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项易生脱敏治疗的第二个阶段。
程海伦空出了一天的时间,离开了她日常工作的院子,收起了心理医生那套虚伪又优雅长裙。她戴着圆边礼帽,提着小包站在水族馆正门口等着项易生。
今天是周六,项易生没有联系司机,自己开着车过来。他在停车场转了几圈找到车位,和吵闹的人潮一起排队买了票,找到了程海伦。
他难得没有穿正装,衬衫外套了一件藏青色的长风衣,程医生一时还没有认出来。她见到项易生笑着招招手:“你很准时。”
项易生轻轻嗯了一声,把一张门票递给她:“走吧。”
周末的水族馆家长孩子特别多,他们到处乱跑,也不知道为什么更喜欢尖叫,在公共场比在家里还疯狂。项易生和程海伦跟着人群进馆被挤到了海豚表演场,便在后排找到空位坐了下来。
海豚这种生物属实可爱,一出场就获得了震耳欲聋的欢呼与喝彩,再加上海豚训练师加上的一些小花样,让海豚们跳舞拍肚皮,这里简直像超级碗决赛现场一样热闹。
不过程海伦很快意识到她和项易生身边像是有个充满惰性气体的胶囊,不论前后左右的人群如何热闹,项易生都没什么没有反应,就像处在一个自己的时空里一样。
他平静地看着台上水花四溅,海豚骑上越下与观众互动,全程一言不发。
过了十几分钟,表演依旧在继续,程海伦问他:“我们可以坐到离水更近一点的地方吗?”
项易生点点头,他似乎并不畏惧海豚或是水池,直接起身往前坐走了十几排,和一群孩子一起坐到池边离训练员很近的地方。
整个过程程海伦都只是安静跟着没有干预,直到演出逐渐接近尾声,台上的训练师准备带着海豚们给观众们鞠躬,她突然问道:“你和她去过类似的海洋馆吗?”
项易生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认真回想:“我们去过阿特兰大的水族馆,就在可口可乐工厂店边上。她其实没有那么想去,除了沉迷自助汽水机,我记得她更想去边上的橄榄球名人堂。不过我说反正是买的套票,还能去看看从地球南边搬家到东海岸南边生活的企鹅。”
程海伦嘴角上扬点点头,回忆这些细节是很大的进步。她问道:“她很喜欢企鹅吗?”
项易生点点头:“嗯,喜欢。她不怎么喜欢拍照,但是看到企鹅的时候拿出手机拍了一张。”
“你还能说几件她喜欢的东西吗?”
“她……”项易生看着视线里的海豚想了想。他想说韩小易喜欢猫,但显然那不是真的,她说讨厌黑土和无鱼。他又觉得她很喜欢运动,但那也不是真的,她很讨厌那个他送的健身房。
程海伦没有强迫他继续说下去,而是突然换了个话题:“你说这些年你去下游的江边辨认过很多尸体。介意我问问吗,你在期待什么?”
项易生呆了几秒。海豚表演那么轻松愉快,可程海伦却在问他这样的问题。
他是期待找到了韩小易,还是期待没有找到韩小易?
程海伦在嘈杂的环境中继续问他:“我知道你的一部分思想仍然在拒绝现实,你拒绝相信她说的话,你拒绝相信她死了。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对于项易生来说,他花了无数个瞬间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转头看着程海伦:“你说你诊断过上千个病例。”
“没错。”
“那你应该很懂这个。”项易生说道,“当你看着一个人的眼睛,你能看懂假意和真心。”
程海伦听懂了,她问道:“你的意思是,你觉得她在说谎?”
“不,我觉得那天她是真心地想要离开。”项易生平静地回答,“只是之前经历的一切,我知道不是假的。”
“项先生。”程海伦微微朝他的方向转了转身,“这样的想法——或者说这样虚假的希望,会让你永远无法百分百回到现实,所以我对我接下来要问的问题提前道歉——你那天是不是也下水了?”
“是。”
“你坚持了多久?”
“大概五到十分钟。”
“在水里的时候,你感受到皮肤与内脏都像针扎一样痛,呼吸困难,心跳异常四肢颤抖这些低体温症状了吗?”
项易生没有再说话,轻轻点了点头。程海伦看着他沉声说道:“在零度左右的水里,正常人类十五分钟就会失去意识。仅仅是寒冷一项因素,三十分钟到四十五分钟后生存率会降为零,你一定查过这些吧?”
他当然查过。
“更别说车祸,溺水这些因素了。你心里明白吗?”
项易生心里一紧,开始用深呼吸控制心跳,他当然明白。
程海伦看着他:“我知道你心里还存有一丝侥幸,你觉得万一呢?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呢?今天我想让你把那种可能性也扼杀。易生,告诉你自己,她死了。”
她死了。项易生默默跟着说了一遍。
“还记得我上次问过你,你是因为不能找她为一切付出代价而心有不甘吗?”
这次项易生抬眼回答得很果断:“不。我只是……”他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那是一条那样鲜活的生命啊,爬山的时候蹦蹦跳跳地跑在他前面,他一下子就心动了。
程海伦从来不是一个靠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吃饭的心理学家,她相信数据与科研支撑的疗法。但这次,但今天离开了诊所的环境,她终于像个老朋友一样劝说了一句:“易生,那就放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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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豚表演正式结束,大家都不按秩序摩肩接踵往外冲,尝试赶上水族馆里别的活动,场面有些混乱。
项易生不常离开工作,已经很久没有和任何人有那么近的肢体接触了。他低头看着一个小孩踩到了他的鞋子,手上还拿着水枪往四周胡乱滋水,下意识皱了皱眉头。不过他很快适应了,这段时间他还绅士地走在程海伦的斜后方,没有让她被粗鲁的人群挤散。
除了镇馆的海豚表演,项易生和程海伦还跟着人群一起听了一些深海动物科普,粗粗看了种类繁多的鲨鱼展览。看企鹅的人太多了,需要排队四十分钟,他们就没有去。
随着水族馆规划的游览路线,他们最后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海底隧道。
和大部分海底隧道一样,除了脚下的路为了安全起见不是透明的,对于游客来说,身侧与头顶整条隧道都由透明玻璃制造,各种水生物生长在巨大的水缸里,让游客们觉得置身海底,被海水紧紧包围。
今天的一切都基于程海伦的诊断。她以前诊治过经历溺水的患者会在下雨天或是看到路边积水时无法呼吸,她知道项易生的情况没有那么严重,但海豚池,海底隧道,都能测试他在被水环绕时的身体状态。
出乎程海伦的意料,和之前坎坷的治疗节奏相比,接下来的进程格外顺利。
走在海底隧道时项易生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波动,他认真地听着前方讲解员对各种鱼类的介绍,被周末的人群挤着花了半个多小时一点一点慢慢走完了海底隧道全程。在路过纪念品商店的时候指着一个搞怪的螃蟹靠枕很自然地说:“韩小易一定喜欢这种东西”。
“你喜欢这些海洋生物?”程海伦笑着问他。
项易生整理了一下被挤皱的上衣,轻轻地摇摇头。他看了看表:“走吧,开车过去还要一段时间。”
今天之前程海伦就提出了离开水族馆可以回到车祸现场看一看,就当是春游。项易生并没有反对,也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他现在并不怕水。海豚池也好,环绕着他的海底隧道也好,都不能让他害怕。相比最严重的那段日子——他连进浴室都会想到那晚的事——今天出门前他冲淋时考虑的是下周的工作计划。
他预感好像很快就能不用再见称海伦了。
不过,直到项易生沿着桥面的人行道一步一步前进的时候,他确切地知道,他高估自己了。
他不行。
再往前走十步,就是韩小易和她那了不起的男朋友连人带车一起摔下去的地方。温郁文,小牛总和那些朋友们刺耳的声音随着江面上的劲风再一次扎进了他的耳朵里。
“狗男女就是活该啊!”
“现世报的典范啊!”
“项少爷真乃神人啊,这属于什么?老天有眼啊!”
他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项易生停了下来。这条人行道那么窄,左边是桥面上的车水马龙,右边就是栏杆和能把人活活吞噬的江水,他站在这里像是要被两边巨大的压力压扁一样,无处逃生。
程海伦一直走在项易生身后跟着他,见他不动了,便站在远处看着他的反应。
她想要帮助项易生面对创伤,但她没有办法把项易生绑到那个落水的地方逼着他看栏杆修缮过的痕迹。她也不能像个复读机一样把“她死了”将这个信息重复一百遍填充进他的大脑,她做不到这些。
程海伦能做的是陪着项易生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这个位置,然后引导着他自己迈出那一步。
虽说这里是去机场的必经之路,但项易生现在不住在平安居了,也不在奥古上班。他的项氏集团大楼离这里很远,平时出差可以从一小时外的另一个机场起飞,绝对不会路过这倒霉的跨江桥。
想到这种逃避的行为,项易生突然觉得有点可笑。
三年了,他自嘲着地想,怎么还是不行呢?有什么不行的呢?
他原地站立了十分钟,闭上了眼睛直截了当地扶着栏杆往前大步走去。其实没有几步路,但项易生还是花了许久才睁开了眼,他看到了自己扶着的栏杆和这座桥上别处栏杆颜色不一样,刷着一层相比之下更新的蓝色油漆。
项易生听说过为什么要让整座桥成为蓝色调,好像是之前的市长不喜欢冰冷的布鲁克林金属吊桥风格,集思广益给这座跨江桥取名叫扬帆大桥。这里离入海口也不算太远,所以市长命人把桥的主体刷成了白色,栏杆刷成蓝色,象征着迎接生命的无限可能和未来的新希望。
去他的新希望。
他无意识地用手摩擦着粗糙的栏杆,栏杆表面有些起了皮的锈迹,他没有注意虎口边起了一圈细小的血泡。
过了很久,久到项易生差点忘了今天是和程海伦一起出来的。他又戴上了平静的面具走了几步回到程海伦身边:“好了,这里也来过了,我送你回去吧。”
程海伦没有拒绝。她接待病人的院子在市郊,离跨江大桥不远,很快就到了。
出于礼貌,项易生也下了车。之前来过的小院门口依旧是那一大片花圃,不过现在寒冬差不多算过去了,雪都化了。花圃里一半是迎春花,一半是还没到季节的月季与海棠,相比上次来,小院里还移栽了几棵三四米的大树。
程海伦穿上外套笑着介绍道:“我找人移了几棵树,春天的樱花和玉兰,夏天的紫薇和木槿,秋天的桂花,冬天的腊梅,这样四季都有花香。”
项易生特意吸了吸鼻子,好像真的有香味。他被清香带着浅浅笑了笑:“真不错,请了景观设计师吗?”
“嗯,一个姓叶的小伙子,听说是从澳国留学回来的。你要是喜欢这个风格我介绍你认识。”程海伦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院子,接着上一句话随意地问道:“今天感觉怎么样?”
项易生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似乎是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深吸了一口气,让沁人的花香游过一遍全身,对程海伦道:“程医生,我好像搞错了一件事。”
程海伦很乐意听他的回馈,立刻问道:“是什么?”
“我不怕水。”项易生听上去很笃定,“我害怕的从来都不是水。”
程海伦不解,正要问得更详细一些,项易生继续道:“程医生你上次说的,我们治疗的最后一步,是去墓地。”
程海伦想都没想立刻反驳:“你还没有准备好——”
“去吧,”项易生接话道,“我下个月要出一趟差,回来就去吧。你知道孤山公墓吗?我在那里选了一个地方,她没有直系亲属,所以手续办得快。”
他亲自去看过,那地方在半山腰的朝阳面,附近是大片的迎春花。
他第一次去的时候还是寒冬,到处白雪皑皑。不过既然程海伦这里的迎春花开了,那里的花应该也开了,日落的时候血红色的夕阳一照,应该会特别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