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轮轴① - 犹如五雷轰顶

书名:蘸火 作者:陆瞳 本章字数:3307 下载APP
钟甯大四毕业的夏天,政府发了财,老么咔嚓的三趟街终于大面积整修。

华星高中翻新,教学楼变了脸儿,操场成了塑胶的,再不会一摔一个土坑,刮阵风就糊一嘴沙子。

钟甯的班主任老司升了数学组组长,鸡冠头也烫卷成大波浪。

还有,钟甯家成了拆迁户。

那四方四正的独院小楼被推到了。

院子没了,铁门没了,全部都更新换代。

钟姵带着钟甯和严卉婉,外加一只大朵子,一起住进了高档别墅区。

严卉婉估摸是享不得这昂贵的清福,对别墅区不甚稀罕。在他们搬进别墅那个月的最后一天,严卉婉一觉睡走了。

老太太面容祥和,没再醒来。好在她丁点儿罪也没遭,那脉搏是随着星星一点一点儿地变淡,最后消失在破晓的晴空里。静悄悄地,没有半下声响。

钟姵这女人泼了半辈子,临给亲妈送葬,也没把传统讲究当什么玩意。她大逆不道地弄来一条艳丽的大牡丹花裙,盖在严卉婉身上,又亲手给她发间别上彩钻发卡,这才将人送进火葬场的火化炉。

严老太太一生没认过俗,最后一场走得花枝招展,火光明亮。

第二年年底,钟姵结婚了。她嫁了市里互感器的大老板,算是嫁入豪门。

钟姵当然也不会管什么三年守丧期,领证当天,她干脆带着丈夫直奔严卉婉坟头,脑门儿挂土,连磕三个响儿听。

喜酒再往严卉婉坟前大泼大洒,钟姵眼带泪光地笑起来,张开一双漂亮的红唇,和严卉婉说:“妈,你高兴就跟你女婿多喝几杯。”

二十五年,钟甯长大成人。钟姵四十八岁,终于穿上婚纱,单单作为一个女人,有了依靠。



钟甯这后爹老婆走得早,膝下就一个闺女,早已经定居国外,结婚生子。他闺女常年不回来,钟甯毕业后也自己住在外头,一家人隔空相处,没有丁点儿障碍,都舒舒坦坦地过着各自的小日子。

一切都顺风顺水。近几年钟水西的娱乐街也发展飞快,成夜不眠不休,Azure的生意旺到着火,钟甯作为货真价实的老板少爷,裤兜里那钱厚到发烦。

创业奋斗的劲儿早就没处使了,徐怀毕了业直接留在Azure帮忙,钟甯便游手好闲,只会拿屁股往沙发上挨,动手指坐着数钱。

数累了他大手一挥,除了自个儿的酒吧,又把二三楼的迪吧和游戏厅全盘了下来。

这下整栋楼都是钟老板的了。

徐怀还问过钟甯要不要再开一家,但钟甯嫌麻烦,乜斜徐怀一眼,咧着嘴说:“一个就累死了,可拉到。”

徐怀沉默地瞅着他,这完蛋玩意摊在沙发上,那副没皮没骨的德行忒欠抽。

徐怀不由抽了下嘴角:“您这是累着哪儿了?”

钟甯闭上眼睛笑笑,朝徐怀说:“去帮我要一杯威士忌?”

“你今天喝几杯了?”徐怀像个老妈子一样絮叨,“就你那酒量,醉了......”

“醉了你就叫晏江何来。”钟甯抻了个懒腰。

“叫江何干吗?医院那么忙,他们大夫都要累死了。”徐怀叹口气,就是不去给钟甯要酒。

钟甯这老板当得卑微,指使不动员工,只好自己亲自下地:“我是说喝多了再叫他来,他能直接给我扔下水道里,你就省心了。”

徐怀:“......”



钟甯的懒蛋日子乏善可陈,似乎已经混得应有尽有了。

他惯性胸无大志,本以为这辈子这么到头就挺好,却不想天道轮回,“报应”就是一道惊天霹雳,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轰得一下炸下来,叫人不得好死。

八年多。钟甯竟然又见到了张蔚岚。

犹如五雷轰顶。



北方冬天冷得锋利,这天阴天,钟甯骑着自己新买不久的/骚/包哈雷,正搁道上挨冻跑风,可惜前面有个不长眼的奥迪吉普,将他的羊肠小道挡得一丝不苟。

而那倒霉司机一抬头,钟甯心跳都停了。

说好的“一辈子都不回来”,这话是说去了狗屁里,和隆冬的寒风一起抽在钟甯脸上。

——这混账玩意不就是张蔚岚吗?

张蔚岚那张脸,那颗泪痣,别说八年,就算八十年,八百年,只要人死了以后真的有魂儿,意识不会和骨肉一样化成石灰,钟甯就忘不了。

——张蔚岚回来了。

“你......”钟甯隔着车玻璃瞪张蔚岚。

张蔚岚也瞪着钟甯。

他俩对瞪了几秒,钟甯见张蔚岚堪堪伸出手,指尖颤抖地碰了碰车窗。——他或许是在碰碰钟甯的脸。

“你......张......”钟甯大喘一口寒气,冷风吸进肚子里,穿肠彻骨,叫他打哆嗦。

“钟甯,真是你?”张蔚岚叫他了。隔着车玻璃,钟甯听张蔚岚的声音,那声音一点儿也不现实。

一声“钟甯”叫完,张蔚岚忽然捂住胃,蜷在驾驶座上不再动弹,但他歪着头,那双倒霉催的眼睛......还仔仔细细盯着钟甯看。

张蔚岚病了,一个人,开着车停在大道边。

钟甯头皮发麻,愣了好一会儿,又被狂风辣甩几个耳光,可算清醒过来。他硬邦邦地拍了拍车窗:“你怎么了?你......你先给我开车门。”

……

……

“去维也纳酒店。”张蔚岚死不撒眼,那视线像长在钟甯脸上。

钟甯坐在驾驶座,将车开得四平八稳。他能感受到张蔚岚的目光——那病恹恹的眼光,似乎能将他从外到里磨成飞灰。

酒店?

钟甯想:“这人到底回来了没有?”

但回没回来,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闹剧?奇闻轶事?

都不贴切。

钟甯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抠破了喉咙也形容不出来。

钟甯感觉自己的脑子被鬼吃了,只要想到那人病得一头冷汗,脸色苍白,心就会止不住咯噔。

咯噔,咯噔,咯噔……一下一下地长毛病,很沉,很重。

奈何故人已旧,物是人非,哪怕五脏六腑全咯噔得八花九裂,他们也无话可说。甚至仅仅是几句简单的寒暄,都叫他们拼劲全力。

这意外重逢,终究一路死寂。

把张蔚岚送到酒店门口,钟甯眼见张蔚岚下车,转身正视自己:“留个电话吧。今天多亏你,好久不见了,下次请你吃饭。”

钟甯没法儿深看对面那双眼睛。他错开眼,下意识客气地掏出手机,和张蔚岚交换联系方式。

他甚至没办法多说几句告别的话。最后囫囵了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钟甯心如乱麻,赶紧转身走了。

好像乌云蔽日,做了场混沌大梦。

走出一大段路,脸冻疼了,钟甯白日梦醒,这才返回捡人的道口去骑自个儿的哈雷。

顶着大冷风,他干脆去郊区飙了一圈,企图把那烦人的“咯噔”给飙飞。

等浑身上下都被冻得没知觉了,钟甯才从车上下来。他摘下头盔,用手心搓自己的脸。

因为没知觉了,搓着和没搓一样,很别扭。

钟甯冻得牙疼,头发被吹得张牙舞爪。天要黑了。

这时徐怀的电话打了进来,钟甯掏出手机,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你在哪儿呢?不是说来Azure吗?怎么这么长时间不见人影?”徐怀问。

“我......”钟甯口吐白雾,“我等会儿就到。”

“哦,你别忘了去银行取钱。”徐怀提醒他,“前几天不是说有几个员工表现好,临新年了,要格外包大红包么。”

“知道了。”钟甯给电话挂了。

取完钱,钟甯揣着一兜崭新的票子去Azure。站在Azure门口,天已经黑透了,荧光灯亮了起来。钟甯仰头望着招牌。

Azure,这名字也闪着灯,闪得直扑楞。

钟甯叹了口气。

路上挤满吵杂,行人碎碎的言语声,走路的声音,车轮声,此起彼伏。夜晚的热闹夹在风里,一股脑冲过来,要给钟甯撞死。

钟甯推门进店,直奔二楼。还没到点儿,二楼迪吧的场子还没热起来。

入耳是轻快的音乐,徐怀站在一边和一个服务生说话。

钟甯走过去,从兜里摸出一把嘎嘎硬的新钱,随手扔在一边,压着声音说:“给我开个台,拿现金走账上。”

“......啊?”服务生愣了,“老板?”

“去开。”钟甯懒得废话。

“......徐哥?”服务生又看徐怀。

徐怀:“去吧,老板叫你去就去。”

服务生只得听吩咐。

徐怀用奇怪的眼光瞧了瞧钟甯。钟甯脸色不好看,该不是突然起的兴致。

徐怀又去看那被当粪摔的一沓钱:“闹哪出?今晚有朋友要来?提前定的?”

“不是。”钟甯皱起眉,没多说什么,转身去拿酒。

“到底怎么了?”徐怀追过去。

钟甯连杯子都没用,直接就着酒瓶灌了口干邑白兰地。

酒精滚热他的喉咙,一句话说出来,胃似乎被一把火烧成了渣:“张蔚岚回来了。我碰上他了。”

徐怀愣了,秃噜嘴皮子问:“谁?你说你碰上谁了?”

钟甯:“张蔚岚。”

闭口不提了多年,再说起这个名字,心血还会涌动。

狗屁的时间,狗屁的长大,狗屁的成熟。全是放屁。

钟甯搁心里骂自己:“你啊,可真是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