臣妾十分喜欢陛下。陛下怎么这般愚笨迟钝,到现在都未发觉?”
  
  古怪少年炙热又不懈的喜欢罕见又珍贵,是谢璋从不曾见过的东西。可既然她见到了,又生出了想要的心思,那为何不能再试一试?
  左右,她对卫琦的喜欢是比他对她的喜欢浅上一点的。
  
  “真的?!”
  卫琦僵住,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他转而又皱眉怀疑,“你是说谎来打发朕的吧,你喜欢朕哪里?”
  
  “......”
  谢璋原本弯着眼睛等着卫琦惊喜出声,却不料这孩子的想法总是异于常人。
  
  她叹气,有些为难地皱眉。想了想,俯身亲了亲他的眼睛。
  
  “喜欢你这里。”
  瞧着她时,高兴便笑,不高兴便恼,不用她费心思猜度。
  
  她又亲了亲他的唇。
  “也喜欢你这里。”
  天真坦荡,不加遮掩,从不对她说谎。
  
  卫琦由不信到深信。
  谢璋多吻他一下,他唇角便多往上翘一分。得意到再也忍不住笑意时,却忽然僵住了。
  
  因为谢璋掐了掐他有些曛红的脸。
  “陛下是世上最好的孩子,臣妾怎么可能不喜欢您呢?”
  
  “谢璋!朕是不是孩子,你最清楚!”
  夏末之时,宛城中少了个红衣尚书郎,谢园中也少了个日日守在谢琼楼阁下的少年郎君。
  
  谢琼进宫求了谢璋,希望谢璋看在谢重山从山匪手中将她救出的功劳,赏他个一官半职。不求能让谢重山一步登天,只求能有个略说得过去的名头。
  
  古来功名一事,除却十年寒窗,便是要从沙场上搏杀回来。时来大雍北疆的胡人异动,谢侯早就有了出征北疆,好好杀杀胡虏意气的心思。临近他动身时,帐下便又多了个佩刀的英挺小将。
  
  小将便是谢重山,谢璋做了王母,将牛郎赶去了谢侯帐中。
  
  这一来一去最多两载,有了谢侯的帮衬,不怕谢重山博不回军功。
  待到他归来,想法子替他谋个将军的名头,谢琼再嫁过去,便更为名正言顺。
  
  这是谢璋明面上交代给谢琼的理由,私底下,她其实是怕两个孩子一时情热,闹出点乱子来。
  
  气血上头的少年人到底能有多痴缠,谢璋可是从卫琦身上领教了个彻底。
  
  自她表白了心迹,卫琦更是有了夜夜留宿在嘉德殿的理由。太医令节制的嘱咐全被他抛之脑后,每日除了处理积攒下来的政事,就是围着谢璋打转。
  
  谢璋倒也没怎么拒绝过,只是转头她便以省亲的名头回了谢园,打定主意要住上个小半月再回宫。
  
  谢园中的风光,谢璋已经好久没好好看过了。
  初时她只一心想着要躲开崔琰,接着便入宫成了皇后。一来一去数年之久,就是她长于谢园,其中的花草园林也都有些记不得了。
  
  午后闷热,谢璋自己到园中消暑。
  
  水榭湖边是不敢再去了,她只是往竹林花墙深处走。
  
  竹林簌簌有声,各色夏花开至颓靡,气味芬芳喜人。转过藤架,滴绿浓翠的竹墙掩映后忽然多了一抹不甚起眼的蓝袍。
  
  风起,蓝袍男子低低一声“柔娘”便惊得谢璋一下。
  
  又是崔琰。
  
  眼前天光透过竹叶,斑驳地落在谢璋手上。侍女们不远不近地跟着,只要她开口喊一声,园中侍卫就能将竹墙后僭越的尚书郎给拿下。
  
  谢璋这么想了,也确实打算这么做,可崔琰又低低开口求她。
  “柔娘,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想再好好看你一眼。”
  
  谢璋静默,垂头望自己的脚尖。若不是崔琰又上赶着来提醒她,她也不会忘了,自己还这么深深地怨恨着一个人。看来还是卫琦待她太好了,也不知他此时在宫中所思所念为何。
  
  竹墙后崔琰喘咳起来。皇帝派他去巡抚宁州水患灾情,他去是去了,但一到宁州便称病请辞。病是假的,只是假的也要做成真的。
  
  崔氏族人上表代他请辞,他便不要官声,做了个临阵脱逃的窝囊废,又借着求书的名头入了谢园。
  本来他是不该在这儿的,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一样记得从前的事。所以你宁愿嫁入宫中,也不肯再接下崔家的聘礼。有时想想,你恨我而不是忘了我......” 崔琰又咳了一声,然后便笑起来。“真好。”
  
  谢璋有些无聊地踮了踮脚,她此时是留得也去得,留下听崔琰说话,也不过是觉得她这前世的夫君极为可笑。
  
  觉得无聊可笑到透顶,谢璋心中就也起了别的心思。
  
  崔琰隐在竹墙后絮絮叨叨说些旁的,她未曾仔细听,左右就是些前世两人如何恩爱,她死之后他如何后悔愧疚的废话。
  
  话至最后,崔琰低声道,“我从来对你不住,更不敢奢求你能原谅我。只是瞧见你今生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你要我立刻去死也没什么的。”
  
  官声不重要了,前程性命也不算什么。他其实早就死了,撑着这具身骨的不过是他的执念。
  
  前世竹墙后的女子望而可即,是他生生将她逼死。
  
  今生她早与他划清界限,在没有他的地方幸福美满。
  
  崔琰有时觉得......这已经够了,他能瞧瞧真切的还活着的她,便已经满足了。再能与她说说话,就都是奢望了。
  
  他不是为了从头再来才有这一世的,他就是为了看这一眼才回来的。看完了,就是死了也没什么。
  
  “崔琰!”
  谢璋隔着竹墙出声,
  她至今仍然厌水,对他的恨意也未曾消退。久远的恶意涌动起来,便忍不住想将崔琰摆弄得更可笑些。
  
  “你说你对不住我,就只是想用死来赎罪吗?可你知道不知道,有时候活着是比死要痛苦的。”
  
  死没什么可怕的,冰凉的井水没顶而之后,眼前一片模糊,就什么也没了。
  
  “你要是记得从前,想补偿我,今日就答应我一件事。”
  谢璋踩了踩脚下的潮泥,柔声笑道:“你不能死,你必须要长长久久地活着,活着看我谢家满门荣华,看我子孙满堂。”
  
  她隔墙望着崔琰,“这是你欠我的,你要帮陛下,帮我的夫君,帮他治理得天下清明,盛世太平,到那时你的欠我的,才能还得清。崔琰,你答不答应我?”
  
  崔琰,你答不答应?
  从前闺阁中谢璋也曾经这样求过崔琰。夫妻情浓时,她也向他撒过娇,做过一般人家的妻子会做的事情。
  
  至亲至疏夫妻。
  如今一道竹墙,咫尺之间,算不算疏远?
  
  竹墙后的蓝袍男子胸中起伏不定,他敛眉俯身,拱手时指节捏得泛白,却只低声承诺,“只要你想,我永远会如得你意。”
  
  谢璋便又笑起来,“好,那你可要记住你说过的话,这一回再也不许忘记。”
  
  她转身欲走,忽然想起什么,便又回头冲着竹墙掩映后的人影轻声道:“新安公主待嫁,她看中了你。你既然回到了宛城,那过几日我便让陛下赐婚与你。”
  
  崔琰想娶高门妇,公主心悦尚书郎。
  
  谢璋有些愉悦地想,有时她不只是小心眼,还很有些恶趣味。
  
  番外 谢璋(五)
  
  死没什么可怕,可是活着不同。
  活一日就要受一日的煎熬,仇恨,厌弃,爱慕,愤怒,嫉妒。生生能把活人逼得想要去死。
  
  死多容易,崔琰不能死,崔琰得活着。
  活着受尽一日又一日没有尽头的煎熬,人生百年,他活到寿终那一日,才能消了她心中的恨意。
  
  想来老天总是有眼的,恶报未到,只是来迟。
  
  可谢璋动了坏心眼,报应便来得又准又快。
  
  也是那天日暮时分。
  天子身边的小黄门传来消息,说陛下不知因何事晕倒,急召皇后回宫。
  
  谢璋急匆匆回到嘉德殿时,太医令已经离去。
  卫琦病恹恹地在床榻中蜷着。
  他小字狸奴,缩在榻上时也有些猫样,谢璋轻轻走近,他便睁了眼。
  
  “柔娘。”
  少年天子虚弱开口,眉目间还有些惨白。
  谢璋的心便忍不住酸疼起来。她一时无措,“我只不过回家待了几日,你怎么就.......”
  
  卫琦却只是过来够她的手。
  少年手掌骨节粗疏修长,素来养尊处优,掌心几乎与谢璋的手一般柔软。可这柔软落到天子身上,就显得不合时宜,一如他日日荫药的身子骨。
  
  少年眨眼,他眼中向来烟水朦胧,看人时似睡非睡。
  
  相书上说这并非长寿之像。
  
  谢璋莫名恐慌起来,怕卫琦病弱寿短。她还来不及与他一道过许多舒心快活的日子,他就要早她一步离去。
  
  “朕做了一个梦。”
  卫琦却只牢牢攥住谢璋的手。
  他瞧着梦中不曾见过的女子容颜,有些委屈,有些怨恨。
  
  待挽着她的手在脸颊上蹭了蹭,切实地感受到那处温暖,他才继续道,“梦里和从前一样,朕是个住在太和殿中的傀儡。太后乱政,世家篡权。人人都想要朕的命,朕不怕的,因为朕知道还有你。”
  
  卫琦垂眸,梦里的一切是那么真实,有年号纪事,百官呼和,真实到他分不清何处是梦。
  
  他记得梦中情景。
  宫中太液池边的春灿草开得葱葱郁郁,和风送暖,他蹲在太液池边的长廊上,日复一日等着他结发的妻子。
  
  “可是你没来,你一直没来,直到朕死了你也没来。柔娘,那个梦里没有你。”
  
  梦里久等她不至,他只得将那谭浑水搅弄得更乱了些,才肯安心离去。
  
  可是梦是假的,身旁的人是真的。卫琦侧了侧身子,直勾勾盯着谢璋。一双眼中风起云涌,说不出的意气执拗。
  
  谢璋只当他是被噩梦魇着了,“是,梦是假的,陛下都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真的?”
  
  她早就将卫琦惹她生气的前事抛在脑后,一心只想安慰怀中虚弱的少年。
  
  卫琦软声要她上榻,她也顺从了。
  
  谢璋不知道的是,卫琦病是装的,梦却是真的。
  
  他只是做了个噩梦,却借口将她哄了回宫。
  卫琦相信梦里一切都是假的,没有谢璋的日子都是假的。
  
  梦里他是金殿之上大权尽失的傀儡天子,亲族臣辈,人人都想取他性命。他并不怕死,只是在那个梦里,谢璋不是他的皇后。他从不曾见过她,也从不曾等到她。
  还好那只是个梦。
  
  “你再也不准离开朕,就算生朕的气也不许出宫。”
  怀中少年嘶哑着声音,似乎往后再没办法开口般在谢璋耳旁缓缓出声,她便什么都答应了。
  
  答应他与他白头到老,答应替他生几个孩子,答应与他长长久久,答应……
  
  “以后再也不许见些旁的无关紧要的人。”
  卫琦咬牙切齿,声音抑扬顿挫,眼中神采恨恨,病恹恹的样子就有些装不住。
  
  谢璋神色一僵,觉察出不对,想要起身,卫琦却先她一步翻身将她压住。
  
  少年一改委屈病容,眼中的簇簇怒火烧灼,极富生机和怒气,被她发觉了也毫不客气,“朕说得是谁你知道,以后不准再见他!”
  
  他知道谢璋日日在谢园中做了些什么。
  
  午后又得听侍卫禀告,说皇后在谢园中与崔家三郎相见叙话。虽然两人隔着一道竹墙,可也仍然叫卫琦觉得怄气。
  
  “晕倒了?”
  谢璋也微笑,是咬着牙微笑。
  枉她白白担心一场,原来卫琦也是会做戏哄她的。
  
  眸色沉沉的少年天子毫不退缩,也丝毫不知羞愧,只冷然怒道,“气晕的!”
  
   他掐着谢璋的下巴,漂亮乖僻的脸颊被怒气染得艳丽,丝毫看不出体虚气弱的模样。
  
  这无理恼怒的模样倒让谢璋心安许多。
  顾不得计较他说谎做戏,她就又犯了心软纵容他的毛病。只是懒洋洋软下身子,应承卫琦道,“好,都听你的,再也不见。”
  
  暮色终于落下,灿烂如金的余晖被远山遮掩了之后,嘉德殿中便只剩下了宁静而旖旎的夜色。
  
  一夜春帐摇晃。
  
  夜里起了风,风凉而寒。
  可若是两人一起行路,夜色之后便还有天明,天明之后还有无数个长长久久的以后。
  
  谢璋的以后,便和卫琦永远地牵连在了一起。
  一世良缘,搅碎了梦里的镜花水月,独留下身侧日日为她捧来满怀春灿草的古怪少年。
  谢琼到了出阁的年纪,谢重山终于从西北边地回了宛城。
  
  一身戎甲的少年骑马紧跟在谢侯身后踏上桂子街时,宛城中一直观望的世家便明了了。
  
  谢侯爱重这个在军中屡屡立功的少年将军,不只要为他上表请封,还有意让他承继自己在军中的威势。
  
  果然,随后太和殿中一道圣旨送出,谢重山便成了最年轻的明光将军。
  
  嘉德殿中皇后赐婚的旨意紧随其后,谢家算是迎来了两件喜事。
  
  可对于如今在朝野中声名鹊起的谢重山来说,喜事却只有一件。
  
  五月初七,宜嫁娶。
  谢琼与谢重山的婚事就定在那一日。
  
  半月转眼而过。
  
  因着谢璋的宠爱和皇帝对谢璋的纵容,谢琼出嫁时的仪制是前所未有的盛大,是连前年新安公主出降时也比不上的热闹。
  
  长居嘉德殿的天子因为皇后总是陪着妹妹而愤懑不满,只能掰着指头数日子。
  等终于捱到谢琼出嫁之期,忙不迭又赏了座豪奢富丽的将军府给新婚的一对夫妻。
  
  逾制是逾制,可只要能请走宫中占了皇后大半心神的新嫁娘,就是再荒唐的事,皇帝也是做得出来的。
  
  谢园中是绝无仅有的热闹。
  
  宛城中的朱紫富贵人家都上门贺喜,满园的红绸如火般烧开,高墙之内的嬉笑唱和声冲破天日。
  那日里新嫁娘端坐在凤仪花车上,从宫中宣和门徐徐驶出,带着当朝帝后无上的荣宠,嫁给恋慕她已久的少年将军。
  
  宛城长街道旁的排排凤凰花树都极有眼色,在那一日应景早开。叶如飞凰,花若丹凤,色如烈火。
  
  等到后来许多年,提起当年谢家小姐和明光将军的婚礼,宛城中的百姓也忘不了那日的热闹。
  
  又如何能忘记呢?
  
  谢家满门荣耀无匹。
  谢侯长守边地,宛城的军备防务就由谢重山接过。他得了一个闲散侯爷的封号,平日里却不怎么愿意去朝中议政,只愿意在府中守着妻女过日子。
  
  婚后第二年,谢琼便有孕产女。
  女儿阿珠出世的时候,谢重山就守在谢琼身旁。谢琼疼得额上冒汗,他也满头满脸的冷汗,产婆驱他出屋,他只牢牢攥住谢琼的手动也不动。
  
  从正午等到天黑,孩子一声啼哭时,谢琼终于松了气,苍白着脸瘫倒在床榻上。
  
  谢重山脚下却也一软,差点跌在地上。
  
  谢琼生得辛苦,谢重山等得心焦。
  产婆却在一旁说孩子降生得极快,看来长大后是个会心疼爹娘的贤淑姑娘。
  
  可产婆一句话中只应验了姑娘二字。
  
  阿珠是个姑娘,却是个天生反骨的姑娘。晓事后便爬上爬下,还是个奶娃娃时就搅得谢府上下都不安宁。
  
  谢琼教训她,谢重山便要袒护她。谢琼再教训谢重山,他便垂眼讨饶。
  
  日子就这样庸常地走过去,却已经好到不能再好。
  
  谢家皇后的荣宠数十年如一日,为陛下诞下嫡子阿璃,阿璃落地便被封为太子。
  太子阿璃模样肖似卫琦,性子却随了谢璋。聪颖多智,胸怀仁慈,大臣都赞他是天生的明君贤主之相。
  
  太子与他爹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性子。满朝文武一面忍着天子的狗脾气,一面都期盼着太子早日接了他爹的位置。又有谁还敢去触皇后和后族的霉头,上表请皇帝再纳后妃?
  
  皇帝在一日,中宫便显赫一日。
  嘉德殿中的皇后娘娘有时想起梦一般的前世,转眼又看到一心围着自己胡闹的皇帝,那些模糊的痛楚却又都消散了。
  
  她只管在嘉德殿中过着天下女子俱都钦羡不已的日子,听人说起朝中的崔司徒和新安公主的恶缘时,也只是当个笑话听听。
  
  前尘如梦,走不出来的人便只能困顿其中。
  
  新安公主出降崔家,崔琰却不顾新妇的殷勤讨好,婚后第二日便辟屋别居,只一心扑在朝中政事上。日日如此,年年如此。宛城上下便都知道新安公主与崔家三郎婚姻不幸,是对难解的怨偶。
  
  谢璋从不曾在乎。
  
  是崔琰自己要将自己困顿在前尘的琐屑中,是他自愿听她的话娶了新安公主,是他自己像条狗一样遵循着她的一切吩咐,是他耿耿于怀忘不了前世的一切。
  
  许是巧合,许是天意,许是某人执着于令谢璋遵守对自己的诺言。
  
  谢园竹墙叙话后数年。
  
  谢璋不曾再见过崔琰,崔琰不曾再见过谢璋。
  
  昔日乖戾的小矮子长成了一位古怪却可靠的夫君。
  他们的骨肉阿璃承继了他们的一切,她的秉性,他的皮骨。他是符合百官期待的大雍承继者,注定会成为流芳史册的中兴之主。
  
  忘记了前尘旧梦,嘉德殿中的皇后娘娘仍然有了极为美满幸福的一辈子。
番外.胡姬
  
  罗朱一向厌憎身为羌胡王的父亲,一如羌胡王厌恶他的母亲那样,厌憎着羌胡王。
  
  罗朱生得好看。
  生下来时是个粉雕玉砌的娃娃,长大后也是羌胡王都出名的美少年。骑着骆驼在王都中逛上一圈,都能收获许多女子的爱慕。
  
  他能有这个本事,只因为他长得肖似羌胡王。羌胡王年轻时俊俏桀骜,腰间一柄弯刀收揽而去最多的不是敌人的头颅,而是羌胡女子们的芳心。
  
  罗朱的母亲名唤阿措,生得并不好看。一点也比不上今日的王妃娘娘。
  
  可是她出身显贵,是以虽然样貌丑陋,却也被羌胡王聘为正妃。
  
  先王后阿措爱慕羌胡王,嫁给了自己的心上人,便以为从此能和她长相厮守。
  只是她病逝之后,羌胡王便迅速将侧妃扶正,取代了她的位置,还令满宫上下不许再有人提起她的名字。
  
  罗朱那时六岁,夜里替母亲守灵时瞧见羌胡王望着母亲棺椁的眼神,便明白原来从前父亲待他们母子的爱意宠溺都是假的。
  
  身为棺椁中女子夫君,和罗朱父亲的羌胡王眼神冰凉又厌恶,罗朱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那样的眼神。
  
  二十年前,摩迦寺中有过一场大婚,羌胡丁灵王之女阿措嫁给了最不得王宠的三王子。
  
  人人都道王子与王妃极不登对。
  王子是个玉砌雪琢,肖似婆罗神王般俊俏神气的人,可王妃阿措却生得极为平庸。
  
  明眼人都看得出,王子娶阿措绝对不是出自爱慕,而是因为丁灵王家势高权胜,能帮助他在夺取王位时占个头筹罢了。
  
  阿措自己不这么想,她觉得三王子人生得好看,心地也善良,并不是那些好以妍丑来较人优劣的庸俗之辈。
  况且,她深深地爱慕着三王子,自他还是个声名未显,整日在王都外草场上厮混的少年时便已经喜欢上了他。
  
  阿措少时常去草场看三王子骑马射猎。
  桀骜不驯的少年有时会随手揪些野花野草回来,再漫不经心地编成花环丢给她。每每接过少年送来的花环,阿措便觉得自己一颗心跳得实在太快,快得失了常理,令她气都喘不上来,胸中都坠成沉甸甸一团。
  
  因着阿措胸中沉甸甸的喜欢,她愿意忤逆父亲,成为那少年的王妃。
  
  成婚那日摩迦寺中王子的眼神温润柔和,被他这么一瞧,恍然间阿措也觉得自己是个貌美动人的女子,不然他怎么会用那般温柔爱慕的眼神瞧着她?
  
  阿措以为自己和夫君是两情相悦。
  
  就算他继承了羌胡王位,因着忙于政事,陪着她的时候一日少过一日;就算王宫中的侧妃先她有孕,生出了他的第一个孩子,她也一直这么以为。
  
  阿措对羌胡王的情意深信不疑,她记得羌胡王答应她的每一句话。
  
  羌胡王说过,等到时局平稳,王权稳固,他会带着她去羌胡以南之地,那里有漫漫黄沙之后的重重青山。青山之后是繁华富饶的汉民疆域,他们会乘着扬起白帆的大船一路东流,去见识汉人王城的美酒绮景。
  
  只是时日一天一天过去,他们的孩子都从襁褓中的婴儿长成个能陪着她一起等他的小小孩童,羌胡王还是没能实现他的诺言。
  
  阿措等啊等,终于在那场夺取她性命的大病中忽然明白。
  
  也许那都是王说来哄她的。
  
  她笃信了一辈子的事,大抵都是自欺欺人。
  曾经身为三王子的少年不曾喜欢过她,随手掷过来的花环也不过是逗姑娘们开心的玩意儿,接了花环的人是谁都无所谓。如今身为羌胡王的男子更不会爱慕她,宫中那位貌美动人,能替他软语解忧的侧妃娘娘显然更得他心意。
  
  她只是个平庸又愚蠢的女子,又如何被那样俊雅神气的男子钟爱?
  
  阿措死在了羌胡王都最冷的一个冬日。
  罗朱也是在那一日成了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孩子那时六岁,夜里跪在母亲灵前时瞧见羌胡王望着母亲棺椁的眼神,便明白母亲口中那个温柔和善的夫君都是假的。
  
  他的父亲原来厌憎他的母亲。
  母亲病逝,他便迅速将侧妃扶正,不仅着人取代了她的位置,还令满宫上下不许再有人提起她的名字。她住过的宫室被封存,连带着身为先王后嫡子的他也被送往汉人的王城。
  
  是有多厌恶憎恨,才会在她死之后便忙不迭遮掩掉她留存下来的所有痕迹?是有多薄情虚伪,才会在过去六年里都装出那般深深爱慕的样子?
  
  罗朱像羌胡王厌憎他的母亲阿措一样厌憎着羌胡王。
  
  他不要这样卑劣薄情的父亲,不会像他一样为了权势便去欺瞒一个无辜的女子。
  
  他钟爱美酒美食美色,便要喝天底下最好的酒,吃天地下最好吃的菜,娶天底下最貌美的姑娘。
  
  若是有相貌平庸的女子来向他示爱,他一定会坦坦荡荡地拒绝,告诉她他不喜欢相貌还比不上他的女子。
  
  花朝节醉后初见小胡姬之前,罗朱一直都这么以为。
  
  阿缇舍将军家的女儿是个倔强又丑陋的姑娘。
  是的,罗朱殿下认为样貌平平又喜欢上他的小胡姬是天下最丑陋的姑娘。
  她脸上雀斑生得奇怪,总是泛着波光的碧眼也瞧得让他心烦,更过分的是她还那么胆大妄为,敢当着他的面说爱慕他。
  
   想起即将成为他未来王嫂的小胡姬时,罗朱总是觉得愤懑不平。
  
  及至稀里糊涂被她压着在榻上胡来了一次,他更是觉得她愚蠢不堪,不顾女儿家的名声也要同他这个不受宠的王子扯上关系。
  
  要是他将来不能娶她怎么办?
  
  要是他娶了她以后他又喜欢上别人怎么办?
  
  要是她始终如一地爱慕他,他却不能回以同等的爱慕,又该怎么办?
  
  那些时日罗朱被那些不该想的事情困扰地寝食难安。
  
  王位成了他无论如何也要得到的东西,似乎只要他得到那个位子,所有的忧愁就能烟消云散。
  
  好在谋取王位此事进展得十分顺利,顺利到超出罗朱的想象。
  他不必自己去抢去夺,就已经有人亲手捧了王位来献给他。
  
  失窃的印玺被使者趁着夜色送到了罗朱的府邸。
  使者来自宫中,是日夜侍奉在羌胡王身畔的侍臣。侍臣说大王一心要将王位传给殿下,殿下可将印玺收好了,待明日天亮便可进宫向王邀赏。
  
  罗朱细细检查过,印玺是真的。
  
  羌胡王一心希望他承继王位也是真的。
  他命人从长子的寝殿中盗出了印玺送来给他不说,还刻意颁布了寻得印玺着为王的旨意。
  
  罗朱却觉得十分好笑。
  恍然十几年,先王后遗骨化否?旧日寝殿朽否?
  
  宫中的高高在上的大王是否还记得元后名唤阿措,是个相貌平庸但笑起来时尤其温柔的女子?
  
  他让谢重山原样将真正的印玺送回罗霜的寝殿,就是想看看他那个好父亲能做到什么地步。
  
  羌胡王摔碎印玺降罪罗霜母子,下旨册封嫡子罗朱为王储一经传开。
  罗朱便想起许多年前。
  那时他还是个趴在母亲膝上玩闹的孩子,温柔女子仰头同在奏章中忙碌的高大男子叙话时,眼中涌出点点希冀。
  
  “咱们的孩子十分纯善聪颖,以后一定会是个很好的君主。”
  
  男子分明是点了头的。
  所以在千万个他不曾践行的诺言里,还是有这么一个实现了的吗?
  
  罗朱殿下从前不信宿命巫蛊之说,可是后来慢慢信了,便又觉得自己和小胡姬大抵是天赐的孽缘。
  否则他不该也不会喜欢上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子,更不会因为她的不理睬而郁郁寡欢。
  
  两人成婚之后,小胡姬的热切渐渐消减下来。
  从每日亲自来问寻他两次,变成每日只派人过来敷衍一次。再到后来,竟是他不去找她,她便当没他这个人了。
  
  为何呢?
  
  罗朱殿下要自己问个明白。
  
  彼时小胡姬只是懒懒将他推开,随意敷衍过去。
  “也许是突然就不喜欢了,也许是十分爱慕,爱慕到都开始憎恨陛下您了。”
  
  罗朱对这两个答案都不满意,他凑上去,强自将小胡姬的身子扳正,已经有了睡意的女子不耐地推他,他便锁住她的双手,逼她睁眼看他。
  
  在榻上极为妩媚俏丽的小胡姬早已不是昔日追在情郎身后只为博他欢心的小姑娘,她徐徐睁眼,慢慢启唇,一句,“我只是觉得陛下你好烦”,便将罗朱震得心肝俱裂。
  
  被妻子嫌弃的陛下觉得日子说什么也过不下去了。
  
  他早就该想到的,如她那样热切的渴慕,必定会有消减衰亡的一日。
  
  可若是他早知这一日一定会到来,又为何还要钟爱上她,又为何还会爱她爱得难以割舍?
  
  罗朱很生气,气得额上青筋都拧了出来。
  
  他捏着小胡姬的手腕,蛮横无理地凑上去索吻,非要让她改口承认,她一如往昔那般深深爱慕着他。
  
  小胡姬实在困倦,叹了又叹。
  最后实在无法,睁眼便将罗朱推开,翻身又骑到了他身上。
  
  “你闹够了没?”
  
  “我闹什么了?”
  罗朱委屈。
  此时姿势一如她初次逼他承认心迹。
  只是那时小胡姬哭得眼泪巴巴,是边抽噎边将他按在床榻上的。
  
  “你以前从来不这样的,如今是得手了,就预备轻贱我了?”
  他咬牙继续道。
  
  身上女子眼里是淡漠的,无奈的,安静的。
  
  她当他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可他明明是她的夫君,还是她一直以来喜欢渴慕的人。昔日那般殷切地追在他身后,就为了等他一次回首,为何她如今会变成这样?
  
  “那你想要我怎样?”
  小胡姬俯身凑近,在罗朱额上落下一吻。
  “是这样?”
  
  女子唇软而香,罗朱却攥紧了拳头不肯被她收买。
  “我只是要你像从前一样待我。”
  时时跟在他身后,时时关注着他的行踪。
  
  他说这话时就像个任性的孩子。
  
  小胡姬简直要被他气死了,跟着他的时候嫌她烦,不跟着又要发牢骚。她已经准备放他自由了,他却又贱兮兮地凑上来再招惹她一次。
  
  到底是谁贱得慌?
  
  “你……”
  她眉眼间升腾起怒火,落日熔金一般在晴柔的面颊上烧灼。
  只是怒气还是一点一点黯淡,最后变作清亮的淡漠,就像夕日落山,最后一抹余晖消逝在冰凉的水面上,安静且沉寂。
  
  小胡姬看着罗朱俊朗茫然的眉目,只是平静地倒下去,然后蜷着身子呜咽起来。
  入目之内是红罗软绮的轻纱曼帐,她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谁要再讨好他,谁要再喜欢他,谁要一直跟他玩你追我逃的游戏啊。
  他当她是什么人啊,捉迷藏玩了几年也不会累,能永远抱着耐心和细心,费尽心思去抓一个不会回头看她的人吗?
  她只不过是爱慕过他,就要任他轻贱到失却自尊,永远都不得安宁吗?
  
  “你,你怎么又哭了?”
  罗朱慌忙起身,女子纤细单薄的脊背一抽一抽,显然是哭得极为伤心。
  
  他的手方触及她的肩,就被狠狠拍下来。
  “不许碰我,你走开!”
  夹杂着泣声的嗓音十分清丽,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娇嫩的像朵花一样,也只有这时罗朱才想起来她比他要小上四五岁。
  
  日日追逐着他的少女看似坚韧又顽固,无论他如何冷淡对待都不能摧毁她的热情。可是她蜷缩成一团哭泣的时候,分明也是个需要人疼爱呵护的姑娘家。
  
  罗朱心里泛起酸涩。
  她原是他的妻子,最不该让她伤心的人就是他。明明他是欢喜爱慕她的,可为什么会惹得她如此哭泣?
  
  “你别哭了,往后你爱怎么样就怎样,我不会再多嘴了,也不会再烦你了,好不好?”
  罗朱拧眉,简直想在自己脸上抽几巴掌。
  他轻轻将仍在抽泣的女子翻转过来,一面哄她,一面替她擦眼泪。
  
  碧波样的眼眸像水洗过的翠玉一般,长睫覆盖下来,眼中的泪水就氤氲成一片细密绵延的水雾。
  罗朱心里针尖一样疼痛,他凑上前去吻小胡姬的眼睛。
  
  泪水是咸的,他的心是酸涩的。
  他喜欢她,并不想让她伤心落泪。
  
  哄惯了女儿家的陛下一时无措,对着自己真正欢喜的姑娘,却只想出用亲吻来安慰人的法子。
  
  好在法子虽然老套,小胡姬却受用。
  男子温软的唇一下一下啄着她的眼睛,满目水光中他面上忐忑的神情让她陡然间明白了一个事实。
  他害怕她的眼泪,他已经被她掌控。
  
  或许别扭又事多的陛下也许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爱意,才会用任性撒娇的办法来惹她注意。
  小胡姬不哭了,心里想你也有今日。
  可对着罗朱沮丧的神色她却仍然哽咽着开口,“可我已经嫁给你了,你不来见我,是要人人都笑话我吗?”
  
  “不是!当然不是。”
  罗朱觉得自己唇舌都木僵起来。
  心里明明想得很清楚,感觉却混沌得很。
  他想要日日和她腻在一起,想要她永远注视关注着他,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
  
  “不是?那你到底要如何?弄得我伤了心,轻飘飘几句话就当没事发生了?”
  小胡姬起身裹上纱衣,眼中仍然含泪,心里却只等着罗朱低头就范。
  
  罗朱只看着她的唇一张一合,声音轻缓和顺,却如同鸦羽般敲打着他的理智,将那些一直抗拒的欢喜和期许解救出来。欢喜和期许是他的本能,就算他逃避躲藏抗拒,可本能就是本能,能称之为本能的东西,大都是人力所不能避及的。
  
  帐间清清爽爽,侧身而坐的女子鬓发散乱,柔软灯火落在她不算精致好看的面容上,却令他心中一时麻痒一时酥软。
  
  他不钟爱美人,只是喜欢一个相貌平庸的姑娘。
  这喜欢来得要比他想象之中要坚固顽强。
  并不会为世间其他美妍秀美的女子所动摇,他不是他的父亲,所以绝对不会让她落得他母亲那般的下场。
  
  他抱住小胡姬躺倒,然后再用力地吻了上去。
  
  “我以后补偿你,从前你如何待我,如今我就如何待你。往后你就算腻烦了我,我也不放你走。”
  这会儿罗朱说得斩钉截铁。
  “既是夫妻,就该白头终老,何况我一向心爱于你……”
  
  窗外清风忽来,吹动红帐摇曳,小胡姬看着身侧罗朱皎然如月的面颊,一时间眉眼舒展,索性环住他延长先前未曾结束的吻。
  
  他终于肯说出来了。
  她仍然不知他何时心爱于她,但是不要紧,往后她有一辈子的时间去逼他说出来,但此时有更重要的事情。
  
  一夜红帐翻浪。
  
  此后没有了喜欢到厌烦的王后,也没有了不肯承认自己心意的陛下,磕磕绊绊行至如此,还能继续走下去,就已经是人间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