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初升,蒸发掉亮晶晶的露水。白云高远,碧空万里,一阵和煦的微风吹过,山花和草儿共同起舞。
极阳子在道观后的树林里做完早修,往道观走来。天剑紧紧跟随。
透过天剑的眼睛,乙天旭看得更清晰了。层层苍松之间,一曲红墙隐藏其中。阳光下,红墙上的琉璃瓦屋脊金光闪烁。他沿着墙下的小径往东走去,白玉石砌就的台阶上方,观门大开。四名师兄挥舞扫帚,清扫门前的泥土。
一块黑底匾额挂在道观门楣上,敕书“大罗观”三个斗大金字。
极阳子进入道观,穿过前殿上了东楼,进入紫薇阁修读书籍。紫微阁奇香袅袅,十分幽雅。壁上挂着许多条幅,用正楷恭录着《道德经》《太平经》《黄庭经》等经典中的字句。这里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地方。书案上放着厚厚一摞经典。他拿起《正一经》刚要观看揣摩,大师兄走过来说道:“师弟,天师找你。”
天剑在他肩膀上鸣叫一声。“天师找我?”来到观中后,极阳子只知道有个天师,却从未见过。“所为何事?”大师兄在观里已有十年了,至今没有睹得仙颜,为何独独见他?
“我也不知。”大师兄摊开双手,“去吧,师弟,能见到天师天颜是件幸事。”
极阳子进了三官堂,殿堂正中是一座九星法坛,四面雕塑着八卦神罡。左侧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大柜橱。柜橱的两扇黑漆大门上装饰着两条昂首腾骧的金龙,周围是五彩祥云。两条金龙中间是一个阴阳太极图符。
在法坛后,极阳子看到盘龙太师椅上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士。天师年纪颇大,但仍然伟岸魁梧,风神俊爽,果然是仙风道骨,气度不凡。尤其他脸颊下长满白色胡须,既厚实又透亮,纯白似雪,瀑布般垂到膝上。
天师看了他和天剑一眼。“这是乙天旭的鹰?”他的声音洪亮而深沉。
“乙天旭已经死了,连同他的父母、兄弟姐妹们。它是极阳子的鹰。”
“你是谁?”
“道家极阳子。”
“真的?你不去经商?凭借你的聪明才智,做富甲一方的商贾并不是什么难事。还可以做为民请命的一方官员,到时候仆人们会为你服务,让你衣食无忧,百姓也会歌颂你的功绩。再不济,你也可以做个诚实可靠的铁匠学徒,凭借力气养活自己,心安理得。再娶一房太太,生几个孩子,一家其乐融融,享受天伦之乐,不亦乐乎。”
这些他都不想要,于是他默默地摇头。
“你以为你放下了所有?”天师声若洪钟,声音没有发散出去,直奔他而来。
“我没有什么可以放下的了。”
“极阳子,你这句话太过张狂。没人能放下任何东西,你所经历的事情都会成为你皮囊的一部分。”天师笑道,“我道家不同的是,我们努力修行,不让善恶和因果扰乱自己的灵魂。”
“那所为何?”
“当然是为了悟道。”天师呵呵笑道,“阳寿极为短暂。有时候我们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做一件事,还有可能做不好,或者做得不如别人一半好。所以你一定要慎重选择你将来要做什么。就像我,我皈依道家已有四个甲子,潜心一念,精研经典。可我终未悟出这‘道’‘德’两字的真味。我不同于你,我在而立之年抛妻弃子,斩断尘缘,潜心入道。”
“天师如何能做到?”
“你为何能放下你的家人?斩断尘缘就如斩下自己的身体。还好,我的其他部分活了下来。极阳子,你有慧根、年龄小,又是阳元之身,所以你要好好利用。”天师开颜笑道。
“天师,徒儿愚笨,虽然悔悟,也竭力钻研,但至今尚未悟得这太极图符的玄机。”
天师指着左侧柜子上的太极图:“画着黑白大圆圈的是阴阳的象征。所谓‘太极生两仪’,这两仪便是一阳一阴。宇宙的玄机是阴阳交感、化生万物。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天地万物。阴阳两仪彼此消长,至极而变,阳至极则阴,阴至极则阳,故周而复始,千变万化,生生不息。它指引着灵魂的追求与归宿。本教经义的全部奥秘可用阴阳太极图表示。你参透了它,便悟到了我道家的精髓。”
“谢天师帮弟子开悟。”
“极阳子,中原宫观遍布宇内,神仙千千万万。我道家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我大罗观所在的蓬莱山山势厚圆、层峦叠嶂,仙气缭绕、钟灵毓秀,万古神仙匿于此山。你我有缘,我被师父开了天眼,但我已有二十年没用过了。虚无子荐了你,今日我破例用了次天眼。极阳子,我看到了你,看到你潜研经典,修养真性直至德性纯全、道行非常。我还看到你功满三千,行圆八百之日,最终修成荣业,中间虽有起伏,但你有一个未来。”天师朝他摆手,“现在,你走吧。”
极阳子退出了殿堂。他来到紫薇阁,看到大师兄正在等他。
“见过天师了?”
“见过了。”
“他说什么了?”
“天眼。”
“天眼?”大师兄的语气中带着兴奋,又有一点嫉妒,“师弟,我来到观中近十年,还没有被开天眼,真是人各有命啊。”
极阳子却不觉得心情有任何起伏:“大师兄,所看越多,烦恼也就越多。我们都想至清至净。”
过了中午,寒嗓来找他。寒嗓被一个宽大的袍子所掩盖,只露出两只淡得像清水的眼睛。他脸上的皮肉是青紫色的,每走一步,脸上的肉都会颤动,像要随时掉落下来。他的手脚和身子很不协调,躯体似乎要散架,像是用冻肉拼成一起的行尸走肉。虽然寒嗓没有说话,但乙天旭感受到了他体内散发出来的冰冷。“每个人都为一个目的而存在。”寒嗓说,“炼精化气,炼气化神,这是开天眼的唯一通道。”
乙天旭问道:“我为什么要开天眼?”
“极阳子,你还没斩断尘缘。”
“我已经斩断了。我是极阳子!”极阳子努力证明,他提高嗓音,以为这样就能让谎言变成现实……
“你的语气告诉了我一切。”
天剑在乙天旭肩上嘶哑地叫了一声,乙支家的天旭默默地低下了头。
“极阳子,若要得道,你必须经历恶业;若要光明,你必须穿过阴影。善恶有报,才能让你放下。你必须经历你应该经历的,才能达到真正入定平静的状态。”
“你是说我应该学格斗之术为我的亲人报仇?”
“不隐藏,不掩埋往事。你自己也知道,那些往事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反而会让你的嗔念变得更重。释者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去做你应该做的……完事后,你会平静下来,才能羽化成仙。”
“开天眼能帮助我做应该做的事情?”
寒嗓点头。“欲了愿,先知人。”寒嗓道,“你与我道家有缘。神灵在你头顶,早为你的天赋准备好了一切。人总是被束缚在永恒的当前,看不穿未来的迷雾。你用鹰的两只眼能看到我的脸,用天眼你能看见我的心;你用两只眼能看到这道观,用天眼你能看到之前的树林和之后的废墟;你用两只眼能看到墙边,用天眼你能看到大海上正在航行的船队,还有遥远的冬比忽城;你用两只眼看到了我,用天眼你可以看到我的出生和死亡,还有我的喜与悲。”
从此,乙支家的天旭开始了练气和练咒的过程。每晚子时他先练气,有空闲时便在寅时练咒。
乙天旭喜欢在山后的丛林中修炼。先是松衣解带,赤脚面南背北自然站立,轻呼三口浊气,然后盘膝而坐,左右两腿交叉,直到感到下丹田处异常发热。到中午,又盘坐面向太阳,微闭双目和嘴唇,意想有神光出了脑后,循督脉下到会阴、上入下丹田,意想神光再循任脉上至上丹田,把浊气从上丹田呼出。收功时双手放到上丹田处,如此反复练至上丹田发胀、发热。
第一个月每天午时或寅时,他又开始练咒。咒法修练只能在观中的神坛前进行,坛上用红布写着三清祖师之神位,元始天尊在中间,灵宝天尊在左边,道德天尊在右边。他在灵宝天尊的旁边写千里眼,道德天尊的旁边写顺风耳。他虔诚念诵金光神咒,念完烧寿金七张后收功。
第二个月起,他开始正式练天眼法。乙天旭只能在每晚的子时修炼,上香九支后念请神总咒,默想三清祖师的样子,同时反复默念开天目咒。
寒嗓让他背下开天目咒:祖师在上,弟子在下,上祖有敕,令吾通灵,击开天门,九窍光明,天地日月,照化吾身,速开大门,变魂化神,急急如律令。
他不分时日地修炼,时间从他指缝里溜走、消逝。一日,他在打坐中,寒嗓过来探视。“时候到了,乙支家的天旭。”
“你为我开了天眼,现在让我做什么?”
寒嗓开口:“死者为生者开眼。现在即是过去,未来即是现在,过去心不可有,现在心不可有,未来心不可有,随心而去。你走吧,乙支家的天旭,”他伸出手,“去做你该做的。”
乙天旭摸到了寒嗓的手,他的手犹如冬日的海水一般冰冷、苦涩。乙天旭眉宇之间的白光越来越强,也越来越亮,射出的光线以极快的速度触及未知的黑暗,更多的黑暗。直到光线变得越来越柔和,慢慢充满色彩,乙天旭睁开眼睛,他竟然回到了冬比忽城,附身黄檗树上,俯视着。
他看到了父亲。年轻时的乙宏安看起来和中年时一样稳重成熟,眼睛闪亮,头发乌黑。“他有我的眼睛,有我的嘴巴,有我的性格,有我的一切,”乙支大人抱着一个婴孩,“他是乙支家的雄鹰……”父亲的眼里盈满泪水。
父亲的浅吟被一阵马蹄声淹没。父亲像晨雾融化了。一匹马驹跑进来,比二姐姐乙娇的银铃更大,也更有气势。赤焰色的马驹上稳稳地坐着一个带兜帽的骑手,像是和马融在了一起。
骑手来到黄檗树下,手中握着红缨长枪。等骑手下马,脱去兜帽,乙天旭才发现“他”原来是个十二三岁的矫健女孩。这个面容绝美的女孩脱下外衣,比他更轻巧地爬上黄檗树的顶端,然后飞身跃下——
池塘没有溅起水花,连同女孩一起消失。
时间过得飞快。有一对少男少女来到黄檗树下。少女瘦高身材,少男长着乙支人的容长脸庞,女孩是个陌生面孔。
男孩拿出一条金项链,上面镶有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碧绿翡翠。男孩将它挂在女孩细长雪白的脖颈上。
女孩眼中闪着秋波:“这么贵重的东西?”
“别担心。这是我母亲传给我的。”
“如果乙支文德阿叔发现了我们的事怎么办?”
“我父亲不会发现的。”男孩回道,“他正和婴阳王商量我阿兄和公主的婚事呢,根本顾不上我们。”
“那咱们俩呢?”女孩一脸痴情地望着他,“我告诉阿爹非你不嫁,但我阿爹不同意。他说我必须进宫嫁给高建武。我们会在一起吗?”
“会,我们永远不分开。我发誓,以乙支家的荣誉发誓。”
女孩脸上浮现出了最美丽、最开心的笑容。
男孩拂过女孩的秀发,将她拥入怀中……
乙支家的天旭松开了手,泪眼看着寒嗓……
晶莹的泪珠从寒嗓浅灰色的眼睛中涌出……
……这是乙天旭第一次看到阿叔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