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生机①⑦ - 唯有晏江何。

书名:没辙 作者:陆瞳 本章字数:3283 下载APP
张淙不紧不慢地抽出几张卫生纸,坐在床边蹭被子。

被头湿了一大片,都晕透了。他蹭完了将纸扔掉,再扭脸去瞅晏美瞳。晏美瞳已经从桌子底下拱了出来,正仰头与张淙对眼儿,大概是不懂他作这幺蛾子是要干什么。

张淙站起身,好好规整过自己的书包,作业还没写完,但他不准备写了。

卫生间施展不开,张淙索性直接鼓捣了一盆水进屋,他将被套拆下来,又拿洗洁精淋在被头和被罩上,慢慢地搓上面的橙汁。

张淙搓一大顿,橙汁是洗掉了,但是棉被湿出更大一片,很明显今晚盖不成了。

张淙端水去卫生间倒的时候,晏江何把屋门推开,看着他问:“你折腾什么呢?”

张淙淡淡地说:“橙汁洒被上了,我洗一洗,时间长了怕橙汁的颜色洗不掉。”

“洒被上了?”晏江何愣了愣,转脚往张淙屋里走,“你怎么弄被子上了?”

晏美瞳搁张淙门口抻四条腿儿,正拉长线条彰显身材,慵懒地摆弄风韵姿态,就听张淙接话答道:“晏美瞳跳我桌子上,装橙汁的杯被它弄倒了,放得太靠边儿,就掉被子上了。”

晏江何挑起眉梢,目光非善地看向晏美瞳。他路过张淙的门口,顺带一脚尖怼猫屁股上。

晏美瞳一个懒腰抻半拉,突降无妄之灾,被这么一戗,优雅作态完蛋倒台。它整只猫成了懵球,嗷一嗓门儿趔歪腿,肚皮趴地,又飞快站起来,转个儿瞪晏江何的背影,简直不可置信——晏江何为何莫名其妙就蹬它一脚?

张淙在一旁看着,丝毫没觉得良心不安。要不怎么说他不是玩意,天生就王八蛋。不做好事就算了,还伪装成受害者,栽赃嫁祸到一只美眼旁观的猫头上。

晏江何进张淙屋里观赏过那一床被子,出来又对着晏美瞳胡咧一阵。他骂人时神通广大,教训畜生依旧不管东西南北,旨为给张淙报仇平反。最后指着晏美瞳谇出质问:“给你能耐的,你怎么不上房揭瓦呢?有本事你成精啊。”

晏美瞳挨了一顿臭呲儿,无辜地团进猫窝里不敢冒头,怂成了一朵绒毛葵花。

这也证实了晏美瞳并未成精。不然它背如此黑锅,但凡有丁点道行,定是要一高蹿起来,大逆不道地将张淙那张装模做样的脸皮抓花。

张淙就有心眼子多了,他把被子晒好,被套扔洗衣机,看晏江何教训的差不多,开口替晏美瞳求情,深明大义道:“行了,你骂一只猫做什么?它懂什么啊。”

“......”晏江何叹口气。他实在不明白张淙怎么就那么寸。这一天鸡飞狗跳不说,晏美瞳还要过来裹乱子。

晏江何皱眉说:“被子湿成那样,你今晚盖什么啊?”

家里就两床厚被子,晏江何一床,张淙一床。他们两个糙老爷们,也没再备着多余的。

张淙顿了顿,转身往晏江何屋里走,去扒拉柜子:“找床薄被子盖着就行。”

“你这不是扯淡吗?”晏江何啧一声,明显不赞同,“暖气还没上呢,屋里正是冷的时候,你巴不得感冒是不是?”

这季节正好深秋转冬,暖气隔几天才能上来。北方到这小半月,屋里屋外都寒气逼人,凉得厉害。晏江何抱厚被子睡,早上起床鼻尖都是冷的,绝对不能让张淙挂薄被片儿瞎嘚瑟。

“没事。”张淙不以为意地说。

他算盘打出劈里啪啦响,作妖账算得最明白,比恶贯满盈难超度的邪魔鬼怪还更胜一筹。

晏江何跟进屋里,见到张淙正往外扯一条春秋的薄被子,遂薅过他的胳膊道:“别胡闹了,你今晚跟我睡。”

晏江何哪能玩过张淙那心眼?他只有栽进去着道儿的份。

“哦。”张淙应了一声。

张淙倒是没有太忘恩负义,专门去给晏美瞳加了半盒罐头当夜宵,好好感谢了一下晏美瞳。毕竟人家因他挨了数落,又为他讨来了甜头。

晏美瞳也是活该。畜生没智商,刚才还萎靡不振,现在看见罐头又兴奋地摆脑袋,那德行对张淙很是感恩戴德。

张淙的嘴角终于提起一个笑来。他这几天心里都闷着,憋得他想掀头皮爆炸。这会儿发自内心的一个笑,真是他费尽心机偷来的,算得来之不易。

张淙跟晏江何在一张床上躺过两次。一次是他生病住晏江何家。另一次是冯老走的那天夜里。这是第三次。

张淙洗漱完进屋时晏江何已经都拾掇好,提前窝床上了。晏江何身上套着一套米白色的家居服,张淙知道这套衣服的面料特别柔软,很舒服。

“站着干什么?过来啊。”晏江何说,手拍了拍身侧,他给张淙留出了一半地方。

张淙快速眨一下眼睛,喉结控制不住上下滚了滚。晏江何这样的“邀请”,叫他那不纯的心思颇有些躁动。

张淙倒一口气儿镇心肝,走到床边躺下。晏江何随意提起被子,往张淙身上搭——他俩就一床被子,在一个被窝里。

张淙脑子里废料太多,他生怕自己闹出什么事端,于是赶紧转过身,背对晏江何。

晏江何抬手关掉灯,也出溜进被窝里,他瞪着张淙的后脑勺。

夜深人静本就容易煽动神经,惹人多愁善感,尤其张淙又一言不发,单甩个孤零零的背影进晏江何眼里。少年的后背于黑暗中模糊不清,肩胛慢慢长开,力量蓄势待发。

而这般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却一直那样孤独。细数张淙的成长,始终在伶仃痛苦中撕扯。就算他跟着晏江何过了几天好日子,晏江何终归与张淙没有血缘关系。

血浓于水,亲情是人类最天然的本能,是任何情感都无法替换,无法比拟的。

张淙的这份本能,是被歇斯底里地砍掉了。砍成一大块可怖的疤痕。看一眼就疼。

晏江何心情沉闷,伸手轻轻拍了下张淙的胳膊。

晏江何拍这一下,张淙心头猛地翻滚。旖旎的东西太肤浅,被那满腔炽热的真诚汹涌淹没。

——于他这荒芜年少,唯有晏江何,才能让他感受到生命最原本的热烈。

唯有晏江何,才会让他感觉真的在活着。

唯有晏江何。

张淙的“独一无二”,在他身后叫他:“张淙。”

张淙一瞬间就想——如果晏江何能一直叫他名字,能一直看着他目不转睛,那他可以去刀山火海,他这辈子算值了。

“我们一周前就见过了。”张淙的话脱口而出,没有想象中那么费力。

在晏江何面前,他一直如此。不论他主观上愿意还是不愿意,他总会在晏江何这里将自己刨开。面对晏江何,他的脆弱无可遮掩,他会轻而易举地支离破碎,然后真心烧得和铁水一样炙热,一点一滴泄露出来。

张淙:“她早就找到我了。我发现她跟踪我。”

晏江何停顿片刻,说:“她应该是不敢露面,又想见你,才一直跟着你。”

张淙闭上眼睛,空气安静了许久。晏美瞳在屋外娇嗔地“喵呜”。

张淙重新睁开眼,他漆黑的瞳孔已经适应了周围的黑暗,能看出晏江何房内摆设的轮廓。

张淙突然说:“我曾经在网吧,看过一个关于母亲分娩的视频。”

晏江何翻了个身,脸朝天花板,他有些无奈地问:“你怎么什么都能在网吧看?”

张淙:“那会儿初三吧。也不想去学校,成天在外面混,找网吧看机子。我不太喜欢打游戏,有大把的时间没事干,瞎看的。”

晏江何轻轻笑一声,评论道:“雇用童工,真缺德。”

“雇用童工也不是都缺德。”张淙这嘴,基本吐不出什么三观正常的话来。

晏江何没再说什么。没爹没妈的是孤儿,能进孤儿院,那有爹有妈,有个“家”,却还没人顾的呢?

所有的不良现象,只要存在,就有它存在的理由。是因为社会有痛点有灰暗,生活才有恶劣的缺口。

张淙继续说:“我看完了以后就觉得,女人生个孩子可真不容易。”

晏江何侧头去瞄张淙,张淙还是侧卧在黑咕隆咚里,只给他一个后脑勺。张淙似乎连头发丝都没动过。

有朝一日能撬开张淙的心。晏江何从没想过自己能做出如此壮举。张淙拧巴成什么样,他过招多次,比谁都清楚。——这小混球从前最会的,就是死鸭子嘴硬。

但张淙真把心挖给他了:“我想过,谁都该死,但她没欠我。”

“她”是指陶静仪。

张淙声音压抑,低沉得如同黑色地下孤独流淌的冷水:“我没什么本事去恨她。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不敢去死,我就不能恨她。”

——因为命是她给的。是她疼过七死八活后给的。

晏江何眼皮狠跳。好像有钉子忽然从天花板掉下,“咣咣”怼进他关节里,将他钉在床上动弹不得。

晏江何听明白了。相比对张汉马的泼天怒恨,张淙对陶静仪,除去伤痛,还有深埋在脏腑之中,被血液冲散淹没千万次却始终不绝的“渴望”。

张淙是想她的。

很想很想她。

张淙很轻很轻地说:“但我还是不能接受她回来。”

晏江何再次拍了拍张淙的胳膊,他又在张淙手臂上搓了三个来回:“不用接受。”

晏江何:“张淙,你不需要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