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发动,驶离医院。鲁子敬和杨美华分别坐在冰柜两侧。杨美华突然说:“刚才问了,火化当天就可以做。”
鲁子敬心中生出一丝荒诞来,这么急,莫不是要毁尸灭迹?
杨美华见他没答应,又说:“拖着也没意思。”
鲁子敬:“今天周一,大家都要上班,要给要来的人留出时间请假。”
杨美华想了想说:“你老爸的意思是不要办追悼会了,一切从简。”
鲁子敬从她的神色中看到了一丝迫切。久病床前无孝子。再至亲之人,也会被病重之人拖得身心俱疲,更何况为了照顾老爸,她确实很累付出了很多。如释重负也是人之常情。早些让老爸入土为安,她也好早些放下重担。“还是要让大家最后见老爸一面。今天来不及就明天上午。墓地已经买好了,明天上午火化完了直接入土为安。”鲁子敬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那就要在火葬场呆一晚上。”杨美华看起来不太愿意。
“呆一晚就呆一晚,肯定有冷柜的。”鲁子敬决定坚持一回,不能什么都由着她。老爸治病这件事由着他们,最后治成这样。现在老爸没了,他要夺回话语权。“还有,当初我就想问,鲁家的墓地不都在梧桐寺那边吗?老爸为什么要跟杨家人埋在一起?”
杨美华:“你老爸自己不要跟鲁家人埋在一起的,我有什么办法。他要埋在那里,我埋哪里?”
鲁子敬听出些不对味来。不该是夫唱妇随吗?怎么你就不愿意埋过去了?还真是阴盛阳衰牝鸡司晨。
汽车发动。工作人员问要不要带故人再到西湖去转一圈。杨美华说不用了,都去过好多次了,直接去吧。清晨的马路很空旷,从医院出来一路向西,从文三路到丰潭路,转入天目山路,最后开到西溪路,途经汽车西站,不远处就是西溪湿地,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半小时后,车稳稳当当的停在了殡仪馆后边的火化区。已经有人悲悲切切的在那里排队送遗体去火化。空气中弥漫着特殊的气味。
鲁子敬和工作人员一起把鲁振国的遗体抬下车,放到可以滑动的床车上,把车推到化妆区外面等候。办完手续缴费后才能把遗体送进去美容,美容后可以将遗体暂时寄存在冰柜中。期间鲁子敬和杨美华来到殡仪馆一侧的办事大厅挑骨灰盒。看了看价格,从几百元到几万元不等,最贵的盒子玉质镶金、富贵逼人。他们最后选中一款价位适中的木制盒子。追悼会的时间定在次日上午十点半。
杨美华坚持要回自己家收拾鲁振国的遗物,鲁子敬只好先送她回去。回家后,鲁子敬用凉水冲了个澡,往床上一躺下就睡了过去。凌乱的梦境,闪回的片段,分不清是记忆还是虚幻。醒来已是下午四点,鲁越正在床边朝他傻笑。
“爸爸,”鲁越歪着脑袋问,“昨天晚上的足球比赛谁赢了?”
鲁子敬:“小猪佩奇的国家赢了。”
鲁越:“他们国家厉害还是我们中国厉害?”
鲁子敬老老实实回答:“足球是他们厉害。”
鲁越:“我们什么时候能打败他们?”
鲁子敬:“其它地方现在就能打败他们,但是很多体育运动,像足球、篮球,肯定是打不过的。爸爸告诉你一件事,你要认真听。”
鲁越点点头。
鲁子敬:“爷爷没了。”
鲁越问:“什么是没了?”
鲁子敬:“没了就是去世了。”
鲁越:“再也见不到了吗?”
鲁子敬:“对,再也见不到了。”
鲁越:“爸爸你不要哭,你还能见到我。”
鲁子敬:“人都会有去世的时候,也许五十年后爸爸也没了。”
鲁越突然掉下眼泪来:“我不要见不到爸爸,我要爸爸,爸爸抱!”
鲁子敬把她搂在怀里摸她圆滚滚的大头:“鲁越有爸爸,是爸爸没有爸爸了。爸爸变成没有爸爸的孩子了。”这一刻,鲁子敬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无助的小男孩,鲁越则像个姐姐一样拍拍他的后背摸摸他的后脑勺,“爸爸弟弟不要哭,你还有姐姐。再过段时间还有个妹妹。不对,是弟弟。”
鲁子敬挤出个笑容来。为了让鲁越对二胎不那么抵触,他很早就开始潜移默化的让她感受到有个弟弟妹妹的乐趣,甚至不惜假扮弟弟来让她当姐姐。鲁越乐此不疲,每次鲁子敬给她洗练洗脚完上床去,她都会反过来哄这个“爸爸弟弟”,还会自己编故事讲给“爸爸弟弟”听。
鲁子敬:“明天早上我们去送爷爷最后一程好不好?”
鲁越:“可是明天是我值日生啊。”
鲁子敬:“你忘了现在是放暑假,不用去幼儿园。”
鲁越:“我们去哪里送爷爷?你不是说爷爷已经没了吗?”
鲁子敬:“对,爷爷已经走了,去世了。我们去最后看他一眼,然后送他入土为安。”
鲁越:“什么是入土为安?”
鲁子敬:“就是人死后要火化,火化完变成骨灰撞进盒子里,再把盒子放进墓地埋起来。”
鲁越:“什么是骨灰?”
鲁子敬:“骨灰就是人死后烧出来的灰。”
鲁越:“什么是墓地?”
鲁子敬:“墓地就是骨灰睡觉的地方。”
鲁越:“墓地在哪里?有没有人给他讲故事?”
鲁子敬:“墓地在一座山上。没人给他讲故事,只有守陵人去扫地。”
鲁越:“什么是守陵人?”
鲁子敬:“守陵人就是保护去世的人的卫士。”
鲁越:“他们厉不厉害,有没有穿黄金圣衣?他们是什么星座的?”
鲁子敬觉得自己掉进了没有尽头的大坑里,刚在想怎么回答能让她不再追问,鲁越自己就跑开了。
鲁振国的追悼会在殡仪馆的三号小厅举行。两边的亲戚陆续到来,廖小刚和周易航也来了,帮着张罗和陪同。长辈们陪杨美华和姜小柔,年轻人去办事大厅张罗花圈写条幅准备白花。
姜小柔是直接打车从上海过来的,还带了个行李箱。鲁子敬担心杨美华一个人,一大早就开车带着姥姥和鲁越去接她。进门时杨美华竟然坐在客厅地上,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见到他们一到就大哭,说不敢进房间,一晚上没睡着也不敢睡,闭上眼睛就觉得鲁振国还在旁边,连早饭都没吃。几个人连哄带拽,最后还是鲁越把她哄上车。
鲁家人丁不旺,跟鲁振国平辈的长辈基本上也都去世了,鲁振国去世后,鲁子敬的几个堂哥堂姐就要接过上一辈的班。
十点整,亲友入场。鲁子敬牵着鲁越佩戴白花站在小厅门口,接受亲人们的安慰,还礼之余,还要给鲁越介绍每一位到来的亲戚。鲁越仿佛感受到了大家的悲伤,想躲到鲁子敬背后又不敢,只能怯生生的站着。鲁子敬那位比杨美华小不了几岁的大堂姐心疼她,说这么小怎么吃得消,牵过去就搂在怀里。鲁越适时的大哭起来,惹得众人愈发心酸。
连夜写的悼词就在兜里,每一句都凝聚着鲁子敬对老爸的追思。
十点半,几十位亲眷在司仪的安排下照辈分、亲疏排好。灵堂两侧挂满了花圈,正中间是鲁振国的遗像。照片上的鲁振国浓眉大眼、鼻高唇厚,仪表堂堂。鲁振国的遗体就躺在灵堂后,等待众人瞻仰。
鲁子敬站在第一排正中间,一边是杨美华,一边是姜小柔和鲁越。司仪说完开场词,进入三分钟默哀时间。亲戚们低下头。
音乐响起,却不是耳熟能详的哀乐,而是……进行曲。
亲戚们以为放错了,纷纷抬起头来。
司仪只好解释说:“这是鲁老先生生前最喜欢的一首曲子,遵照他的遗愿,我们将播放这首曲子来为他送行。”
亲戚们一脸茫然,这么多年了,追悼会上放的曲子基本上就是那一首哀乐,从没听过用自己选的背景音乐。在本该悲伤的地方放如此激昂的进行曲,听起来是那么违和。可这毕竟是鲁振国的遗愿,死者为大吧。可在鲁子敬听来,这才是老爸该有的精气神,年轻热血、志气飞扬。
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山野火烧;
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
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
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
可就是更换这么一首曲子,也是经历了一番波折。
一大早,鲁子敬就去办事大厅找工作人员协商更换曲子的事情。办事员听完觉得没办法做主就去找领导。不一会儿来了个副主任,说他们这里有不少曲子可供选择,亲属可以在这些范围内挑。鲁子敬拿出手机点开播放器,雄壮激昂的进行曲把副主任吓了一跳。
鲁子敬:“我爸年轻时在西北当兵,骑着马砍过土匪,用骑兵进行曲送别是他的心愿。我们可以支付更换曲目的费用,希望你们体谅。”
副主任:“不是费用的问题,而是从来没有放进行曲的先例。”
鲁子敬懒得跟他扯皮,只道:“第一,更换曲目是死者遗愿;第二,更换曲目不存在技术上的难度;第三,追悼会十点半就开始,如果因为你们请示汇报无法开成,一切后果你们承担。”
副主任:“你手机里的音乐我们这里也没办法放啊,格式不一样的。”
鲁子敬拿出一个U盘:“这里面是这首曲子四种格式的文件。”又拿出一张光盘,“电脑不行,光盘也刻了,一样四种格式。除非你们还用磁带放。”
副主任:“小伙子,你这是为难我们啊。”
鲁子敬:“我就一个爸,我爸就死这么一次。他的遗愿我必须完成。人死为大。你们殡仪馆一直是民政局的先进单位,也不希望闹出什么新闻来吧?”
副主任扶了扶眼镜,这年头,不论是公务员还是事业单位,稳定压倒一切,真要跟家属闹出个矛盾来被媒体曝光,今年的先进肯定是泡汤了。
这时杨美华冲进来,也不管聊得怎么样,直接问:“他们肯不肯放?不肯放我们就不要他们放了,我们用自己的手机放。然后打12345,投诉殡仪馆不肯给死者服务。”上来就放大招。
副主任看她有情绪失控的迹象,连忙说:“大姐你别急,我们试试看,先试试看。要是试了放不了我们也没办法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