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轮轴② - 像希望在柔软挣扎

书名:蘸火 作者:陆瞳 本章字数:3279 下载APP
这些年,张蔚岚在南方过得可谓“一帆风顺”。

可能是因为年少时受的苦楚太多,老天爷再没捺着他欺负,反而送了他阵阵东风。

大四毕业,张蔚岚拿着奖学金保研,研一时加入学长的公司,趁着房地产沸热,几年间公司做大,张蔚岚的事业也风生水起,他变成了身披金光,年轻有为的张总监。

但人这玩意常常表里不一,张蔚岚面儿上是个玩意,里子到底什么德行,只有他自己清楚。

他这辈子该是和“苦”这个字磕上了。——以前是老天爷变着法儿折腾他,现在老天爷悔改了,他倒不肯稀罕,非要死心眼子,自己闹自己的命。

说到底,无非是一个钟甯。

哪怕离开了很远,离开了很久,张蔚岚也从没忘记过钟甯,甚至超脱了“人”那天生的忘性——时间越长,这个结竟勒得越紧。

他想他。很想他。悔之无及地想。

想念越摞越重,悔恨越攒越沉,重到天再也擎不起来,沉到脚下的大地塌进地狱深渊。

张蔚岚回来找钟甯。但他找不到。时间没有厚待回头的有心人,留给他的只有一个不认识的“家乡”。

哪哪都变了,三趟街已经不再叫三趟街,他们曾经在一起的地方没了。回忆在无依无靠地苟延残喘,那日新月异令他恐惧。

张蔚岚恨不得扒了地皮,只要能再看钟甯一眼。没有奢求,他只是想再看一眼。

而今天,他突然看见了。

梦寐以求,嗔痴成狂。一朝走了千秋大运——钟甯竟然自己出现了。

再看见那张脸,再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天知道张蔚岚的心思。

感情被碾得粉碎,裂成了太多渺小卑微的腌臜,厚重地堆在心尖上。

这些年,他一个人,被孤独和绝望推着跑,全靠这个念想吊着。现在——

现在,钟甯又转身就走。

“你转头让我再看看。求你。就多看一眼,我去死也知足。”张蔚岚心说。

而钟甯拐过一个弯,背影从他眼里消失了。

冬风剌疼张蔚岚的脸,他弯腰捂着生疼的胃,额头上全是冷汗,又因为正在发烧,皮肤滚热。

“钟甯......”张蔚岚望着空旷的路口,低声喃喃自语。

“先生,您哪里不舒服?需要帮忙吗?”酒店门口的保安走过来问张蔚岚。

张蔚岚这才回过神,朝保安摆了摆手,沉默着走进酒店大门。

进到屋里,周遭暖和起来,身体的温度似乎更高了。张蔚岚坐在床上,双手擎着晕乎乎的脑袋发愣。

不知道愣了多久,他的胳膊突然不堪重负。张蔚岚身子一歪,栽倒在床上。

他难受地翻了下身,视线在转圈,唇缝中吐出灼热的气息。眼皮很重,张蔚岚不得不闭上眼,转瞬就没了意识。

是胃疼给他疼醒的。像有一块迟钝的刀片,在一下一下刮他的胃壁。张蔚岚躬起腰,疼出了一身汗。

身上的衣服被汗湿透了,裤子也锢在腿窝里。

好不容易疼过这一阵儿,张蔚岚才慢慢从床上摸索着站起来。

天彻底黑下,窗外洋洋洒洒掉着浅薄的白雪。

今天阴天,夜里果真下雪了。

屋里没开灯,伸手不见五指。张蔚岚抹黑找到自己的手机看一眼,不由愣了下。

居然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那该死的倒霉胃一阵儿一阵儿的,还在不辞辛劳地折腾着。烧也还没退。

张蔚岚本来想弄点粥喝,但看这个时间,还是算了。他打开屋顶的大灯,进卫生间洗了把脸,出来后烧了壶热水,给自己灌上两杯,吃几片药,便缩去床上躺尸。

外头的风雪越来越大,黑夜有一种极度的安静,痛苦的人沉溺其中,闭上眼睛,甚至可以听见雪落的声音。那倏倏的微弱细响,像希望在柔软挣扎。

“再给我一个机会。求求你。”张蔚岚搁心里说。伴着胃里的阵阵割痛,他半睡半昏地过了这一夜。



第二天一早,白雪染了城市,满地冰冷的纯白。

钟甯是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醒过来的。腰酸背疼,还有那颗完犊子的脑袋,像是从地沟里掏来的西贝货,叫钟甯想亲手给它从脖子上拧下来,摔去地上打滚儿。

“嘶......”钟甯一下一下按着太阳穴。

昨晚他毫不意外地大醉了一场,今儿早是应了大该,铁定要半死不活。

钟甯搓了把脸,望着天花板,干巴巴地苦笑了下。——他是丁点儿长进都没有,今时往日,只要一挨上张蔚岚,他就得醉。

喜欢的时候醉上了头,在一起的时候醉出了梦,分开的时候醉成了个疯子。

现在他们突然重逢了,他也还是改不了醉。醉一场洋相,却耍不尽心酸。

“醒了?”门被推开,徐怀端着一杯温水进来了。

钟甯从沙发上坐起来,腰背僵硬的像钢板,他差点又躺回去:“嗯......”

徐怀瞅了钟甯一眼,给水杯塞过去:“难受吧?”

钟甯仰头灌了一杯水,将杯子放在茶几上:“难受得想死。”

钟甯哀哀叫唤:“你也不拦着我点儿。”

“我哪有那闲工夫拦你。”徐怀隔楞眼珠,“昨晚我都忙疯了,楼下还来了一帮小年轻打架,你又醉成那样。幸好后来江何过来了,能帮忙顾着你,不然我真怕自己忍不住抽你。”

Azure这种夜里招摇的地方,总会时不时地冒出些刺毛撅腚的货色挑架闹事儿。几年下来,徐怀早已是各中老手,钟甯也见惯不怪了。

钟甯没多说什么:“没事儿就行。现在的小年轻比我们那会儿扯淡多了,一言不合就能打起来。”

“没事儿,放心吧。”徐怀幽幽地瞧着钟甯,“就是不知道......”

他顿了顿,声音放低些继续说:“你有事没事。”

“嗯?”钟甯瞪着茶几上的空水杯看,“我没事。昨晚是突然没反过劲儿,谁还不得缅怀一下青春疼痛......你就别操心了。”

徐怀沉默了阵儿没说话,他站起来,再叹口气才说:“行吧。那你......你回家休息去吧。”

徐怀也很多年没见张蔚岚了。但碍着钟甯和张蔚岚的关系,他不琢磨叙这个旧。再者说,按张蔚岚那凉薄的性子,他现在想叙旧也没什么意思。

于是徐怀干脆不提了。不过他看钟甯这样子就明白——这事儿可能不会这么容易就完。

“那Azure交给你了,今晚我就不过来了。”钟甯晃悠起来,朝徐怀说。

徐怀拍了下钟甯的肩:“行,好自为之吧你。”

钟甯淡淡地笑了下。



宿醉未醒,道上还全是雪,钟甯就没骑摩托,打了个车回家。

他现在住的地方离Azure不远,但也算不上近,略微有些偏僻,在一个看着就很贵的高档小区里。

房子是租的,很大很腐败,他一人祸害了间三室一厅。

按道理,Azure一直很稳定,钟甯自己当老板,完全不会因为工作而颠倒住处。再者,钟老板好歹是个有钱少爷,就算不是腰缠万贯,手里也着实握着一把钞票,连个房产证都没混上其实不应该。

事实也不差在这些上。是钟甯自己有毛病。

这几年他也搬过两次家,一次是因为邻居小孩太吵,另一次是房东要卖房子。

对他这种懒蛋来说,搬个家还挺脱皮的,但尽管这样,他也从没想过买个自己的房子,找个窝彻底定下来。

很奇怪,他似乎是喜欢这种不扎实的感觉——行李家当用编织袋装上几袋,扔车上载段路,他就能干干净净地一走了之,换个“家”,换个临时的“家”。

或许,是因为他的“年轻”还不够“成熟”,即便脚跟扎在这片土地,心里的根却散漫在哪处天涯。

回了家,钟甯洗了个澡,又叫了个外卖。囫囵吃几口,他就把自己扔去了床上。

遮光窗帘很厚重,是一把抵抗阳光的好手。屋里几乎乌漆麻黑,非常适合睡觉。

挺累的。醉酒,作妖,又在沙发上不死不活了一晚上,钟甯现在浑身的骨头都在呜嗷乱叫,哭着喊着要瞌睡。

天时地利人和,就连眼睛都困得厉害,只可惜了脖颈上顶了颗水货,那脑子忒歪歪,油尽灯枯还不肯消停。

钟甯脑子里总往外蹦三个字:“张蔚岚。”

钟甯抡起厚棉被盖住头顶,在瞎咕隆咚的被窝里干瞪眼。

张蔚岚病了。病成了一副要死的模样。还住酒店。

他要是自己一个人......

钟甯赶紧给棉被掀开,让自己缺氧的脑瓜透透气——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八个人,都不关他事。

但那是张蔚岚。别的抛去一边,单凭那是张蔚岚,和钟甯一起长大,住过一个院子的张蔚岚......钟甯就不能不闻不问。

也不应该。都过去八年多了,什么恩仇旧怨早该过期。他们已经不是那一头热血,嫉恶如仇的少年。他们都是成熟的“大人”。现在还瞎闹个什么劲?又闹给谁看?

钟甯想通了,便没再犹豫。他伸手从床头柜摸过手机,挑出了张蔚岚的电话号码。

钟甯的手指在手机屏上顿了顿,最后斟酌着,给张蔚岚发去了一条短信:“你身体怎么样?病好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