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302的一刻，杨美华就瘫倒在客厅。鲁子敬的大姨（杨美华的大姐）一直陪着，一边安慰她，一边叮嘱鲁子敬，说鲁振国走了，是杨美华最脆弱的时候，千万要多担待——她很清楚母子间的矛盾，当初双方因为要孩子的事情大闹、冷战，也是大姨出面说和。
　　　就在这时，杨美华突然站起来去洗了把脸，接着就开始收拾屋子，把鲁振国用过的东西全部翻出来堆在客厅。
　　　大姨：“美华，你这是做啥？收拾东西慢慢来好了，今天很累了先休息，让子敬点几个外卖来吃，吃完了先睡觉，我陪你。”一边说一边朝鲁子敬使眼色。
　　　鲁子敬拿出手机问：“你们想吃什么？”
　　　杨美华：“吃什么东西？哪有胃口吃？先收拾东西。”
　　　大姨：“那也不着急啊！”
　　　杨美华一边翻东西一边说：“不行，我不能坐下来，坐下来就觉得老鲁还在。他的东西我又用不到，迟早要收拾的。”
　　　鲁子敬心中生出怒意来，就这么看着杨美华跟扔垃圾一样往外丢鲁振国的衣物。你就这么嫌弃老爸用过的东西？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抹去老爸在这间房子里的痕迹？你是有多么厌恶跟他过日子？
　　　大姨看过来，以为鲁子敬要发火了，连忙说：“美华，好了好了，慢慢收拾，我帮你一起收。”
　　　杨美华：“我等不及，今天一定要弄完。留下几件头七的时候烧，其它都不要了。”说完从阳台柜子抱出几个长条形的袋子来，那是鲁振国的钓鱼竿。“啪！”仍在鲁子敬脚边。“你不帮忙就让开，别挡着。”
　　　鲁子敬强忍怒气：“老爸刚走，你是不是太急了？” 处理遗物是对逝者的尊重，哪有像她这样用来发泄情绪的？
　　　一句话就让杨美华决堤：“我急？你知不知道这几个月我过的什么日子？你一个星期来两次，我几乎天天都去。陪夜是我，跑来跑去买药是我。一个人生病住院，全家人受累。这几个月一个晚上都没睡好过。你们都关心他，有没有关心过我？就当我是门门账（杭州话理所应当）的。是，我福气不好，老公的福享不到，儿子的福也享不到。福气都让别人拿去了。我就是命苦。他没了，剩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我本来就最讨厌一个人。他走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鲁子敬深吸一口气，就是说不出那句“我来管你”。
　　　杨美华看他的样子愈发来气，对大姨说：“你看看他你看看他，不来一肚子气，来了两肚子气。”说完冲进小房间，开始从书架上往外扔书，一边扔一边说，“读书有什么用，读了书也不懂道理。每天就知道躲在房间里上网、看书，家里的事情一点都不管！”
　　　鲁子敬赶过去。
　　　“啪！”一本书正好砸在鲁子敬脸上。
　　　鲁子敬接住，是他送给老爸那套精装版《大秦帝国》中的一本。“书不准扔！”他怒了，冲进去拉开杨美华，把她塞到大姨那里，“你再敢扔老爸的书试试？！”
　　　杨美华：“我就扔，这个家里的东西我说了算，你管不着！”
　　　鲁子敬：“其它东西我不管，书你不要，我要，我都搬走！”
　　　杨美华：“还有你的东西，全都搬走，不要留在我家里！今天你不搬清爽，我就全部扔掉，烧掉！”
　　　大姨把杨美华拉到大房间去了，关上门。
　　　鲁子敬坐在地板上。小房间是他的房间，从初中到工作，他在这里住了整整十年，做试卷、打游戏、看小说，整个青春岁月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他去北京后，这里就成了老爸的书房，两个柜子里都是他们的书。小时候是他看老爸的书，后来是老爸看他买的书。父子间的交流，很多时候都是通过书来传递。
　　　所以扔书，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
　　　用了两个小时，鲁子敬把房间里里外外全部整理了一遍。所有的书都分门别类捆好搬到车上；他读书时留下的笔记、值得纪念的东西也都打包运走；老爸的钓鱼装备也搬进后备箱，反正他的七座车空间够大。房间一下子变得空荡荡，仿佛被清空了记忆。
　　　杨美华站在门口对大姨说：“你看看他像什么样子。”
　　　大姨叹了口气，她能说什么？说了有用吗？
　　　收拾完东西，鲁子敬给她们点了外卖当晚饭就走了。杨美华容不下老爸的记忆，他也不想再面对她半刻。有大姨在，杨美华不会寻短见的。老爸的走对她来说是种解脱，甚至是新生活的开始。你不要老爸，我要。
　　　至于亲情，对不起，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怨。
　　　看到鲁子敬拉了一车书回来，姜小柔也很是无语。鲁子敬甚至不让鲁越去碰那些书，把家里几个柜架上的东西全部拿下来重新归置，好腾出放书的地方。姜小柔劝鲁子敬：“先放着好了，慢慢整理。”
　　　鲁子敬头也不抬的说：“不行，今天必须整理完。”
　　　姜小柔：“你这样跟你妈有什么区别？”
　　　鲁子敬：“她要把老爸跟我的书都扔了，我有吗？”
　　　姜小柔：“你的情绪不对。”
　　　鲁子敬直起身子：“有她这么对老爸的吗？人刚刚走，就迫不及待的扔东西。我爸是会吓唬她还是害她？她怕成这样，还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心里发虚啊？要不是她絮絮叨叨几十年，老爸也不会这么早死！”吼出这句，鲁子敬只觉胸口一松，堵着的那口气发出去舒服多了。
　　　姜小柔不说话了。
　　　马红英过来说：“怎么能这么说你妈，毕竟是你的妈妈。她也很伤心的。”
　　　鲁子敬：“你知道她回去路上说的最多的是什么话吗？老爸没了她怎么办。这句话从老爸生病开始就一直说，反复说。从始至终她想的都是自己！”
　　　马红英：“你爸爸是她的依靠，你爸爸得了那么重的病，她觉得没了依靠，肯定要多想。你爸爸已经没了，你再怨你妈妈有什么用呢？她要是真出个什么状况，受累的还是你。”
　　　鲁子敬：“放心，她那么怕死，不敢自杀的。老爸走了对她来说是种解脱，我看她迫不及待的想重新开始新生活。”
　　　马红英：“重新开始新生活就对了，总不能一直沉浸在悲痛中。老年人也要有老年人的生活。”说完继续回房间组织社团活动了。
　　　鲁越把悄悄对姜小柔说：“妈妈，爸爸今天好凶。”
　　　姜小柔：“爷爷走了，爸爸心情不好。”
　　　归置好从302运回来的几百本书和其它东西，鲁子敬总算心满意足的长出一口气。心情不好的时候，有人喜欢暴饮暴食，有人喜欢找人麻烦，鲁子敬则喜欢做家务，不管是收拾东西还是擦皮鞋、晒被子、拖地，看着乱糟糟的家里在手中变得整洁，心里就会十分满足。姜小柔说他跟杨美华虽然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可收拾东西又快又好这点是完全继承下来，不愧是母子。
　　　第二天上午，鲁子敬和姜小柔一起送鲁越去幼儿园，接着赶去位于城西的慈爱医院做四维B超。
　　　慈爱医院是鲁越出生的地方，欧式建筑粉红色调，再加上亲切周到的服务，即便是四五年后再来，也让人倍感亲切。和当年一样，登记后就有工作人员领到二楼去排队等候。与六年前相比，带着大宝的孕妇更多了，医院还在一楼大厅专门开辟了一块儿童乐园给大孩子们玩耍。
　　　看着墙上贴着的胎儿影像，姜小柔感慨良多，转眼第二个都要出来了，当年要鲁越时的情形仍是历历在目。墙上有一幅照片是双胞胎的，两个小家伙在子宫里面对面、手拉手。“当初要是一下子来两个就好了，省得折腾两次。”
　　　半小时后，轮到姜小柔。鲁子敬陪着进去。昏暗的光线下，姜小柔躺到检查床上，露出饱满的肚子来。医生坐在她旁边做准备，随口问：“一胎还是二胎？”
　　　姜小柔：“二胎。”
　　　医生说：“肚脐眼恢复地很好看，也没有妊娠纹。”说着在她肚子上按了两下说，“前面一个做的时候小宝宝是睡着的，就是不肯把脸转过来。还有一个拼命的逃，按到哪里就躲到哪里。”
　　　检查开始。
　　　大屏幕上闪动着腹腔子宫内的情形，还有一堆不断变化的数据。
　　　医生：“看到了吧，头在这里，脚在这里，头型很完整，五官清晰，鼻子还蛮挺，眼睛是闭着的，小耳朵在旁边。再看身体，手，手指头，五个，能看见吧？前面是脚，现在缩起来的，有个脚掌看到没？动了一下。”
　　　随着她的讲解，鲁子敬仔细分辨，充分发挥想象力。看了一圈突然问道：“那个是小鸡鸡吧？”
　　　医生斜了他一眼：“这你都能看出来？”
　　　鲁子敬故意说：“我也不确定。”
　　　岂料医生根本不上他的当：“等生出来就能确定了。”
　　　姜小柔朝他一笑。
　　　鲁子敬抽抽鼻子，奸计没有得逞。
　　　四位B超显示胎儿一切都好。从检查出13染色体高危到现在，前前后后两个月，鲁子敬和姜小柔总算是彻底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