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宋文仰头看着眼前那堵爬满了藤蔓的高墙，半枯卷曲跟新嫩舒展的叶片扭曲交缠，不厌其烦地一层叠着一层，枯黄里藏着浓绿点着暗红，边上还镶着莹白的霜露，像是一只被用了好些年的油画色盘。
　　要不是高处隐约露出来的那一点上翘鸱尾，根本瞧不出后头藏着一座占地千余亩的大宅院。
　　众人眼中已经废弃了几百年的大宅院。
　　不偏不倚地正立在爱情管理司辖区中轴线上的萧家大宅。
　　也不是没人觉得它碍眼，觉得这么座外墙爬满了不明植物藤蔓，院里头参天巨木遮天蔽日的废弃宅院戳在这儿，不光看着晦气，还有损爱情管理司的形象。
　　据说戚君安前些年扩建主殿的时候，就有人借机奏请拆了这大宅子了事。
　　“反正也是空置着，还不如腾出地方来给司里用做正事呢！”
　　当时的萧家人都已经答应了，其实怎么可能不答应呢？
　　那时候的萧家就已是强弩之末，仅剩的几十人里头，连个初级规划师都没有，就只有三两个资质了了的爱魄修复师，剩下的都是普通人，人微自然言轻，可不是只有任人处置一条路可走？
　　可戚君安最后还是把这众人眼里恍若空壳朽木甚至墓碑般的宅院留了下来，也没说具体原因，只说“日后自有大用”。
　　“还是司长大人深思极虑啊，留着这宅子，这是要时时刻刻警醒咱们呢！”
　　自以为揣度到上意的人如是说，话里话外都是萧家已经断了根绝了种的意思，仅剩的价值跟意义就是作为风干后僵硬狰狞的唬人标本，用来恐吓那些“枉顾家族兴旺，困囿于私人情爱”的离经叛道之辈。
　　钱宋文从没想过自己会跟这座巨大的“标本”扯上任何关系。
　　他家是钱家的旁支远房，能力跟财力都排不上号，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实打实的末流，钱宋文自己的能力在同辈里勉强能算个中等，自然也入不了族长大人的法眼。
　　所以当父亲神色故作镇定，言辞颠三倒四地告诉他，族长大人召他俩一同前去“闲谈”时，从没进过钱家主宅的钱宋文紧张得差点连族服腰带都系不明白。
　　而当他得知那位最近风头出尽、能力超凡的萧家遗孤竟挑了他作未婚夫时，这紧张登时就变成了慌乱跟惶恐，里头还夹杂着几缕说不清的怨怒跟费解。
　　“八字已经提前合过了，你跟那位萧大人那可是少见的天作之合啊！”
　　坐在高位上的钱正道睁着眼睛说瞎话，旁边的人也跟着附和恭喜，那天在场的爱情规划师像是集体丧失了辨识真爱的能力，看不见钱宋文头上伴侣明细里甚至连个“萧”字都没有。
　　“我之前就说过，宋琦是咱们钱家这辈孩子里头最有出息的！旁支出来的孩子怎么了？得看谁教！询庆教导有方，把宋琦培养得这样好，我看着都羡慕啊！”
　　钱正道叫错了钱宋文的名字，本就过了头的夸奖听起来更像讽刺了，钱宋文尴尬地立在那里，满心尴尬地赔着笑，他不知所措地看向父亲，可父亲根本看不到他。
　　那些向来视父亲如路边草芥，闲来时不时贬损打趣、打发无聊的族人，现在却像是被灯火吸引来的痴傻飞蛾，把父亲团团围住，讨好恭维的话语像是从不断扑打的翅膀上掉下的块块鳞片，脏兮兮的恶心人。
　　而站在族长身边的父亲，虽然依然习惯性地佝偻着肩背，脸上也写满了诚惶诚恐，钱宋文却还是看出了几分忍辱负重多年却一朝扬眉吐气的自得。
　　钱宋文看着父亲尽力平静着接受着众人奉承夸赞，越发觉得自己像是个站在舞台下的观众，看着各路演员在戏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
　　他不想再看下去，默不作声地从吵闹的大厅里退了出来，出了钱家主宅后，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晃着，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了萧家大宅的外头。
　　夜色中的萧家大宅看起来更骇人了，像是蛰伏在暗处的野怪魈鬼，随时可能暴起，吞噬掉任何胆敢接近它的活物。
　　钱宋文知道那位萧家遗孤并不在，却还是鬼使神差地上前，结果却在潮湿滑腻、长满了青苔的台阶上差点摔了一跤。
　　他姿态狼狈地抓住了碗口大的门环，大概是腐锈得太厉害了，门环竟然直接从衔着它的兽首口中掉了下来，钱宋文抓着门环慌张地往那兽首口中硬塞，幸好还能勉强挂住，就是看起来有点不对劲，本来端正的门环活像是一觉醒来突然得了面瘫的可怜人。
　　钱宋文也意识到自己行为的滑稽，他尴尬地搓了搓手，视线随着他仰头的动作越过高耸的院墙，落在宅院里那棵十多米高的柿子树上，借着朦胧的月光下，他注意到那柿子树上已经结满了黄灿灿的果子。
　　他不着边际地想，今年他应该能有幸尝到那柿子，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跟他小时候梦到的一样甜。
　　钱宋文再次站在萧家大宅门前时，心情像是被暴雨袭击过的河床，平静得有点过了头。
　　他小心地踩上台阶，却发现脚感却跟之前截然不同，青苔明显少了许多，一看就是特别铲过了，再看门环也重新装了回去，残缺的门钉也补好了，而且都除了锈上了漆，钱宋文忍不住又搓起了手指，却突然想起父亲的教导，赶紧停了下来，伸手就去拍门，结果还没摸到门环，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
　　“在下钱家宋文，今日持拜帖前来，意欲与萧大人商谈大婚之日及相关事宜，烦请通报一声。”
　　钱宋文立刻躬身行礼高举拜帖，一口气说完已经背到烂熟于心的词儿，最后几个字因为没来得及换气，声音抖得都要听不见了。
　　只是他这边手举得都酸了，开门的人也没接拜帖，而是不耐烦地用手指一下下敲打着，力气倒是不大。钱宋文完全搞不懂这开门的下人是什么意思，这是给他的下马威，还是打算讨要赏钱？
　　他犹豫再三，艰难地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开门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一根红线。
　　那红线显然也被他的操作搞懵了，连扭了三个巨大的问号出来，见他抬头，便鱼儿似的围着它游了一圈，又冲着他勾了勾线头，钱宋文尴尬地直起身，把拜帖揣进怀里，赶忙跟上那根显然是作为引路使者的红线。
　　钱宋文在进这萧家大宅前，猜想过里头的情形，觉得肯定到处都是因风吹雨淋、年久失修的破败与凄凉，哪怕是只剩下些残垣断壁、尺椽片瓦也正常。
　　可一绕过影壁，他就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这宅院维护得显然不错，而且明显正在进行一次大规模的修缮改造，不少枯木残枝被伐倒，受损稍严重些的建筑周围都搭起了脚手架，砂石圆木跟一座座小山似的从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堆了一路，而东跨院则码满了一人来高的巨大青石板，还有正在雕刻的门墩石。
　　钱宋文这段时间频繁出入钱家主宅，那是一座五进五出的宅院，称得上层台累榭、丹楹刻桷，可被眼前的萧家大宅一衬，却变得粗鄙又笨拙，还透着股暴发户的浮夸跟肤浅，就连这宅子里受损最严重的倒座房都比不上。
　　钱宋文走得越深、看得越多，越是惊叹于萧家当年的鼎盛跟气派，也更觉得独居此处的那位萧大人孤单凄凉。
　　他早就听闻那位萧大人在父母去世后的四十多年里，一直独居于萧家大宅之中，可总觉得会有好友或者是下人陪伴，可他这一路走来，竟真的一个人都没瞧见，连理应在修缮宅院的工人也不在。
　　红线在绕过一座精巧的戏台后，咻地一下钻进了西厢房，钱宋文没有马上跟着进去，而是站在抄手游廊上把身上的衣服整了又整，想给那位传说中“性子乖戾挑剔”的萧大人留下点好印象，结果一进门，就被一台原地打转的扫地机器人绊了一个趔趄。
　　“我觉得你需要跟我保持一点距离。”
　　扫地机器人一边狠狠地碾过钱宋文的的脚趾，一边语气嘲讽地说，气势上压了他一头还不止，钱宋文脑子一乱，当场就要给它鞠上一躬，再说上一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