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酒店,十二层零三号房。
张蔚岚趴在那软塌塌的床垫上,一觉睡得人事不知。
他是被手机铃声嚎起来的。睁开眼睛,头疼裂了:“喂。”
嗓子也是裂的。
接电话时意识模糊,张蔚岚没看来电显示,于是他此刻毫无防备,被电话里那尖细的声音吓了一跳。
——是他的宝贝妹妹张言欢。
“哥!你干什么呢?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要吓死我?”小欢在电话里朝张蔚岚劈头盖脸地喊,“我打你手机打了好多次!好多次你知不知道?”
“......”张蔚岚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润润嗓子,好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难听,“对不起,我刚睡醒。你打了很多电话吗?”
“当然很多......”那头的小欢一顿,声音突然放软了,“你嗓子哑了。是不是北方太干了?”
小欢叨来叨去:“还是你又病了?你平时才不会这么晚起床。我都说了让你别走,别走,就这么几天病假,先给身体养好了,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张蔚岚闭了闭眼,恨不能亲手给小欢的嘴堵上。
小欢托给朱颖和林博阳,一直被养得挺上心,真真没受什么委屈,妥妥的茁壮成长。
她从个小丫头蛋子出挑成了花季少女,本该是天天向上享受青春,张蔚岚实在是费解,她怎么就学会了咸吃萝卜淡操心。更要命的是,萝卜根儿还全往张蔚岚脸上甩。
小欢从不敢和她哥扎刺,还在好言好语地啰嗦:“要你天天给我打电话你也不打,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啊?我给你打你也不接,我真怕你再一个人晕在酒店里,晕在大街上。你......”
“行了。”张蔚岚听不下去了,他从床上坐起来,抓了把头发,“别胡闹了。”
坐这一下大概抻到了那完犊子肠胃,张蔚岚胃里又钻出一阵抽搐,他忍不住倒吸了口气。
“......怎么了?”小欢的耳朵顶灵巧,一下就听见了。
“没怎么。”张蔚岚弯了弯腰。
空腹太久,昨晚又吃了一把药,钢筋铁胃也要抗议,更甭提张蔚岚肚皮下那水败货。
胃忽然疼得厉害,一股酸气逆行而上,张蔚岚嗓子眼儿一苦,赶忙捂住嘴,扔下电话跑去了卫生间。
“哥?哥?”小欢还在叫唤。
张蔚岚没空管她,他跪在地上,扒着马桶,将酸水吐了个痛快。
吐完消停了。张蔚岚从跪着改成蹲着,搁马桶边缓了好一阵儿,这才站起来,漱漱口洗嘴。
从卫生间出来,张蔚岚捞起被自己撇在床上的手机。他愣了下——居然还在通话中。小欢没挂。
“哥?”应该是听见张蔚岚这边有动静,小欢喊了他一声。
“嗯。”张蔚岚给手机擎到耳边,在床边坐下。
胃还是在疼。他身上又开始出汗。
“你刚刚吐了?”小欢问,“你胃又疼了是不是?”
张蔚岚叹了口气,含糊道:“我没事。”
小欢沉默了会儿:“不行。你今天就去医院。下午就去,不,马上去。”
张蔚岚不想去医院,但他更懒得和小欢折腾,干脆敷衍一句:“好,知道了。”
自己哥什么操/行,当妹的门儿清。——张蔚岚说这种话,连个标点符号都不能信。
小欢没罢休,她鬼精细,有的是招治张蔚岚:“那你记得把挂号单拍给我看。”
“你......”张蔚岚用手揉两下胃,心道罢了,“知道了。”
小欢轻轻呼出一口气,没一秒钟又絮叨上:“你还没吃饭,你要不少喝点粥?哥,你住哪个酒店?我给你订外卖?不过去医院是不是得空腹啊?”
“停。”张蔚岚特别难受,他站起来先去烧壶热水,“别啰嗦了。真服了你了。”
小欢立马闭嘴。她家的混账大哥难搞得很,多一句少一句都不合适。小欢叹口气,只能又不放心地嘱咐:“别忘了挂号单。”
张蔚岚沉默片刻:“嗯。行了,没事我先挂了。”
看,电话都给她挂了。
挂了小欢的电话,张蔚岚给水烧上。听着水壶“呼噜噜”的声响,张蔚岚坐回床上,他后脑勺靠着墙,一手按着胃,一手重新拿起手机。
这一看吓了一跳——小欢竟然给他打了十六个未接来电。
十六个......
他那该不是睡觉,得是睡死了。晕死了还差不多。
张蔚岚绷着嘴角,那胃一抽一抽的,他又看见手机上来了条短信。
给短信打开,张蔚岚手一抖,差点将手机掉地上去。
来信人明明白白显示两个字:“钟甯”。
这号码是他昨天才存上去的。钟甯给他发短信了。
张蔚岚死死瞪着手机,瞪到忘了胃疼。
“你身体怎么样?病好些了吗?”
张蔚岚瞪了很久。手机自动黑屏了。烧水的声音慢慢降低,变小,最后消失。张蔚岚紧紧捏着手机,轻轻地将病痛的身体蜷起来,给额头抵在膝盖上。
许久,张蔚岚抬起头,用指腹一下一下摩挲着手机。
钟甯的短信发来有一阵了。
张蔚岚的指尖发抖,他把握不好措辞,反复了好多次,才敲上一行字回复:“我没事了。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再见一面,请你吃饭。”
还没发出去,张蔚岚又停顿了。他因为胃疼,或者是因为回一条短信,已经浑身都是汗。
张蔚岚又盯着钟甯的消息看,一咬牙,将“我们再见一面”改成了“我想见你”。
“我没事了。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想见你,请你吃饭。”
发送键一点,后来是煎熬的等待。
。
张蔚岚还是给自己糊弄了一碗粥喝,可惜没喝两口就搁下了,他的眼睛总是往手机上跑,心思也不在粥碗上,任凭那肠胃怎么作腾,都没收回一点儿心。
他不可能错过任何一条消息,包括小欢的:“哥,去医院了吗?你要是不去,我就订机票去找你了。”
张蔚岚:“......”
他不是这倒霉妹妹的对手。张蔚岚只好换上衣服,出门打车去医院。手机一直被他拿在手里。
临医院门口,钟甯的短信终于被他等来了:“年底忙,过段时间有机会再说吧。注意身体。”
张蔚岚像突然掉进了黑灰里。
他们之间,为什么只能这么说话了?客气的,僵硬的,陌生的,字里行间带着摸不清的距离和抵触。
是了。这是应该的。
赖时间,赖张蔚岚自己。他当初迈开腿转身就走,辜负了钟甯所有的付出,亲手将钟甯扔了。
这不就是他自己造成的吗?他就是罪魁祸首。
“先生?大医到了。”司机喊张蔚岚第三次。
“嗯?啊,抱歉。”张蔚岚从兜里摸出零钱,递给司机,“给,谢谢。”
司机接过零钱,从后视镜望了张蔚岚一眼,没忍住说:“你没事吧?脸色太差了。”
不知是张蔚岚脸色真的差到快一命呜呼,还是司机太热心。司机又说:“你自己去医院?要不我送你进去?需要帮忙吗?”
“没事,不用。”张蔚岚打开车门下车。
脚掌刚挨到地面就是一阵狂风,差点又给他掀回车里。
张蔚岚定了定,侧头咳了几声,关上车门进医院。
司机看着他进去了,才踩下油门走人。
。
“拿到了吧?”晏江何在电话里问钟甯。
钟甯缓过了酒劲儿,半下午来大医给他的后爹拿药,不巧却赶上了晏江何轮休,只能电话沟通。
钟甯的后爹哪哪都好,就是年纪大了,心脏不太安生。钟甯就托晏江何帮忙,每个月都弄些进口药给用。
“嗯,拿着了,等会儿就给叔叔送过去。”钟甯说着,低头瞅了眼手里的小药盒。
“那行,没什么问题还是少吃药。”晏江何犯了职业病,“平时饮食什么的也多注意,尤其酒什么的,能不喝就不喝吧。”
“嗯,知道。他和我妈结婚这几年,应酬少很多了。”钟甯笑了起来,“真是当大夫的爱啰嗦,一点儿也不假。”
“滚蛋。”晏江何笑骂,“没事我先挂了,我这还忙着。”
“嗯。”钟甯给手机揣回兜里。
医院不是什么便宜的好地方,但一年四季都有很多人。消毒水的味道让人鼻子痒痒。钟甯靠着走廊边往外走,打眼扫了下,挂号那窗前排得一溜儿一溜儿的。
钟甯裹紧外衣,从人堆里穿出去,一抬眼,望见了个人。
真是作了个大弄。过河碰上摆渡的——巧极了。谁料摆渡的翻了船,过河的也要淹死在河口段。
那是张蔚岚。脸是张蔚岚的脸,外套还是昨天那件。
张蔚岚走在前面,没看到后头的钟甯。钟甯则杵在原地迈不动脚。他的嘴微微张了张,但没出声。
钟甯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兜里的手机。收到张蔚岚那条回信,钟甯寻摸了好久都没回。
他给张蔚岚的短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最后把眼珠定在“我想见你”这四个字上。
一场酒醉完,突然相见的震惊和某股说不清的邪劲儿一起泻了出去,总算不再作祟。虽然道理钟甯都一清二楚,但是......
钟甯扪心自问,他实在没把握和张蔚岚面对面坐下,好好吃一顿饭。
稀里糊涂的,他就矫情了起来,回了张蔚岚一个“年底忙。”
这是借口。钟甯明白,张蔚岚肯定也明白。他们的路,往左往右已经断了。早就断了。那就算了吧。
对,还是“算了”。就这么各自安好,互不招惹,这是最好的结局,也是张蔚岚一直期望的。
钟甯眼尖地看见张蔚岚手里提了一小兜药,隔得有些远,他看不太清,但那提着药的手背上的确贴了块白色的平口贴。
应该是刚输完液。
张蔚岚周围没人同行,他是自己来的。
钟甯靠墙边站着,目送张蔚岚走出医院大门,走进冷风里,消失。
钟甯从兜里掏出手机,恨不得给手机屏幕瞪穿。他还是拨了一通电话。
这电话是打给晏江何的。
“又怎么了?”晏江何有点儿急,“有事快说。就一分钟,我这边忙着呢......”
被这么一催,钟甯再没多虑的时间,只能张嘴就说:“去你们医院看病,都有记录吧?”
晏江何:“嗯,有啊,这不废话么。”
钟甯的眼睛垂下,去看两块地砖中间的那条细缝,他喉结动了动:“帮我找个人,我想知道他的病怎么样了。今天,不,他刚去你们医院看过,就刚才的事。”
“谁?我们胸外科的病人?”晏江何问。
“不是胸外。可能是肠胃什么的......”
“......可能?”晏江何愣了愣,他停顿片刻,说,“‘可能’还找什么?别的科室我不好找。再说,医生不能泄露病人隐私。”
“帮帮我吧,我......就是想知道。”钟甯叹口气,声音突然变弱了。像个倒霉蛋儿,刚输得倾家荡产,“他胃疼得厉害,还发烧。我实在不放心。”
晏江何那头一阵没说话,过会儿他啧了声:“等我问问消化内科的方主任今天在不在......不过现在不行,你得等着。啊对,那人叫什么名儿啊?”
“张蔚岚。”钟甯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