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第四颗

书名:我亦飘零久 作者:独木舟 本章字数:12587 下载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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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着挥霍之后所剩不多的钱,我过着相对来说还算舒适的生活。
   可是内心深处,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始终笼罩着我,尤其是得知柏晗的死讯之后。
   真正意义上来说,我们只见过三次面,一次在酒店里坦诚相见,一次在医院里怒目相对,还有一次没说过话。
   但他对于季西柠来说,绝非匆匆一个过客。
   或许可以说,如果没有他,我这一生就会像是写错了第一行的代码,一路错下去,直到终结。
   打从心里,我欠他一句谢谢。
   我们曾经有过亲密的关系,到头来,连他的死讯我都是从路人甲口中获知。
   
   那个女孩说,那是一次只有五六个人的聚会,他们一起玩,冬天里,门窗都紧闭着,空调温度开得很高,一会儿的时间就上头了。
   根据她的描述,我的脑袋里很清晰地勾勒出当时的场景:
   房间的地板上铺满了软绵绵的被子,他们在软性毒品制造的幻觉里飘飘欲仙,男的女的滚在一起。
   柏晗独自蜷曲在角落里,身体渐渐不受控制,往下沉,棉被柔软得就像云朵一样,他贪婪地将脸埋在云朵里,闻到似有若无的淡淡馨香。
   周遭的一切都成了幻影,千万只蚂蚁在骨头里轻轻地咬噬着,又酥又麻,这种滋味真好,他要睡了,他要在云朵里睡去,获得一场酣眠。
   这场酣眠,没有尽头。
   那姑娘轻轻地摇着头,语气里充满了遗憾:“死于窒息,一房间的人全都不清醒,第二天才发现他身体都已经僵硬了。”
   顿了一下,她又加重语气说:“这事对大家的影响都挺大的,后来很多人不出来玩了,也有这个原因。真可惜,才二十七岁。”
   我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转身之后,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
   
   他是对的,凭着良知良能,他阻挡了我在那条路上越走越远。柏晗,柏晗,我甚至都没说过一声谢谢你。
   新年过后,每个周末我都会乘车来到郊区这座福利院,买一些零食和一些生活用品给孩子们,然后陪他们玩一个下午,看着他们吃过晚饭才回市区。
   来回两三个小时的车程,我总会想起柏晗。
   我们相识一场,我却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通过一些不着痕迹的探寻,我得到了些许关于柏晗的信息,他的身世背景是个谜,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是在城郊这座福利院里长大的孩子。
   就当是感谢他,我觉得我必须得做点儿什么才行,我必须得做点儿什么,心里才会好过些。
   半年多来,我风雨无阻地来这里,孩子们一开始都很怕生,后来次数多了,才渐渐同我混熟。我最喜欢一个患有自闭症的小男孩,他不跟任何人说话,每天都埋着头画画。
   我的审美经过沈墨白的培育,早已经是脱胎换骨,正因为如此,我能够从这个小男孩的画里看到一些闪光的东西。
   但我不知道该如何与他相处,只好每次都买来大量的颜料和纸张给他,我说过,我是一个只会用笨拙的方式表达情感的人。
   他是我见过的最有性格的男生,我对他那么温柔,他却连微笑都吝啬给我一个。
   
   八个多月的时间,这已经成为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件事情,就像习惯一样,改不掉,也没想过要去改。
   事实上,我已经背离了自己的初衷,如果说一开始我来这里是为了柏晗,那后来,我便是为了自己,我喜欢这里,也喜欢这些敏感而脆弱的小孩。
   跟他们在一起,我觉得安宁,生命里那些汹涌的伤害仿佛都已经被擦拭干净,还原成一片素白。
   
   然后,我遇到了乔萌。
   那是一个下着滂沱大雨的下午,路上一直塞车,我比平时到得要晚。
   有个穿正装的年轻人在院长的办公室跟院长和义工们谈论事情,氛围很严肃,我原想悄悄地溜过去,却不小心被眼尖的一个阿姨看到了。
   她连声叫我的名字,另一边还向那个年轻人介绍我:“就是她,就是她,每个礼拜都来,好姑娘啊。”
   看样子,他们已经说起过我,这一刀,躲不过去了。
   也罢,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院长热情地向我介绍他:“这是乔先生。”
   什么来头我没问,阿姨们已经自告奋勇地七嘴八舌说开了,××集
   团的少爷呢,年轻有为啊年轻有为,今天是代表他们企业来捐助福利院的,特别低调……
   在这样的嘈杂中,我和这位乔先生,都没说话。
   
   那天我穿着一条墨绿色的裙子,被雨水淋湿的裙摆紧紧地贴着小腿,头发也淋湿了,发梢上的水滴不断地滴下来。
   我安静地站着,直挺挺地看着那个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的陌生人,怎么说呢,长得不差,但气质鲜明于容貌,一看就知道是有钱人家养出来的小孩。
   别说我势利,仔细地去观察吧,从小得天独厚的小孩和经过咬牙切齿的努力才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小孩,根本就是不一样的,这就叫先决条件。
   路走得特别顺的人,连头发丝都带着一种自信。
   这个家伙的眼睛里有种很毒辣的东西,像是要把我剖开,如果说沈墨白是老奸巨猾的狼,那么这位乔公子,只算得上是初出茅庐的小豹子,浑身的力量都被一双利爪给出卖了。
   但此时的季西柠,怎么会轻易示弱,我静静地承接着他的端详,无惧那道目光。
   后来乔萌形容当时看到我时,感觉像是看到了一个大号的自闭症儿童,干净,倔强,不宜靠近。
   
   一见钟情往往潜伏着血光之灾,相信我,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那天的琐事很多,被耽误了很多时间,到我离开福利院的时候,已经接近末班车的时间了。
   一把小小的伞根本无助于我在瓢泼大雨中行走,我一边打喷嚏一边祈祷千万别赶不上车,这荒郊野岭的,我可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走了一小段路,鞋上已经满是泥泞,我暴躁得想暴粗口,一辆米白色的车适时地停在了我的旁边。
   车窗里那张面孔有些扬扬自得:“季小姐,送你一段吧。”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他明明在一个小时前就已经走了,这么看来,他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并不是巧合。
   我一贯不是扭捏作态的人,既然他有此番善举,我成全他不就是了。
   只是这场景,好像,似曾相识。
   
   “乔先生……”我刚想致谢,他就哈哈大笑起来:“我×,咱能不这么装吗?都是年轻人,随和点儿行吗?”
   我瞪了他一眼,这人懂不懂礼貌啊。
   “季西柠,我叫乔萌。”他正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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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这样认识,很快便相熟起来。
   
   不用乔萌多说什么多做什么,第三次见面,他牵了我的手,第五次见面,我们就在他的车里接吻。
   我承认,我不够矜持,过于莽撞,甚至显得有些迫不及待。可我的确很喜欢乔萌,这一点,我无从掩饰。
   经历了这么多,那些恋爱中的女生该耍的小心机和无伤大雅的手段,即使是看我也都看会了,但我没有用过。
   说我骄傲也好,不自量力也好,都无所谓,我承认我就是对那些不纯粹的东西充满了不屑。
   我这一生,爱过的人不止一个,但我能说,我从未用过任何技巧。我每一次,用的都是真心。
   一个人若是在畸形的情感中沉沦了太久,就需要另一个有趣的人用洁净的感情观来拯救她被弄坏了的爱情的胃口。
   是,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被我寄予了太多不切实际的期望,所以注定了要以失望收场。
   既可笑,又可悲,我吃了那么多亏,受了那么多苦,可还是一点儿也没学聪明。
   我以为我和乔萌是恰逢其会,后来才知道,这仍是一场误会。
   
   他闲暇的时间不多,但尽量都跟我待在一块儿。
   有一次他带我去看小型演出,乐队的成员都是他的哥们儿,在昏沉的环境里,乔萌大声吼着:“老子要不是要继承家业,主唱之位舍我其谁!”
   旁边的人都在笑,那是一种默认事实的笑。
   演出结束,喝了几杯酒,我便主动要求唱几首歌,乔萌很少见到我这么活泼,立马鼓动周围的人鼓掌,尖叫,大有“我的妞儿真给我长脸的架势”。
   我唱着唱着,他的兴致也来了,蹿到舞台上,烟还叼在嘴边,衬衣袖子已经卷了起来,拿起鼓槌,行云流水。
   旁边有人一边起哄一边拿手机拍视频,我唱完之后去看,镜头有点儿晃,画质也不是很好,但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出来我有点儿害羞,而他有点儿沉迷。
   我们看起来那么像是要天长地久的样子。
   我看着视频,暗自想,世界如果在这一刻毁灭,该有多好。
   但其实直到这一刻,乔萌都没有说过一句“我喜欢你”或者“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他比沈墨白更年轻,理所应当地,也就更随性,更无情。
   
   我觉得自己已经走上了歧途,从第一次恋爱开始,我似乎永远都会被那种不那么老实,不那么本分的人所吸引,一种莫名其妙的瘾,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解我的渴。
   这些人,像是一个巨大的磁场,而我如此渺小,根本无法抗拒自己天性里的那些东西。
   那些东西,是否是来自母亲的遗传?
   我的父亲,一生之中只爱过我母亲一人,虽然他从来不曾说过一句肉麻矫情的话,但他用自己不那么长的一生证明了这一点。
   我若像他,一定不会这样,一次一次不知疲倦地去爱人。
   所以,只有一个解释:我成为自己的直系亲属当中,最害怕成为的那个人。
   真好笑是不是,我在暗地里跟她较了那么久的劲,后来又明面上撕破了脸,我一生都在跟自己从小最害怕的那件事情对抗,可是渐渐地……
   我发现我皱眉的样子,我咳嗽的样子,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的弧度,都越来越像她。
   我一直都在跟自己的基因对抗,可到头来却悲哀地发现,这一切的努力都那么苍白。
   如果这就是我的命运,那我为什么还要负隅顽抗?
   那我就顺从命运吧,那么多人都做得来,我想这并不难。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令乔萌对我另眼相看。
   比如一起去打高尔夫,他自以为能狠狠地羞辱我,在车上放了不少狠话,还大言不惭地让我拜他为师,我只是笑,不说话。
   结果真是不好意思,让他失望了,我挥杆的姿势无懈可击。
   
   比如去看艺术展,他原本想在我面前卖弄,刚清了清喉咙,就听见我对各个流派如数家珍,信口道来。
   
   甚至连骑马都没难倒我,从头到尾,我连扶都没让旁边的人扶一下。
   乔萌在震惊之余,脱口而出了一句“你比司空还厉害啊”,见我脸色一变,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司空是他的前女友,这个我是从乐队那群朋友口中得知的,他们总爱说司空如何如何,司空怎样怎样,虽然我没见过司空,但光想想也知道,一定是个相当受欢迎的人物。
   谁没有过去?但我不会主动问,他也不会主动再提。
   就像乔萌也不明白,并不是季西柠有多厉害,而是她有过的际遇,造就了这样一个她。
   教会我这些事的人,已经离我仿佛有半生之遥,但他像是早在冥冥之中就算准了我之后的命运,知道这一切我将来都用得着。
   沈墨白这个人,已经从我的生命中彻底退出,可昔日的一切,仍然还在影响着今时今日的我。
   
   一路走下来,有些事情便是水到渠成,两个人相处得时间久了,好像就非得做点儿什么才能证明大家是成年人。
   经过柏晗那件事之后,我还是长了些记性,什么都准备好了,就是没想到生理期会提前来到。
   面对这样尴尬的场景,乔萌先是无奈,接着便大笑,一直笑得我恼羞成怒,满脸通红。
   电视的声音没掩盖住他的笑声,我气得穿上衣服就要走,到了门口,被他一把抱住,暖暖的鼻息哈在我的耳边,带着一点儿孩子气:“别闹,
   做不了,抱着说说话也挺好的。”
   我放在门把手上的手松开了,虽然身子还是一个别扭的姿态,但心里却像是有什么东西融化一样那么柔软。
   一个正常的男生对一个正常的女生有肉体之外的兴趣,是不是说明在他的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爱的成分?我觉得应该是吧。
   然而,这个想法又一次暴露了我的愚钝。
   乔萌当然不必非要跟我做这件事,他身边有的是美丽的女孩子,得不到季西柠,换一个就是了,有什么稀罕。
   可惜,在当时,我没悟透这一层,还像个纯情小女生一样靠在他的肩头,认认真真地同他聊起天来:“乔萌,你说,爱究竟是欲望,还是本能?”
   他想了一会儿,说:“当然是欲望。”
   “那性呢?”我又问。
   “性是本能。”他毫不迟疑地回答。
   我没再问任何问题,只是幽幽地想,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之处吧,对于你来说,爱只是欲望,可对我来说,它是本能。
   乔萌问我:“你有喜欢的男艺人吗?”
   我摇摇头,美色对我来说没有吸引力,我在乎的是灵魂。
   不知道这句话怎么就让他感兴趣了,他追问下来,那你心里喜欢的男性是什么样子的?
   我想了一下,说:“林觉民。”
   没错,就是那个林觉民,写下《与妻书》,抛下怀孕的妻子,为了更多人的幸福生活,毅然投身革命的好男儿。
   乔萌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又抱紧我,说:“真是个好姑娘,好姑娘,不能随便上。”
   他的目光中有一个成年男子对一个姑娘的喜爱之情,这种喜爱因为混合着珍惜和尊敬,令我微感有愧。
   那个夜晚有极美的月色,后来他在沉睡中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我撑着手肘,借着月光,凝视他的脸。
   这是一张还未染风霜和沧桑的脸,也就意味着未来有更多的变数。
   他有些像沈墨白,又有些不像,弄得我很错乱。
   那又如何?我发觉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人。
   其实在爱的时候,仍然孤独,但不同的是,没有惧怕。
   过去,我从不知道人的心可以这样不知廉耻,碎了一次,又碎了一次,你以为它已经碎无可碎了,它居然还能再碎一次。
   我知道,那些使我悲伤的事,使我在午夜梦回依然心碎的事,无非都是来自爱。
   虽然不说,但在我的心里,依然希望有人爱我。
   乔萌爱我吗?我没有把握。
   
   他是我这一生中,所经历过的异性中,唯一一个有感情,却没有发生实质关系的人,同样,在他的生命中,我也是唯一一个这样的存在。
   那时候,我并不明白,人生中有些事情只有一次机会。
   这次没有发生的,以后永远也不会再发生,所谓宿命,有时是机缘巧合,有时,是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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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乔萌的枕头上发现几根长发,我的心在霎时之间,落到了谷底。
   不不不,比谷底还深,它一直往下落,落进了一个没有一点儿光亮的黑洞里。
   “有人在这里睡过。”我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稳镇定,但声音中还是有轻微的颤抖。
   乔萌没当回事,继续拿着iPad看股票,嘴里若无其事地回击我:“不就是你吗。”
   我捏着那几根长发,走到他的面前,一把拍掉他手里的iPad,机子掉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乔萌抬起头来非常惊讶地看着我,可是,他没有说话。
   对着阳光,我的手伸到他眼前:“看清楚,这是鬈发。”
   而我,两年多来,根本无心打理这一头长发,它早已恢复成自然直。
   “你不爱我不要紧,为什么要骗我?”我真是难过,难过得忍不住哽咽起来。
   
   算了算了,他们一个个的,全都是这样,没有一个例外。
   像是穿一件衣服,第一粒扣子扣错了,接下来就全错了,衣服还是能
   穿,但穿在身上怎么看都别扭,怎么看都难受。
   离开他家的时候,他企图拉住我,向我解释。
   但我不想听,不是矫情,我真是一个字都不想听,逼得他撒谎来骗我,何必呢?
   想起蒋南,想起沈墨白车上坐着的陌生女孩和迟昭涵,想起乔萌枕头上那几根不怀好意的卷曲长发,我真是百感交集。
   我季西柠的人生是被诅咒过吗?我这一生,换了一个又一个舞伴,却永远也遇不到真爱是吗?
   伤心之下,我独自坐在冰激凌店要了一份大杯的抹茶加杏仁的冰激凌,不需要任何人帮忙,我木然地吃了个底朝天。
   
   从十几岁开始,我吃冰激凌只吃这一种口味,穿鞋必须先穿左脚,桌上有一点儿水迹必须马上拿纸擦干,关上门之后必须反复确认钥匙在包里……还有很多很多,我疲惫极了。
   这些奇怪的小毛病一度折磨得我心神不宁,我自己上网找心理测试做过评估,结果显示我有重度强迫症和广泛性焦虑,网站上还说,这属于心理疾病,严重的话要尽早医治,否则会影响到患者的日常生活。
   那么,一次次飞蛾扑火一般去爱那些注定要伤害自己的人,也是一种强迫症吗?
   换而言之,爱情也是一种病吗?
   
   女人多活些岁月,还是有用处的,年纪大了至少懂得克制自己的行为。你看我就不会像以前对沈墨白那样咄咄逼人地质问乔萌,要他把真相
   讲给我听,我关上门来听音乐,看电影,不去打扰他跟别人风流快活。我多识大体。
   人活到一定的年岁就会明白,真相往往都不够美好,所以大家都愿意抱着幻象过活。
   有什么不可以呢?至少幻象不会伤人。
   所以,一个礼拜之后,乔萌来找我,我客客气气地请他进来坐,泡了上好的铁观音,笑嘻嘻的像是没发生过不愉快的事。
   可是乔萌不配合我,他任性得近乎孩子气,他告诉我说,那个人是司空。我没吭声,拿着电视遥控器一通乱摁。
   他说:“西柠,你别这样,我觉得你离我好远。”
   我分明就坐在他的身边。
   他说:“不要这样,你看着我,你别不说话。”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怎么办?我低头想了一下,开始脱衣服,针织外套下面只有一条雪纺长裙,滑溜的布料从皮肤上轻轻地掠过,像是我蜕下来的一层皮。
   我赤裸着身体站在乔萌眼前,他闭着眼睛,好像很难过的样子。我说:“来吧,别人能做的,我都能做。”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房间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化,除了那杯逐渐冷去的茶。
   乔萌把我抱到床上,动作很温柔,却始终没有真正意义上地享受我的身体。在这个过程中,我的眼睛一直失焦地对着天花板,心里有一种苦涩的酸楚。
   他笑了,笑得很平静也很无辜。
   他说:“西柠,你不要这样。”
   其实我真的很想哭,像很多年前那样毫不顾及形象地大哭,如果我这样做,或者就能够打动他,让他明白我是这样的希望他爱我。
   可是以前流的眼泪太多了,现在流不出来了。
   我哭不出来。
   我渴望有一个人真正了解我,知道我喜欢什么,害怕什么,知道我用什么牌子的牙膏和洗发水,在我哭泣的时候拥抱我,我觉得这就是这个星球上最美好最温暖的事情。
   可是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他一直在说,你不要这样。
   我不懂,那我究竟要怎么样?我问他:“为什么你跟别人可以,就是跟我不可以?”
   乔萌把脸埋在我的颈窝里,手不停地抚摸着我的脸,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没法形容那种感觉,太绝望了,真的,太绝望了。
   我甚至不知道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他要这样对我。
   临走时,他替我盖好被子,又说:“我奶奶病了,要去趟P岛替她上香,你跟我一起去。”
   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是知会我一声。
   关灯时,他站在黑暗中,轻声说:“你和她们不一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可是我听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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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岛一行,离开了既定的生活轨迹,我们都放松了下来,呈现出最本真的自己,也许是因为环境的改变,令得乔萌暂时忘记了自己的顾虑,与我说了很多的真心话。
   我知道,这些话放在平日里,他是绝对不会说的,因为太真了,不掺一点儿假。
   短短四天的时间,我们断绝了彼此关于未来的一切可能性,灵魂却前所未有地亲近起来。
   乔萌说,他很喜欢岛屿,岛屿意味着隔绝,从小到大他一直生活在友群之中,家族里人丁兴旺,他从来都不知道孤独是什么感觉。
   在海天相接的地方,有光影和灰尘,海鸟时高时低地乍起,这一刻我的内心极为平和。
   乔萌绕到我的身后,抱住我,我们多像是一对相亲相爱的情侣啊,可是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这样的情形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他说:“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吸引我吗?”
   他说:“一是因为你漂亮,二是因为你孤独。”
   那是不知今夕何夕,那是以命相酬的四天,那是烟花寂灭前最后的璀璨和浪漫。
   第一天去拜佛,他跟我讲,你有什么心愿都可以跟菩萨说,菩萨会保佑你。
   他替我焚香,牵着我的手在大殿里转,眉目间有从未显现过的温柔。
   到了下午,我们会穿着样式简单的棉T恤和人字拖去海边散步,静静地坐着看渔夫撒网捕鱼,涨潮的时候他抱起我就跑,浑身湿淋淋的两个人笑得像疯子一样。
   洗完澡出来又牵手去买水果,榴莲芬芳,樱桃甜蜜,他左手提一袋,右手提一袋,背上挂着不肯走路的我。
   暗夜里的花朵浮动着清香,我们睡在一起,安安静静地拥抱着彼此,
   不说话,不亲吻,可还是幸福得让人想要落泪。
   我不知道要放弃什么才能够永远留住这样的时光,但我想无论要我放弃什么,我都愿意。
   即使是沈墨白也不曾给过我这么美好的感受,人活一生,总要去相信点儿什么。
   这一刻,我相信乔萌。
   
   时间如同白驹过隙,最后一天晚上,乔萌终于将一切告知于我。
   他早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很常见的联姻,经商的家族需要一些政治后台,确保在将来局势不明的情况下不被清洗,而要获得这样的保障,必然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婚姻只是一个形式,背后巨大的利益才是终极目的。
   “两个月后,我要去英国。”
   他说起这些的时候神情十分清淡,犹如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我想或许是因为对于他来说,这真的算不上什么痛苦。
   从前跟沈墨白在一起时,也目睹过一些这样的事。那时我还是个单纯的傻瓜,问沈墨白:“不相爱的两个人被硬捆在一起,怎么生活啊?”
   沈墨白眼皮都不抬一下地说:“怎么不能生活?各玩各的就是了。”
   当我已然能够辨别尘世间的许多虚伪,谁又知道我的眼里曾经藏纳多少污秽。
   乔萌将来就要去过那种“各玩各的”的生活,如果我愿意的话,我也可以成为他众多女伴中的一个。
   等他什么时候想起我了,就来看看我,其他的时间,要咬碎尊严忍受他流连在别人身边,甚至,是别人的丈夫。
   我问自己,我受得了吗?
   乔萌也问我:“西柠,你受得了吗?”
   我们不再说话,从对方的眼睛里,我们清晰地看到了答案。
   
   后来我想,如果没有这四天的时间,如果不曾知道得到是多么美妙的感受,那么在失去的时候,或许我就不会那么疼。
   这四天,原来是回光返照。
   上船之前,乔萌捧着我的脸,跟我说:“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一个人是
   属于另一个人的,所以,并不存在失去。”
   所以,不要难过,不要哭。
   
   去机场的路上,要经过一座跨海大桥,我们戴着墨镜,一言不发。我真希望大桥在这一刻垮塌,埋葬我这一生最后一场爱情。
   全长五十公里的大桥牢固得如同命运,没有谁来成全我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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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和我们不一样。”这句话柏晗以前说过,现在,司空又说了。
   莫名其妙的,我真是想笑,难道我是外星人吗?为什么我跟这么多人不一样?
   司空的手指甲上都涂着鲜亮的橙色指甲油,她说:“就拿这个举例吧,我们涂这样的颜色,别人只会觉得我们轻浮,但如果你涂这样的颜色,大家都会觉得很有性格,这个妞儿一定是搞艺术的。”
   她说:“季西柠,你不知道自己的气质很特别吗?”
   她还说:“乔萌自己也明白,你太认真了,玩不起。”我跟司空见面,是乔萌有意安排的。
   从P岛回来之后,我抑郁的情绪越来越严重,而距离他去英国的时间也越来越近,看着越来越瘦的我,他终于开口跟我说:“我想介绍司空给你认识,你介不介意?”
   人生已经到了这样的境地,我哪里还有那么多禁忌,于是便遂了他的心意,跟司空交个朋友。
   
   第一次见到司空,我就明白了,为什么乔萌,乔萌那帮哥们儿都那么喜欢她。
   实实在在地说,如果我是男生,应该也会喜欢上这样的女孩子,肤白,胸大,腰细,腿长,风情万种,更要命的是,她性格还不差。
   司空也很喜欢我,像是学生时代不良少女喜欢乖乖女的那种喜欢,事实上,我心里知道,我们两个人当中,她反而更像乖乖女。
   司空不是没有心机,但她所有的心机都是可以摆上桌面来讲的,不像我,把一切都藏匿在不见光的阁楼上,脸上却戴着一张谦卑的面具。
   “乔萌告诉过你,我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吗?”
   “我跟你讲,我那时候可聪明可聪明了,在代理机票的地方做兼职,一有人来订头等舱的机票,我就赶快也给自己订一张,然后在航班上勾搭他们。”
   “我印象很深的有一个大叔,他人真的很好,对我没有一点儿企图。我那时候看着挺像个小姑娘,我跟他说,我今天生日,从来都没有人给我买过生日礼物,结果啊,你知道吗,一下飞机他就带我去买了个香奈儿的包包。”
   “他对我根本就没有企图,我觉得他应该是那种非常有钱但心地很好的人,出钱哄一个小丫头开心,他自己也觉得满足,就像做慈善一样啦!”
   “不过乔萌不是这样的,他就是看上我了,我们在一起半年多,分手后他还经常找我上床。”
   司空说这些的时候,脸上一点儿不好意思的神情都没有,她那么坦荡,那么自然,换了谁都不会忍心怪她。
   我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三四天没有吃饭,胃里一阵一阵地绞痛。
   她端起桌上的茶杯,说:“分手之后,我曾经很明白地跟乔萌讲,我知道你有很多女人,但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要我自己那一份,在一起开心不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吗呢?”
   见我没反应,她便拿着一个茶壶和一个杯子说:“乔萌就是这个茶壶,你我都像这个杯子,我们是装不下这满满一壶茶的,但我从来不对他寄有幻想,这就是我跟你的区别。”
   我终于沉不住气地说:“那他要娶的那个人呢?那个人就装得下了吗?”
   司空看了我一眼,起身跑去了厨房,过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白色的大瓷碗,一声不吭地把水壶里的水全倒进碗里。
   她抓着我的肩膀,认真地说:“你明白了吗?”
   
   是的,我明白了。
   进退有度,才不至于进退维谷,要宠辱皆忘,才能做到宠辱不惊。
   司空做得到,其他的那些人也都做得到,可我做不到,我太较真,犯了大忌。
   所以乔萌说,我跟她们不一样。
   所以乔萌不像对待司空她们一样,送出很多礼物,他送给我的,是一
   段经历,是在P岛上与世隔绝的四天光阴。
   “乔萌对你,也算是竭尽了全力,据我所知,他从来没有跟任何女孩子一起出去旅行过。他嫌碍事,怕影响他艳遇。”
   “季西柠,你还想要多少呢?这些还不够吗?”
   司空没有辜负乔萌的期望,她的确不遗余力地开导我,宽慰我,必要的时候甚至现身说法。
   但这些都无济于事,我得了很重的病,她不是那味起死回生的药。
   她离开之前,我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将来乔萌结婚了,他需要你的时候,你还会陪着他吗?”
   司空哈哈大笑:“别傻了,你也不想想,我从那么早以前就在航班上勾搭有钱人,目的是什么?我才不会浪费时间陪一个花花公子玩一辈子呢。”
   她说:“有人向我求婚,我答应了。”
   那天晚上我坐在漆黑的房间里,没完没了地抽烟,脸上干燥得像是马上就要裂开了似的,我心中无忧无喜,眼中亦无泪水。
   司空发来一条很长很长的短信,手机的屏幕在幽暗中闪着光。
   “我不知道那种说法是不是对的,人这一生,真正的爱只有一次,灰烬过后,余下的都不过是理智的挑拣。当我想起这件事,我觉得非常难过,因为连这仅仅只有一次的爱,我都不曾有过。其实,你比我幸运。”
   
   [6]
   
   无论我有多么的与众不同,最后的结局其实都还是相同的。
   
   我不过是他锦绣人生中可有可无的边角余料,他给我的那些感情,也是经过反复的掂量,确定不会影响到他一生宏图的前提下,才肯拿出来的。
   最终,他还是会离开我,为了家族的利益,为了自己的大好前程,为了余生富庶的生活,他都会离开我。
   季西柠能够给他什么?
   一具逐渐苍老的躯体,和千疮百孔的灵魂?
   
   最后那个晚上,他带着行李来敲我的门,我已经骨瘦如柴。
   我们躺在双人床上,相对无言。
   这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睡在一起,可我仍然没有问,你是否对我动过那么一点点真心?
   他轻轻地亲了一下我的额头,说:“睡吧,西柠,我知道你累了。”
   我生平头一次这么乖,顺从地说:“好。”
   人在极度孤独的时候,是完全不需要睡眠的。
   凌晨时,我睁开眼睛,把他放在我身上的手挪开,摸黑找到了他的行李包,拉开拉链,左边的小隔层里,放着我要找的那样东西。
   他的护照。
   月光照得我一脸惨白,我浑身战栗着将那本小册子死死地揪住,两只手凝聚了全身的力气,只要轻轻一个撕扯的动作,他明天就上不了飞机。
   那一分钟,耗尽了我一生那么长。
   乔萌,你并不明白,我所惧怕的失去,是什么意思。
   我对命运的无望,远远超过失去你。
   也许我并没有很爱你,如果我真的很爱你,我应该跪下来抱住你,哀求你,哪怕你觉得我低贱,哪怕你觉得我没有尊严,哪怕你一脚把我踹开,我也会爬回到你的脚边,告诉你,我不能没有你。
   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我榨尽这粗粝的一生中所有的感情奉献给你,也仍然不够。
   我什么也做不了,所以我干脆什么都不做。
   你走吧,不必再惦记我的死活。
   
   那本护照,最终完好无损地被放回了原位。
   我蹑手蹑脚地爬上床,把自己塞进他的怀里,眼泪无声无息地融化在最后一夜。
   乔萌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可我没有发现。
   很久很久以后,他写了一封电子邮件给我,内容很短,他称我为“吾爱”。
   其实那天凌晨,你翻出我的护照,站在月光里想撕碎它的时刻,我是醒着的。
   我这一生,背负的东西太多,不得不保持清醒和节制,所以也就从来不曾冲动地做过任何一件事。
   那个时刻,我没有起来拉住你,是因为我也想赌一把,如果你真的撕
   了我的护照,那我就留下来,和你在一起。
   然而你没有,你回到床上抱住我,我知道你哭了。
   西柠,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爱不爱你,我也没有机会告诉你。如果你心中有过一点点的疑问,那么我可以回答你。
   爱过—也许不多,但我爱过。
   
   告别的那天,我躺在床上不肯起来,他穿戴整齐好之后,在床边放下了一个小盒子。
   暗红色的绒面,里面是一枚小小的钻戒。
   曾经有一次,我们一起出去,在珠宝店前我失神地看了一会儿这枚戒指,它那么小,那么单薄,一点儿也不适合用来承载婚姻的承诺。
   记得当时我说:“从来没有人送过我戒指。”
   记得当时他说:“走啦,有什么好看的。”
   如今这枚戒指真的属于我了,他却要去到另一个女人身边,在神父和亲友面前承诺无论生老病死,永远对她不离不弃。
   何以我的人生,这样笑料百出。
   
   他走的时候,我没有回头。
   我突然发现,原来绝望就是绝望,这个词语后面不可能搭配一个过字。绝望没有过去时,绝望的后面,应该是死亡。
   我买好了来P岛的机票,这里有海,有回忆,很值得最后再来看一眼。
   在出发之前,我接到那个小警察的电话,他问我:“你是季西柠吗?请到××路的警察局来一趟。”
   从顾恒开始,到顾恒结束,我的一生,一个完美的,孤单的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