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一直贴身跟随乙天卓的方草娣姗姗离去,离开大门前又不舍地看了他一眼。
等女孩走远,裴行俭对乙天卓笑道:“爱意自凝视而生。这个女孩喜欢你,你喜欢她吗?”
他苦笑:“干爹,她是孩儿的结拜小妹。”
“这阻止不了她喜欢你。”
此时浮现在乙天卓眼前的是戴着花环的泉男皂,但泉男皂死了。“喜欢上我是件危险的事情,”他悲苦地想,“我想着我的家人。”
裴公坐在主位上,端起茶呷了一口:“卓儿,你的亲生父母已经仙逝。”裴行俭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为父孤身一人,也无意再纳妾。你既认了老身为父,我也快致仕,你守着我如何?方草娣对你有意,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裴家和方家门当户对。如果你愿意,我差个媒人向方家提亲,咱们明媒正娶,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你我父子二人颐养天年。”
他抬起头,迎向干爹热情的目光,又下意识地低下头去。重新拥有一个家,这是多么诱人的选择!他思索着。“我可以重新做回我的公子,拥有自己的房间,还有仆人,可以去打猎,可以去读书,可以不用啃咬手指,不用和虎狼搏斗……我经历了这么多,值得有个家。但我不能这么做,我必须拒绝。”他告诉自己,“我还有乙奴要解救,还有小弟要找寻。已有太多人因此而死去,我还活着,我活着就是因为他们,他们是我活着的意义,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乙奴遭受更多的折磨。”
“干爹,”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孩儿背负的东西太多。我的小弟至今下落不明,阿妹乙奴还在杀父仇人盖苏文手中。每夜我都难以入睡。我相信公平正义,我要手刃我的仇人,解救我的亲人。”
“现在整个高丽都处于泉盖苏文的掌握中。你单枪匹马,如何能解救你阿妹?”
“只有一个办法。”他已经谋划了数月之久。
裴公看着他,脸上闪现出一丝复杂的表情:“天师?”
“恩,我要加入天师。”他平静地说,“只有天师才能消灭盖苏文。”
裴公无奈地说:“唉,我早就知道这长安的繁华留不住你,你的脸上已经写明了一切。我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你这一点和元庆十分相似,爱恨分明,有仇必报。我也不强留你了,卓儿,我知道这没用。但你为何拒绝成为圣人的亲随征战高丽?”
“因为陛下去了错误的方向。”
裴行俭微微点了下头:“你准备去哪里?”
“登州水师。”
裴行俭若有所思,不再言语。一会儿后,他叫来管家叮嘱了几句,管家随即离开。不一会儿,管家带着一人过来。
来人比侏儒高不了多少,身高只到乙天卓的腹部。令人诧异的是,来人全身乌黑如锅底,唯有眼白和指甲是白色的,硕大的鼻子宽厚、塌陷,头发卷曲,赤裸的上身斜披着帛带,横幅绕腰。他穿着短裤,赤着脚。
乙天卓愣了一下,这是他头一次看到黑肤人。裴公笑了笑:“卓儿,他叫比乐,来历颇令人伤感。你兄长裴元庆一时贪玩,和李敬玄的大公子李思冲一起买了两个昆仑奴,他们俩一人一个,分别带到了府中。比乐这一待就是十年,直到我庆儿去世。”裴公眼中掉下泪来,“他现在是裴府的部曲。这孩子刚来时并不识字,只能做些粗手粗脚的活儿。后来经常陪伴你兄长上学堂,和师傅一起听课,所以文底颇为深厚,在府中做账房财计。你要去登州府做募兵,他听说后坚持跟随。比乐性情温良、踏实肯干,有他照顾你,干爹才能心安。”
比乐弯腰上前,一脸虔诚地看着乙天卓。虽然他个子矮小,手脚却几乎是乙天卓的两倍大,和身材不成比例。比乐对着他跪拜道:“比乐见过新的少主人!比乐就是您忠实的奴仆。”
乙天卓扶起比乐,对干爹说道:“干爹莫伤心!我定会好好对他,只是不知道军营是否让仆人随我从军。”
裴行俭说道:“登州府水师大营的马载和我在吏部共事过。我会修书一封,卓儿带上交给他,他自会处置。”
乙天卓说道:“谢谢干爹安排,只不过孩儿还是想靠自己,并不希望在军中受到您的恩泽。”
第二日,乙天卓去祖母处告别,祖母在仆人的搀扶下流泪将其送至大门。裴公和府中人送二人至长安城南门。
看着满府的人来相送,乙天卓突然想起他和父亲、奴妹离开乙支府时,全家人给他们送行的场景。“希望这次我能回来,”他暗暗告诉自己,“回到他们跟前,带着我的奴妹回到大唐,回到这个让我感到安全和心有归属的地方。”
“卓儿,你不等方草娣了?”干爹有些担忧,“如果她明日来裴府发现你不辞而别,不知道会伤心气恼成什么样子呢!”
“不等了。干爹代我道别吧。”乙天卓心中是满满的歉意。他和她度过了很多美好的时光,但他不能和她在一起。他要走的路凶险无比,只能选择躲避大唐女孩。让时间淡化一切,让时间治愈一切。
“估计方府的这位千金会发疯。”裴公叹了口气,“不过你放心,我会好好劝她。你到了登州后,别忘了给祖母和我寄封家书……”
干爹和祖母给乙天卓带足了用具,包括整整两箱的衣服:三套裘皮、紫貂皮帽、数套里衣、皮靴、绸带等。还有一箱干粮,让他在路上吃。还有洗牙盐、皂荚、蜂蜜、精油、梳具等一大箱日常用品。用品和盘缠装了整整两大马车,用十匹马牵引。
十位裴府家丁全程护送他们,人马加在一起,组成一支不小的队伍。乙天卓原本坚辞不受,不愿大动干戈,但裴公坚持。“卓儿,穷家富路。出门在外不比在家里,百事需要求人,必须带够盘缠,带足用具,才没后顾之忧。走吧,孩子,为父等你和你妹妹、弟弟回家。”
乙天卓含泪答应。他跪下对裴公磕了三个头,便和比乐与众人洒泪告别,踏上了东去的行程。
他们一行十二人在傍晚出了长安郊区。“比乐,你当时是如何到大唐的?”他在马上问比乐。比乐不愿意骑马,长久步行也不感到累乏。他看上去更愿意为乙天卓牵马。
比乐讲一口流利的汉话:“比乐的故乡在遥远的婆罗洲几内亚的南岛,是被大食贩子卖到大唐的。比乐幸运,裴家待比乐如再生父母。”
“比乐,你已来大唐十余年,为什么不穿大唐服饰?”
“大唐衙门禁止我们部曲穿汉人服饰。”
“唐人对你如何?”
比乐摇摇头:“大唐汉人对我们表面尊敬,实则非常抵触。我在广州有个弟弟,他在给我的信中说,岭南节度使禁止唐人和我们胡人通婚,甚至不许我们胡人占田和营建房舍。他们的理由是,我们胡人传播疾病,威胁汉人的健康与安全。”
“为什么会这样?”乙天卓诧异地问道。
“我不知道。唐人喜欢我们的商品和忠诚,但这不代表他们认同和喜欢我们。另外,还有一些坏蛋胡人,他们破坏了我们胡人美好的名誉。”
“哪些胡人?”
“有来自倭国的胡人,他们在沿海抢劫渔民,作恶多端。最惹人厌的是回纥人,这些喜欢喝茶的回纥人实际上是高利贷商人。他们穿着汉服在长安西市的胡市中放高利贷,无数负债累累的汉族商人和挥霍无度的衣冠子弟将他们的土地、家具、奴隶甚至祖传的纪念遗物典当给这些人。他们傲慢自大,被长安城的汉人称为瘟疫。这些胡人败坏了我们的名声。”
“你想过回来后干什么吗?”
“我回来后还伺候老爷和少主人。大唐贞观帝是我崇拜的神。他收留了我们,给了我们美好的生活。虽然大唐汉人对我们有误解,但我有信心成为唐人,成为他们的一员。”
乙天卓笑了笑,不再言语。
他们一路饥餐渴饮,行走了半个月。比乐在裴府中做过下人,知道如何照顾人。乙天卓得到了比乐最细微的照顾,包括打火做饭、洗衣、喂马、收拾包裹等所有事情,只是比乐仍然不太敢和唐人过多打照面,以防引起讥笑,所以更多是乙天卓和店家沟通打点住店登册之事。
一路上有比乐陪伴,乙天卓并不觉得时间漫长。让乙天卓惊喜的是,比乐琴棋书画样样擅长。乙天卓觉得,比乐的书法虽然不如小弟的飘逸深厚,但非常工整。比乐擅长画猫,他画的猫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犹如真的一般,眼神尤其传神。他还有副好嗓子,经常给乙天卓唱长安时兴的曲子,让他大为赞叹。他们一路上并不觉得寂寞,虽然耗时半个月,但乙天卓觉得眨眼间便来到了登州。
这一路上,他和比乐的心靠得越来越近。比乐和他同是番邦人,所以有更多共同话语。比乐讲述了他在长安的遭遇、当地汉人对他的好奇,还有了解之后的接纳。“他们是好人,不排斥我。”比乐说。
乙天卓则第一次敞开心扉,给比乐讲了自己在冬比忽城的所有亲人。从乙天卓的亲生父母到四个阿弟、阿妹,每个人比乐都很清楚:勇敢的伦弟、性格截然不同的两个双生女孩(一个泼辣,一个端庄),还有小弟乙天旭……“ 我最愿意和你小弟做朋友,”比乐听完后兴奋地说,“我保证,他肯定会喜欢我。”
乙天卓还说了他最为隐秘的事情。他告诉比乐,在平壤时他曾经抚摩着奴妹的身体亲了她。他担心比乐会看低他。出人意料的是,比乐并没有站在道德制高点评论他。
“规则和道德都是人为制造的,爱是纯粹的、天然的……”比乐郑重地回答。这句话让乙天卓落泪。就这样,他们聊得越来越多,比乐还为泉男皂而哭泣。他们互相倾诉,直到最后,他们变得很难再分开。
随行的裴府家丁一路将乙天卓送到了登州府的镇军大营。卸下行李后,乙天卓就安排他们回去了。乙天卓曾经跟随阿叔来过几次登州,对此地已经熟稔,只是没想过会以投军的方式来到这里。
他和比乐来到登州城东侧的军营。军营靠海而建,在登州城的东郊区。守卫辕门的士兵看过他的名帖后不敢怠慢,让他们二人进了军营。
他和比乐随着传事之人进了中军营帐,看见一个全身披挂的军官正伏案疾书。乙天卓道声“叨扰”后,军官抬起头看他们。只见军官满脸胡子,两目寒光炯炯,脸上一道刀疤从左额延伸到嘴唇,符合干爹的描述,此人正是马载。
乙天卓跪下:“投军人参见马将军。”
“你是乙天卓?”马载用沙哑的嗓音问道。
乙天卓惊奇地回答:“正是在下。”
“裴公的信札比你先到。”马载读出了他的表情,站了起来,“你不要怪你干爹,你也不会受到我的优待,只有严厉。”
“马将军,我只想——”
“只想?你刚刚来到,便敢提出期望?你胆子不小!不要以为你见过天子,还是裴公的干儿子,就高人一等。”
乙天卓躬身回答:“将军,您错会我了。我绝不会有任何非分之想。”
“那你为何带着一个奴隶来投军?”
看到威武凶煞的将军压过来,比乐说不出话来。
“大人,他是部曲,不是奴隶。”他纠正。
“在这大营里,没有部曲,没有侍从,没有奴隶,只有会打仗的军士。”
“当然。我和比乐都可以投军,如果您愿意的话。”
“这是必须的。”马载看了一眼比乐,“你长相怪异,身材矮小,意志薄弱,如何能在我这大营中立足?”
比乐一直在摇头,看上去似乎没了主意:“大人……比乐只是跟随小主人。”
“混账!这是我要问你的话吗?”马载怒吼。
比乐连忙跪下,头贴着地面:“大人,比乐可以成为军士。虽然比乐意志薄弱,但比乐有力气,还擅长攀援……”
乙天卓在一旁补充:“大人,我会照顾他的。”
“你先照顾好你自己吧。”马载不屑,“比乐,军营士兵每日用硬弓射箭,在两百步的距离上命中红心,每日用钝剑练习技击。你身材矮小,连盾牌都举不起来。你根本无法在我军营中立足,你回去吧。”
“马将军不能把我唯一的朋友送回长安,”乙天卓需要说服马载,“马将军,您说得对。”乙天卓的语气慢慢缓和,“没有我的保护,比乐绝对撑不下去。”他说,“他对刀剑一窍不通,还是个胆小鬼,战场不是他该待的地方。”
“军队本来就不是懦夫该来的地方,我只能将他退还给裴公。”马载轻视地看着乙天卓。
乙天卓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下思绪:“我曾听父亲说过,只要把人放到合适的位置,他们都会闪闪发光。”
马载快没耐心了。“乙天卓,我给你一次机会说服我,不然我连你一起送回裴公那里。”
“将军,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就像铸造一副盔甲,每个环节都要用不同的金属,胸部和背部的甲板是受到攻击最多的地方,所以要用坚硬的精铁。然而,您仍然需要联结胸甲和背甲的柔软麻绳带扣。这就意味着,在军营里,您需要形形色色的人。”
马载道:“所以呢?”
“军中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才。”
“你这位昆仑奴刀剑使得如何?”
“他对刀剑没有好感,握住时身体会颤抖。”乙天卓不得不承认。
“那他会驾驭骡马吗?”马载问,“会吆喝畜生吗?会不会杀牛呢?”
“他会牵马。驾驭骡马,他不熟练。至于杀生,光是听到这些词,他就会颤抖。”
“那你还跟我废什么话?”
“我知道有件事比乐做得比谁都好。”
“是什么?”马载的耐心到了极限。
“他可以帮您的忙。”他马上说,“他从小便跟随裴公的儿子学习读书写字。他的字是我见过写得最工整的,像印刻的母版字体。他擅长术算,算盘打得飞快,再繁杂的计数题都难不倒他。您是将军,文案和银钱簿记的事情完全可以交给他去做,因为他是小心谨慎和知足感恩的人。将军,大营需要每一种人,为什么不知人善任呢?”
马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表情变得更为僵硬。这些话似乎激怒了他,乙天卓甚至担心他会抽出鞭子打在自己身上。但最后刀疤脸将军开了口:“乙天卓,你再花言巧语也改变不了他是个懦夫的事实。我可以考虑下让他做军中主簿的副手,但如果他想借此逃脱军中训练和打仗,那你就错了。战争来临时,每个人都得上前线。在做主簿副手的同时,他仍要受训,直到他够格为止,管他要训练多少年。否则,我还会把他赶走!记住,多学点军中技巧,别早早让自己送命!”
乙天卓的兴奋只持续了一口气的工夫。马载虽然比他矮半头,但乙天卓总感觉马载在以俯视的眼光质疑他。
“乙天卓,你知道中国人叫你们高丽人什么吗?”
“高丽奴。”乙天卓如实地回答。
“那你怎么想?这会对你造成困扰吗?”
每次听到这个词,他就觉得一股寒意刺进全身,一种占据他的心头。“没有困扰。”他撒谎道,阿叔曾告诉他,适时撒谎,说不定它会变成事实。
马载大怒,乙天卓觉得他甚至要拿起椅子砸在自己身上。“乙天卓!别在我面前装腔作势!要不是裴公写信叮嘱,你这样愚弄长官,我现在就可以用鞭子抽得你血肉横飞!”
他低下了头:“有时候……我会很焦虑。”
马载的脸色缓和了些。他走到乙天卓面前,正对着他,看着他的眼睛:“那我给你点小建议吧,高丽奴,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的出身,因为所有人都不会忘记,更不用说军营里的兵。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等着看你出丑,或者一有时机就过来踩上两脚。但你要化阻力为助力,如此一来才不会被人抓住弱点。用它来武装自己,就没人可以用它来伤害你。”
乙天卓细细地回味他的话,点头不语。
马载坐回案头:“裴公势大,在朝中给你谋个一官半职易如反掌。为何要到军营趟这浑水?”
“回大人。为了救回我的阿妹。她在盖苏文手中。”
马载回答:“那你应该跟随天子征伐,而不是到我这里来。”
贞观帝绝不会拿下平壤。“大人,相比于大唐,高丽虽是小国,但城墙坚固、士兵勇敢,要想取胜颇为艰难。”
“你放肆!”马载呵斥,乙天卓打了个寒战,“年纪轻轻,不知轻重。以后不准你胡言乱语!”
“我不敢了。”
“我给你一次机会,说出你的理由。如果没道理,休怪我用鞭子当见面礼。”
乙天卓思虑再三,说道:“贞观帝吸取前朝经验,只带了十万精兵便想攻打平壤、灭掉整个高句丽,这比登天还难。他可能会攻下一些城池,但高句丽有上百座城池,他无法占领全境。高句丽有四五十万人马,再加上临时动员,可达到上百万的规模。如果要打持久消耗战,贞观帝并不占优势。再说,皇帝远道而来,士兵疲惫,盖苏文只需要坚持坚壁清野的防御策略,要攻克整个大丽就很难。”
马载看了他一眼:“你觉得该如何打?”
“以我愚见,只有两种办法:慢打和快打。”
“嗯?”
“慢打就是慢慢蚕食辽东各个城池,真正实施有效统治。这样它们就可以作为我们的桥头堡,然后慢慢向平壤进发。若大唐军队贸然进入大丽,冰天雪地和漫山沟壑会变成大唐最大的敌人。”
“快打呢?”
“高句丽之所以能屡抗中原,就是因为辽东的天然屏障,有辽水、鸭绿水,还有境内的群山。不过它有一个弱点。在它南侧后院,有一片广袤的平原。”乙天卓说,“如果通过水师直接占领这片地方,再与北军南北夹击,高句丽十有八九不能幸存。”
“你说的这块地方是?”
“百济。”
“你来的原因,我明白了。如果我水师攻打百济,肯定会从登州府出发。你是想参加这场胜仗。”
“我是想给死去的亲人带去正义,并救回活着亲人。”乙天卓抬头,迎向他的目光。
马载冷冷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她还活着?”
乙天卓虽是头笨鹿,但这一点他无比肯定:“因为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