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的粮草车队又一次遭袭?你们的斥候呢?”刘仁愿的脸扭曲着,火光为他的皮肤罩上了一层阴森的橙色。他拔出刀指着信使:“莫非你们都是睁眼的瞎子?斥候没给你们任何警讯?”
满身血污的信使摇摇头:“刘将军,运粮队的斥候本来就不多。更糟的是,最近不断失踪。”
“他们发动夜袭?”相比于刘仁愿的愤怒,刘仁轨更有大唐宰相的度量,他不动声色,耐心提问。
来人疲累地点点头:“我们将粮草运到了离这里三十里地的地方,之后安营休息。兄弟们劳累了半月,倒头就睡着了。半夜,静悄悄地来了一大队人马。事后我们才发现他们足足有五千多人,由一个持双刃长斧的将军带领。他们偷偷砍倒卫兵,清除栅栏,放主力攻进来。等我们醒来时,对方骑兵跃过沟渠,手执刀剑和火把冲进营区。帐篷被引燃,随后是运送粮草的车马。看到粮草被烧,马载将军的护送队伍马上组织起来和敌人短兵相接,营内一阵混乱,敌人趁乱逃脱。不过,我们抓到了一个俘虏。”
双刃的长把利斧?乙天卓马上想到一人:“他们是高句丽的人马,为首之人是金缪。”
苏定方背着手,在帐内的巨大几案前来回走动:“天卓,你怎么知道的?”
“先别装神机军士,高丽奴。”罗圈腿刘仁愿喊道,“带俘虏上来!”
两个士兵押上一人。俘虏进来后磕头不止,用三韩语不住地喊道:“饶命!饶命!”
刘仁愿粗暴地命令乙天卓:“高丽奴,问他偷袭粮队的草寇是谁?”
乙天卓忍着没有发怒,厉声责问俘虏。满头是血的俘虏叩头:“将军,大丽的人马……无敌大将军金缪带着我们……他受泉男产将军的委托,昼夜不停地骚扰大唐的运量车队。”
“金缪?”苏定方皱了皱眉头,“他是何方神圣?”
“高句丽灌奴部三韩人部落的酋长。”乙天卓回答大帅,心里一阵翻滚,“他的利斧和一般斧头不一样,是双刃的,比长枪还要长。我二弟攻打盖苏文时,他无耻地背叛了我们灌奴部,还亲手杀死了我二弟。”他还杀死了刘至师傅,还有灌奴部无数族民。他让泉男皂坠落悬崖,他逼迫乙天卓与群狼搏斗……金缪的债太多,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你们有多少人?”乙天卓问缩成一团的俘虏。
“我们有两万人驻扎在百济。晚上偷袭,白天藏匿于山中。”
“你们昨天的藏匿地点在哪儿?”
“黄山(今忠清南道论山市)。我们每晚都换地方。”
乙天卓把话翻译给了苏定方。
“阎王易见,小鬼难缠。我们必须断了泗沘城等待外援的心思,否则久攻不下后会夜长梦多。”苏定方脸上闪现一丝忧虑,“我还以为三韩人会向着他们的祖国新罗呢,看来他们更愿意拍盖苏文的马屁。”
“新罗兵是软脚虾,被阶伯死死拖住,既不能如约提供攻打泗沘城的军队,又不能提供给养。盖苏文这鸟人又派出三韩狗偷袭,我们难道在这里干等着被屠?”刘仁愿的大黄牙裸露在外,喷着唾沫,“把这个狗娘养的拉下去斩了。”
苏定方虽然默许,但他瞪了罗圈腿一眼:“仁愿,相比于惹人厌的抱怨,我更想听建设性的解决之道。”
刘仁愿看着俘虏被卫士拖走:“三韩人来去无踪,又是半岛土著,熟悉地形,往往我们的剿匪大军刚到,他们就已经躲得远远的了。我有什么办法?”
“如果金春秋这个老儿在这里的话,我一定要狠狠地扇他两巴掌。”苏定方发狠道。
文官刘仁轨回到地图旁:“我们十三万大军的补给所剩不多,而新罗人又无法将粮草运到泗沘,时局对咱们很不利。”
大帅也来到地图前,指着地图说道:“百济正规军还有两支,一支在泗沘城中,还有一支是阶伯的人马,他们守在百济东侧。新罗王金春秋的妹夫金庾信正在与之作战。这个口子打不通,新罗的粮草、辎重大军就无法到达咱们这里。”苏定方说道。
“我看本来就是新罗人在搞鬼!新罗王乐意看到大唐和百济同时挂掉,这样他们就能占领半岛——哼!这些新罗人,贪得无厌,反复无常。”刘仁愿气哼哼地断言,“新罗人不能信任,新罗婢,婢女国!”
“各位,我们不能再耽搁了,你们要马上想出一个办法!”苏定方看了他们三人一眼,乙天卓能感受到大帅眼睛里的威严,“我们突袭百济,从德物岛登陆以来,敌人莫不丢盔弃甲。我不想让我的十三万大军死死耗在泗沘城。诸位,我们有整个半岛要征服!”
刘仁愿说道:“那我们就拨出一部分人马,专门对付盖苏文派来的三韩人?”
苏定方摇了摇头:“不行。我们要集中优势兵力尽快拿下泗沘城。天师向来都是经由辽东通过陆路攻击高丽,唯独这次从海上投放兵力到半岛。新罗婢耍花腔,如今我们只能靠自己的粮草。大海远比陆地暴躁,粮草供应既困难又凶险。我们要是不想在冬天前灰溜溜地撤回大陆,就必须尽快拿下泗沘城,而不是分散兵力去剿匪。”
罗圈腿刘仁愿气呼呼地说道:“那我们在这里做什么,什么也不做?”
“我们可以做。”乙天卓开口,他心里有了主意。
三个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盯住他。
“天卓,你有何良策?”刘仁轨来到半岛后水土不服,脸变得消瘦。
“当我们在乎这一城的得失时,其实我们忘记了,敌人也一样。”乙天卓说。
“高丽奴,什么意思?把话给我说明白。”刘仁愿不耐烦地催促他。
“天师的粮道被金缪打劫,我们便纠结于此。其实大可不必,因为我们也可以让金缪纠结。”
“我没时间听你废话,有屁快放!”刘仁愿的嗓门儿如破锣之音一般让人讨厌。
“泉男产和金缪的人马在百济境内闹得欢,但他们大军出动,自己的城池防守必定空虚。如果大帅认为不能分散大部分天师的兵力,我们可以派出一小队天师,奇袭、夺取他们的重要城池。这样,盖苏文必定会将这些骚扰军队缩回去防守,而顾不上天师剿灭百济的战争。战场上的形势也就随即逆转,百济人再也无法期待高句丽的兵马支援,军心涣散,天师拿下泗沘城也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什么城池会重要到让盖苏文下令回撤军队守城?”刘仁轨面有怀疑。
乙天卓来到地图下,指了指地图上的一个位置,也是他魂牵梦萦的地方。“冬比忽。”
罗圈腿刘仁愿看了下苏定方,夸张地大笑起来:“按照郭子奢的城防图,冬比忽的城墙比平壤的还高!”
刘仁轨掏出珍藏的羊皮纸地图,摊在长条几上:“天卓,根据郭子奢的地图,冬比忽的城墙高达十丈,几乎和长安城的一样高。”
“这冬比忽的城墙坚固吗?”苏定方问他。
“正如刘仁轨大人所说,高达十丈,俱用石头铸成,无坚能摧,四角各有一座方塔,中央还有一座方形碉堡。”乙天卓如实地告诉大帅和刘仁轨。
“石墙不能用火烧,我们怎么打?哪怕是对付一座最简陋的城堡,我们的人手也不够。”刘仁轨道。
“您说得没错,用再多的抛石机、云梯和火箭也攻不下冬比忽城。”乙天卓告诉他们。
“天卓,整个天师都很难攻克,那——”苏定方颇感兴趣地问他。
“他们三人的眼中只有焦躁,唯有我能帮他们解决这个大问题,但我必须注意自己的言辞,大帅是个胆大但无比心细的将军。”乙天卓告诉自己。
“只有我能拿下冬比忽城。”他说,“虽然冬比忽的城墙高大、坚固,但它也有弱点。那就是泉男产将大部分士兵遣到了百济,来断我粮道,这会导致冬比忽城防守空虚。大帅,给我两千名士兵,我会把冬比忽城拿下,献给天师。”然后他会带领一支自己的大军攻到平壤。
刘仁愿斥道:“牛皮吹上了天!”
“即使泉家人和三韩部杀了他的家人,冬比忽还是他的家,他对城池的熟悉度胜过任何人。”苏定方有些恼怒地看了眼刘仁愿,“刘仁愿,你什么时候能长点心?!天师大将要都是你这鸟样,泗沘城一年也攻不下!”
大帅看了眼刘仁轨。文官刘仁轨以审视的眼光看了看乙天卓:“釜底抽薪。虽然风险很大,不过值得一试。”
父亲教导过他,疯子才打无把握之仗。“我有信心。”乙天卓通过眼神把信心传递给他们。
“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你这个背叛自己国家的人?”刘仁愿凑近,几乎贴着乙天卓的脸,“我们听从了你的意见攻打泗沘城,到现在还没有攻下!”
“因为要么相信我,要么就让大丽的冬天把天师吞没。”乙天卓脸上写满对刘仁愿的厌恶,“再说,你们即使损失,也是损失两千人。”
“两千人也是我大唐天师。如果耍诈,我现在就杀了你。”刘仁愿发狠。
“你们不会杀我,你们知道我的价值。在王兴寺我指挥一百多人的队伍杀死了上千名敌人,多数还是骑兵。而你们面对的是更棘手的敌人。金缪是只狡猾的嗜血大丽狼,又熟悉地形,占据天时地利,后面还跟着一帮野蛮的三韩人。泉盖苏文和泉男产已经卷入百济保卫战,因为泉家人已经意识到,保住泗沘城就是保卫他们自己。”
一口碎牙的刘仁愿好像被逼吃下了难吃的食物:“高丽奴,这只是你的猜测。”
“我没猜测。”乙天卓明白无误地告诉罗圈腿,“俘虏说袭击粮队的人是金缪,驻守大丽的金缪。偷袭、火烧粮草,这是他最喜欢干的腌臜行为。”
“你以为这是在开玩笑?这是天师,说到做不到是要杀头的,小鬼。”刘仁愿逼他。
“我可以立军令状。”
“好!如果拿不下冬比忽,到时候你们低贱的双神也保佑不了你——”刘仁愿一阵轻笑,还要大放厥词。苏定方打断了他:“正刚、仁愿,你们先下去,我要和天卓单独谈谈。”
刘仁愿恶狠狠地看了乙天卓一眼,随即离去。
“天卓,我知道你的心思是找金缪复仇,还有解救你的阿妹。”等二人出了中军大帐,苏定方坐在虎皮椅上,口气变得柔和。
“是的。”他觉得他无法隐瞒,“我阿妹正在冬比忽。杀害我父亲的凶手泉男产正在蹂躏她。我梦中都在杀他,还杀死了他很多次。”他想回到乙支府,回到他的家,那里有后花园、黄檗树,还有雪塔。
“天卓,复仇并不能让你的亲人起死回生。”大帅关切地说,“你在长安还有一个干爹,贞观帝指定的亲人。裴行俭是本帅的关门弟子。如果你死了,将来就无人给他守灵送终了。这个任务太危险,它会让你送命的。”
“大帅,我不怕死。”乙天卓说。
“那你也别怕活下去。”
大帅的劝说他一句也听不进去,因为这是他活着的意义。“大帅,我请求您给我两千最强的人,我会把冬比忽献给您,我会让所有残害我亲人的敌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苏定方看着他坚毅的眼神、握紧的双拳,叹了一口气,说道:“孩子,我们越是喜欢什么,就越会栽在它身上。”
“我不后悔。”
苏定方停了半天没有说话。最后,他再次开口:“那去吧。我把最信任的将军庞同善交给你。天卓,不要死掉,我不想让裴行俭再次失去儿子,”苏定方叹了口气,盯着他说,“即使这个儿子来自异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