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陆焉

书名:渊底见我 作者:一钟码字机 本章字数:3886 下载APP
  他就这么忘我地拉响乐曲。

  乐声从不大的房间里传出去,从敞开着的窗子里携来阵阵微风。向阳的灿烂高光掀起院子里盛开的白扶桑,倾刻,这世界是烂漫而盛大的。

  秦梳苏敛眼转弦,不觉中便让白扶桑的花香沁入鼻腔。

  曲声跌入心尖儿,在血液浇铸的身躯里流转翻腾。他轻轻眨两下眸,不经意抬眼那一瞬,手里的弦倒突然顿下来。

  他看见了一个很熟悉很熟悉很熟悉的人。

  一个,他做梦都想再见一面的人。

  那人就依着窗儿旁的木椅坐着,左手手掌舒展了托起下巴,呐呐盯住外面的白扶桑发呆。

  琴声戛然而止,迷惑扭头,但见轻风牵了银白的发缝,在隐隐约约中透出薄云光泽的亮色。

  碎光落在手上、身上、脸上,又在明暗清晰、轮廓分明的视野里衬出一对纯澈无暇的银瞳。

  “小秦,怎么停了?还挺好听的。”

  银镯清响,伴着映入眼前的人,秦梳苏有些怔。仅仅因为小秦这一个爱称,眼眶里便泛起岑岑泪花。

  他好像明白莫小少爷写《于渊》的目的了。

  创作的目的不在于让它好听,而在于让它拥有某种特定的功能。

  世界上只有很少的人知道,沾染无类别信息素的乐器具有某种特别的用处,它可以让使用者将个人能力转化成一段韵律,从而使其在弹奏这段韵律时能够出现特定效果。

  换言之,只要把自己的能力像文字翻译一样翻译成一段旋律,那么弹奏这段旋律时会产生使用能力的效果。

  莫渚希望这曲子能让人回忆起自己最珍视的人的样子,包括对方的声音,语气,音色,举止。

  鸢尾Omega极为稀有的个人能力——视真,能够让人回忆起记忆里最真实或是编纂过的最美好的东西。

  他写《于渊》,是将自己的生命写进去的。

  他希望自己去世后依旧会有人记得他,他希望化为尘埃后依旧能有人怀念他。

  而能够实现这一点的人必然会是陆子焉。

  把谱子送给陆子焉,同时也是把自己送给陆子焉。

  这份谱子从根本上说,是一件能够与他的性命相匹配的东西。

  风从窗格里头挤过来,秦梳苏勉强扇动眼睑咽泪,从脸上挤出一个天真无忧的笑:“少爷要求真多。”

  华琉嗯嗯两声儿,抿唇坐好,乖乖把手放上膝盖。

  上下深吸一气,秦梳苏盛着笑意继续拉起灵动的弦丝。

  不觉间华琉的样子开始模糊,画面碎成一片一片的光点慢慢消散,像由光丝织成的绸锦被一缕缕抽离。

  秦梳苏凝视着消散的画面,眼角不禁泛起酸涩,却只是雷打不动地拉扯琴弦。

  乐声随风飘向窗外,它们飞到扶桑枝头,掠过金粼池水。

  华琉本该如此自由,本该像鸟儿一样无忧无虑地飞往天际,本该去触碰温暖的太阳。

  却在远未抵达终点的半程,让残忍的灼热撕烂了双翼,他坠落海面,化作泡沫浮水,从海的指尖上沉寂至渊。

  光点传颂,陆子焉听着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曲子,脑子一空,便矗立不动了。

  他趟过扶桑花丛,一个高洁如月的人在不远处的树下休憩,光点落在那人身上一晃一晃的,像撒了些会跳会蹦的星星。

  沉心过去,走到离树三米远的距离时停下。

  他看见那个人了。

  银发飘飘,轻点着衣领被风微微撩动,浑身上下透出薄月的清寒,带着雪肌玉骨的面容清新唯美。他是闭着眼睛的,脑袋右歪靠在树干上,手里攥着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

  琴声悠扬,陆子焉觉得这个人很熟悉,却想不起这个人到底是谁。

  抱着沉重的呼吸愣过半晌,一点点朝那人走近,他小心翼翼地蹲下去,有些不可思意地看着那人。

  无数杂乱的声音涌入大脑。

  “很高兴认识你,子焉。”

  “弹琴,你会吗?”“那你……弹给我听吧。”“我的眼睛很丑……”“别生气了,好不好?”“嘤,一个喝醉了的Alpha会对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Omega做什么呢?”“你还和猫吃醋?”“你听我解释……”“对不起……”

  同一个声音汇成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又在片刻回响成被稀释过的记忆碎片。

  “陆子焉,你给我一个标记吧……”

  与那个人有关的一切,涌进混乱不堪的大脑。

  陆子焉最重要的那个人,与他有关的那个人其实一直都是……

  他垂下眼眸,僵硬的嘴里念出一个名字:“莫渚。”

  无论是轮回中的哪一个陆子焉,自始至终,他们能记得的都只有一个人。

  陆子焉曾经承诺过,如果有一天他将死去,那一定是为了莫渚而死。

  他说他的一切为莫渚而生,并坦言人生没有什么意义,因而他所存在的价值,是为了成为莫渚的意义。

  他还说,这个世界容纳不了陆子焉,但是莫渚却容纳了他,因而莫渚才是他唯一的世界。

  诚然,让陆子焉喜欢上这个世界的人。

  “是你,莫渚。”

  一个迷人又轻佻的Omega,一个让陆子焉心心念念的如宝石般纯净无暇的人。

  他看着眼前的幻象出神,不禁思涌成浪,让心里的一片空白扩散着麻痹意识。他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想要轻抚那张清如寒月的脸,然后发自肺腑出一句:“我找到你了。”

  故事的开始,是一场烧得彻底的赤天大火。黑色的焦烟一股一股地冲入云霄,滚滚之势浩如川浪。

  “救火!快!少爷还在里面!”

  混乱的人群纷乱呼喊,他们找来水泵,一点点靠近燃烧的大火妄图浇出一条路来。

  可是火势太大,像有人一直在往里面扔干透了的柴薪,越烧越旺。

  莫渚站在火场中张望四周。

  如果想活下去,他必须逃出这里。

  门窗都被封死了,几乎不用想他也能明白,这场火灾是有人刻意为之,并且莫家的人不一定会来救他。

  从柜子里翻出一只沉手的合金杯,吃力地托举其踱至窗旁。

  瘦小的身影在这里显得分外纤弱,大火已经爬到房间里了,稠密的火舌也在啃食残局,逼迫莫渚思考作为。

  银色的眸子快速舒动,他抡起合金杯猛砸窗口,整片玻璃碎得一干二净,却唯独没有要分开的意思。

  多砸几次,结果还是一样的,莫渚拧眉琢磨到底是自己力气不够大,还是这幢新修的房子是专门安置了一种打不烂的玻璃。

  此时此刻,碎渣似的火焰点燃窗帘,木门在喷射火星。莫渚灵机一动,既然砸玻璃不行,那就砸门好了。

  说干就干。

  他盯着门,如出一辙地砸过去,仅一下便将门破开。扔下重得离谱的合金杯,拿袖子掩紧口鼻后弯腰下二楼。

  一时间,火光占领了所有可以燃烧的地方,焦色的油画,变成木炭的相框和木制桌椅,以及被火焰薰黑的黯淡金属。

  莫渚顿了一下,从现在的位置看过去,需要穿过七个房间和一条走廊才能抵达大门。且不论起火的源头在哪,是否存在未被引燃的危险可燃物,能否保证一路上不遇到几处坍塌就是件难事。

  抵着灼热的空气,他分不清哪儿是什么地方,只能凭借熟悉度判断大概位置。

  建立鸢尾信息素领域保护自己,一路小跑穿过几个房间。

  经过走廊时,一座巨型木雕挡住去路,木雕横在路中央,上面燃着一直烧到天花板的高悚火簇。

  莫渚眉头一紧,来晚了,转身往回另寻他路。

  他知道还有一条路可以走,虽然也能到大门,但是要绕远路,不知道能不能支撑到他跑过去。

  转几个弯,火势愈发猛烈,浓烟滚滚,越来越呛口。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条路居然格外完好,就连浓烟也来不及扑到这里。

  心里一下明朗不少,他奔着脚子跑过去却猛然一停。

  路被一堆杂物封住了,很多口箱子躺在那儿,高过门。杂物前面,还放着一面换衣镜。

  恰逢此时,火势找过来。

  这火像是被什么操控着,在这条狭窄的走道里落入浓烟,莫渚忍不住咳了两口,呛得嗓子眼里一股焦炭味儿。

  他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不知所措、孤立无援又渺小如蚁的自己。

  怎么办呢?

  他一拳将镜子打碎,从碎镜片上跑过去挪杂物堆。

  可他太小了,之前折腾那么久也没剩多少气力来搬这里。

  烟气钻入鼻腔,他一边搬一止不住地咳嗽。勉强猛吸一气,屏住呼吸开推。

  空气灼热,烧得整条走道都只剩热气。莫渚推了半天,额上是一层汗,衣服往后同样湿了个遍。在无谓地挣扎之后,他还是脱了力无奈地靠着墙坐下去。

  火焰在他眼前跳跃、欢愉,他的虹膜上映入火舌恣意的身影,里面充满了绝望与不甘。

  他在想,他可能要死在这场大火里了。

  鸢尾信息素领域溃散,紧接着更浓的烟雾朝他倾涌,他呼吸压抑,胸口闷痛,眼前的事物开始模糊,就连耳畔的声音也开始破碎回荡。

  他好像真的要死在这场大火里了。

  地上躺着的每一块镜片都拼凑着他的模样,他不过还是个少年,他不过是还想活下去而已。

  可是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用仅剩的信息素能量给自己编织了一个幻境。幻境里有华琉,有莫溪,有自己。他看见华琉哄他睡觉,听见莫溪说他弟弟真可爱……

  既然要死了,那就死得开心一点。

  幻境里没有大火,没有浓烟,没有让人绝望的一事无成。

  其实就这么死掉,在他看来还挺幸福的。毕竟没有人会在意莫家的一个Omega,更没有人会真心实意或者是不因为对某人的愧疚而将他当作一个真正的人。

  莫渚眼里,莫言卿对他好,不过是因为他作为难得的高阶腺体,还有那么一点儿微不足道的价值。反观莫溪,对他好,不过是因为华琉教莫溪这么做的。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没有能不顾一切就去爱别人的个体,更没有永恒不变的希望与价值。

  毕竟,人生这座桥梁,它的目的,决定了它所能达到的高度。

  热空气里吹来一阵凉风,莫渚以为自己的感官已经紊乱到都将热当作冷了,便安然闭眼,企图在化为灰烬之前还能睡到梦里再死。

  他可能真的做梦了,他听见一个清稚的声音:“你在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