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灵毓体力不支,又加上先前车轿上的颠簸,已经有些力不从心。
她不和自己过不去,吩咐徐泽仔细盯着,就回到了府衙。
西海又要变天了。
长风漫卷着乌云,压在远处的长离山上,分明是白日,府衙里面已经阴沉到要点灯了。钟灵毓静坐在廊下,身后有人给她披了一件大氅。
她侧过头,就看见白无尘跟在白执玉身后,已经收回了手。
白执玉缓缓坐在她对面,轻声道:“听春风的舆图与稚楚的下落,我已经同陆将军说明,大人若还有什么不明的地方,只管问我便是。”
钟灵毓摇摇头。
她道了一声:“多谢。”
白执玉垂下眼睫,倒是笑了一声:“都说和聪明人说话省事,如今看来,大人过于聪明,倒是让我无话可说了。”
钟灵毓不置可否,只凝神望着槛外。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再抬头,徐泽与傅天青已经并肩走到廊下。
徐泽神情严峻:“回大人,我等在水下找到一封用羊肚包裹着的书信,还请您过目。”
钟灵毓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其中除了一些密件,还有一封江充的自白信。
徐泽道:“此人原先是刘府幕僚,乃刘禹之亲信。无意撞破刘禹与阿肯丹国暗使联络,知晓了刘禹的叛国大计。这才潜逃至西海,与瑞王及瑞王旧部商讨对策。刘禹疑心这件事暴露,便倒扣在瑞王头上。如今人赃并获,还请大人决断。”
钟灵毓闭了闭眼,还未来得及说话,徐泽便惊道:“外面竟有兵马厮杀之声!莫不是那起义军作乱!”
话音刚落,外面便走进来一人。
陆尧轻甲上阵,手上正押着一位形容癫狂的女子,看见钟灵毓,才微微颔首。
“不负大人所望,城中乱党已悉数伏法。”
稚楚瞧见这庭院中的众人,目光落在白执玉身上,嘶吼着:“你这个贱人!我待你不薄!你竟然如此忘恩负义!若不是我,你当年早死在稚南的刀下了!”
白执玉敛眉,似乎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晦暗的天光下,她温雅的眉目间却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坚决,好像那副柔弱不胜衣的皮囊下,藏着一颗比山骨还要硬的心。
“公主之恩,如何重过家国之义。我虽不仁,但非不义。”
稚楚还想再骂,却被傅天青堵住了嘴巴,他道:“大人,如今殿下正在查封听春风,余下阿肯丹国的死士皆伏法自尽,还请大人安心养伤,不要过度操劳。”
钟灵毓点点头:“姬岚眼下如何?”
徐泽道:“姬岚殿下如今神魂颓败,正在尸堂与李如歌尸首对望。如今瑞王昭雪,下官疑心他生无所依,恐有自绝之念。”
“无碍,刘禹未死,他绝不了。”
她挥挥手,示意众人先各自去忙,原本热闹的院落陡然间就清净了下来。
沉默间,白执玉同白无尘齐齐起身,决然地跪在院中,双双叩首。
“还请大人,亦为我父正名,以全白家门楣!”
钟灵毓轻叹了一口气:“此事本官已经记下,差人回江南查探了。你二人莫要着急,事若不假,自会让冤屈昭雪。”
......
从江家找出来的书信已经详细记述了刘禹当年与阿肯丹国联络的线索,倒也难怪江充这么多年一只隐姓埋名了。
这其中哪一条落实,刘禹都是叛国的死罪。
得益于刘禹,听春风这条暗线,才能够到了如今的规模。两人原本相辅相成,只可惜这些年钟灵毓一马当先,斩断了许多苗头。
事到如今,倒也能够将其一锅端了。
江充之所以不告诉姬岚与李如歌这件事,也是害怕两人年轻气盛打草惊蛇,这才将书信藏于暗室,若二人因追杀迫不得已,走投无路,拿着这些罪证尚可尽力一试。
眼下看来,幽州的事情已然了结。
只是姬岚与白执玉等人,罪责尚未落定,还要请姬华定夺。更何况,此去京城关山万重,孟初寒还下落不明,刘禹绝不会坐以待毙——
这一路要比想象的更为艰难。
临行前,钟灵毓正在府衙当中写结案文书,就听见徐泽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钟灵毓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座上的沈檀舟却忍不住调侃道:“哎,我说徐泽,你也老大不小了,做事还这样慌乱,你爹娘放心给你娶媳妇吗?”
“.......”徐泽涨红了一张脸,经此一役,也不敢再用纨绔泼皮称呼他,只能憋憋屈屈地道:“回二位大人,姬岚殿下与无尘姑娘打起来了!”
“嗯?”
这件事说来话长,瑞王事了之后,其中参案人员一律要被押送进京。但其中,白执玉、白无尘与姬岚情况特殊,自然不便押送——只能亦客亦友的照顾着。
但这姬岚素来是牛脾气,得知胡晓之死与白无尘有关之后,两人素来不对付。白无尘又哪里是好惹的,今日一相逢,嘴上不留情就打了起来。
徐泽意图拉架,还被姬岚踹了一脚,袍子上还有一个灰扑扑的脚印。
他哀嚎一声:“大人!您可要为我做主啊!”
钟灵毓还没起身,就听见外面刀剑相碰,还有姬岚的一声怒吼:“傅天青,此事与你无关!”
傅天青淡淡道:“你与无尘姑娘都是大人命我看守的犯人,自然与我有关。”
“犯人?真正的犯人应当是她才对吧?难道她故意杀人,不该偿命吗?”
白无尘垂下剑,到底是没有再还手。
钟灵毓立在窗内,远远地瞧着院子里的热闹,眉目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徐泽却道:“白执玉与白无尘虽是共犯,但情势所迫,依照大魏律法而言,也是从轻发落。不过就害怕朝堂上那些老顽固,说她二人曾与阿肯丹国合谋,抓住这点苗头做文章,也不好论罪处理。”
钟灵毓微微抬眼:“本官断案,从法不从人。不过姬岚心中有恨,也是常事。但他并非不清楚事理之人,两人打上一架,倒也可以舒缓心中苦痛。”
徐泽喃喃未有声。
他可是不止一次看见姬岚孤坐失神,手里握着那块从李如歌留下的石头,一个劲地摩挲。
想来他二人虎口脱身,并肩同行——只恨世事无常,朝不保夕。
见他失神,钟灵毓又道:“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明日就启程回京了。”
徐泽点点头:“幽州的事情我已经交给了通州府尹协管,只待朝堂下派新的官员前来接管,就可以尘埃落定了。余下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了,大人只管放心。”
钟灵毓应了一声,刚想转身,就看见天上细细碎碎的飘下些白絮。院中的争执默然停了下来,远处的衙役们惊诧道:“下雪了?今年的雪竟然来的这样早!”
大雪洋洋洒洒地落满了幽州城,轻轻柔柔地抚摩着每一处大火留下的伤痕。长街百姓都忍不住探头,有些欢喜有些愁,都失神地望着那越下越大的雪。
钟灵毓伸出手接了一片,感受那凉意在手中化开。
她轻声道:“少时我离开幽州那年,也下了这样一场大雪。”
沈檀舟握紧了她冰凉的手,好像也从她怅然若失的目光中,看见了当年她此去回京的迢迢长路。
那车队在皑皑白峰里渐行渐远,将荒凉冷僻的西海抛在身后。那时她掀帘望去,只看见大雪淋淋之中,爹娘立马山前,执伞而望。
那样多的山河,沉沉地压在夏朝子民的肩头。
最终她落下轿帘,看向了身侧的林相。
那时候的林相年轻健朗,素来不苟言笑的面容,却在看向她时,总带着三分柔意与怜爱。
马车里的烛火晃啊晃,一恍就是十多年,回首万里,故人长绝。
......
回京的路仍旧如当年那样颠簸,钟灵毓收回视线,又落下轿帘,回头看着徐泽。
“陆将军离开之时,怎么不来通传一声?我好去送送他。”
徐泽挠挠头:“将军说男女大防,世子殿下在此,到底与您,与殿下的清誉不好,这才先走一步。”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钟灵毓望着那凌乱马蹄,到底是轻轻叹了一声。
徐泽给她斟了一盏茶,和声劝着:“大人不必神伤,世子殿下与大人伉俪一心,自然知道大人并非传闻中那样,您又何必故步自封,活于他人口舌之上。大人不是常教我们问心无愧,怎么到自己反倒看不透了。”
钟灵毓没说话。
徐泽继续道:“更何况,世子殿下并非传言中的纨绔子弟,于大人的心意咱们又都是心知肚明的。想来他故作纨绔,应当也是有苦衷的。我知道大人绝非因为他是纨绔才想退婚.....只是人言虽可畏,莫要愧己身才是。”
这么多年旁人只知道钟灵毓是高风亮节的大理寺卿,可世间万事向来阴阳两面,有人赞誉自然有人诋毁。
他还记得那年春日,大理寺奉命查封一间书舍,从当中搜出来几箱压箱底的淫书艳曲,上面全是编排钟灵毓与朝堂官员的淫秽之事,满朝文武为之骇然,自觉清誉不表。只有钟灵毓默不作声地将那些淫书烧之于众。
可惜烧得了一时,烧不了一世。
只要钟灵毓在朝堂立足,民间话本上便少不了什么《大理寺卿与陛下不可说的二三事》、《大理寺卿情史》等等一些子虚乌有的杂书。
他们好像找不到弱点,只能去攻击她的磊落,来满足自己的恶毒。
因此去不择手段的诋毁她最柔软最敏感的地方。
可钟大人再磊落,十年前也只是个伏在爹娘膝盖上观雪落千山的女儿家,知道礼义廉耻,懂得人法纲伦,熟读圣贤典乐,又岂会不为世言所痛。
所以她沉默,独行,孤自扛着偌大的黑暗,只求不伤及她人清誉。
觥筹酒宴她从来不去,朝臣小聚她向来不往,一寸一寸地封了自己的喜怒哀乐,成了世人畏之敬之的钟大人。
“无碍,小事罢了。”
她微微垂首,眉头却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徐泽忙道:“瞧我,光顾着和大人说话了,连世子殿下嘱咐让您吃药都给忘了。”
他从袖中掏出来药丸,旁边还放了一包蜜饯。
“知道您怕苦,这蜜饯可是殿下跑了三条街买的。快些吃了药,咱们路还长着呢。”
钟灵毓愣了又愣,到底是捏起了药,任那苦涩之味在口中化开,可她强忍着,连眉头都不愿意皱一下。
隔了好大一会,她像是终于和自己妥协,才缓缓取了蜜饯,轻轻置于唇舌之中。
清爽回甘——是她苦不堪言的前尘中,所剩无几的一点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