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衍生辰前一日,南诏世子贺敏之来大梁谒见,他一路谨慎低调,直到被天子的使臣迎入了宫,大梁城内的达官显贵才回过神来。
看来新皇帝也不是个草包武夫,南诏的这一仗怕是真的不用打了,连哄带吓,连世子都当质子送了过来。
贺敏之从宫门出来,不打算再坐车,他这一次也许要在大梁住上些时日,有心认认路,便骑了马,沿着御街往驿馆去。
早有传闻,这位南诏世子,是倾国美人周贵妃的姨侄儿,又有鲜卑的异族血脉,引得满城空巷,只为一睹尊容。
一匹通体莹白的马儿上,坐着个青衫公子,由玄色铠甲的禁军护卫着,慢慢走着。凤目狭长下,隐隐秋波,不经意间拂过众人,一视同仁的温润。
临街酒楼上,不知谁家娘子看入了迷,松了手上的帕子,落在了他的前路上,眼看粉色的细绢要做了土。
他的马蹄抬起来,迟迟没有落下,向后退了一步。
青衫公子下马来,将帕子拾起来,抬头往楼上一看,见有位满面羞红的娘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遂道:“在下送上去,怕是唐突了,还是劳遗失帕子的娘子遣人来取吧。”
大梁的百姓借着这短暂停顿,将南诏世子看了个真切。
远望如高山之独立. 近观若玉山之将崩,不是想象中的妖治少年,而是是朗月清风的翩翩儿郎。
走了短短一段路,大梁城的少女们又多了位春闺梦里人。
赵衍正与妙仪一起哄着清音入睡,一双圆胖的小肉手,一边一个,握着两人的袖角,不舍得放开。
鹤望在门外压低声音道:“王爷,有人送拜帖与生辰贺仪来了。”
赵衍抬头,似有不满:“不是说过今年有伤,不庆生了,你好生将礼物退回去便是?”
鹤望道:“若是常人我也不敢来叨扰王爷,是南诏世子遣人送来的……”
赵衍眉头一紧,伸出空着的那只手,鹤望将拜帖递上去。只见当中方方正正写着贺敏之三个大字,也不十分客套,直言明日巳正过府拜会。
赵衍见妙仪也盯着那拜帖,看得出神,打趣道:“我听说这位世子爷风姿了得,刚入城便掳去大半少女的芳心,也不知他不去结识佳人,刚出宫就来见我是为了什么。”
繁文缛节里的深意,他往日鲜少在意,如今也不得不草木皆兵起来。自己与南诏素无往来,贺敏之来得不是时候。
表哥……是来寻自己的么?
妙仪不动声色,转开了视线:“南诏世子越早来拜会,越显对王爷敬重。再说,他自然是要先和王爷通禀了,才能去结识大梁城的佳人们。”
赵衍细想她后半句,觉出几分醋意来,他虽然在王府里给她隔出一片清静,大费周章也给她正妻的名分,做再多犹觉得对她不起。
自己是她的唯一的男人,他却有过其他的女人,不止一个。能给她的,就算是最好,也不是全部了。从未见她怨怼,他总是半忧半喜,不知她是太无心,全不在意,还是太有心,不忍拿无法重来的往事磋磨于他。
他是喜欢被她磋磨的,她不知道罢了。
像今天这样似有似无地,拿整个大梁的女人,暗暗讥讽他,就像他故意在她面前提起英俊的贵家公子。
“你跟在寿安公主身边时,应该见过他吧,可真是如外边传的那般倜傥人物?”
两缕暗醋,一处吃起来别有滋味。
他见她手上的帕子一搅,上面绣的几朵桔梗花正绕在手指上,层层叠叠的花瓣,撩人心痒,直想去揉。
妙仪见赵衍嘴角勾着,猜测他应该不是察觉了什么,淡淡道:“见过。”
赵衍不看她,重又将目光转回那张拜帖上,静待下文:“哦?”
“那时跟在公主身边,年纪小,记不清了,但若是能掳去半城女子的芳心,想来也当得上倜傥二字。”
他听她说完,有些忿忿。这些时日想入晋王府的贵女也不在少数,都被他明里暗里回绝了,可惜她只在太后那里见过杨绮罗一个。
于是一转念,撩起她一缕碎发,低声道:“别以为我艳羡他,半城芳心也比不上一颗。”
妙仪的脸有些烫,许是过了晌午,房中晒足了日头,有些闷的慌。
她不能再镇定自若地应对这样的撩拨。
静静坐着,觉得下一刻再亲近些,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她的心里早已有他的一席之地,夜雨里,暗室中,生死一念间染血的怀抱,斩断情丝时踟蹰的马蹄,更何况,她肚子里还有他盼着的孩子。
他的话这样坦荡,让她心虚。
妙仪从赵衍手上接过清音:“王爷若是有事便去忙吧,我带清音去找乳娘。”
乳娘经过这些时日,对妙仪愈发小心迎逢。
先前的柳夫人是被王爷指来照顾小郡主的,事必躬亲,就算是从未有过孩子,那一份忐忑,也看得出她在王爷心中的斤两。
从雍州回来,乳娘便带着小郡主住来这里,起先看这一位还没有名分,以为只是个有了身孕通房。
渐渐地,才与其说是这位娘子照顾小郡主,倒不如说是小郡主来给这位娘子解闷的,何况王爷也是这么吩咐的,什么难决断的事找太医或墨先生,不许扰了这位娘子的清净。
冷眼旁观着,过了越久,越觉出王爷待她不同。
“娘子,这是给小郡主备下的花样子,几十种之多,您挑上几个喜欢的,我让人先绣了来。” 给小孩子挑衣选毛选帽,算是一桩有趣,又不费心神的事。
妙仪接过来翻了翻,翻到一页,顿住了,眼睛望向了别处,乳娘不知她是困了还是乏了,顺着道:“我也觉着这双小蝴蝶的鞋面,灵动活泼。”
妙仪垂目一看,点点头:“确是不错,你选得也很好,便先绣上这一套蝴蝶的吧,配些小花小草,不要牡丹芙蕖之类的,绣活太重了,穿着不适意。”
乳娘见妙仪似有什么心事,未再拿其他的事问她。妙仪又坐了一会儿,见清音吃了奶,睡着了,便处折回来,吩咐新桃将墨泉找来。
“墨先生,我明日要出府买点东西,劳你替我备一辆车。”
“娘子要买什么,让人送过来便是。”
妙仪状做为难:“寻常物什,自是可以让人送过来,可王爷的生辰,我想亲自去寻个东西,聊表心意。”
墨泉略一迟疑,出了房门,盏茶功夫后折回来,回禀道:“我明日备好车,陪娘子一起去。”
新桃在一旁道:“姐姐,也带着我去吧。”
妙仪摇摇头:“给王爷选东西的店铺,怕你也是没兴趣的,下次出门再带你。”
第二日,赵衍下朝回来,妙仪刚起身,正在用早膳,他便也陪着她一起吃,不知不觉过了辰时,鹤望来报,道是南诏世子已经来了,尚在门外等着,要不要去迎。
赵衍放下筷子:“怎么早了这么多?”
“他说是对大梁不熟悉,怕走错了路误了时辰,没成想来早了,要不要让他在进来等着。”
“不用,让他在外面等吧,再等一个时辰也不晚!“
鹤望道:“外面人来人往。”
“人来人往最好,他不在驿馆好好待着,与我这里牵扯什么。”
鹤望也不好再劝。
只听妙仪道:“王爷,我今日想出门,昨天墨泉和你说了的。”
赵衍今日早些回来,原是想陪她一起去,可是贺敏之堵在门口,有些两难,难道要他大门不走,走小门么?
“远不远,不然再晚些,我陪你去。” 想到她上一次一个人出门,便引来了岐儿,心里还怵着。
妙仪道:“王爷不是有客来访。”
赵衍只好不再坚持:“便让墨泉带些人陪你去,早些回来。”
妙仪裹着大氅从小门出来,马车就停在近前,她将帷帽拿在手上,上马的时候不小心扭到了脚踝,轻呼出声,墨泉也不敢贸然上去扶着,只好让她靠着车辙,稍缓一缓痛意。
大门处那道青白的影子果真转了过来,两人的视线一碰上,停了片刻,妙仪便掀开车帘:“墨先生,我的伤处已不痛了,走吧。”
墨泉陪着妙仪逛了好些个店铺,她皆是没有挑中什么东西,后来又去了一间珍宝玩器行,刚坐下来看了几件,便听店外传来一阵喧哗,一个王府随从进来对墨泉道:“ 路边的杂耍艺人失了手,火星溅到了王府的车上。”
墨泉留下一人照看,出门查看。
掌柜的一听是王府的人,立马赔上了十二分笑脸:“小人有眼无珠,不该拿这些个东西浪费贵人的时间,我这就去内堂取上品来。” 他说罢便进去了。
不一会儿里面传来几阵声响,那掌柜两手空空的回来,大冬天的突然生了满头的汗:“小人左挑右选,也不知什么东西才会中贵人的意,不如贵人随我进去看看?”
妙仪点点头,墨泉留下来的那随从不放心,跟着一起去了,到了库房门口,掌柜的道:“我这店中规矩,库房内一次只能进一位客人,不若我将门大开着,这位差爷也能望见里面。
那随从还挂心着前面的火情,便也应了。
妙仪一进库房,却见库房门后还藏着个发型身量与她相似的女子,那女子趁着门外人向外张望的间隙,解下妙仪的大氅披在身上,与掌柜走到显眼处,开始你一句我一句的讨论起仓库内的珍品来。
仓库门后的暗门轻轻开了,一只温暖的手伸出来,将她拖进了一片黑暗中:“表妹莫怕,是我。”
妙仪听闻马车着火,便隐隐等着这一刻,真待被人拉住了手,又有几分吃惊,想抽回来。
贺敏之不放心她独自在暗里,拉住不放,带着她走了几步,终于有了一丝光亮,地上有个被捆着的小童,那脸和掌柜的有几分相像。
带着黑色兜帽的佝偻身影缓缓转过来,烛光下,老者的眼睛矍铄有神。
妙仪蓦地挣开了贺敏之的手,身上一寒,怔怔唤道:“翁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