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第二颗

书名:我亦飘零久 作者:独木舟 本章字数:14713 下载APP
[1]
   
   跟顾恒分手之后的半年时间里,除了正常的上课时间之外,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旅行。
   那是一个青年旅社还不如现在这么普遍的时期,我去的地方大多是有老同学的城市,偶尔住在小旅馆,偶尔住在同学的寝室,关于蒋南和顾恒,我绝口不提。
   在那一列列将我从熟悉的地方带离的火车上,我心里一直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喊着,我失去他了我失去他了我真的失去他了……
   我不愿意用“失恋”这个土气的词来概括这件事,事实上,我何止失去恋人?我还失去了自以为两小无猜的闺密,失去了对人的信任感,失去了懵懂和单纯。
   不大不小的校园里,我和顾恒也遇到过,为此我非常感激自己5.2的视力,好几次我都及时躲开了。
   当然,也有躲不开的时候,他远远地注视着我,目光里包含了千言万语,有内疚,有惭愧,有跃跃欲试—但我不会给他开口的机会。
   谈不上恨,但也绝不会原谅,无数过来人总结的经验说:人做不到的事情,时间能。
   那就把一切交给时间去稀释,淡化,我跟自己说,总有一天我会痊愈。
   没有谁一生都不遭遇辜负这件事的,我不过是运气不好,遭遇了双重背叛。
   
   一个人只要彻底失望,就很容易能够获得彻底的坚强。
   我就像一头沉默的兽,孤单而决然。
   旅途中,有时父亲会打电话来啰啰唆唆地叮嘱我一些小朋友都知道的事,我没有不耐烦,但也不是很热情,或许就是这些机械化的一问一答让父亲萌生了一种挫败感。
   渐渐地,电话越来越少。
   我用了半年的时间,虽不至于将内心的伤口里里外外修复完好,但表面上看来,我的确已经恢复了。
   对付一段不堪的过去,最好的方式就是缄默,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很年轻,我知道我还能重新开始。
   
   就在这时,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这是我离家以来,她头一回主动打电话给我,我们隔着刺刺作响的电流沉默了好半天,她终于言简意赅地说:“你爸病重,你快回来一趟。”
   我握着手机,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立马瘫软了。
   
   这是我第二次坐飞机,为了赶时间,我不得不买了一张全价的头等舱的机票。
   候机的那几个小时里,我不断地走进洗手间用冷水拍脸,镜子里的我有一张焦虑得就快要崩溃的面孔。
   这种焦虑一直持续到登机,我抱着头,一动不动,过往如同一卷没有尽头的胶卷在我的脑海中放映。
   
   他是那样一个平凡的男人,没有财富,没有功名,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不过是个家字。
   妻子的冷嘲热讽他听过了就忘掉,邻里间偶尔有些流言,他也从不计较。
   他没什么大的本事,但是他能做到的事,就会尽全力做到最好—尽管在妻子眼里,他一生都是个loser。
   还有他的女儿,自七岁起就疏远了他,从此再也亲近不了,他没问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切,如同接受命运所馈赠给他的一切不公和逆境。
   他拙于表达,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也没有太多的见识,但我知道那一张机票一张卡,已经是他竭尽所有。
   
   可是他自己,这一生,何尝得到过等量的情感,何尝得到等量的尊重和爱。
   飞机起飞的那一刻,我终于潸然泪下。
   爸爸,我回来了,你要等我。
   
   空乘半蹲在座位旁,温柔地问我:“季小姐,这是我们今天的菜单,您看看需要些什么?”
   我不看,也不说话,只一心一意地哭。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但我不理会,我父亲病重躺在医院里,我还有心情想吃飞机餐?
   旁边一个略微有些低沉的男声说:“给她上跟我一样的套餐就行了。”我捂着脸,小声地啜泣,没有抬头。
   航程过了一半,面前的生鱼片和红酒我碰都没有碰一下,人已经哭得倦了,这才收住眼泪。
   旁边的人轻声说:“你看外面。”
   我向外望去,遮阳板外是一道绚丽的彩虹,那么近,那么美。
   我怔怔地发了好半天的呆才回过神来,很不好意思地对他说:“谢谢。”
   
   很明显,这是一个已经不那么年轻了的男人,但非常好看,连眼角浅浅的细纹都给他加分。
   他穿着剪裁考究的黑色衬衣,手里拿着一本英文版的《人性的枷锁》,有着恰到好处,礼貌而谦逊的微笑,那笑容无端端地令人心生平静。
   我哭够了,便将座位往后倒斜,很快就睡着了,朦胧中我听见他唤空乘拿来一条毯子,细心地替我掖好,我原本想说一声谢谢,可是发不出声音,我太累了。
   一直到落地,我们没有再多聊什么,下机时我瞥到他的登机牌。沈墨白,一个看过一眼就忘不掉的名字。
   
   后来他跟我讲,你身上有种同龄的女孩所没有的安静,即使是哭,都哭得那么内敛,尤其是你睡着的时候,看起来那么小,那么需要保护。
   实际上,那一年,我已经年满二十,不算小了。
   而沈墨白,比我大十五岁,早已经是过了而立之年的成功人士。
   
   [2]
   
   倘若我有预知未来的能力,那一天我就该知道,自己遇上了那个能够操控我的一生,使我无法轻松自如地再与别人缔结感情的人。
   可惜当时只道是寻常,我匆匆忙忙地坐上出租车,直奔医院,连一声再见都没有同他讲。
   我并不知道在我身后,他一直凝视着我的背影。
   医院里的白色刺得人眼睛疼,病榻上的父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可他看到我的时候,却抢先说了我的台词:“西柠,你怎么瘦成了这样。”
   我强忍住心中悲恸,装出一副轻松的模样与他说些玩笑话,母亲在一旁一声不吭地看着我们,想必她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真好笑,非得到了这个时候,一家人才肯不吵不闹地聚在一起。
   病房里的人进进出出,父亲忽然说:“几十年没进过医院的人,这次进来了,不晓得还出不出得去。”
   我心里一酸,眼泪到了眼眶边,连忙找借口出去打水,母亲顺势跟了出来,从病房到水房一路无话,末了终于开口说:“只怕撑不到下个月了。”
   没头没尾没主语的一句话,轻轻地就击溃了我。
   手中的暖瓶似有千斤重,从水房回病房短短的一段路,我走了十分钟。
   
   父亲生命中最后的那段日子,也许是他一生中所拥有过的最宁静祥和的日子。
   我和母亲都陪在他的身边,每天陪他讲话,一起吃饭,天气晴朗的时候扶他去楼下的花园里散散步。
   好几次趁母亲回家做饭的空当,他都感叹有这样的老婆和这样的女儿,上天不算亏待自己。
   只要他说这样的话,我就难过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样一个老实人,给他一丁点儿的温暖,他就满足得像是拥有了世界。
   他跟我讲:“西柠,我唯一的遗憾,是还没能看到你结婚生子,但爸爸相信你一定会嫁得好,嫁个疼惜你,赚很多钱给你花的人。”
   我笑着抹眼泪:“不说这个,爸,我们不说这个。”
   时间像是从死神手中偷回来的一样缓缓流逝,可最终还是到了清算的这一天。
   这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而对象竟然是我的至亲。
   最初那会儿我回不过神来,抓着父亲逐渐冰冷的手,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在我的脑中形成。
   当母亲来拉我,将父亲的手从我手中抽走,我才从混沌中苏醒,意识到这件事。
   从今以后,我没有父亲了。
   一种撕心裂肺的剧痛从胸腔深处炸开,顾不得自己已是二十岁的大人,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往昔所有的轻慢和忽略,所有自以为来日还能弥补的遗憾,终究随着逝者的离去,成为永远的来不及。
   
   葬礼那天我穿一身黑,鬓角别着白色的花朵,肿着一双眼睛向每一位来宾鞠躬。
   母亲的表现比我得体得多,她天生就是那种处变不惊的女人,在这样的场合,她的天赋再次得到了彰显。
   我没她那么好的风度,趁人不注意,我偷偷跑去一个角落里哭。“季西柠小姐。”背后有人叫我。
   我没有回头,哽咽着说:“有事请找我母亲。”
   那个声音沉默了片刻,又说:“我找的是你。”
   
   这便是我和沈墨白第二次相见,在我父亲的葬礼上,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
   当时我的脑子里除了悲痛没有其他的情绪,我忘了问,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什么都没有问,可是在他的眼中,我看到了真真切切的关怀。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对我说着节哀之类劝慰的话,而是走上前一步,轻轻地拥抱了我。
   这是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我甚至来不及思考在这样的一个场合,它是否有些不合时宜。
   我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旋涡中扑腾着,渐渐丧失求生意志的时候,终
   于抓到了一只前来救援的手。
   我紧紧地与他相拥,全然忘了这不过是一个仅仅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他的怀抱那么温暖那么结实,仿佛承载得了我一生的沉重和苦难。
   我们良久没有分开。
   “你放心地哭,不要紧。”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后来的日子里,他时常用那种语气跟我讲话,在我情绪低落的时候,安抚我,如同安抚一个孩童。
   
   后来的人生道路上,我再也没有遇到过一个这样的人。
   
   在《圣经》故事中,我最喜欢《出埃及记》,我相信每个痛苦的生命都会有一个摩西。
   我一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是不是那个可以带我走很远的人,去到丰沛之地,去到上帝之城。
   
   [3]
   
   很久之后我问沈墨白:“你当初费心找到我,可是内心侠士情怀作祟?”
   他一边抽烟一边笑:“西柠,我是商人,我不会出于冲动去做任何不利于自己的事情。”
   事实上,找到我,查清我姓甚名谁,以及我的家世背景,这些他通通只用一个电话就搞定了。
   有钱人有一套他们自己做事的方法,一声令下,自然有人鞍前马后。
   当我知道这些的时候,我们已经相熟,所以他不再瞒我,打从一开始,在飞机上我坐在他的旁边,掩面啜泣的时候,他便对我产生了兴趣。
   “你不像是那种经常坐头等舱的姑娘,你哭的样子也不像是跟男朋友吵架了,西柠,你身上有种谜一样的东西,我承认我被这种东西所吸引。”
   他脸上那种表情,叫作势在必得。
   
   父亲过世之后,我与母亲相对无言地度过了几天。
   或许我们都曾想过要做些什么来修复母女之间的裂痕,但时间已经这
   么久,积怨已经这么深,我们甚至连对对方和颜悦色地说一句话都觉得别扭。
   冰冻三尺,积重难返。
   我们之间最后那点儿情感的牵绊也随着父亲的离世而一同消失了,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在我们母女之间斡旋周转,我们的关系,终于以不可逆转的趋势一路坏下去了。
   离家那天,我站在她的卧室门外轻声说:“我走了。”门里面久久没有回应。
   
   沈墨白的车在路口等我,他降下车窗示意我上车。
   我只迟疑了两秒钟,便拉开了车门,端端正正地坐了上去。我不笨,这个人喜欢我,我看得出来。
   车越开越不对劲,我终于忍不住发问,这不是去车站的路。他哈哈一笑,这是去机场的路。
   彼时我并不知道他的来历,但直觉告诉我,他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好了,反正他不会害我。
   这是我们第二次同乘,他事先替我买好了机票,过安检时,我忽然想起父亲过世前曾说的那句话:“西柠……爸爸相信你一定会嫁得好,嫁个疼惜你,赚很多钱给你花的人。”
   我那一生劳苦的父亲,他对男女之间情感的理解最深只到这个份儿上,我曾经觉得这句话俗气得有些可笑。
   直至我真正遇上这个人,但凡我喜欢的东西,他都会送到我的面前,我才知道,父亲自有他的智慧。
   
   回到学校,再走到曾经跟顾恒一起走过的路上,心中已经不再有任何情绪起伏波动,我知道,人生已经翻开新的篇章。
   沈墨白出现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最初只是周末接我去高档餐厅吃饭,吃完饭即刻送我回学校,其余的事一件都没有。
   到后来,吃饭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们说的话也越来越多,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我在说,他听,十分耐心的样子,我对这个人再没有任何设防。
   摊牌的那天,是我的生日。
   除了我自己,没有人记得,母亲连一通电话一条短信都没有,我握着
   手机坐在田径场边,想起父亲要是还在,断不会让我这么委屈。鼻子刚刚一酸,沈墨白的电话就打来了。
   他带我去了位于本城最高的那栋大厦上的旋转餐厅,隔着玻璃,满城夜景尽收眼底。
   我心里酸涩,胃口不是太好。
   沈墨白什么也不问,将一个包装得十分考究的方形盒子推到我面前,见我面露疑惑,微微一笑说:“生日快乐,我年纪大了,不懂你们小女孩喜欢什么,多包涵。”
   我半是震惊半是感动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小小的暗红色绒面盒子,打开之后,一对小小的祖母绿的耳坠在光线下幽幽生辉。
   我不识货,但仍然由衷地对他说:“谢谢你。”
   他仍是笑着,云淡风轻的语气:“你皮肤白,这个颜色衬你。”
   
   很久之后,迟昭涵在我的耳垂上看到这对耳坠,当即面色大变。
   从她愤愤不平的态度上,我推断出来,这对小玩意儿的价值应当远远超过我的估算。
   她强忍着醋意,尽量不让我得意,只是话语之中仍有股掩饰不了的忌妒:“沈墨白祖上一位太太在战乱时期为了补贴家用,当了自己的陪嫁,后来随着动荡的局势,东西流落到了国外。很多年后,沈墨白在欧洲一间古董店无意中得逢此物,价格都不问就买了下来。
   “没想到,他竟然送给了你,凭什么!”到最后,迟昭涵终究还是破功了。
   
   那晚,餐厅送了一个忙果蛋糕,小小的六寸,慕斯上铺满了坚果。
   我感动得想流泪,沈墨白轻轻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说:“西柠,你坐稳,我有话跟你讲。我想即使我不说,你也感觉出来了,我很喜欢你。”
   这话落进我的耳朵,一时之间空气就像是冻结了一般,我连眼睛都不敢抬,从脸到耳际都开始发烧。
   他说得没错,我心里知道,可是他真正说出来,我还是觉得震动。
   他不理睬我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西柠,请你原谅一个中年人的笨拙和急切,如果我现在跟你身边的那些男孩子一样年轻,我也愿
   意拿出百分之百的时间和精力来追求你,用真心而不是金钱来打动你。
   “但我是生意人,做事情习惯了算成本,只好用这么庸俗的方式来表达对你的喜欢,但愿你不要嫌弃。
   “我可能太过直接,你一时之间无法接受,我愿意给你时间让你谨慎地考虑这件事。”
   从头到尾,我没有说话。
   
   晚上他开车送我回学校,下车前,我忽然问他:“你有没有妻子?”他一呆,继而大笑:“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的,道德感竟然这么强。”我却不肯笑,仍然执著地看着他,等他给我一个答案。
   车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水迹使得玻璃外的世界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景象。
   “我曾经有过结婚的机会,但事到临头,对方反悔了。”
   “这样—”我拉长了尾音,“真想不出,什么样的女人会拒绝你。”我嘴里这样说着,脸上却忍不住浮现起笑意。
   他侧过头来看着我,轻轻地,却是不容拒绝地握住了我的手。
   [4]
   
   我这一生,真正的修炼,始于沈墨白。
   进入到读图时代,小清新们都随身带着一个小小的卡片机,用来拍美食或者自拍,而文艺女青年们则是走到哪儿都扛着一台单反。
   我攒钱攒够了,也想给自己买个小相机,这事被沈墨白知道了之后,干脆利落地制止了我。
   他说,是时候培养一下你的品位了。
   沈墨白给了我一台式样老旧的胶卷相机,我有些不高兴,人家的相机都是五颜六色,还有触屏功能,我这个怎么好意思拿出去。
   他不言不语,只将型号告知我,我回去上网一查,这才知道“哈苏”是什么东西。
   他说:“你要真想学摄影,就把数码相机扔开,从胶片学起。”
   他说:“这个速成速食速朽的时代,一切都被数字化了,西柠,你要沉得下来,才能做好事情。”
   慢慢地,我入了门,上了道,才体会到他的用心良苦。
   数码相机的快门摁下去,没拍好就删掉重新拍,一百张里总有一张好照片。可是胶片机不一样,每一次摁快门之前都要反复斟酌构图、光线、距离,一张胶卷就是一张胶卷,没有机会给你重来。
   为此,沈墨白从国外订购了很多重得能当板砖砸人的摄影集,收集的全是世界顶尖级大师的摄影作品,并配有详细的介绍:年份,地点,照片背后的故事……
   还有诸多名家画册,他叮嘱多看,认真看,这些有利于培养我的审美。
   到后来,他甚至找朋友借来暗房,手把手地教我如何冲洗照片,在幽暗中,他的鼻息扑在我的耳边,我心生敬意也心生惧怕。
   我知道,我不能只有三分钟的热度,沈墨白不会允许我只是玩玩而已。
   在他面前,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做个孩子,但与此同时,我也必须要承受他加诸在我身上的殷切期望。
   
   他如同一个苛刻的匠人,而我则是他亲手打磨的玉器,在他手里,我渐渐脱去土气,摒弃杂质,开始散发出只属于我的,独一无二的光芒。
   
   我们真正发生实质性的关系,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尽管我心里一直隐隐约约地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它究竟何时来临,我一点儿端倪也看不出来。
   沈墨白是真正的君子,即使在暗房那样暧昧的场所,只有我们两个人,他也与我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我们之间最最亲昵的程度,也不过只是我低落时,他抱一抱我,握一握我的手,听我说些废话。
   他深不可测,看起来像是没有欲望的样子,然而他所拥有的一切……尽管不确定他的生意究竟做得有多大,但我知道,这个男人绝非一般角色。
   偶尔在他喝了一点儿酒,心情不错的时候,他也会谈起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我像收集碎片一样,通过这些只言片语去拼凑这个我怎么都看不透的男人。
   大户人家的小孩,十几岁就开始玩股票玩得风生水起,念商科出身,毕业于世界级的名校,三十岁不到就开了公司,两年内,进行资源重组,转手以数倍的价格将公司出手,从此之后以钱生钱,过着很多人一辈子都只能梦想着的生活。
   这样的一个人,在他的眼里,我大概真的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孩子。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没有一点儿征兆。
   从餐厅出来,他忽然说:“今晚就不送你回学校了。”
   我心里像是响鼓重锤一般,面红耳赤又慌乱,我想这可怎么办,我出门前甚至没来得及换一套性感点儿的睡衣,待会儿脱了衬衣,露出海洋风的蓝白格子,会不会被他笑死?
   这点儿小心机没躲过他敏锐的眼睛,他仍然是保持着我们初遇时那种淡淡的笑,什么都没说,可是我明白他在宽慰我,不要紧张。
   可是,我怎么可能不紧张!他不是一般的愣头青,他是阅人无数的沈墨白啊!
   
   公寓位于江畔,这个楼盘开盘时就因为过于昂贵的价格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这算得上是我第一次登堂入室,在电梯里时,沈墨白说:“原本想去酒店,但怕你觉得不够庄重,还是家里好。”
   我心里一暖,原本慌张的心情顿时平静了许多,甚至有些微小的感动。
   
   房间很大,家具全是象牙白,墙上挂着几幅油画,在这方面我没有研究,但想来必定出自名家,否则怎么入得了沈墨白那么挑剔的眼。
   厨房很新,一看就知道很少用,宽敞的客厅里有一面大大的落地窗,窗外就是江景。
   我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手足无措。
   那一刻我心里的自卑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奔腾而出,我与这里是多么格格不入啊,简直像是贸然地来到城里富贵的亲戚家做客的乡下丫头。
   沈墨白手里端着两个玻璃杯在我身边坐下,我接过杯子的手微微地颤抖着,他笑着问:“季西柠小姐,你这么忐忑干吗?”
   我不搭话,仰起头,将杯子里的液体咕嘟咕嘟悉数灌下,喝完之后才发觉:“咦,不是水!”
   他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这是朋友送的一支白葡萄酒,1918年产,我轻易不拿来招待客人,哪儿有你这样的喝法。”
   我原本就红了的脸,因为羞愧而变得更红了。
   沈墨白洗完澡出来发现我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连位置都没有挪动过。
   他想了一会儿,走过来蹲在我的面前,仰起头看着我,问我:“你还打算在这里坐多久?通宵?”
   我难过得都快要哭出来了,他近在咫尺的眼,我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过了很久,他的声音里有了些不耐烦的情绪:“西柠,我不喜欢勉强,我去换衣服,送你走。”
   就在他起身的时候,我拉住了他,用从前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出示过的软弱面孔对着他,我说:“我不是不愿意,我是觉得自己不够好。”
   我们用一种奇怪的姿势僵持了半天,短短几分钟,我觉得眼泪马上就要流下来的时候,他再次俯下身体,俯下脸,靠近我,吻了我。
   那是我们第一次亲吻,他的嘴里有薄荷牙膏的味道,我觉得自己像是要飞起来了。
   那天晚上我是被他抱进卧室的,床头有一盏小小的黄色的灯,灯罩上镶嵌着白色的羽毛,他没有计较我那近乎幼稚的少女型内衣,而我慢慢地放松了自己—身体,和心。
   最后那一刻,他问我:“你是不是第一次?”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脸,我说:“是,这是我们的第一次。”
   [5]
   
   从那之后,我一直不敢确定的某些东西才算是尘埃落地。
   沈墨白开始带我去见一些朋友,跟他们一起打高尔夫,骑马,这些原本离我的生活很远很远的事物,因为他,一夕之间都来到了眼前。
   我那么笨,什么也不会,他就像教我冲洗照片一样手把手地教我挥杆,提醒我腰的力度,手臂的力度,球杆与地面的角度。
   第一次骑马时,我吓得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双手胡乱地抓着缰绳,双脚乱蹬,无论驯马师如何循循善诱都无法让我轻松自如。
   无奈之下,沈墨白只好亲自过来教我,真奇怪,他一站过来,我立刻就变聪明了,坐在马背上竟也慢慢地有模有样了。
   后来沈墨白问我:“要不要领养一匹小马?可以由你亲自命名。”我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很贵?”
   他想了一下说:“要请专人照料,训练,打理……的确是不便宜。”我说:“那我就不要了,给你省钱。”
   我也不知道这句话好笑在哪里,但他的的确确是笑得很开怀,笑过之后,又用一种特别温柔的眼神看着我,那种眼神,我只在父亲的眼里看到过。
   
   但有一点,沈墨白向他的朋友们介绍我时,只说这是季西柠,再没有多的头衔。
   我不在意这些,我想他应该是爱我的,有爱做前提,没有正式的名分怕什么?我是无冕之王。
   直到在那次只有少数几个人的聚会上,有个坐在我们对面的男人多喝了几杯,笑呵呵地说出了“这么多个里面,她最漂亮”这句话,沈墨白不言不语,我心里才滋生出了一些疑惑。
   散了之后我问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专心地开着车,企图用哈哈一笑来敷衍我。
   我没有让他得逞,又追问了一句:“什么叫‘这么多个’,你解释给我听。”
   跟他在一起时,尽管他非常宠我,可我总是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畏惧,极少任性,但这一次我阻止不了自己与生俱来的倔强。
   我知道自己的偏执可能会带来一定的风险,会惹得他不高兴,甚至激怒他,但我还是执意要问。
   车开得不快,旁边一辆又一辆车超了过去,他仍然无动于衷。
   他曾说过,到了他这个年纪,做人做事只求稳妥,不会跟那些飙快车的年轻人较劲。
   我一直等,等了很久,他的沉默使我的等待变成一件极其难堪的事情。
   就在我的目光彻底暗淡下去之前,他终于开口了。
   “今晚那个人,是某行的行长。铺这条线,我用了三年时间,虽然到现在还没让他为我做过什么,但将来一定用得上。
   “最开始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到了我这个年纪,人生差不多已经过了一半,一定有些过去是你不知道,也无法了解的。西柠,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每当他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我就连大气都不敢出,更别提妄自揣测他的答案。
   “我最喜欢你的干净,你心里没那么多曲曲折折的东西,这一点非常
   难得。
   “所以,西柠,不要破坏你在我心里美好的样子。”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后来走到这段感情彻底无可挽回的时候,回想起来,原来这就是转折了。
   在此之前,我们相处得很好,我甚至抛开年纪的距离和阅历的悬殊幻想过我们的未来。
   而在此之后,沈墨白渐渐地意识到,我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得陇望蜀,渐渐地忘了分寸,开始窥探他不愿意示人的那些隐秘。
   他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局面会不再受自己控制。
   从那之后,他来见我的次数逐渐减少,他给我的解释是:忙。
   忙这个字,是厌倦和躲避最好的借口。
   我原本应该守着我的本分:你有空,我陪你,你没空,我等你。
   可是我不甘心,怎么可能,他明明那么喜欢我,怎么会将拿对外人的冷淡和漠然来对我?
   我不信他会这样对我。
   这时的季西柠,已经不是当初在飞机上小声啜泣,怕打扰到旁边的人休息的季西柠了,沈墨白用了那么高规格的待遇来栽培我,我的的确确被他宠坏了。
   恃宠而骄,是每一个深陷在爱情里的女人都会犯的错误,这与年龄无关。
   在没有知会他的情况下,我便去他的公寓楼下等他。
   那样高档的小区,没有门禁卡自然是进不去的,可我不放弃,一直等,终于等到了那辆熟悉的宾利。
   车上除了沈墨白,还有一个陌生的年轻女生,只是一个照面,我心里立刻雪亮,从她看我的眼神,便知道她也有同样的感悟。
   我们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通过言语过招就能清晰地辨识出对方的身份。
   沈墨白的脸色非常难看,从我认识他以来,从未见过他那么冷峻的神色。
   理智上,我知道,这时我最好口都不要开,乖乖地滚。
   可是,我说过,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固执,这种固执,也许最后会彻底摧毁我的人生,可我在所不惜。
   他盯着我,眼睛里像是要冒出火来,我仰面看着他,毫不示弱,指着车里那个人问:“她是谁?”
   这个游戏中,是我先越界。
   我输了,这一生,再也不可能会赢。
   作为惩罚,沈墨白整整两个月没有见我,连我打去的电话都不听。
   其实当我回过神来,也知道自己的确错了,我根本不敢再主动联络他,如同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只能安安静静地等待大人的原谅。
   爱情,岌岌可危,自尊,也被无声地凌迟,碾碎。
   后来迟昭涵告诉我,沈墨白的确就是从这时开始,下决心结束跟我的这段关系。
   一年多来,我竟不知道沈墨白身边竟然还有迟昭涵这号人物,关于他的人生,我所知道的,真的太少太少了。
   在清明节去给父亲扫墓,回来之后,我终于见到了迟昭涵。
   
   父亲离世一年多来,我跟母亲之间就像是生了锈的齿轮,始终欠缺一些润滑剂。
   回到家里,我们很少说话,即使要说,也都是些“吃饭了吗”“我不饿”这样毫无营养的客套话。我知道她跟我一样,已经彻底放弃去改变这种现状了。
   我们是一对生硬的母女,自我七岁起,我一直伪装成柔顺乖巧的模样,到了十八岁那年,我不想再装了,挑战了她作为母亲的权威,这一点,她一直耿耿于怀。
   人间四月天,阴寒潮湿,我在坟头烧了很多纸钱,最后它们都化作了灰。
   到头来,谁不是一把灰呢?功名利禄,都是浮云,这么一想,我便恨不得立刻回到沈墨白身边去。
   出了机场,便看见一个穿着银灰色风衣的女人,经过沈墨白一年来的悉心教导,我在第一时间里就准确无误地辨认出了它属于哪个品牌。
   像是心电感应一般,我知道,她等的人是我。
   这个女人缓缓走近我,我怔怔地看着她。
   在四月的春风里,我和迟昭涵,两个原本互不相识的陌生人,借着沈墨白这座桥梁,终于见面了。
   
   [6]
   
   平心而论,迟昭涵很美,至少风韵气质远远甩我十条街。
   那么我的优势在哪里?挺直了脊梁,唯一支撑我的也不过就是贫瘠的青春。
   如果我有跟沈墨白同等的经历和阅历,如果我不是这么匮乏和空白,如果我多懂一些翻转腾挪的技巧,那么会不会,我们不至于那么快就结束,他会不会被我吸引得久一些?
   跟沈墨白在一起时,很多次,我恨不得一睁开眼睛自己已经三十岁,那样,我就能以一个平等的姿态跟我爱的人站在一起。
   是的,我爱的人,虽然我表达得很拙劣,但我深爱沈墨白,这是事实。
   迟昭涵胸有成竹的模样让我在还没交手时就已经落了下风,她处理这样的事情太有经验,沈墨白每一次懒得自己出面收拾残局时,都由她来接手烂摊子。
   我问自己,如果换成我是她,做得到吗?
   过了片刻,答案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我不能。
   
   她开门见山地介绍了自己,沈墨白多年来的固定女友,以及事业伙伴。
   在他有闲情逸致陪在我身边听旧唱片的那些时间里,她替他操持着背后大大小小的一切事物,对他来说,她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女伴,而是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这种将情感和利益糅合在一起的联盟,远远要比他一时心血来潮被我吸引稳固得多。
   当初对着蒋南,我尚能虚张声势地进行还击,可对着迟昭涵,这场仗还没打,我已经一败涂地。
   “我没有什么金玉良言送给你,只有一句,你还年轻。”她连抽烟的姿势都那么好看,狠话从她嘴里讲出来我都不觉得难听。
   我生平第一次为一个女人所折服。
   “是他让你来跟我说的吗?”尽管结局已定,但我还是想问个清楚。
   “季小姐,我的时间也很宝贵,何必膛浑水,显得我多能干?”面对我的问题,她四两拨千斤。
   就算再蠢的人,到了这一步,也知道无力回天了。
   “我要他亲口跟我讲,不然,我不死心。”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哀兵必胜,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道理。
   迟昭涵凝视着我,好半天,最终是一声长叹。
   我在洗手间的门口听到她打电话,声音里有些幽幽怨怨的余韵:“沈墨白,你会毁了她一生。”
   
   我站着,一动不动,看起来完好无损,但实际上,我已经魂飞魄散。一个阴雨天,沈墨白终于从“百忙”中抽出时间来见我。
   距离那次我在公寓楼下见到他,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他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玉树临风的沈墨白。
   是的,他还是他,我却已不再是我。
   跟他在一起这么久,我自以为自己已经长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成年人,但当这个人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的眼泪还是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那一刻,我才明白,我永远都不是他的对手。
   他不仅仅是我的爱人,他同时还是我的老师,我的知己,是引导我探寻世界的人。
   他不是我漫长生命中一段可有可无的感情,他就是我的生命。
   真正爱一个人的时候,什么都可以不要—脸都可以不要。
   
   不同于跟顾恒分手时的强装镇定,这一回,我完完全全是一副豁出去了的姿态。
   但我越哭,沈墨白的神情就越冷,我都泣不成声了,他还是一言不发。灵魂像是从躯体里脱离了出来,飘在半空中,用怜悯和同情的眼神注
   视着这具毫无尊严的肉身,我的眼睛在流泪,可是我的心里,却淌着血。我明明白白地看到了这个男人的残酷和无情,覆水难收,一切已成定局。
   
   他终是有些不忍,想过来抱抱我,却又被我一把推开。
   事已至此,这断壁残垣的一生,不能跟你在一起,我还要那些虚情假意做什么?
   沈墨白不会浪费时间跟我拉锯,他喜欢快刀斩乱麻。
   一张卡推到了我的面前,泪眼模糊中,我怔怔地看着他,这算什么?遣散费?契约精神?我出了青春,你出了钱,从此两讫?
   忽然间,我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凄楚,令人毛骨悚然。
   我一边笑一边摆手:“不不不,沈墨白,你不能这样侮辱我,这一年多的时光,不是一场交易。”
   他的脸上已经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但还是尽量以柔和的语气同我讲话:“西柠,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跟了我这么久,眼界已经打开,不可能再退回去过从前的生活。你已经不同于你身边那些朴素的女孩子,未来你需要更丰厚的物质,很多时候,有钱就意味着有更多选择。
   “我不能再照顾你,以后的日子,你要自己照顾自己。”
   我相信他这番说辞的确发自肺腑,可是听到我的耳中,却是实实在在的黑色幽默。
   是你将我带到这里,是你导致了我不同于那些因一个蛋糕一场电影就能收获快乐和满足的女孩子,是你让我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可最终,你告诉我,剩下的路,我要一个人走。
   我以为我们会不离不弃,你却要求我们好聚好散。
   从来没有人像你待我这样好过,没有被爱过的人生,不值得度过。
   
   他不再与我废话,起身出门,我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看他拿出了车钥匙。
   原谅我,从这一秒钟起,我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都不由自己控制,理智输给了情感,我只能屈从于本能。
   哭也好,哀求也好,都是徒劳,你连看都不再看我一眼,你这一生还会有无数美丽的邂逅,可我这一生,就断送在你手中。
   在我清醒的时候,我也告诉自己,你给过我一段比梦境还绮丽的时光,尽管短暂,但我再要多些仍是贪婪。
   可要我在现实中,眼睁睁地看着你的背影越走越远,对不起,我无法冷静。
   去他的镇定,去他的姿态,我只知道,这段感情已经被你单方面地画了句号。
   那我的人生呢?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我,要怎么活下去?
   第一声玻璃的碎裂,划破了寂静的夜。
   我这才醒过来,发现自己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我居然随手操起路边的一根粗木棍,砸向了宾利的挡风玻璃。
   一定是有什么鬼怪操控了我,否则,我怎么会一次一次地抡起木棍,穷凶极恶地,义无反顾地,挥向那辆曾载过我无数次的车。
   飞溅的玻璃划伤了我的手臂和脸,我感觉不到疼,只是机械化地砸过去,一下,一下,再一下,我没去想他如果要让我赔我该怎么办。
   没关系,反正我没有钱,他要让我赔,我就把我这条命给他。
   很久之后,我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仍然无法想象自己是多么可怖,多么凶残。
   不不不,那不是我,那时我一定是被妖魔附体了……否则,我如何能够原谅自己……
   沈墨白站在离车仅仅几米之外的地方,静静地看着我发疯。他越安静,我越绝望。
   分崩离析,支离破碎,我们的感情如同这块玻璃一样碎成齑粉,走投无路了,我们的感情,走投无路了。
   
   [7]
   
   有些爱情是生命中的一场感冒,吃两三粒药,捂上被子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而另一些,却像是风湿性关节炎,平时不会发作,可一到梅雨季节,它就会爆发出来,从骨头里往外渗着痛。
   沈墨白,他是后者,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我不能提起这个名字。
   程玺若有所思地偏着头,过了好半天,他问:“那天你在飞机上流泪,是因为这个人?”
   我艰难地点点头:“是,我从没想过,像他那么聪明,那么高明的人,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我依稀还能记得那时他胸有成竹的样子,说‘那个人……将来一定用得上’,到今天,他有没有后悔自己走错了这步棋?还是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呢?”
   “在那之后,你们再也没有过交集?”程玺的眼睛真是好看啊,像暗夜里的星星。
   我用手指拨弄了一下地上的烟头,短短一个晚上,我们差不多已经抽了两包烟。
   “在那之后……”我看向远方,又陷入了回忆。
   
   在那之后,沈墨白确实没有再见过我。
   可以理解,换成谁都不会愿意再见这样一个疯子,但他对我,的的确确算得上是仁至义尽。
   他派了迟昭涵来探望我,那时候我的手臂上还缠着绷带,最严重的伤口有五厘米长。
   迟昭涵看了我半天才感叹着说:“幸好没毁容,季西柠,你何苦。”
   我不晓得怎么回答,干脆就沉默到底。
   她是奉命来送那张卡给我,我一见到她拿出那张卡,惨痛的回忆立马从脑海里浮起来,刚想厉声拒绝,她便抢先一步喝止了我:“住嘴,我不想浪费时间和口舌。”
   “你连这对祖母绿的耳坠都收了,还在乎一点儿小钱吗?”她既气又急。
   我哑口无言,在此之前,我真的不知道这对小玩意儿的价值。
   她在我面前走来走去,走了好几分钟才平静下来,再对着我,又恢复成了沈墨白身边那个最得力的干将:“听着,季西柠,我要是你,就老老实实收下这张卡,再也不去烦他,这事就算彻底结束了,谁也不欠谁。”
   她在走之前,忽然靠近我,用探究的眼神审视着我,距离之近,吓得我当即噤声。
   “你太年轻,太愚蠢。对着沈墨白这样的男人,一旦你开始索取,他就会眉头都不皱一下地离开。
   “在见到你之前,我一直很好奇,这次他看上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孩。见过你两次之后,我想,其实你和她们,也没什么区别。”
   到最后,她还是要重创我。
   可她不明白,我已经不会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