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书名:折狱 作者:荒野大烤肉 本章字数:4513 下载APP
出了白马寺,沈檀舟就没有与钟灵毓一同回幽州府。
  他近来总是神神秘秘地,钟灵毓也不便多问。
  两人身影渐行渐远,约莫不久,白马寺里又走出来一队的人。
  孟初寒立在寺门前驻足凝望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才迈步。
  藏在暗处的沈檀舟见他离开,忙紧跟上去。他和孟初寒没有什么情谊,但三番两次他都在案发地瞧见了他,出于直觉,他总觉着此人不简单。
  更何况,寺庙里面浩浩有五百人,他信手一指便是犯人——
  还正巧是他撞见了那犯人失手杀人。
  合着天下的巧合,全教他孟初寒一人占去了。
  即便他当真是慧眼如炬,沈檀舟也是不相信的。
  他一路跟着,果然觉着蹊跷。
  此人车架并非前往幽州城,在官驿却换了一辆不打眼的小轿,辗转往城郊西的别庄前去。
  料想西海应当无故人,他一个新上任的户部侍郎,无端跑到城郊西做什么。
  沈檀舟藏在暗处,只看见马车停在一处别庄的小门。
  一个小厮从门内探了出来,毕恭毕敬地将孟初寒迎了进去。
  沈檀舟心神一沉,此人的着装,同那日跟在稚楚公主身侧的暗卫,一模一样。
  难道说,是孟初寒与阿肯丹国勾结?
  他避过别院里的看守,悄声跟上孟初寒的脚步。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只觉着孟初寒走得这条小路甚好,人少树多影重重,更是让他如虎添翼。
  尤其是这孟初寒,身体似乎不大康健,走两步歇一会儿——
  倒像是怕他跟不上似的。
  他将这种错觉晃出去,留神着别庄上的动静。
  孟初寒一路到了东林别庄的主宅,刚一踏进,就听见了几声轻咳。他目光落在稚楚身上,神情未变,仍旧是敬而远之的凉薄。
  “六公主,别来无恙。”
  稚楚冷笑一声:“怎么?你倒还敢来见本宫。”
  屋内药香清苦,除了这浓郁的药味,还有一层淡淡却挥之不去的血腥。传闻阿肯丹国的人好斗成性,弑杀如命。
  今日一见,倒真是名不虚传了。
  沈檀舟神色发寒,是当真没想到,孟初寒能够同阿肯丹国的人有勾结。
  可孟初寒背后的人,又是谁呢?
  他的主子是谁?
  孟初寒发出两声轻笑,那笑却未达眼底,显然是不惧怕这位公主。
  “未能潜入帝京,是公主的无能,在下又为何不敢来见公主?”
  话音刚落,孟初寒只觉着脖子一凉,床上的人红衣如血,墨发如瀑,长剑只悬在他脖子上,如同一条丧家之犬。
  虽有凶狠血性,但丧家之犬到底是犬,再凶狠也只是畜生罢了。
  他并指推开剑刃:“公主应当知道,您与大夏素来是藤萝相依。杀了我,你又以何在大夏立足?只怕您现在回去阿肯丹,也夺不得皇位了吧。”
  “......”
  孟初寒淡淡转身:“公主是聪明人,不是吗?”
  寂静如水的老宅,一时间只有粗重的喘息。不过片刻,稚楚那张苍白的脸上,勾起一抹略显疯狂的笑:“公子有话直说,此次来西海,又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孟初寒素手轻抬,那掌心之中,竟是幽州府失窃的那枚舍利。
  沈檀舟心神微怔,实在搞不懂这两人绕来绕去地干什么呢。
  这里又没有外人,说话还千回百转,实在是折磨人。
  稚楚瞧见那枚舍利,愣了好大一会儿,才微微低头。
  “竟是未曾想到,公子连这枚失踪多年的暗使令都找到了。”
  所谓暗使令,是足以调动阿肯丹国死士的遣令。
  这枚暗使令是早先阿肯丹国王室信物,当年交由大夏之人,为得是里应外合,打通西海这条要塞,助阿肯丹国直入夏朝。
  只可惜,此事不知为何却被瑞王得知,派出李风暗中拦截,延误了通州军机。因而被朝中众人拱火,说是瑞王暗中与阿肯丹国勾结。
  瑞王以死明志之后,这枚暗使令也不翼而飞。
  竟是未曾想到,这枚舍利竟然来头这样大。
  稚楚淡笑一声:“公子既然拿到这枚暗使令,那自然就知道阿肯丹国想要什么。叛国可是死罪,公子当真要与虎谋皮?”
  “难道六公主要劝我迷途知返?”
  “自然不是。”稚楚收剑入鞘,语调莫测难辨,却多了几分孤高:“本宫只是不屑乱臣贼子罢了。”
  孟初寒不置可否:“与虎谋皮也好,乱臣贼子也罢。我等自会竭力助公主一臂之力,还望公主拿出点诚意来。”
  “诚意?”稚楚低低笑了一声:“不知,钟灵毓的人头,算不算诚意?”
  “本宫可是派了训练精良的死士,为你们除去心头大患呢。”
  孟初寒心头诧异,还想再说什么,却听窗外一声响动。
  稚楚眼睛微眯,笑意夹杂了几分残忍。
  “看不出来,孟公子还给本宫带了礼物。”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稚楚一声长哨,周围人影晃动,赫然是阿肯丹国的长侍。
  “阁下还想再藏下去吗?”
  沈檀舟自知再藏不下去,翩然落地之时,赫然与阁中的孟初寒对上。
  瞧见来人,孟初寒面色无虞,只是微微背过身,像是不愿再看沈檀舟。
  至少,沈檀舟未曾在那清寒凉薄的面皮上,窥探到一丝问心有愧。
  他心中发寒,只攥紧剑鞘,扭头对上稚楚,森然一笑。
  “稚楚公主,本殿这份大礼,不知你可喜欢。”
  稚楚一愣,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沈檀舟,心下生了畏惧,却见沈檀舟一步一步冲她逼近。
  她不知道孟初寒足不足以信任,更不知道有多少人埋伏窥探,若是硬战,只怕与她也无益。
  更何况,别院里面的精良死士全去袭击钟灵毓了。
  她是万万没想到,沈檀舟会来到此处。
  思前想后,稚楚厉呵一声:“李珂!撤!”
  沈檀舟哪里会让她这样轻易离开,他从袖中取出一枚花火,凌空一响。只见六位黑衣剑客迅疾而来,其动作快到只有些许残影。
  “麒麟卫......”孟初寒眸光微动:“原来如此。”
  沈檀舟眸光狠厉,只挥挥手:“稚楚与孟侍郎生擒,其余人杀无赦!”
  “是!”
  孟初寒身侧的侍卫神情担忧:“公子,那可是以一敌百的麒麟卫,咱们先走一步吧。”
  几个暗卫蜂拥而上,已经擒住稚楚,剩下的死士自然不敢再上前。眼见孟初寒就要撤离,沈檀舟忙上前阻拦。可那几个侍卫却浑然不怕死,生生挡在孟初寒跟前。
  沈檀舟剑下不留人,却见孟初寒立在刀光剑影里,面上仍旧是淡然无波,像是在等什么人。
  他心中觉着古怪,正要擒住他,却见横空来了一队侍卫,衣上是一闪而过的金缕绶纹,匆忙掩护着孟初寒离开此地。
  麒麟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又生怕稚楚也逃了,纷纷前去护着六公主。
  孟初寒已然脱离此地,沈檀舟被那冲出来的一队人马为困住,他怒斥一声:“孟初寒!叛国乃是死罪!你好自为之!”
  孟初寒笑笑:“殿下莫要信口胡诌,无凭无据,本官担不起你这顶帽子。”
  无凭无据?
  他都与稚楚这样暗中谋划,还说是无凭无据?
  沈檀舟咬牙,正要奋身去追,却被他凉凉一句话,压了回来。
  “钟大人的性命,自比本官珍贵。”
  “.......”
  他深深看了沈檀舟一眼,似有万语千言,看不透亦说不清。
  沈檀舟只能眼睁睁看他离开别院,直到他身影消失在眼前,那些侍卫才生了退意,纷纷四散逃开。
  稚楚已经被暗卫打晕过去,地上除了一地尸体,再无其他。
  沈檀舟盯着那些尸体看了一刹,若是他没记错,那些护送孟初寒离开的暗卫是庆王府的人。
  他没工夫多想:“将稚楚带回幽州府,你二人去寻阿青,调麒麟卫找出钟大人的下落。”
  “是!”
  ......
  钟灵毓果然失踪了。
  徐泽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个劲地说:“方才我回来的时候,大人还和我待在一起,怎么这会儿就失踪了。沈檀舟,你又是从何得知大人失踪了?大人素来独来独往,怎么可能失踪?”
  沈檀舟被他烦的头疼,语调不免寒了下来:“闭嘴。”
  他素来爱插科打诨,谁也没见过他真发过火,眼下他这一声厉呵,硬生生呵出统帅三军的气魄,唬的徐泽大气不敢喘一声,木讷地立在原地。
  沈檀舟捏了捏眉心,缓和了语气:“大黄呢?”
  “哦哦,大,大黄——来人,把大黄带上来。”
  好在他先前从钟灵毓身上取了一点幽石香,眼下刚好派上了用场。
  他小心翼翼地叩开那枚鸳鸯佩,倒出来一点幽石香,示意大黄动起来。
  大黄嗅了半天,倒也不负众望,摇着尾巴往外跑。
  沈檀舟赶紧去追,可惜——
  一直到夜色深沉,大黄也没有在幽州城中找到钟灵毓的下落。
  徐泽盯着沈檀舟阴晴不定的脸色,一时之间不敢上前。他也不知道沈檀舟怎么突然像换个了芯子一样,竟还有些唬人的威严在其中。
  虽然他好奇沈檀舟怎么出去一趟,就将稚楚公主给带了回来。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眼下该考虑的。
  “大黄并没有受过驯,大人行踪向来隐秘,它们找不到也是常事。更何况,如今还下起了雨,更是冲淡了幽石香的气味。”
  雨越下越大,沈檀舟的脸色越来越沉。
  阿肯丹国的死士并不是好惹的,更何况那东林别院里面并没有多少侍卫,显然是被派出去了大半。
  若这些都去袭击钟灵毓,只怕是九死一生。
  他声音都颤了起来:“那就给本殿继续找。”
  徐泽诺诺应了一声:“是。”
  ......
  再看钟灵毓,她回到幽州城便与徐泽分道扬镳,正打听着幽州的民生,就看见有一贼子当众抢了人家的荷包。
  她奋身去追,越发觉着古怪。
  依她办案的经验来看,此贼人身法高超,干这种当街偷鸡摸狗的事情,实在是杀鸡焉用宰牛刀。
  当她抽身想回去的时候,却已经没有了退路。
  数十个黑衣人,已经将她围得水泄不通。出来的急,她没有带花火,此时....也只能背水一战了。
  钟灵毓环视一圈,长巷之中,黑衣林立,看不见面容。
  唯有为首之人,长剑之上悬着一枚....狼牙。
  同她刀上的那枚,如出一辙。
  她眼睛微眯:“阿肯丹国的人?”
  数年前他们杀了她爹娘,如今又要卷土重来,杀了她吗?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只可惜——
  她并非昔日羸弱孤女,已然可以撑起这半边昏天暗地。长刀出鞘的那一瞬,隐隐有刃鸣之声,似天雷昭昭,若啸啸龙吟。
  她偏头,却是笑不出来,浑身忍不住发颤。
  上次与其相逢,未能杀个痛快,如今幽州再聚,她定让这些人血债血偿。
  那些刺客没想到钟灵毓浑然不惧,只看见她不要命似的急掠上前。
  巷子里的血流了一地,刀剑入背,钟灵毓不是没感觉到疼,只是有些东西代替了疼痛,占满了她的心魂。
  血与雨溅到脸上,昔年钟府的惨状却如同雨中水泡,在她脑袋里此起彼伏。
  满地的血,所有的人,全都成了孤灯旧府里的游魂。家破人亡,万种仇恨,只能悬于这狼牙之上。这背上的伤痕,又怎么疼过她十年之痛。
  所有人都赞许过她的过目不忘,可没有人知道这十年,她是怎么将这些血仇,悉数入眼,日夜琢磨。
  雨水打湿了发髻,她倒在血泊中,又站起来,然后倒下。
  爹娘的面容,故人的声音,如同走马灯一样,被这万雨千丝连成线,砸在脸上。可惜她素来话少无言,诺大的苦痛压在心上,只有浩瀚的沉默。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她的路,早就断在十岁那年的长夜之中。
  刀剑争鸣,遍体鳞伤。
  她佝偻着身子,提起那把长刀,对着最后一位死士。
  那一瞬间,连死士都觉着面前的不像是人,而是一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她不怕死,亦或者是说,她已经死了千百万回。
  这一次,是归宿罢了。
  她启唇,声音沙哑。
  “来啊,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