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前些日子收到容弘亲笔书信的渤海侯亲自赶来洛阳,偷偷入容府拜见容弘。
容弘一身墨黑宽松道袍,身姿慵懒地仰靠在燃得红旺的火炉前正垂眸喝茶,待他置好茶杯于几上后,才抬头望向坐在左侧下首处的渤海侯。
渤海侯一杯热茶下肚,此时身子也暖和许多。
他也放好手中的茶杯,朝前方容弘揖手,恭敬道:“主上想要提前举事,大胤各诸侯皆不赞成,他们一致认为时机尚早,还需耐心再等待。”
容弘听后,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渤海侯心里憋足一口气,当下决定代替他自己和其他的大胤诸侯们,问出这些日子众人所忧所惑。
“有诸侯质疑主上之所以会突然做此打算,是因为前大司农姜淮之女姜软玉之故,不知是否属实?”
容弘神情一止,随即清冷答道:“不全是因为她。”
不全是她,却也有她之因!
渤海侯当即面露焦灼担忧之色,他立刻起身离席,走到容弘跟前,俯身疾声道:“主上,万万不可被此妖女所惑!她现在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孽,若跟她牵扯上一丁点关系,就会毁掉主上的名声,日后对主上您起事是大大的不利啊!”
容弘眸色深转,语气里隐含一丝不悦:“你觉得我是那么容易被惑之人么?”
“老臣自然知晓主上心性坚定,可这妖女的身份……”渤海侯说到这里,顿时止声。
他面色瞬间变得无比惶恐,跪地叩首,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因为他捕捉到容弘眼中逐渐升腾而起的一抹怒意。
容弘静静俯视着跪在身下的渤海侯,眼中的怒意渐灭。
过了许久,他才又恢复平和的口吻:“她不是妖,而且我恐怕是除了姜淮夫妇和乾虚、清风子两位道长以外,最早知晓她双身秘密之人了。”
“这一路来,她一直助我良多。”
“以后但凡是我麾下效命之人,若是再被我听到指她为妖之辞,以及将她视为异类者,定不轻饶,将此令传达出去!”
“是!”仍然呈跪叩之姿的渤海侯连忙应声。
“起来吧。”
渤海侯在心里长吁了一口气,重新坐回侧旁榻上。
容弘神色放缓下来。
两人继续方才的话题。
“你可还记得你府中曾有一名士汝公胜?”
渤海侯点头,颇有些遗憾:“自是认得,此人是个人才,只可惜在涿县那次论道后不久,他被傅家派死士杀掉了。”
“那你可知那次他与姜软玉以夏允之身论完道离开前,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渤海侯不解。
“他说,夏允胸有丘壑,持正心直,若是我能将其揽为己用,定如虎添翼!”
渤海侯一脸惊愕。
隔开外间的帏帘处,这时走来一人影,听到里面的说话声后,立刻停下来,站立到一旁静候。
容弘瞥见这一幕,他手指在几案上轻轻敲击了两下,收回视线。
他继续对渤海侯道:“若你觉得汝公胜的这句话,还不足说服你和其他诸侯让她留在身边,那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事。”
渤海侯闻言,神情越发认真。
容弘开口继续道:“她雌雄同体,我曾派人去问过那位清风子道长,是否有其他方法可解姜软玉的身死天谴,他只告诉我九个字。”
“哪九个字?”渤海侯渐入佳境,好奇心被钩得老高。
容弘一笑,提笔在一张净纸面上写下来,然后他朝渤海侯招了招手,渤海侯连忙起身,走到容弘近前,朝那纸上九字看去。
只看一眼,便神色惊诧。
容弘放下毛笔,吐字清晰:“唯有九天龙命能救姜软玉,我正是要拿她这天命来为我复国做抵!
“如此一来,诸公皆可放心矣!”
渤海侯闻言,神情已至震撼。
他连忙走开几步,再对容弘俯身一拜。
容弘口中继续:“我既要倾覆这慎朝江山,自也需重定这世间规则,慎朝定她为妖孽,那我便要定她为神明!”
他缓缓起身,朝下方走来。
“她既身负天命所归一劫,那便让我借此东风,乘势而起!”
“如此,你还有何异议?”说出这最后一句时,容弘已走到渤海侯近前。
“天命”二字令渤海侯此时已心潮澎湃,他面色一整,面容顿显凝肃坚毅,双眼放光,再次跪地俯身叩拜。
声音洪亮低沉地回道:“臣,谨遵主上之旨!”
渤海侯离去后,容弘并未回坐到榻上,他朝着外间方向帏帘处道:“进来。”
帏帘一掀,商鱼走了进来。
容弘看向他:“她醒了?”
“是的,小公子,醒来就一直找您。”
容弘闻言,嘴角微扬,当即拂袖朝外间走去,边走边愉悦道:“去看看。”
商鱼连忙拿起一厚氅,跟上前,披在容弘的肩上,与他一道朝姜软玉住在安府的院落处行去。
容弘抵达时,姜软玉正裹紧被子,蜷缩成一团躺在床上,像一只刚受了伤的小动物。
他几步走到床前坐下,动作轻柔地揭开被子,让姜软玉露出脸来。
她的侧脸很安静,有些郁郁寡欢,闷闷不乐。
姜软玉此时闻到让她能安心的熟悉的梅花香,她不由缓缓仰起头,看向正也望着她的容弘。
不知为何,姜软玉突然觉得鼻头有些发酸:“我被他们瞧见了?变身……”
她边说边轻吸了下鼻子。
容弘眼中闪过一丝心疼,隔着厚厚的被褥,轻拍她的后背:“不怕,不怕。”
他的动作、言语和神态都像极了正在小心翼翼安抚孩童的母亲,姜软玉刚涌上心头的委屈顿时消弭了个干净。
她“噗嗤”一声,当即发出了笑。
“我自然不怕,我只是庆幸,庆幸我坚持选了你。”姜软玉说。
容弘想了想,突然手上轻拍她的动作一止。
他眉毛上挑,不满道:“所以你在这里摆出这副可怜模样,是为傅子晋对你的态度伤心?”
他一脸吃醋相,姜软玉呆住了。
姜软玉:“……”
容弘一声轻笑,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好了,不跟你玩闹了,跟你说点正事。”
姜软玉很是不满地摸了下自己刚被他弄疼的鼻梁,同时瞪他一眼。
容弘眼含温柔地说:“你与傅子晋之间的瓜葛已断,再静待些时日,我便派人救出你爹娘,然后一起去荆州。”
姜软玉一听,立马从被子里坐起身来,很是意外:“荆州?我们去荆州做什么?”
她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吃惊:“莫非你……要在荆州起事?”
她刻意压低声音,唯恐隔墙有耳。
容弘见她如此小心,无奈一笑:“放心吧,我府中可不养外人。”
“那你真的决定在荆州起事了吗?”姜软玉坚持问刚才的问题。
容弘静了一刻,徐徐点头:“嗯。”
“是因为我的关系吗?”姜软玉面露自责,目光含着忐忑,“你准备可有充分?会不会太仓促?”
容弘眼中柔色一闪而过,摇头安慰她:“从我进京开始,我便一直在做准备,差不多了,你莫要为我担心。”
“上次我趁着帮太子铲除二皇子和安家一党之机,也在各州暗中排布我的势力。”
姜软玉听后稍稍放下心来,但她随即又担心起被抓起来关在廷尉寺大牢里的姜淮和夏氏。
“我爹娘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容弘顿了下:“老皇帝是想用你父母逼你现身,但凡你一日不现身,他们便会性命无忧,你切莫中计!
“我会安插人手到廷尉寺大牢里去,暗中照料他们,然后等时机一成熟就让他们救你爹娘出狱,然后我一起离开洛阳。”
姜软玉知道容弘允诺做成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她当下冲容弘舒心一笑:“谢谢你。”
“你我之间,不必再说这两个字。”
姜软玉一愣,随即重重地点了下头:“嗯!”
两人静默对视片刻,容弘伸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姜软玉脑袋靠在容弘胸膛,来回微蹭了几下,像只撒娇的小猫。
“怎么了?”容弘微低下头,只能看到姜软玉的小脑瓜。
姜软玉的声音糯糯的自下方传来:“我以前怕死,后来又不怕死,可现在我又怕死了。”
“为何?”
姜软玉撩起容弘垂在胸前的一缕青丝,在指尖纠缠把玩,声音轻缓悠慢:“以前怕死是因为我真的惜命,后来不怕死是因为我只想跟你在一起,现在又怕死了,还是因为我想跟你一直在一起。”
“我不会让你死的。”容弘清冷的声音带着坚定,如同许下誓言。
“不过……”他伸手将姜软玉的脑袋从胸前掰立起来,让她与自己对视而望。
“若我将来失败了,成了慎朝军队的刀下亡魂,或是阶下囚,你与你爹娘若是被株连,你可会怕,可会后悔今日这个决定?”
姜软玉想了想:“我不怕,也不后悔,可我不想我的爹娘有事。”
容弘轻叹一声,把她的头重新按回到自己胸前。
“傻瓜,你忘了,我答应过你要护你父母周全的。”
姜软玉闻言,甜蜜笑道:“我信你。”
“唉……”容弘故意又发出一声长叹,“如今可真不习惯。”
姜软玉直起身来,不解地看他。
“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温柔,一点也不像我认识的那个隔三差五就对我横眉冷眼,威逼利诱的洛阳纨绔女魔头了。”
姜软玉一听,当即伸手拍打他:“敢骂我是女魔头,不想要你的小命了啊容弘!”
容弘假装害怕地抬起手臂挡在自己面前,口中嗷嗷叫道:“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啊!”
“闭嘴!你是谁亲夫?本小姐可不认!”
“你敢不认?看我怎么让你认!”容弘边说边挠姜软玉上身的痒,姜软玉顿时笑声四起,差点没岔过气去。
两人嬉闹一阵,重新归于平静。
容弘再次把姜软玉当一珍宝似的揽入怀中紧抱着,下巴抵在姜软玉脑瓜上,两人相依相偎。
姜软玉接着方才的话题,开口道:“我现在也有些不习惯你了。”
这回轮到容弘疑惑了。
“你从回来后,好像一直就只穿黑色了,这是为何?”
容弘沉默了下,然后声音才从头顶上方传来:“姑且当作是我的新癖好。”
姜软玉知道他在敷衍自己,多半又是什么不想让她知道的事,她也就不继续追问了。
“你说我现在是不是金屋藏娇?”容弘的声音再次传来,比方才轻松了些。
姜软玉趴在他怀中,狡黠一笑:“没错,我造了金屋,藏了你这个娇。”
“那是以前,现在换我藏你这个娇了。”
女主不由窃笑,愈发抱紧容弘。
门外突然响起怀安急促的禀报声:“公子,傅蔺带着廷尉寺的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