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张蔚岚给朱颖打了个电话。电话打完,他给小欢煮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
看小欢将一碗面条吃得干干净净,张蔚岚洗好碗,收拾完厨房,让小欢进屋待着,自己去敲了钟家的门。
严卉婉要后天才能出院,钟甯被锁在屋里,钟姵开的门。
大朵子这几天被吓得不轻,狗嘴不敢轻易张开,它见张蔚岚进来,吱唔两声就没了动静。
张蔚岚看了看大朵子,弯下腰摸了把它的狗头。大朵子立马舒服得眯起眼珠,蹭蹭张蔚岚的手心。
“你过来,是有什么想说的?”钟姵看两眼张蔚岚,看得心口剜疼。
——张蔚岚又瘦了,再瘦下去就要脱相了。
“钟阿姨。”张蔚岚直起腰,居然朝钟姵扯着嘴角笑了下。这笑容极其短暂,一闪而过,比哭还难过。
张蔚岚说:“钟阿姨,我想见钟甯。”
钟姵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知道我不会让你见他。我是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的。”
“我知道。”张蔚岚低哑地说,“但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钟阿姨。”
他没抬头,没有和钟姵对上视线:“求你了,我保证,最后一次。”
钟姵一愣:“......你这意思是?”
张蔚岚没回应,只是重复:“让我见见他,就一眼。求你了。”
……
……
张蔚岚推门进屋时,钟甯躺在床上。他没盖被子,衣摆是乱的,一条胳膊横在眼睛上,看着很累。
钟甯听见开门声,动也没动:“妈,软的硬的,你都试过很多遍了,我就这样儿,你别再费劲了。”
钟甯:“你就是关着我一辈子,我也这样儿。”
张蔚岚顿了顿,给门关上,慢慢走过去。他在钟甯床边坐下:“你啊,软硬不吃。”
钟甯的身体立时崩紧了,下一秒,他猛地从床上弹起来,这一下动作太急,扯到身上被揍出来的淤青,疼得“嘶”了一声。
“你......”钟甯瞪着张蔚岚,下意识咬了下舌尖,生怕自己不清醒。
舌尖是疼的,真的是张蔚岚,不是幻觉。
“你怎么......”钟甯看看窗户,再看看门,又赶快将视线移到张蔚岚脸上,这张脸真的怎么也看不够。
他有太多话想和张蔚岚说,这一刻争先恐后,全争了命一般往嗓子眼儿拱,可那副嘴皮子却突然完蛋,不好使了。
“你......你怎么进来的?”钟甯半晌问出一句,一时间眼睛火辣辣地疼,鼻子也酸起来,他伸手摸了摸张蔚岚的脸,“你怎么瘦了。”
张蔚岚没应声,他拉过钟甯的手,仔仔细细地捏了两下。
“张蔚岚......”钟甯看张蔚岚那样子,心脏被生掰成了两半。
他吞了口唾沫:“你到底......”
张蔚岚低下头,在钟甯的手背上亲了一口:“身上的伤还疼吗?”
他又凑过去,在钟甯额头上亲了下:“烧退了,病彻底好了吗?”
“......我妈怎么就让你进来了?”钟甯的眼睛红了,“你跟她说什么了?她为什么放你进来?啊?”
张蔚岚身子一僵,两个人面对面,眼睛都红了。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张蔚岚缓缓要张嘴,钟甯却突然扭过头去,问了别的:“还没问你,考试怎么样了?考的不好别告诉我,我得难受死。”
张蔚岚喉咙发梗,过会儿轻轻地说:“考得还好,虽然不是特别好,但不算差。”
“真的?”钟甯又转回脸,瞅着张蔚岚。
“真的,估分能上六百四。”张蔚岚说,那语气钟甯从未听过。
张蔚岚从前也哄过他,但从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那么纵容,那么柔软,那么的......让钟甯想哭。
钟甯呼出口气,又眨眨酸涩的眼睛:“这分数对你来说挺差了。”
“真的没考砸。都答应你了,我哪能考砸。今年题难,分压得都低。”张蔚岚的嘴角颤了颤,“我不骗你的。”
钟甯咬了咬牙,脊梁骨倏得蹿上一股怯懦。他搓了把脸,低低地说:“不然你还是骗我吧。”
张蔚岚沉默了,他说不出话来。
空气死了几分钟。
张蔚岚知道,钟甯一向看得透他,钟甯很聪明,很敏感,哪怕只有细枝末节,他都能摸得到。他肯定已经猜到了。
钟姵肯放张蔚岚进来,张蔚岚又是这么一张脸......钟甯明白的,他明白的。
“张蔚岚。”钟甯突然抬起头,一把薅住张蔚岚的衣服,一股脑往外倒真心,“不管我妈和你说了什么,你能不能别放弃?你相信我,相信我好不好?”
“我妈你知道的,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打小她就惯着我,她拗不过我的,现在这样只是暂时的,你别害怕,她总有一天会理解,会妥协的,你相信我,只要我们一起,就一定......”
“我报了南方的大学。”张蔚岚低头,看钟甯揪他衣服的那只手。
他看得清楚,他话音刚落,钟甯的手就抖了一下。
南方的大学?那小欢呢?小欢她......钟甯懂了。小欢托给她舅舅舅妈,他们都去南方。
慢慢地,钟甯的手松开,从张蔚岚胸口掉下去。他声音飘着,在空气里找不到落点,喃喃细碎:“你......这样......也是,这样你就什么包袱都没有了,你就解脱了,你......”
钟甯的眼睛泛起热潮,红得能滴血。他听见心脏“咚咚”地跳动,一下一下,分外沉重。
钟甯抬起头,仔仔细细看对面那一脸煞白,看那漆黑的泪痣。他问:“但是张蔚岚,你真的不要我了?”
张蔚岚一口气滞在心肺,疼得失了声。他狠狠咬牙,口腔里竟不知哪来了一股腥味,又给他的声音呛了回来:“钟甯,这一路陪我走过来,你真的不累吗?”
张蔚岚低头看钟甯胳膊上未褪的淤痕:“疼吧。”
满嘴都是腥味:“哪怕无关性别,两个人在一起也不该是这样......”
“我爱你。”钟甯忽然开口,飞快截断张蔚岚,“我爱你。”
在张蔚岚的记忆里,这三个字只有钟甯对他说过。亲爹亲妈,爷爷,小欢,谁都没说过。只有钟甯。
而这一刻,无凭无据,过分悲观,张蔚岚就觉得,在他后来几十年的漫长人生里,再不会有人和他说了,再也不会了。
这是最好的结局。张蔚岚告诉自己。
这是最好的,对所有人都好,谁都不用再遭罪。崎岖蜿蜒不断地延伸,最后,年轻的他们理应如此——桥归桥,路归路。
张蔚岚强迫自己看钟甯的脸,看得一错不错:“我受不起。你知道吗?我想给你最好的,但我只有最坏的。我配不上你。”
“钟甯,我们分开吧。我们......我们就算了吧。”
算了吧。
单单一个“算了”。一个“算了”,张蔚岚就将钟甯所有的勇气,所有的坚持丢去了背后,丢进了泥土,将它们踩得干瘪,粉碎。
一个“算了”,情深意重被轻飘地辜负,钟甯捞了一场空。
那些伤痕,那些伤害......只换来这人一声“算了”。
有的东西太美好了,美好到太重太烫,他们的肩膀原来扛不动。他们原来会体无完肤。
强烈的悲伤和愤怒立时朝钟甯冲过来,劈头盖脸,歇斯底里,将他多日积压的痛苦掀出个大跟头。
钟甯瞪着张蔚岚:“真的?”
钟甯:“你要是走了,就再也别回来。”
“好。”张蔚岚小声说,“我一辈子都不回来。”
一辈子。
张蔚岚从未承诺过什么“一辈子”。唯一说的一次,竟然是这样。这不是钟甯要的“一辈子”。
这三个字给钟甯捅穿了。血淋淋地捅穿了。
钟甯狠足了劲儿,猛地给了张蔚岚一拳,张蔚岚被他揍得摔去地上,口腔里的血腥味愈发浓烈。
“我去你妈的一辈子!”钟甯指着张蔚岚,大吼,“你他妈......”
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我为了你,我......张蔚岚,我真就不值得你豁出去?真就这么让你害怕?”
“行,你走。”钟甯狠狠抹掉眼泪,“谁离开谁会舍不得?你有本事你滚蛋,从此我们老死不相往来,一干二净!”
钟甯越吼越大声,巴不得将浑身的血泪全给吼尽。
张蔚岚趴在地上,慢慢坐起来,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看了钟甯一眼,是要将钟甯看进命里去。
他心说:“恨吧,你恨死我才好。我活该。”
张蔚岚转过身,扭头往外走。
年少只知“失去”痛彻心扉,而从不懂“挽留”和“回头”。
钟甯朝张蔚岚的背影大骂:“你混蛋!”
张蔚岚在门口顿了下脚,下意识抬手扶一把门框。他没回头,弯了下腰。
他挺拔的腰板像是被猝然戗折了。——还没走出钟甯的屋子,他就想钟甯想得直不起腰来。
钟姵就站在门口,张蔚岚一抬头,正巧看见她。
好在她站在门口,不然张蔚岚怕是走不出去。
张蔚岚反手关上钟甯的门,将那个人,那些年,一颗心,一起关上。
张蔚岚走到钟姵跟前,趁着灯光,他看见钟姵的鬓角露出了雪白的发根,密密麻麻,苍白斑驳。因为他俩的事儿,钟姵最近没去理发店补染。
原来她的白头发已经那么多了。
这些年,钟姵该多辛苦。现在,她该多难过。
能听见钟甯在屋里砸东西,不知道砸了什么,轰得几声大响,炸起,灭落。
张蔚岚朝钟姵鞠了一躬。
钟姵侧过脸,用手捂住嘴,哭了。