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七十四章. 醉不容眠 · 冰鉴

书名:一片闲心对落花 作者:芦苇芭蕉 本章字数:2960 下载APP
朝会所议之事,赵衍昨夜已知晓了。
与他一同入宫夜宴的,皆是昔日同袍,今日个个加官晋爵,许了良田厚禄,分别派往关南,瀛洲,常山,易州,棣州,西山,晋阳,隰州,昭义,延州,庆州,环州,原州,灵武等地镇守。
虽说是节度使,却没有什么人马可调度。不过免了他们的赋税,想要当个富甲一方的边臣,轻而易举,只是手上再无兵权罢了。
杨仲节带着众朝臣高呼天子圣明,天下安矣,必将海晏河清,千秋万代。
赵衍一夜未眠,只今晨回府小憩片刻,跪慢了一步,几道目光纷至沓来,定在了他的身上。
有一道高高在上,离得虽远,却不乏关切:“晋王有伤在身,这几日便不用行大礼了。” 
天子轻描淡写的一句宽厚之言,立刻有人会意:“陛下,虽说四海安定,不过南诏国主,包庇前朝旧臣,狼子野心昭然,臣斗胆,恳请陛下速择良将,训诫那无知的边国庸主。”
一个人说完,又有人道:“眼看便要入冬,南诏素有泽国瘴林之名,若要征伐,此时干燥少雨,与我军最为有利。”
赵溢摸一摸坐下把手上的龙头,“杨相意下如何?”
“呃……” 杨仲节恭敬出列,状似为难:“依臣愚见,冬日确是好时机,何况斩草除根,事不宜迟,只是这主帅却是为难,之前就因晋王殿下受伤而一再拖延出兵,陛下又刚刚分派将领驻守四方……现在晋王爷又受了伤,着实为难啊……” 
他又略略转头,似是要让赵衍听清楚:“我一直以为,此战主帅除了晋王殿下,无人可胜任也……” 这一句褒扬,说得如此圆满。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杨仲节饱读诗书,摆布起人心来,只消只言片语。
赵衍抿着唇,面对杨仲节的步步紧逼,他若无其事。说到底,这一仗到底会不会打,还是两说。真的要打,前前后后议了几个月,依旧按兵不动,让对方有所防备,不是皇兄的作风。
现在想来,更有可能是为了将风声传到南诏去,让他们头顶悬剑,如坐针毡,才能不用一兵一卒,逼着南诏乖乖就范,将逆臣交出来。
天子又问:“晋王意下如何?”
赵衍依旧跪下回话:“臣近来伤病缠身,昨日在府中又伤了右臂,怕是难当此任……况且几月前,臣的王妃又殁了……”
昨夜在宫宴后与陛下的夜谈也不是全无用处,他推说身上有伤,无心领兵,又有意与陈留谢氏联姻,缓和赵家与旧士族的关系,似是有几分弃武从文的意思,立时便得了长兄的首肯,大约也消除了陛下的几分戒心。
“唔……”赵溢眯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杨仲节与赵衍。“这样说来还得朕亲自去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众臣工一齐跪下,边叩首边道:“万万不可,陛下万金之躯……”
赵衍下朝回府的时候,那第十五块冰正好运了来,正停在门口,墨泉等得焦急,拉住赵衍的缰绳,扶他下马:“王爷,这御赐的冰太大了,进不了府。”
两位身着异服的冰匠,也上去点头哈腰,口中念念有词。
鸡同鸭讲,赵衍自然是听不懂的,对墨泉道:“把这两人安置下来,找个会高丽官话的人,再拆掉一片墙,将这冰拖进去吧。”
墨泉大吃一惊,可是细想想这御赐之物砍不得,烧不得,只好命人照做。
赵衍日夜颠倒,午睡起来,已是傍晚,见妙仪不在房内,遂换了家常衣服去寻,一出门便见她由新桃陪着,倚坐在廊下,眺望不远处,高出院墙一截的巨冰。
那冰上头,立着个工匠,鞋子上套着铁爪,背着几柄各式刀钻,正在削削凿凿。
新桃看见赵衍,被他一个眼神示意悄悄退下了。
那工匠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了下去。妙仪提起一口气,不敢放下,又见那人拿住手上的冰刀,勾住了一处凹陷,才免于一场灾祸。
一双带着薄茧的手捂住她的眼睛,在外面坐久了,她脸上微凉,觉出一阵温热,手的主人道:“胆子这么小还要看,等雕好了再看也不迟。”
妙仪背对着他,嘴角的笑意,通过那双手传到了他的心里:“雕好了便是死物了,哪有雕的时候有趣。” 她说完抚上赵衍的手,牵下来,两只手拢在一处,若即若离地握着。
柔和的目光一触,与暮色一样恬淡。
“我们去近前看。”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要拉她起来。
两位匠人见赵衍来了,从冰上下来,由会高丽话的译官引着,到赵衍面前请了安,呈上了一张图纸。
赵衍就着暮色看不真切,隐约看出是要调一座冰做的楼阁,楼阁上又画了山山水水,不知是高丽的还是大梁的。
赵衍将图交给妙仪,妙仪接过去,比照着那块冰看着,一层的楼阁已有雏形,门窗上镂空的雕花也能看出一二,遂道:“若雕成了,也称得上巧夺天工,只可惜花的这么多心思,等不到春天,便没了。”
赵衍让众人退下,一时间只余四周宫灯里跳动的火光。
“怎么伤春悲秋起来,冰就是用来化的,看着这冰做的房子日渐消融,正好将日子打发到春天里……我昨夜和皇兄说了,他过几日就会降旨去陈留……”
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他拥到怀里,妙仪听着他们二人的心跳,一下一下,此起彼伏,身上如喝了酒一般,绵绵地醉着,脑中却还是清醒的:“我昨日听墨先生说,王爷如果没受伤,本是要带兵去南诏的……还想着陛下降旨的事许是要往后拖延些。”
“现在我新伤加旧伤,因祸得福,大概是不用去了……” 他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到那雕了一半的楼阁边。
寻到个更僻静的所在,一回头,她已经踏进了冰雕的门洞,隔着窗格看他。
那片冰晶莹剔透,看不出深浅,也许手指那么厚,也许笺纸那么薄。
“里面不冷么?” 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里,赵衍与她食指紧扣,隔了一层冰,距离便远了。
这样静谧的时光,四下无人,灯火阑珊,如梦境般的美好,若不是有这么个寒冷的所在,她怕是要坠落在这样恍惚里。
温柔是盛了浓蜜的池塘,蝴蝶翩然而过,想啜一口,又不甘愿溺死在里面。
赵衍见她不答,若有所思,又道:“若是哪天我不是王爷了,也不知还能不能这样和你赏晚景?” 
两人的呼吸在冰上结出一层水汽,离得越近越看不清了。
“王爷不是王爷,那还能是谁?”
他垂下眼,瞥见两人交握的手,将拇指揉上她的掌心:“谁也不是,天地自在一闲人。” 
起朱楼,宴宾客,天下归,总有楼塌人散的时候。
山阴侯如此,周相如此,历代亡国之君,弄权之臣,比比皆是,就算能活到老也是蝇营狗苟一生,勾心斗角到死的那天,不死于非命,也算不上善终了。
赵衍想到这里,笑起来,伤春悲秋竟是会过人的。她一句等不到春天,勾出他诸多烦恼,说了这无聊的话。
妙仪听他这一席话,讷讷不得言,天家兄弟阋墙,可是倾巢之祸。天道轮回,也许命运会早于自己给他责罚,将他摔下云端,剥去他贵胄华服。 
可他只是一群仇人中的一个,还算不上始作俑者,赵溢,杜太后,杨相,或是那个最初让赵氏萧氏互生嫌隙的人才是。
何况,他救过她的命,在这孤独岁月里,许她柔情缱绻,就算她是个冷眼旁观的人,也难不为之动容。
妙仪也笑起来,愿意二字说不出口,只道:“初见那天,王爷也还不是王爷。”
赵衍将她的话掂在唇间,抽丝剥茧,才觉出是个隐约的原意,又听她提到初见,回想起初见的中军大帐,那时他的话教训岐儿的话掷地有声,如今想来真是可笑。
温柔乡,英雄冢,诚不我欺。
“若能在回到初见那日……我该怎么办才好?”
“啊?” 她心中没个答案,他若是将箭射准几分,大概也能免去现在的许多烦恼?
他放开她的手,按上她的后颈,瞥见看见那层冰的后面,贴上来两片殷红,重重地回吻上去。
四片灼热的唇瓣,两缕凌乱的鼻息,那层冰转瞬便化了,冰凉湿润的唇裹在了一处,赵衍探舌进去,有一丝咸咸的苦涩,回味里带着甘甜,知道她大约是流泪了。
“我若早早顺了自己的心思……那样的话,我们的孩子现下也许已经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