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第一颗

书名:我亦飘零久 作者:独木舟 本章字数:19069 下载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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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来没想过会再见到顾恒,尤其是在警察局这么不适合叙旧和煽情的地方。
   五年前那个一脸稚嫩,精瘦干练的小警察现在胖了不少,看样子生活过得不错,眉眼之间已经不复当年的锐气,多了些油腻,虽然年纪轻轻,但已经是一副中年人的神态。
   
   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给我们做了登记,又例行询问了一些问题,然后问我们能不能提供当时被盗的笔记本的发票。
   当时我已经连续一周没有睡觉了,脑子里完全是一团糨糊,小警察问的问题基本上都是顾恒一个人应对的。
   
   事情其实很简单,五年前的某个周末的晚上,我和顾恒留宿在一个酒店公寓。当晚失窃,小偷偷走了他的钱包、手机和我的笔记本,第二天醒来我们报了案,当时负责备案的正是现在这个打着官腔的小警察。
   这件事已经过去五年多了,我和顾恒之间的关系早已经打了死结,我觉得我差不多已经忘记这个人的存在的时候,居然接到这个小警察的电话。
   不,他现在已经不是小警察了,如果客气点儿,应该称呼他为小队长
   才对。
   电话一通,他有点儿惊讶:“季西柠?嘿,你还在用这个号码啊,我先打给你男朋友,他说他很久没跟你联系了,不知道你有没有换号,嘿,你们俩还都挺念旧的啊……”
   如果不是因为这通电话,要我来一趟警察局,我几乎已经忘了在最开始的那一年,很多个晚上,我在黑暗中惊醒,继而全身发抖。
   而那时,顾恒总会在我醒来的第一时间,打开他手边的床头灯,抱住我,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那样安抚我。
   是的,这些年来,我几乎已经忘了顾恒这个人。
   
   五年后这个小偷在别处行窃被当场抓获,也许是受了些苦,他竟一股脑儿地把过去自己所犯的案子通通交代了出来,这其中,就包括了我们那桩。
   当初备案时,我和顾恒两个人的手机号码都做了登记,所以五年后,我们这对早已劳燕分飞的旧情侣不得不在这么尴尬的场景下重逢了。
   
   走完流程,我们起身准备走的时候,昔日的小警察又回来了:“嘿,你们什么时候分手的啊?”
   一时之间,顾恒有点儿尴尬,倒是一直没说话的我迅速接下了这个茬儿:“关你屁事。”
   小警察倒也不生气,乐呵呵地把脚跷到桌上,点了支烟,说:“没什么奇怪的,我见多了,分手的,离婚的,情杀的,你们这真不算什么……”
   我盯着他的脸,认认真真地看了片刻,在这张脸上,我完全找不到当初的他的一点儿影子了。
   五年前,顾恒紧紧地抱着因为受到过度惊吓而哭得话都说不出来的我,那时候小警察刚出警校,从来没谈过恋爱,没交过女朋友。
   “你们感情真好啊。”那时候他曾这样说。
   
   原来时间真的会把人变成一个跟过去完全不同的样子。
   从警察局出来,我戴上大墨镜,礼貌性地跟顾恒说了声再见便去路边等车。
   他跟了上来,双手插在裤口袋里,踌躇了半天,终于小声说:“西柠,
   这么久不见,找个地方坐坐吧。”
   深色的镜片遮住了我的双眼,他看不到墨镜后我的眼神,然而透过镜片,我还是清楚地看见他身上那件白色的Tee穿反了,而且领口那里有明显的黄渍,一看就知道是洗衣服的时候没认真洗,又或者是,根本就没洗。
   毕竟是我爱过的人,那一刻,我无端端地有些鼻酸。
   我揉了揉鼻子,强打起精神说:“好吧,去哪儿?”
   
   [2]
   
   分手五年多,我没想到居然还会跟顾恒坐在“时光无声”,所谓的老地方,这场面未免也太荒诞。
   我觉得比这更荒诞的是,五年前,我居然以为眼前这个人就是我要嫁的人,就是我要共度一生的人。
   我居然曾经傻兮兮地以为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那时的我青涩,懵懂,没见识,品位低,但那时我有熬了夜看不出来的好皮肤,有未受过伤害的笑容。
   最重要的是,那个时候的我,还是一个完整的我,心,还不曾碎过。
   隔着山河岁月望过去,那时我的感情,还那样饱满。
   从未想过,人生是这样的惨烈。
   我和顾恒在一起的时候,经常选没课的下午一人带一本书跑来这里消磨时间。
   五年后我们坐在曾经属于我们的位子上,看着对方已经不再那么年轻的脸,有种说不出口的伤感。
   
   “西柠……”他顿了一下,像是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能接着说出下面的话,“这些年来你一直不曾主动跟我联系,而我出于羞愧,出于内疚,也从来不敢联系你,我甚至不敢确定你有没有换手机号码,我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好还是不好。
   “错失你,也许会是我这一生中最大的遗憾……虽然我知道我并没有资格这样说。
   “西柠,这些年来,我一直由衷地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我们所在的这座内陆城市,终年都是灰蒙蒙的底色和灰蒙蒙的人群。
   我将头靠在玻璃窗上,看着天上不断变化的云朵,眼前这个絮叨的人说的话轻飘飘地从我的耳边飘过,入不了我的心。
   对不起?大可不必了,我这一生,被亏欠被辜负得太多了,对不起这三个字,我听腻了。
   
   大概是也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顾恒笑得有些尴尬,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字条,轻声说:“刚刚在警察局,他们问我能不能提供五年前买笔记本的发票,说是也许能照价赔偿,可是我没拿出来。
   “其实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我就是一直留着它,我总觉得有一天或许能够用得着。
   “西柠,你看,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我将眼光从窗外收回来,落在这张薄薄的发票单上,一时之间,竟也不晓得如何接话。
   它是我和顾恒之间曾经真切相爱过的证据,也是这段感情最后的载体。顾恒,他是我的初恋。
   五年前,我人生第一次爱上一个人。
   [3]
   
   “我就是为了摆脱你的控制!”这句话脱口而出之后,我就彻底爽了。
   五年前的炎夏,母亲在得知我将她的命令置若罔闻,背地里自己悄悄修改了高考志愿,将所有的志愿都填在几千公里以外的城市之后,像疯了一样拿出一副要跟我拼命的架势,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脱口而出,喊出了这句压抑在我心里十几年的真心话。
   她当时整个人都呆住了,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她在震怒之余,还有些惊讶,从小到大一直闷不吭声,完全按照她的要求,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女儿,怎么在一夜之间就成了逆子。
   在我的回忆中,她在外人面前说起我时总是一副扬扬自得的口吻,说她跟我多么亲近,我是多么听话,比起别人家传统的母女,我们之间完全是朋友般的关系。
   这纯粹是她一相情愿的想法。
   我装乖乖女装了十八年,在我的极力配合下,她一直被这种看似融洽,实则暗涌奔流的表象迷惑,直到这一天,我终于不想,也不用再装了。
   我是真正的腹黑女,这一点,她从来都没有看透过。
   
   这场家庭大战以母亲被我气个半死作为结束而草草收场。
   那一年她刚过四十,风韵颇佳,往日里总是盛气凌人,不仅父亲事事迁就她,连外面的人见了她也都要给几分面子,话只拣好听的说。
   我公然举起叛逆的大旗,这几乎是她四十年来遭遇的第一次重大打击。
   第二天我看到的她,比平日里憔悴了不少,突然明显起来的法令纹和微微下垂的眼皮都在宣告着,这是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
   那一刻,我的的确确有些为自己的莽撞和口不择言感到内疚,原本想拉下面子道个歉,结果……
   她坐在我的面前,脸色冷得像万年寒冰,她的语速很慢,却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敲在我的心口。
   
   “季西柠,你长大了,有本事了,你爱去哪儿去哪儿,但是钱,我一分都不会给你。”
   尽管我极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但她还是清楚地从我的眼睛里看到她想要的效果,接下来她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她用事实告诉我,十八岁的修为根本不配跟她四十年的历练交锋,她用她的残酷给我上了现实的第一课:季西柠,你还嫩着呢。
   尽管如此,我仍是一意孤行。
   送我的那天,她房门紧闭,一点儿讲和的意思都没有,我在门口站了半个小时,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地扛起包拖着箱子走了。
   我是她的亲生女儿,在决绝这一点上,我们一脉相承。
   送我去车站的路上,父亲一直很沉默,我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好。
   我小的时候,他们总是背着我吵架,好像这样子我就真的会相信他们营造出来的父母恩爱的假象。
   这些背地里的争吵绝大多数以父亲的妥协作为收场,在这场不幸的婚姻里,他一直忍让着比他小八岁的母亲。在我长大之后,回头去想,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他认为自己的忍让是一种弥补。
   母亲会嫁给父亲,纯粹是迫于外祖父的压力,老人家一辈子什么事没经历过?什么人没见识过?老人家说嫁谁好就嫁谁,没的商量。
   我的母亲,她不能,也不敢反对自己的父亲,于是这股在心里憋屈了十几年的怒火,通通转移到了我父亲的头上。
   十几年来,当面的,背地里的,无数次的争执几乎都是由母亲主动挑起,但她从不认为自己有错—她觉得自己是婚姻的牺牲品,而这个男人联合她的家人,算计了她的一生。
   可以说,她的颐指气使全是我父亲给惯出来的。
   “离婚”两个字是母亲的撒手锏。很有效,真的,只要她一提这两个字,父亲立刻就像被霜打蔫了似的再也不吭声。
   就是这么一个别扭的家庭,老实得近乎木讷的父亲,强势的母亲,和一个一肚子小心思的女儿,在同一屋檐下,貌合神离地过了十几年。
   
   到了进站口,我回头看见父亲欲言又止的脸,隐忍了多年的情绪悉数涌到喉咙口,我不敢开口,生怕这一开口就是号啕大哭。
   他把我拉到一边人少的地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用不容拒绝的神情塞进我的手里。我硬推了两下,他便低声吼我:“闹什么闹,给你你就拿着,不然你读什么大学。”
   我鼻子一酸,眼泪在瞬间蓄满了眼眶。
   他长叹了一声:“西柠,爸爸刚知道你改了志愿的时候,也很不理解你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别人家的女儿都恋家,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后来啊,我想了一夜,开始明白了,这个家,真是不值得你留恋。”
   我的眼泪一直憋到在夜车的晃荡中才狠狠地落下来,那晚车厢里的人都睡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和鼻息恰到好处地掩盖了我的脆弱和伤感。
   握着那张卡静静地哭完之后,我用力一抹眼泪,这事就算是翻篇了。列车将会带着我去往全新的自由生活,随心所欲,信马由缰。
   十八岁的我,因为挣脱了母亲的管制而心中豪情万丈,后来回头望去,原来那竟是我这一生最后的安稳时光。
   那时我以为,只要逃出了桎梏,未来便是大好河山,却不曾懂得人生苦难重重,一道也躲不过去。
   
   [4]
   
   大一过了大半个学期之后,我才见到在同一座城市另一所大学的蒋南,在此之前,她一直忙着社团里的活动,无暇分身见我。
   
   那是一个晴朗的秋天的下午,我和顾恒在“时光无声”一边下棋一边等人,她进来的时候,整个屋里都好像静了一下。
   我把棋扔到一边,兴奋地尖叫着冲过去抱住她:“蒋南蒋南,你终于来啦!”
   落座之后,我拉着她的手介绍给顾恒认识:“这是跟我一起长大的蒋南,我们从小就是好朋友,可以说,如果不是因为她,我也许就不会来这座城市了,所以你要好好儿谢谢她。”
   那时的顾恒是干净得像雨露一样的少年,头发剪得很短,一根根竖在头皮上像个小刺猬,笑起来的时候很温和,眼睛很明亮,总让我往地老天荒之类的词语上想。
   他微笑着,老老实实地顺着我的话讲:“蒋南,谢谢你哦。”
   蒋南微微有些脸红,她局促地冲顾恒笑笑,便转过来狐疑地看着我。我不再嬉皮笑脸,正色同她介绍:“这是顾恒,我的男朋友。”
   
   我和顾恒从认识到熟络到把关系拍板钉钉,前前后后只用了一个月都不到的时间,可谓速战速决。
   新进大一,宿舍里的姑娘整天都捧着笔记本在网上看偶像剧,而我却一门心思四处寻求兼职,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状态导致大部分的时间里,我跟她们都无话可说。
   我没有办法,父亲给我的那张卡里的钱在缴完学费和住宿费用之后,只余下为数不多的一点点,我不得不想办法开源节流。
   我找的第一份兼职是给一个初中生做家教,同时辅导数学和英语两门课程,工作量不小,价格却不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毕竟我才大一,之前又没有经验,人家肯请我,不就是因为便宜吗。
   好在那孩子挺喜欢我,经常趁他妈妈不在,拿出一大堆进口零食给我,我也只好安慰自己说,这就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认识顾恒的那天傍晚,夕阳将天边装点成一种曼妙的粉红色,恰逢周末,平日里行色匆匆的人们在这一天露出了难得的轻松神色,甚至连脚步都慢了半拍。
   那是我第一次拿到工资,数额不大,但足以让我胸腔里的这颗心脏跳动得更快更强壮。
   这是一种空前绝后的喜悦和亢奋,好像从这一天开始,我终于真正成为一个大人。
   我走了很久都不觉得累,直到我看到周末夜市的灯光,才惊觉我竟然已经走到了学校。
   那只被夹着耳朵,无精打采的兔子玩偶,就是在这一刻,进入了我的视线之中。
   周末夜市上都是一些本校颇具商业头脑的学生们自己弄的摊铺,出售人字拖,小本子,复古的海魂衫,搪瓷杯子,彩色书签之类的小玩意儿,当然,消费对象也都是学生。
   我平时相当节俭,没办法,穷嘛,所以以往路过夜市时,我一般都用目不斜视的高傲姿态掩饰囊中羞涩的真相。
   可是这一天,就像是命中注定一般,我看到了这只可怜的兔子玩偶。
   它穿着碎花的小裙子,两个长耳朵被没心没肺的老板夹在架子上,这使得它看上去像是在受刑。
   我在夜市上停留了下来。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它,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成功地引起了摊主的注意。
   这是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男生,穿着白色的Tee和牛仔裤,干净利落,他默默地看着我,过了好久,才开口问:“你要买吗?”
   我回过神来,问了一下价格,他迟疑了一会儿说:“七十,不议价。”
   当时我就想骂他了,你这不是坑人吗,可是我一吞口水,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耸耸肩,遗憾地走了。
   没走多远,兔子那副可怜兮兮的神情又清晰地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它耷拉着的大脑袋和被夹子夹住的长耳朵,怎么就那么准确地戳中了我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
   迟疑了片刻,我还是咬牙回到那个摊位前,恶狠狠地问那个男生:“真没少?”
   他抬起头,看着我,忽然笑了。
   “送给你吧。”
   
   这个男生就是顾恒,算起来他是我师兄,同系,高我两届,家住本市。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这个摊位是他哥们儿的,那天傍晚他哥们儿去买吃的,他不过是帮忙照看一下而已。
   我没有接受他的好心,像是赌气一般甩了七十块钱在摊子上,然后抱起兔子话都没有多说一句就走了,事后顾恒形容我当时的气势有种名士为名妓赎身的豪迈风采。
   我不知道后来他费了多少周折才打听到我是谁,住在哪栋女生公寓,只是那天从澡堂出来,我头发上还滴着水,就看见他坐在楼梯口。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只见过一次,但我的直觉却告诉我,他在等的人是我。
   果然,当我走近之后,他站起来,挡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七十块钱一边扇着一边笑:“嘿,季西柠,我来还钱给你。”
   
   夏天的风从我们身边轻轻吹过,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5]
   
   顾恒没花太长时间就把我追到手了,那时候我澄净得就像一张白纸一块冰,一眼就能看到心里去。周旋,猜疑,你进我退的这些技艺,是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的。
   像大多数初涉情场的少女一样,那些傻乎乎的问题我也问过。你这么好,为什么会喜欢我?
   学校里美女这么多,你怎么偏偏看上了我?
   你爱我吗?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毕业之后你会娶我吗……
   那时的顾恒对于我提出的所有问题都给予了肯定的答复,他说:“学校里的美女是很多,但是只有你这个笨蛋才会花七十块钱去买那只兔
   子啊。”
   多年之后,我经历了种种聚散,明了人生的无常之后,想起那些年少的誓言,我知道,那时的他的确是真心实意的。
   我们没能说到做到,也许只能归咎于当初我们太年轻。
   
   彼时,我坐在“时光无声”,笑嘻嘻地看着好久不见的蒋南,我觉得那是我生平最快乐的一天,因为我最喜欢的人和最好的朋友都在我身边。
   离开的时候下起了雨,顾恒叫我和蒋南等一下,然后便一头冲进了雨中,等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把刚买的雨伞。
   我们把蒋南送到车站,我恋恋不舍地跟她说:“你有时间一定要多找我玩。”
   她笑着点头。
   
   从那之后,蒋南出现的次数便渐渐地多起来,我们三个人一块儿吃饭,一块儿看电影,顾恒与蒋南之间也渐渐熟稔。
   我并非愚钝,出于女生的直觉,私底下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也会旁敲侧击地问顾恒:“你对蒋南印象怎么样?”
   他不是第一次谈恋爱,我这种拐弯抹角的问题,他一听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西柠,你不要胡思乱想,即使我对蒋南好,也只是因为她是你的好朋友。”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十分郑重,容不得我不相信他的诚意。
   我一感动,便为自己的小心眼儿感到羞愧,一羞愧,便觉得无以为报,应当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这事说起来只有四个字,但真正实践起来……我得承认,我和顾恒在这方面的经验都是一片空白。
   若干年后,我流连过多少陌生的床畔,经历过多少生死攸关的情感,对于男女之间这些俗气又美好的事情驾轻就熟之后,感怀过去,仍然怀念那年深秋我们的青涩和笨拙。
   先前好几次,到了最后关头,我仰起头看着雪白的天花板,突然便大哭起来,吓得不知所以的顾恒手忙脚乱地安抚我,他以为我只是怕疼,却不知道这恐惧背后深层的含义。
   我想起年幼时那扇门后面咿咿呀呀的声音,往日里威严的她发出了我
   从未听过的低声的娇喘……
   我还想起年少时我曾蹲在路边哭着对我的一个好友说:“要是以后我对这件事有阴影,那都是你造成的!”
   有那么一瞬间,那些声音和那张苍白的脸又回到我的眼前,就像闪电一样击中我。
   我既恐惧又委屈,除了哭,我别无他法。
   
   最后那次,我们的房间正对着一棵大树,大风刮过,金黄的落叶从窗前渐次飘落,我躺在床上看着眼前的顾恒,他离我这样近,近得我能清晰地看见他额前细密的汗,干燥的秋天,房间里盈满了温暖的潮意。
   我闭上眼睛,听见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的声音。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最开始只是简短的一句,渐渐地,这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汇成一股海浪,他的臂弯是海浪中摇晃的船。
   我爱你。
   生平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句话,原来这么动人。
   我的眼泪从眼角溢了出来,安安静静,悄无声息。
   
   单独跟蒋南出去逛街的时候,我没忍住,把这事跟她讲了。
   “那你记得要做好保护措施,千万别像我……”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是飘着的。
   
   过了几天,她来学校找我,神秘兮兮地把我拖到田径场边坐着,说有东西要给我。
   那是一天中白昼与黑夜交替的时间段,天地之间一片混沌,往日里再熟悉的事物在这时也显得狰狞而诡异。
   而熟悉的人,在这一刻也显得陌生。
   我们坐在台阶上东拉西扯地聊了很多,临走时她终于把那样东西交给我了,我拆开包装一看,当时脸就红了。
   那是一盒避孕套,但区别于日常所见的那些,每一个上面都有非常可爱的卡通小人,一套十二只,正好是十二个不同的颜色。
   “我一个朋友从日本带回来给我的,是限量版,反正我单身,用不着,
   送给你吧。”
   我拿着那盒礼物,心里那句谢谢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一张脸涨得通红,像节假日里那些饱满得扎一下就会爆的气球。
   “你要是不好意思随身带着,就拿给顾恒,男生方便点儿。”最后,蒋南好心地提点我。
   我感激地点点头,一转身就按她的话去做了。
   但有点儿奇怪,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我没告诉顾恒这样东西的真实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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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南叮嘱过我,两个人之间发展到了我和顾恒这一步,接下来便是两种走向,一种是男生对女生越来越好,因为他明白这个姑娘出于百分之百的信任才会同自己做这件事,另一种,则是男生的态度越来越冷淡,因为曾经最渴望的东西已经得到了,神秘感退去之后,剩下的只有乏味。
   她最后特别义正词严地提醒我:“西柠,你一定要掌握主动权,前车之鉴就摆在你眼前。”
   即使她是危言耸听,但我也认认真真地记在心上了。
   那段日子我变得患得患失,一没事就打电话给顾恒,只要他晚了那么一会儿接电话,我就会像被点燃的鞭炮似的噼里啪啦炸开,勒令他马上来见我。
   如果他恰好有事没带手机,那麻烦可就大了,等他回公寓的时候,远远地就可以看见我坐在台阶上哭。
   我这样一惊一乍地闹起来,不仅顾恒身心俱疲,连我自己也不堪重负。
   终于有一天,我做完兼职,他没来接我,我打电话过去是他宿舍里的人接的,一句话玩笑话“顾恒啊,泡妞去了吧”彻底把我给弄崩溃了。
   回学校的车上我一直在哭,心里几乎已经认定了他真的不要我了。
   我就这么一心一意地哭,哭到了男生公寓的门口。
   那会儿,顾恒刚跟哥们儿打完羽毛球,球拍还扛在肩上,几个人有说有笑地走回公寓准备洗澡,一大群人,其中一个眼尖的先看见我,拍了拍顾恒说:“嘿,那不是你家季西柠吗?”
   那天我穿一身白,头发披散着,风一吹,在暮色中看起来简直就像索
   命的女鬼。
   负能量形成的磁场让旁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纷纷找借口散去,顾恒沉下脸走过来,问我:“你怎么了?”
   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骗子。”
   那是顾恒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朝我发难,顾不得旁边来来往往的同学,他低声吼我:“季西柠,你疯了是不是?谁他妈泡妞去了,我只是忘了时间,没去接你而已,你用得着这么多疑吗?”
   那时候的我,还没有练就尖酸刻薄的好口才,唯一一次大吵,对象还是我那位不怒自威的母亲大人,所以真正遇上什么事,我只会哭。
   因为,我觉得,自己,真的,很爱他。
   我这么爱他,可是除了傻乎乎地哭,我竟然不会用别的表达。
   高兴时,我哭,委屈时,我哭,顾恒骂我是神经病,我还是哭。
   我那时太年轻,太强壮,太消耗得起了,隐忍和幽幽的怨恨,这些也都是慢慢逼出来的。
   
   后来我想,是不是人这一生眼泪的配额也是有限的,以前流的泪太多了,以后再伤心再痛苦,也无泪可流了。
   
   我是这样的敏感,这样的害怕失去你,你那么优秀,那么好,那么多女生喜欢你,你原本有那么多的选择,可你说你只想和我在一起。
   你说你爱我,我也希望这是真的,可我总是忍不住怀疑。
   我担心你骗我,担心你厌烦我,担心我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小事就导致你决心离开我,即使是在最亲密的时刻,我仍然不敢确定你真的属于我。
   顾恒,你是否,真的,只属于我?
   他终于走过来,抱住了我。
   我的头抵在他的胸口,发出类似于小动物般的呜咽声,一如七岁那年很多个独自蒙头哭泣的夜晚,我在沉闷的被子里,所听到的声音。
   
   你有过想要极力摆脱的回忆吗—那种你宁愿拿自己十年的寿命来换取它消失的回忆?
   我有过。
   七岁以前,我与大院里的其他孩子一般无二,成绩不差,也谈不上有多好,长得不难看,但也绝不是那种漂亮得令大人们啧啧赞叹的小孩。
   我非常平凡,像一粒米丢进米缸之后就再也找不出来的那种平凡。七岁那年夏天,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我。
   
   那段时间,父亲出差去了北京,走之前他蹲下来问我:“你想要爸爸给你带什么礼物?”
   我动用了一个孩童所有的想象力,细数在那个时候所知道的关于北京的全部事物,最后我说:“我什么都不要,你早点儿回来就好啦!”
   那是我第一次说出这么真情流露的话,似乎也是最后一次,后来年岁渐长,自尊心比年纪还长得快,这种肉麻的话,我再也说不出口。
   当时,父亲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然后是成年男子不轻易表露的感动,他拍了拍我的头,轻轻地掐了一下我的脸。
   
   记忆中那也是我们父女之间最后一次的亲昵,他并不知道在他出差的这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一向懵懂的女儿经历了一件事,忽然开了心窍,从此成为一个极力将自己伪装成孩子的敏感少女。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下午,乌云压顶,狂风大作,教室里嘈杂得不像话,同学们都不听课了,几十双眼睛齐齐看向窗外,有惊恐也有兴奋。
   下课铃一响,同学们便汹涌而出。
   我背着书包一路狂奔回去,终究是赶在滂沱大雨下下来之前回到了家,刚到门口,天空中便是一声巨响,在炸雷中,我推开了家门。
   平时这个时间,家里是没人的,可是奇怪的是,这一天,玄关处有双陌生的男式皮鞋,更奇怪的是,主卧的门竟然紧紧地关闭着,像是掩藏着某个罪恶的秘密。
   冥冥中有股力量驱使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耳朵贴在门上。
   老式的房子没做过隔音和消音的效果,我小时候他们关上门来吵,用这样掩耳盗铃的方式来瞒骗他们眼中不谙世事的女儿,其实我什么都听得见,我只是不说。
   然而这一次,我听见的不是男女之间恶狠狠的争吵和咒骂,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我难以相信那声源来自于平时不苟言笑的母亲。
   她在喘息,像是缺氧那样用力地喘息,中间还夹杂着一个低沉的男声,
   全是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电光石火之间,我明白了。
   
   血液在血管里奔腾如同惊涛骇浪,我被一种叫作愤恨的情绪操控着,有那么一瞬间,我憎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个大人,否则我一定会一脚踹开那扇紧闭的门,让一切大白于天下。
   我不知道自己在门口站了多久,后来回想起来,也许是两分钟,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更短些,但在当时的我看来,一个世纪都结束了。
   或许是出于动物天生的自我保护,我在回过神来之后,迅速地背起书包离开了家,我没有惊动里面那对寻欢作乐的男女。
   七岁那年,我对世界缄默不言,在那场几乎将天地倒置的暴雨中,闪电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道经脉,我站在雨中,一动不动。
   雨水淋透我的身体,那些没来得及流出的眼泪倒灌进胸腔,形成汪洋。不管你情不情愿,命运总会将你揠苗助长。
   
   那天我回家之后被母亲骂了很久,怪我出门不带伞,说我蠢得连找个地方躲雨都不知道,她还说,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蠢的女儿,都怪你爸基因不好。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我尽量不去看她,我知道自己的眼神里充满了恨意,这个虚伪下作的女人,她的头发还乱糟糟的呢,居然有脸教训我。
   那一刻我想起了父亲,他出差之前也问过她想不想要什么礼物,她当时充满讥诮地反问:“你是有多少钱啊?”
   我那可怜可悲的父亲,他知道真相吗?在他眼里,妻子只是脾气不好,性格差,他真的了解这个跟自己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的女人吗?他那贫乏的想象力永远也想不到自己睡了这么多年的那张床上,发生过多么令人恶心和不齿的事情吧……
   我真想替他感到羞耻,感到难过。
   
   我一声不吭地把脸埋在饭碗里,食物在嘴里被咀嚼成粉末,我多希望那个丑恶的秘密能够如同食物一般,被吞咽进食道,落入胃囊,经过消化系统,然后彻底排出体外。
   那晚我生平第一次失眠,满脑子都在回响着我听到的那些声音,加上自己的想象,使得这件事比它原本呈现出来的要更加肮脏一百倍,一千倍。
   我生平第一次恨一个人,而这个人居然是我的母亲,我恨她的不自爱,弄污了我的心。
   一周后,父亲出差回来,给我和母亲都带了很多东西,她看都没看一眼,这其中还包括著名的北京烤鸭。
   我只闻了一下,便冲进厕所奋力呕吐,那种呕吐……就像是要把自己掏空一样。
   
   那场暴雨中我无意间窥视到的秘密,它成了一根坚硬而锐利的刺,刺在我柔软的喉头,呕不出来,吞不下去,日日夜夜,用痛感提醒着我它的存在。
   自那之后,我便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功课突飞猛进,沉默寡言,所有人见到我都说:“咦,西柠真是越长越漂亮了。”
   我成了大院里所有孩子的参照物,优秀,乖巧,懂事,我身上那种过分的明亮一直持续到高中。
   我想,这一切也许都源于那个下午,我跟魔鬼做的一次交易。
   那件事我从未跟任何人讲起,直到十六岁那年,我濒临崩溃地面对着蒋南那张越来越没有血色的脸。
   
   [7]
   
   在冬天来临的时候,我踏上了回家的列车,顾恒和蒋南一起来车站送我。
   当着蒋南的面,我和顾恒抱了又抱,吻了又吻,全然不顾她在一旁尴尬的神色。事后想来,我们之间这段感情后来走向畸形,与我这份不自知的高调和炫耀,也是有很大关系的。
   当时我不懂得控制,即使只有五分的感情,我也能表达成十分,何况本来就是十分的感情,我如何忍得住不表现得像一百分。
   这是我和顾恒第一次面临较长时间的分别,如果我有一个能控制时间的钟表,一定会马上调到我们重聚的那一秒。
   最后我也象征性地抱了一下蒋南,但我一颗心全在顾恒身上。
   列车开动的时候,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刚好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我隔
   着蒙着水汽的车窗玻璃,看见他们一起对我挥手说再见。
   飞舞的雪花扰乱了我的视线,使我产生了一种幻觉。
   这两个,我无比熟悉的人,他们的面孔好像在漫天大雪中,渐渐剥落,剥落成一张会令我感到陌生的脸。
   如同七岁那年的那个下午,我惊恐地发现,我的母亲,她有一张从未在我面前出示过的面孔。
   
   那是一个冗长而乏味的寒假,新年轰轰烈烈地来了,旧历年连同那些燃烧过后被清扫进垃圾桶的爆竹一起走了。
   母亲并未原谅我之前的忤逆,整个春节期间,她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讲,即使是家中来了客人,她也懒得掩饰我们之间的裂痕。
   父亲的身体似乎比以前差了许多,我在学校时一门心思只记得跟顾恒谈恋爱,偶尔接到父亲的电话也是尽量长话短说,直到这次回家听见他越加频繁和剧烈的咳嗽声,我才清楚地意识到,他真的越来越老了。
   或许他心里也一直有疑惑,从前活泼的女儿何以在一夜之间疏远了他,而我也永远无法告诉他,我疏远的并不是他,而是整个成年人的世界。
   那个世界让我第一次看到欺瞒,背叛,丑恶以及用来粉饰它们的道貌岸然。
   这个春节,家中弥漫着一股违和的气氛,我唯一可以汲取慰藉的方式便是跟顾恒发短信和打电话。
   可是,我想念他,声音和文字都不足够,隔着距离,我没法拥抱他,没法触碰他。
   我人生中第一次这样想念一个人,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爱是这样的。
   你的身体比那些经过酝酿和修饰的文字和语言都要诚实。你想起他时,会为他哭,会为他疼,再也无须多说什么。
   你坐在这里,念及这个名字,你知道这就是爱情。
   
   在家里的每一天都是倒数,我日日夜夜盼着相聚的那天。
   后来过了很多年,我才明白,人生中有些人只能用来别离,不能用来重逢。
   
   某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手机忽然响了,铃声在安静的夜里突兀
   得如同警报,我一看屏幕,是顾恒的名字。
   接通之后很久很久,那边没有一丁点儿声音,我屏住呼吸听了好久,那端就像真空一般死寂。
   我疑心他是没锁键盘,半夜不小心摁到了通话键,第二天一问,果然如此。
   
   不久以后,东窗事发,我回忆起这个晚上,这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我问自己,为什么我身体里的雷达失了灵,居然没察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对劲?
   我要怎么向自己交代这件事,唯一的答案是我在这场感情里太认真,盲了眼,武功尽废。
   
   直到我返校的那天,母亲仍然金口未开,父亲送我去机场,他说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太辛苦了,别人家女儿都坐飞机,凭什么我家女儿坐不得。
   父亲一生勤俭,所赚得的钱几乎全部都交给了母亲,这张机票的钱跟上次他给我的那张银行卡里的钱,都是私底下自己攒的。
   去机场的路上,他有些得意地跟我讲:“西柠啊,你没想到爸爸这么狡猾吧。”
   我鼻子一酸,差点儿就要哭了。
   若不是心里记挂着顾恒,这张机票,我死都不会要。
   原谅我吧,爱一个人的时候,是顾不得这么多的……
   
   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手忙脚乱地托运行李,换登机牌,父亲一直在旁边说:“别慌别慌,以后坐多了就有经验了,以后你自己赚大钱,天天坐飞机。”
   过安检之前,他还细细地叮嘱了我好多事儿:“我给你卡里存了几千块钱,你自己去买台笔记本,总之别人有的,你也要有……还有,西柠啊,其实你妈没你以为的那么狠心,生活费都是她给你存的。”
   我一怔,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随着安检队伍前行,我回头看了看父亲,他站在远处冲我挥手的样子,像是被定格在一张黑白照片里。南来北往的旅客通通成了背景,焦点只落在我那一生郁郁不得志的父亲身上。
   我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健康的他。
   二十多个小时的车程折成两个半钟头的航程,我准点无误地抵达我心心念念的这座城市,等行李的时候我心急如焚,恨不得不要了。
   好不容易拿到箱子,一跑出来就看到了顾恒和蒋南。
   我冲过去用力地抱住他,再也不肯放开。
   
   进入下学期之后,我做家教的那个孩子的母亲跟我说,就快中考了,能不能延长时间,费用方面也相应做出调整。
   我会应下来不光是因为钱,也因为我跟这孩子的确投缘。
   有一天上完课,他照例拿出一堆零食给我,其中有种饼干令我食欲大开,我一边不客气地狼吞虎咽一边问:“这个在哪儿买的?好吃死了啊!”
   他抬起头,有些迟疑,又像是下了决心:“西柠姐姐,你男朋友知道是在哪里买的。”
   当时我就呆住了,他接着又说:“我妈妈带我去买零食的那天,我碰到你男朋友了,他……跟另外一个姐姐一起……他以前来接你我见过他,不会弄错的,不信你去问我妈妈……”
   他后来还说了别的什么,我都听不进去了,饼干的碎屑在我嘴里发酵,那种暌违了的感觉又回来了。
   
   晚饭前,我佯装不经意地问起女主人:“听说有天你们碰到我男朋友了?”
   她镇定得就像一棵岿然不动的松柏:“没有这回事,别听小孩子乱讲,他认错人了。”
   我深深地凝视着她,心想,是不是世上所有的母亲都擅长撒谎,耳濡目染,不知不觉就传授给了孩子?
   这件事在我心里真是过不去了,晚上补习完之后,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便拿出手机翻啊翻,终于翻到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时间。
   趁女主人不注意,我问小孩:“你是不是这天碰到我男朋友的?”
   他翻了一下寒假日记,找到对应的那一天,然后抬起头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我,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心里燃起了燎原的火焰。
   这件事我暂时压在心里没有去问顾恒,或者说,我不知道该怎么问,好像我一旦开口问了他,这事就成真的了。
   我说过,我害怕失去他,我害怕一个不小心,就断送了这段感情。
   尽管这件事日日夜夜盘踞在我的心头,但表面上,我仍然不动声色。七岁时我就能做到的事,十八岁的我没理由做不到。
   
   顾恒没有觉察到我的不对劲,还高高兴兴地陪我去买笔记本。
   这台苦命的笔记本我还没用几次,就在一个周末的晚上被入室盗窃的贼给偷了。
   这事发生之后,好长时间我都缓不过来,顾恒反复地安慰我,说他送我一台新的,但我的自尊心这么强,怎么可能会接受?
   我因为这件事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加之对父亲的愧疚,还有迟迟未能确定顾恒究竟是否做了对不起我的事,种种原因掺杂在一起,导致我大病了一场。
   这一病就瘦了十斤,每天从寝室去上课的路上,我都是飘着走的,远远看着,就像早春一棵晃晃摇摇的树。
   蒋南穿越半座城市来看望我,不由分说地拉我出去吃东西,我推辞不了,只好任凭她摆布。
   在快餐店里,她打开钱包找零钱,旁边一个没长眼的胖妹碰了她一下,如果那时候我不是神情恍惚,应该看得出来,那一碰的力度并不重,不至于撞得蒋南钱包都拿不稳。
   
   哗啦哗啦,硬币掉了一地,我起身蹲下去帮蒋南一起捡,遽然间,视线被她钱包网格里一抹鲜亮的橙色紧紧吸牢。
   事后想想,蒋南那一脸惊慌的样子,太像是经过练习了。
   如果她不是那么夸张的话,也许我并不会那么较真,非要抢过来看个清楚。
   那是撕开过的一个小包装,撕裂面积是四分之三,橙色,上面画着个小人,笑得无辜又善良。
   我抬起头,牢牢地盯住蒋南的脸。
   
   “是限量版,反正我单身,用不着,送给你吧。”
   我的脑海中,清清楚楚地响起了当初她说的这句话。
   
   狂风大作,暴雨来袭。
   我喉头涌起一股腥甜。
   
   [8]
   
   “你这么好,为什么偏偏会喜欢我?
   “那么多美女,怎么你就看上了我?”
   “毕业之后你会娶我吗?”
   “你爱我吗?”
   
   失望,是因为我们将过高的期许投注在自己所不能掌控的事物之上。我们不能迁怒于别人。
   我们应当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的天真,和愚蠢。
   
   分手的那天,天气出奇地好,原本是梅雨季节,却难得地出了大太阳。
   我不看他,只看云,过了很久很久,我说:“顾恒,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两个女孩子,我们姑且用甲乙来称呼她们吧。
   
   她们从小就是好朋友,乙比甲大一岁,因为这微小的一岁的区别,大多数时刻甲都会听从乙的决定。在甲看来,乙真是个美好的姑娘啊,她漂亮,个子高,皮肤白,大院里的男孩子都争着抢着对她好,众星捧月这回事,她太早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而甲呢,相貌平平,资质中庸,勉强算是不失不过吧,总之,她是非常普通的一个小丫头。
   然而在甲七岁的时候,生活中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在这之后,她有如神助一般突然开窍,成为大院里所有大人拿来鞭策自家小孩的榜样。
   但她们仍然是好朋友,直到甲十六岁那年,她们的生活遇到一个重大变故。
   比她高一届的乙有天匆匆忙忙来找她,前所未有的严肃,问她:“你是不是我最好的朋友?”
   甲从来没见过乙这么认真的样子,连忙正色回答说:“当然。”
   “是不是不管我做什么事,你都会陪着我?”
   “当然。”甲回答得斩钉截铁。
   “你会为我保守任何秘密,即使有人拿刀逼着你,你也不会说,是吗?”
   甲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了,她心里其实很害怕,但还是点点头说:“是的,我会。”
   
   然后乙从口袋里拿出一板铝质包装的四粒药,说:“我今晚吃一粒,明天吃一粒,后天早上吃两粒,你记住,后天早上无论如何你都要想办法逃课,陪我去医院。”
   甲从乙的神态和语气里隐隐约约地明白了这些药的用途,她几乎是哭着问:“你从哪里弄来的药,你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我说过,乙大一岁,所以大多数时刻,甲都只能乖乖听从她的吩咐。
   乙将甲逼到墙角,恶狠狠地对她说:“你别管这么多,后天早上,无论如何!”
   两天时间一晃而过,到了第三天早上,甲从晨读课里溜了出来,在校门口跟乙会合时,乙的脸已经苍白得像一张纸。
   她们只走了几步,甲便看到有鲜红的血液从乙的小腿上流下来。
   那天,乙穿了一条藏蓝色的裙子,可纵然是藏蓝这么深沉的颜色,仍然压不住少女身体里怒放的殷红花朵。她们站在路边想打车去医院,可是过往的出租车司机看到乙那个样子,一个个都不肯停车。
   到后来,乙捂着肚子,疼得连呼吸都渐渐微弱,她连哼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甲大哭着,徒劳地伸着手去拦那一辆辆她明知道不会停下来的出租车,她很怕很怕,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她好怕两个人一起出来,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回去。
   她哭着骂乙说:“要是以后我对这件事有阴影,那都是你造成的!”
   后来是一个实在看不过去了的摩托车司机,把摩托车骑得像火箭一样快地将这两个女孩子送到了医院,可是仍然晚了,大出血,乙陷入昏迷,医生逮着什么都不懂的甲狂骂,逼着她去联系大人。
   这件事后来闹得很大,学校和家里都惊动了,处分是不可避免的。
   学校里从高年级到低年级,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其中有些原本就忌妒乙的女生,恶意地编派着故事的细节,经过添油加醋之后,这件事更是广为流传。
   乙的名声彻底毁了,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没有死在医院的手术台上,却死在了这些恶毒的流言里,一遍一遍。
   而这件事的受害者,却并不止乙一个人。
   甲受到了来自学校方面的严厉批评,还有两家父母的轮番教训,在乙闭门不见人的那些日子里,甲却还要强打着精神,目不斜视地走在密如织网般的探究的目光中。
   她的内心极度痛苦,却不准自己泄露分毫,她挺直了脊梁,撑起的是两个人的尊严。
   可是每一个夜里,她都会想起那些血迹,想起乙那张苍白的脸,她迁怒于自己,恨自己,如果自己稍微聪明一点儿,处理事情果断一点儿,也许就不会弄成这副不可挽回的田地。
   她觉得自己辜负了乙的信任。
   她在暗地里流了很多眼泪,为自己最好的朋友。
   
   事已至此,乙的父母觉得没脸见人,在乙身体恢复了之后,便决定举家搬迁去另外一座城市。
   临走之前,乙和甲见了一次面,时间很短,在甲的记忆中,乙完全变了一个人。
   当然,死过一次的人,怎么会没有改变,乙说:“亲爱的啊,真对不起,把你吓坏了吧,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烂货呢……”
   
   “烂货”这个词,深深地刺痛了甲,她一横心,便将自己一个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的秘密告诉了乙。
   她想,这样就公平了,她们一人掌握了对方一个不堪的秘密,这样,乙就不会那么自卑了。
   带着甲的秘密,乙去了另外一座城市,中间她们偶尔也会联系一下,话虽不多,但感情一直都在。
   两年之后,甲将高考志愿全部填在乙所在的这座城市,她想,好了,我们又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在一起,没有人知道我们的过去,在这个全新的地方,我们会有老朋友和新生活。
   
   再然后……
   我忽然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顾恒,再然后,你比我清楚多了,甲谈了恋爱,她的男朋友跟乙上了床,哈哈哈,你说,这个结局够不够反转?
   “顾恒,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第一次看见顾恒哭就是在这一天,他的头垂得很低,很低,不肯抬起来看我。
   就在这时,我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在我的脸上干脆利落地甩了一个耳光,那个耳光清脆又响亮,连我都忍不住想要为她喝彩。
   蒋南,故事中的乙,她瑟瑟发抖地从我身后走到我的面前,一双漆黑的眼睛里,丁点儿旧情也不见,她的声音更是冷酷得像刚从冰窖里打捞上来。
   
   “真是精彩,不过,我有个更有意思的。顾恒,你要不要听听幼女窥探母亲在家中与奸夫幽会的故事?”
   你有过在冬天淋雨的经历吗?
   原本已经冻得瑟瑟发抖的身体,在经过劈头盖脸的雨点狂打之后,那种冷,会从你皮肤上每一个毛孔侵入到你的身体,五脏六腑,血管,和骨髓。
   那种冷,就连熊熊大火也不能驱逐,那种冷,会让你后悔生而为人。
   顾恒从位子上弹起来,他的脸上有未干的泪痕,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痛苦和哀求,他用眼神哀求我和蒋南都闭上嘴,停止这企图置对方于死地的互相伤害。
   他的嘴唇在哆嗦,声音也在颤抖,即使是在我的想象中,也不曾见过顾恒这个样子。
   他说:“我要走了,我什么都不想听。”
   然后,他既不再看我,也不看蒋南,他像躲避两个携带着邪恶病毒的瘟神一般,落荒而逃。
   
   多年后,我终究是原谅了他在那一刻所表现出来的懦弱和胆怯,这不怪他,一个在健康家庭长大的男生,二十年来过着简单明朗的生活的男生,一下子要接受两头野兽在自己面前互相撕咬,换了谁,也都是要退缩的。
   他不是残酷,只是软弱。
   
   “季西柠,其实我恨你恨了很久很久了,从你突然之间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开始,我就恨上你了。你好好儿做我的跟班不好吗?为什么一夜之间你就成了所有人注意的焦点?那些本来喜欢我的男生,都在私底下议论你,他们甚至不敢像对我一样对你,因为在他们看来,说喜欢你就是自不量力。”
   顾恒走了之后,蒋南坐到了他的位子上。
   
   “你多狡猾多阴险啊,什么事都藏在心里,表面上看起来却是最乖的那一个。你的成绩那么好,害得我每个学期回去都要挨骂,我父母是怎么说的?看看人家季西柠,年纪比你还小,怎么就那么会念书呢……
   “我在你的光环下生活了多久啊,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跟那些傻帽儿一样,以为你真是纯洁得像小仙女,我多糟糕啊,我多不知廉耻啊,直到你告诉我,你七岁时就知道男女之间那点儿破事儿了,我才晓得,原来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啊。
   “不怕告诉你,把顾恒弄上床,我是费了不少心计,但只要能让你痛苦,再辛苦我也觉得值得。
   “季西柠,很多事情,你懂得比我早,可是你最喜欢的东西,还是我先拿到了。”
   蒋南的头仰得高高的,神色中充满了轻蔑和满足,在她心里掩埋了这么多年的嫉恨,终于是扬眉吐气了。
   
   我看牢她,忽然大笑起来:“蒋南,从小到大,但凡我不要的东西,你总是捡来当宝贝。这么多年来,你的坏习惯还是改不了。
   “这个男生,我不要了,当垃圾送给你。”
   
   [9]
   
   因为那个不堪得令人不忍回望的下午,五年来,我再也没去过“时光无声”。尽管我曾经咬牙切齿地诅咒过它早日倒闭,可它比我的诅咒要顽强得多。
   五年后,已不复青葱少年的顾恒,用他现在所能表现出来的最大的诚意,向我忏悔着过去。
   他说:“蒋南还说,像西柠那样被伤了一下自尊心就放弃的爱情,不配叫做爱情。”
   尽管我胸膛里的这颗心早已被磨损得残破不齐,可是这句话,还是深深地刺痛了我。
   当初为了我敏感而脆弱的自尊,我不得不故作坚强,事实上,那些辗转反侧的夜,那些没人看过的眼泪,那些委屈和无的放矢的愤怒,失望和恨,它们一直寄养在我的身体里,一天也不曾消退过。
   我从包里拿出来烟来点上,火光中我看见顾恒眼里一闪而过的诧异。
   我说:“蒋南没说错,她比我爱你。”
   在我起身时,他拉住我的手,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他眼神中那种东西叫作哀愁。
   “西柠,不管你是否相信,不管我们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面,我只想告诉你,跟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跟你的那段感情,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事。”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十秒钟之后,我甩开了他的手。
   月光中,程玺温柔地看着我,不远处是海浪拍岸的声音,他轻声问:“他们两个人当中,你更无法原谅的那个是顾恒,是不是?”
   我惨然一笑。
   
   他们终究是走到了一起,尽管有些无耻,但不失为一个好的结局,这样看来,牺牲了我,也是值得的。
   但他们过得并不幸福,顾恒那件领口泛黄的Tee清楚地表明了这个事实。
   时间是世间最公正的准绳,它自有它的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