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子敬觉得现在的自己就是鸡肋。
　　　七月初，他所在的规划一部来了三个新人，一个是从别的部门调来的，另两个是校招进来的研究生。三个人年轻，勤快，学习能力也很强，直接向曹劼汇报。
　　　鲁子敬觉得自己被边缘化了。尽管该做的事情照样做，新人们对他也很尊敬。可他深切的感受到了危机的临近。被边缘化的不止他，还有整个部门。商睿看侯潮生和于跃文不顺眼是明摆着的，不过她也拿两位资深老油条没办法，只能冷处理。能交给二部的事情就交出去，必须要做的就点名让曹劼去做，尽量绕开他俩。
　　　侯潮生还算坐得住，没事写写诗，不敢在朋友圈发，就发在微博上。鲁子敬时不时去看一眼，觉得他颇有当个诗人的天分。于跃文脾气急，心里不痛快就找分管行政后勤长腿女总监打乒乓球，每天中午都能听到他们在活动室里大喊大叫，想必是后悔没去竞聘二部的岗位，便宜了吴登。
　　　鲁子敬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以不变应万变。姜小柔全职待产，家里的收入就指望他一个人，压力让他这个资深老兵有了强烈的危机感。
　　　鲁子敬仔细研究了竞聘结果，发现包括他在内的不少业务骨干这次都没有竞聘成功，反倒是原先不显山不露水、毕业校招进来做基础工作的年轻人被提拔重用的有不少。
　　　和那些跑马圈地发展起来的互联网公司不同，昭阳看起来更像国企，人员流动一直不大，十年以上的老员工比比皆是。团队稳定之余，也让公司在决策等方面显得比较保守、活力不足。
　　　很多人其实都是在混。
　　　人到了一定年纪，如果没有外界的不断刺激和鞭策，斗志就会被惰性取代。人变聪明了，知道如何四两拨千斤，在看起来很努力的情况下让自己变得轻松。每个公司都有这样的老油条，年纪越大、油条越多。不是他们不想努力，而是生活中各种各样的事情分散了他们的热情，让他们不得不分出精力来应对。以前说起中年，至少要四十岁往上；现在职场中，如果过了三十岁还没爬到一个够高够稳的位置，人人都是危机。
　　　鲁子敬承认，半年多来他也在混。那种认认真真做好本分但绝对不会多出一分力的混。
　　　商睿上位、蓝总离职、曹劼空降，让他感受到了集团高层更新换代的决心。但再怎么搞，像他这样勤勤恳恳、既有能力又不搞内斗的骨干，也不该受到冷遇。致使功亏一篑的最大可能性，就是那件事被人知道了。
　　　不过昭阳是不会像互联网公司那样直接开人的。它会在其他方面给你施加压力，不提拔、边缘化，让你过得不舒服，最后让你受不了了自己走人，还能省下一笔赔偿。
　　　鲁子敬觉得自己就是那只温水里的青蛙。当你觉得事态不妙时，就一定会朝最坏的方向发展，绝对不会是错觉。
　　　也有人满不在乎地说，昭阳不会不管他们这些股肱老臣的。鲁子敬大概估算了下，他们这些骨干老员工，每个人一年的人力成本都在三四十万。如果能够借助这次竞聘逼走一批，那可就能省下几百万来！
　　　鲁子敬也没去找侯潮生和于跃文打探情况求安慰。跟这俩老油条，问了也是白问。
　　　与此同时，四叠员工考评资料摆在商睿案头，厚薄各不同。人力部门在竞聘之后搞了个包括各级领导在内的全体员工测评，靠谱结果参考九宫格体系，把员工分成九份，后来被总监精简到四份：依次是未来之星、潜力员工、考察培养和问题员工。左侧的未来之星最少，只有区区几份；中间的潜力员工和考察培养的最多。所谓潜力，是指某一项工作出色，某一项工作合格；而考察培养，则是某一项达标，某一项不合格；最右侧的问题员工也不少，意味着两方面的考评都不合格，建议劝退或不续签劳动合同。
　　　商睿先翻了翻问题员工那堆，有几个是得不到提拔、对公司颇有抱怨的老员工，还有几个是刚来的、觉得没有施展空间、心生怨念有过失的。这些人，留在公司就是害群之马，肯定是要清除出去的。
　　　其次是最厚的那一叠，考察培养。这些员工占了公司约四成的人数，数量最多，基本上是按部就班、虽无过错，也没什么建树的螺丝钉。当中又分两类，老员工的问题是晋升空间有限、失去了工作积极性，混日子。类似侯潮生和于跃文这样的很多中层都在其中。年轻人的问题是业务能够还不够强，做不到独当一面。这部分，需要再跟人力部门碰一下，给出一个精简比例。
　　　潜力员工那叠以年轻人为主，在当中她看到了吴登和赵依眉的名字。
　　　至于未来之星，实际上就是优秀员工，是公司公认的几位劳模，比如冯静。
　　　过完一遍，商睿很不满意。优秀和潜力两项中，基本上都是劳模型。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是靠创新和突破来提升价值和营收的时代，偌大一个规划设计院，居然没有一个靠创新获得大家认可的员工。如果不是员工出了问题，就是公司的体制体系出了问题。
　　　可当她翻完四叠资料后，突然发现潜力和考察之间，还有一份单独横放的资料，员工姓名一栏，填着——鲁子敬。
　　　鲁子敬？商睿有印象，表现一贯不错，但不知为何一直不受两位总监待见。以他的资历和能力，当个副总监绰绰有余；他应该也有自己的关系和人脉，怎么不想着跳槽呢？再看他竞聘的职位，规划二部副总监。他是想跳出两位总监的桎梏啊！副总监而不是总监，说明他也考虑过自己的定位。再看表格附页对他的评价，竟是罕见的一项优秀，一项不合格。
　　　鲁子敬在工作能力等客观考评项的综合评定中拿到了优秀，但是在工作态度、工作状态等主观考评项的综合评定却是不合格。一般来说，部门上级对员工的打分都是带水分的，一般不会给不合格。
　　　说明鲁子敬的直属上级侯潮生、于跃文和曹劼，对他都不满意。
　　　商睿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几个月前那次成功的竞标，后来有传言说，鲁子敬拿了外面的好处，才会故意做出这么一个标的来。至于最后成功，一方面是运气，另一方面也说明此人居心叵测，从上到下都算计到了。
　　　这个人，会是像《军师联盟》里司马懿一类的人物吗？再回想鲁子敬在对自己汇报时那种低调从容中透出来的强大自信，让她顿时生出一丝警觉。这样的下属，会好用吗？侯潮生和于跃文是毛病不少，可他们至少不敢算计自己。这个鲁子敬，不显山不露水，胆子倒是不小。
　　　她拿起鲁子敬的资料，合上，又打开。36岁，倒是个可上可下的年纪。人力部门也都是滑头，放在中间，把难题丢给自己来决断。
　　　既然这样，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他从考察员工里抽出侯潮生的那份，又把鲁子敬那份丢在了右手边。
　　　五号发薪。鲁子敬收到银行短信，点开一看，到手的钱与之前一样，一分不少，又他安心不少。
　　　不过公司随即发布的一条任命消息，然他陷入极度不安：原总办总监调回总部，空出来的职位，由二部总监侯潮生接任。总办，相当于秘书处+综合部，是离老总们最近的部门，负责对外宣传、报告文书、领导活动、接待安排等事务。侯潮生过去，倒是人尽其用。他走后，于跃文级别不动，以副总监主持一部日常事务。这样一来，一部二部的总监都空缺，由两位副总监当家。少了一个“婆婆”的曹劼，自主权又大了两分。
　　　至于他，一个字都没提到，仿佛已被遗忘。
　　　鲁子敬觉得自己就是那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但他必须忍耐，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他不能失去工作。在整理抽屉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份被压在最下面的纸质版劳动合同。打开，随意翻看，很快就愣在那里——这份为期三年的劳动合同，截止日期，竟然就在八月底！
　　　八月底？八月底！
　　　他再次仔细看了合同条款，并没有“到期后双方如果没有书面提出终止则本合同自动延长一年”的霸王条款。现在他多么希望合同里有这么一条霸王条款。可法务不是傻子，怎会留下如此低级的漏洞。
　　　这就意味着，公司有可能不跟自己续签！
　　　该死！
　　　之前合同都是五年一签，三年前改成三年一签。当时以为凭自己的能力，续签不是问题，就没怎么在意。现在看来，这就是公司在提前准备，缩短期限，就意味着更容易调整！
　　　该死！怎么偏偏就在这个当口到期！
　　　幸亏看了眼，要是没注意到，万一公司过河拆桥，岂不是要被打个措手不及？！
　　　不行，必须要提前准备。
　　　接下来的几天，他一边不动声色地清理电脑、整理东西，该扔的陆续扔，该处理的处理，一边用手机在招聘网站上重设简历和求职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