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王柔对冯征的推崇和恋慕,赵寒只能认为在天命所归这件事情上,撒谎的人更可能是王柔而不是郭攸。两者相比,郭攸会违背先父教诲的可能性实在太小。
“我可以解释,我是为了天下安定才撒谎的。”王柔赶紧挑重要信息出言说明,生怕说得晚了就会引起更大的误会。
她咬了咬下唇,一脸认真地注视着赵寒:“我看到你投靠了李容,成功击退了冯征的兵马,可安定的日子并没有到来。南北之间不时便会交战,始终对峙在景江两岸。被战火波及的景州百姓流离失所,而暂时逃过一劫的百姓,也因为战争背负着沉重的税赋。”
望着神情复杂的赵寒,她的语气难免带上了一丝急切,希望能快点让赵寒理解认同她的做法:“我这才想着,要是冯征没有被你击败,他就可以统一南北,天下不就可以安定下来了吗?”
“我知道我在违背天意,可是这样的天意,难道不应该被违背吗?”王柔眨了眨眼睛,发自内心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个情况确实带给了赵寒不小的冲击,他曾经在听说冯征是天命所归之人后,感到十分不可置信。隐约之间,他的内心深处也问了他这个问题:“这样残忍无道的天意,他真的要遵守吗?”
可随后王柔的说辞和冯征的做法,都让他对冯征有所改观。这个问题还没有得到解答,就随着情况的变化被深埋在了心底。
如今王柔再次问出这个问题,赵寒不由沉思了起来。他缓缓抬头看向清澈湛蓝的天空,那样明亮澈然的苍天,却为众生制定了这样一个不知尽头的绝望命运吗?
而他竟然成为了推动命运的其中一人,让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战火继续蔓延了下去。
他仿佛看到了一片战乱过后空无一人的断壁残垣,一个答案静悄悄地浮现在他的心间。
赵寒低下头来,他的目光中褪去了那些迷茫怅然,变得柔和了起来:“多谢女郎及时拉住了我。”
这样残忍无道的天意,他绝不认可,也绝不屈从。
正在暗自紧张地等待着他的反应,王柔闻言顿时喜笑颜开起来。她就知道,不管别人会有着怎样的想法和应对,赵寒一定会选择和她一样的道路。
赵寒被授予的职位是军师,按理来说并没有兵权。可冯征考虑到赵寒本身的武艺足以上阵杀敌,便将一队卫兵拨给了他。以便在日后真的上了战场需要拼杀的时候,赵寒的周围会有亲兵来配合杀敌。
此刻这队亲兵正将郭攸在雍城的住宅出口围住,以免正在里面的郭攸寻机逃走。
赵寒则亲自带着王柔一起,踏进了这间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农家小院。
不放心王柔安危的苍术希望能跟在身边及时保护她,但考虑到她要说的事实在不方便被更多的人听到,王柔还是安排苍术和其他护卫一起守在外面。
小院的外面是和周边一样的泥土外墙,一旦有人走进来之后,才会发现里面清雅精细的布置。王柔甚至还在院落的一角处,看到了许久不见的修长细竹。
注意到这番动静的郭攸同样来到了院子里,他看了一眼王柔,目光又移动到了赵寒的身上,神色坦然自若地出言询问:“赵兄这是做什么?”毫不心虚的样子仿佛他确确实实只是一个无辜之人。
心心念念了这么久,王柔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揭穿郭攸做过的事情了。她展开了手中的书信,在赵寒心情沉重地说完“来问郭兄几个问题”之后,顿时抖了抖薄薄的信纸,将最为关键地那段话读了出来。
“真是让人意外,郭郎君竟然也是可以窥见天命之人。”王柔一边说着一边将信纸这件关键证物又小心翼翼地折好。
她只以为自己来自书外的世界,所以才可以得知小说里桩桩件件的事情。没想到书中竟然有天意这种十分玄学的存在,而身为书中之人的郭攸,竟然可以因此预知到剧情的发展。
目前还不清楚郭攸可以知道到什么程度,但他也很清楚赵寒本来会领兵击败冯征一事,是显而易见的。
郭攸听着这段往事不由有些愣神。那时候他和郭初都还年幼,没想到郭初还能清楚地记着那件事情。
不过他又何尝不是如此?自从父亲去世之后,父亲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他都希望能将其铭记在自己的心头。
事到如今,不论他怎么辩解,赵寒的心中也定然已经有答案了。
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郭攸神情无奈地摇了摇头:“当时阿初和你交好之时,我就该出面制止。”他没有责怪导致自己暴露的郭初,只是往自己的身上反省。
自从父亲和母亲相继离开人世,郭初就变得越来越内向安静了,整天待在家中不喜欢出门,也因此一直没有关系要好的朋友。
在知道她交了好朋友之后,哪怕那个人是他必须杀死的王柔,他也没有忍心阻止郭初继续和王柔来往。虽然这场难得的友谊,随时都会消失在郭初的世界里,但能让郭初多开心一天,那也是不错的选择。
王柔抿了抿嘴唇,若是当时郭攸以她的作派不正为由阻止她和郭初见面,她也不会产生别的怀疑。
将郭初的身影从脑海中挥去,王柔狠了狠心继续追问,一心要将郭攸做过的事实锤:“你这便是承认了?”
“不错。图谋献城之人是我,派人杀你的人也是我。”郭攸语气平静地开口。
他最初并不希望背弃赵寒的信任,试图劝说赵寒直接归顺李容。这样一来,他也不需要费心夺城了。可赵寒顾念景州州牧的恩德,始终不肯同意。
无奈之下,他只得利用希望被一方势力招安的张宁,由此人站在明处顶下一切的行为。而他,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景州士族罢了。
然而张宁派进城中的贼匪被赵寒和王柔一同发现,夺城计划也不得不被暂时搁置。
好在木叁虽死,却将嫌疑引到了王家和张家的头上。赵寒不仅没有查出他的行为,和城中士族的矛盾也进一步激化了。
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城中的局势越混乱,越有利于城外的张宁再次夺城。
可接下来事情再度失控了,他明明看到了被赵寒怀疑的王家家主会有短暂的牢狱之灾,可赵寒最终只是将其禁足在家中。
这个情况显然比夺城失败更加严重,他很快就查清楚了问题所在。因为这个世间出现了一个变数,那就是王家家主的长女王柔。
要顺应天命,他想起了父亲生前的叮嘱,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派出了刺客,想要将扰乱天命的王柔除去。
他始终不打算伤及无辜之人,哪怕那人是王柔的父亲,这也让他的警告没有被放在眼里,虽然那只是他的声东击西之策。
让王柔误以为他改变了目标,或许可以在王柔放松警惕的时候,找到杀了她的好机会。
可王柔没有上当,也依然在扰乱天命,还异想天开地在劝说赵寒投奔冯征。甚至鬼话连篇颠倒黑白,谎称冯征才是天命所归。
他最终还是没能及时杀了王柔,才让天意再一次出现背离,赵寒真的打算前往雍城。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是先祖传承下来的教诲,也就是说他一共有三次计划刺杀的机会。
之前他还有最后一次派人杀死王柔的机会,而他也确实派了人始终跟踪注意着王柔的去向。
这次一定要杀了她,哪怕是将几个死士一同派出,也绝对不允许再失手。
“若是有机会杀了她,属下可否直接动手?”这是那人出发之前问过他的话。
而他的回答是:“可以。”
这是当然的,如果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杀了王柔?
可就是这番话让他费去了最后一个杀了王柔的机会。那人中了王柔的计策,误以为有了杀人的良机,然后刺杀失败,也因此丢了性命。
这是他派出去的人,接到了从他口中说出的可以伺机而动的命令,所以他第三次安排的刺杀也失败了。
他还可以刻意散播流言,若是逼得王柔自尽,那她就是死于传过流言的众人之手,死于她本身的选择。可这招显然对王柔不起效果,他真的不知道怎样的流言才能将这般不在意人言的王柔逼死。
人言可畏在她这里,仿佛只是一个乐子。
这么看来,他虽然输得太过猝不及防,却也不算太冤。
“只是为了顺应天命吗?”王柔的问题再一次传入了郭攸的耳中。
只是?郭攸不由愣了一瞬,那可是上天的意志,是神明对世人的指引。他们这些人在神明的面前,就如同孱弱的蝼蚁一般。
世人怎么能够不顺应天命?他们自然应当顺应天命!
不论上天降下了怎样的指引,他都只能想方设法地遵从,直到他死亡的那一刻,才能解脱,才敢解脱。
否则一旦神明降下灾祸,世人不是会面对更加困苦更加无望的结局吗?而这会是他的罪责,是他这个明明在梦中看到了神明之意,却没有去遵从去守护的人,让那些不知缘由的无辜百姓遭受了本来不会发生的绝境。
可是王柔真的在疑惑,疑惑他竟然因为要顺应天命,而去做下这种种事情。她不惧怕人言,也不惧怕天意。
他一开始只以为王柔是个变数,所谓的预言只是她动用计谋的胡诌,她并不能真的窥探到天命。毕竟她若是知道天意所指,又怎么敢这么违背天命?
后来同样认为她在胡扯的赵寒相信了,而他也不得不相信,王柔是真的敢。
“女郎当真连上天的惩罚都不惧吗?”郭攸忍不住将埋藏在心中的那个问题说了出来,“这世间,当真没有让你忧惧的事吗?”
上天?王柔被问得也愣了一瞬。在她看来,这是一本小说里的故事,所谓的天意也就是作者本人的意愿。
虽然笔名起得奇奇怪怪的很是中二,叫什么“我是神”,王柔刚看到的时候还吐槽这个名字起得一点也不可爱,但作者显然是个和她一样的人类。
既然大家都是人类,那她为什么要害怕?而且她都已经把剧情改得完全不同了,天空还不是该下雨就下雨,该放晴就放晴?
就算作者自己也穿越进书里来了,那不就更是任由她揉来揉去了吗?
这么回答显然不太合适。王柔抬头望了望依然艳阳高照的天空,又转了转眼珠,才用不可思议的语气反问:“我可是在做好事,凭什么会受惩罚?如果真的因为行善积德,被降下落雷劈了个正着,那降雷的肯定也是个邪神,才不是大家信仰供奉的清正神灵。”
“险峰断裂,洪水泛滥,世间本就没有几个将凡人生死放在心上的神明。”郭攸听过的许多神话传说中,往往是仙人之间争执不断,在无意间也给凡人降下了不少灾祸。
可那些无辜之人的性命,没了也就没了,难道还指望那些仙人往凡间看上一眼,再为这些灾难弥补一二吗?
对这里的神话传说也做了不少了解,王柔不由静默了一瞬。这么说起来,大家确实都挺符合邪神这个定义的。
“纵然前路未知,总要博上一博,又岂能坐以待毙?”赵寒依然不认可这个做法,明明已经知道接下来还会战乱不断,自然不能放任不管。若是真的在将来遇到了什么灾难,众人齐心协力之下,情况未必会比现在更糟。
而郭攸也依然认为赵寒只是说得轻巧,人力如何能对抗神明?可事到如今,局势已经由不得他了。
没有再将这个话题接下去,郭攸恢复了平静的神情望向王柔:“三次机会已经用尽,女郎日后不需要再担心会被刺杀了。”
三次?想到自己卜算时故弄玄虚的说辞,王柔将信将疑地打量着郭攸的面容。他的脸上那常见的开朗笑容此时已经不见了踪迹,淡淡的语气又不同于赵寒给人的感觉。
那是一种空洞寂寥所带来的冷漠,而不是单纯地沉稳行事。
这让和郭攸相识多年的赵寒,也有些拿不准这句话的真实度。
总归现在郭攸已经被看管起来了,再想不动声色地做些什么也并非易事。王柔这么一想,也就不再纠结此话到底是真是假了。
这若是在以前,赵寒自然应该向景州州牧禀明此事,或者直接自行定夺,也勉强说得过去。
可赵寒已经辞去了城主之位,如今该如何处置,便需要报告给雍城中负责刑法的官员,亦或是直接上报给冯征来定夺。
赵寒注视着面无表情的郭攸,想要和昔日的好友再说上几句话,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他曾以为和郭攸是志同道合的知交,可原来他们并不是同路之人。越是向前,两人就越是背道而驰。
万般思绪涌上心头,赵寒只是向郭攸作揖道别,最后说了一句珍重。
郭攸的嘴角微动,想要说点什么,却也只是沉默地回了一礼。
既然每个人都已然心意已决,那就继续走下去,走向那个未知的结局。
坚信所谓的天意根本没什么杀伤力的人,唯有神情轻松的王柔。感受到这股压抑沉凝的氛围,她不禁出言劝慰:“民心共同的祈愿,才是引导局势的关键,才是真正该被顺应的天意。其它的力量,就算再神秘莫测,终究不会被大家认可信服。”
在世人都渴望一统渴望和平的时代,和平的到来就是天命所归。
微弱的清风拂过了浅绿清新的竹叶,让它不由自主地随风飘动了起来。
郭攸依然站立在原地,尽管先前站在他面前的两人已经离开了这里。
守护天意这个沉重的使命一直积压在郭家中人的肩上,历任先辈有的欣然接受,有的无可奈何。
“等到景江之水断流的那一天,使命才能结束。”这句话是祖祖辈辈相传下来的告诫,是他们逃不开的命运。
郭攸突然想起自己的一位伯父,那位伯父在接受使命之前逃离了家中,再也没有了音讯,他的父亲才不得不肩负起了这个职责。
那位生死不知的伯父算是逃开了吧?只要他不去娶妻生子,继续这个轮回,郭家是不是也可以脱离这个命数了?
他不清楚这些问题的答案,但相比让景江断流,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